琼瑶作品第三辑-望夫崖(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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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磊!”天白往夏磊的面前缓缓走去,“顷刻之间,你让我输掉了生命中所有的热爱!对朋友的信心,对爱情的执着,对生活的目标,对人生的看法,对前途、对理想、对友谊……全部瓦解!夏磊,你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带着我们去争国家主权,告诉我们民族意识,你这么雄赳赳、气昂昂,大义凛然!让我们这群小萝卜头跟在你后面大喊口号,现在,救国的口号喊完了!你是不是准备对我喊恋爱自由的口号了?你是不是预备告诉我,管他朋友之妻、兄弟之妻,只要你夏磊高兴,一概可以掠夺……”

    天白已经逼近了夏磊的眼前,两人相距不到一尺,天白的语气,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悲愤。夏磊面色惨白,嘴唇上毫无血色,眼底盛满了歉疚、自责和惭愧。天白停住了脚步,双手紧握着拳。

    “回忆起来,你从小好斗,”他继续说,“每次你打架,我都在后面帮你摇旗呐喊,我却从不曾和你争夺过什么,因为我处处都在让你!你就是要我的脑袋,我大概也会二话不说,把我的脑袋双手奉上!但是,现在你要的,竟是更胜于我脑袋的东西……不,不是你要的,是你已经抢去了……你怎么如此心狠手辣!”

    忽然间,天白就对着夏磊,一拳狠狠地捶了过去,这一拳又重又猛,狞然打在夏磊嘴角,夏磊全不设防,整个人踉跄着后退,天白冲上前去,对着他胸口再一拳,又对着他下巴再一拳,夏磊不支,跌倒于地。梦凡尖叫着扑了过来:

    “天白,不要动手,你今天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还手,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梦凡的尖叫,使天白霎时间妒火如狂。他用力推开了梦凡,从地上搬起一块大石头,想也不想的,就对着夏磊的头猛砸了下去。

    “夏磊!夏磊!夏磊!”梦凡惨烈的尖叫声,直透云霄。

    血从夏磊额上,泉涌而出,夏磊强睁着眼睛,想说什么,却没有吐出一个字,就晕死过去。

    【30 病中】

    整整一个星期,夏磊在生死线上挣扎。

    康家几乎已经天翻地覆,中医、西医请来无数。夏磊的房里,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人,包扎伤口、敷药、打针、灌药、冷敷、热敷……几乎能够用的方法,全用到了。病急乱投医。康秉谦自己精通医理,康勤还经常开方治病,到了这种时候,他们的医学常识全成了零。夏磊昏迷、呕吐、发高烧、呻吟、说胡话……全家人围着他,没有一个人唤得醒他。这种生死关头,大家再不避嫌,梦凡在床边哀哀呼唤,夏磊依旧昏迷不醒。

    这一个星期中,天白不曾回家,守在夏磊卧房外的回廊里,他坐在那儿像一个幽灵。天蓝三番两次来拖他,拉他,想把他劝回家去,他只是坐在那儿不肯移动。梦华懊恼于自己不能保密,才闯下如此大祸,除了忙着给夏磊请医生以外,就忙着去楚家,解释手足情深,要多留天白天蓝住几天。关于家中这等大事,他一个字也不敢透露。楚家两老,早已习惯这一双儿女住在康家,丝毫都没有起疑。

    第八天早上,夏磊的烧退了好多,呻吟渐止,不再满床翻腾滚动,他沉沉入睡了。西医再来诊治,终于宣布说,夏磊不会有生命危险了,只要好好调养,一定会康复。守在病床前的梦凡,乍然听到这个好消息,喜悦得用手蒙住嘴,哭出声来。整整一星期,她的心跟着夏磊挣扎在生死线上,跟着夏磊翻腾滚动。现在,夏磊终于脱离危险了!他会活!他会活!他不会死去!梦凡在狂喜之中,哭着冲出夏磊的卧房,她真想找个无人的所在,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尽这一个星期的悲痛与担忧。

    她才冲进回廊,就一眼看到伫候在那儿的天白。

    天白看到梦凡哭着冲出来,顿时浑身通过了一阵寒战,他惊跳起来,脸色惨白地说:

    “他死了?是不是?他死了?”

    “不不不!”梦凡边哭边说,抓住了天白的手,握着摇着,“他会好!医生说,他会好起来!他已经度过危险期……天白,他不会死了!他会好起来!”

    “啊!”天白心上的沉沉大石,终于落地。他轻喊了一声,顿时觉得浑身乏力。看到梦凡又是笑又是泪的脸,他自己的泪,就不禁流下。“谢天谢地!哦,谢天谢地!”他深抽口气,扶着梦凡的肩,从肺腑深处,挖出几句话来,“梦凡,对不起!我这样丧失理智……害惨了夏磊……和你,我真是罪该万死……”

    “不不不!”梦凡急切地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是我不好,才造成这种局面!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你不要再责怪自己了,你再自责,我更无地自容了!”

    天白痴痴地看着梦凡。

    “现在,他会好起来,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他心痛地凝视梦凡,“你是——这么深,这么深地爱他,是吗?”

    梦凡一震,抬头,苦恼地看着天白,无法说话。

    “你要我消失吗?”他哑声问,字字带着血。“我想,要我停止爱你,我已经做不到!因为,从小,知道你是我的媳妇,我就那么偷偷地、悄悄地、深深地爱着你了!我已经爱成‘习惯’,无法更改了!但是,我可以消失,我可以离开北京,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让你们再也见不到我……”

    梦凡大惊失色,震动地喊:

    “你不要吓我!夏磊刚刚从鬼门关转回来,你就说你要远走……你世世代代,生于北京,长于北京,你要走到哪里去?你如果走了,你爹你娘会怎样……你,你,你不可以这么说,不可以这样吓我……你们两个都忙着要消失,我看还是我消失算了!”“好好好,我收回!我收回我说的每个字!”天白又惊又痛地嚷,“我不吓你!我再也不吓你!我保证,我绝不轻举妄动……我不消失!不走!我留在这儿……等你的决定,哪怕要等十年、一百年,我等!……好吗?好吗?”

    梦凡哭倒在天白肩上。

    “我们怎么会这样?”她边哭边说,“我多么希望,我们没有长大!那时候,我们相爱,不会痛苦……”

    天白痛楚地摇摇头,情不自禁,伸手扶着梦凡的肩。

    远远的,康秉谦和咏晴走往夏磊房去,看到这般情景,两人都一怔。接着,彼此互视,眼中都绽放出意外的欢喜来。不敢惊动天白与梦凡,他们悄悄地走进夏磊房去了。

    夏磊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心在何处。只感到疼痛从脑袋上延伸到四肢百骸,每个毛孔都在燃烧,都在痛楚。终于,这燃烧的感觉消退了,他的神志,从悠悠晃晃的虚无里,走回到自己的躯壳,他又有了意识,有了思想,有了模模糊糊的回忆。

    他想动,手指都没有力气,他想说话,喉中却喑哑无声。他费力地撑开了眼皮,迷迷糊糊;池看到室内一灯如豆。床边,依稀是胡嬷嬷和银妞,正忙着做什么,一面悄声地谈着话。夏磊阖上眼,下意识地捕捉着那细碎的音浪。

    “总算,天白少爷和梦凡小姐都肯去睡觉了……”

    “真弄不懂,怎么会闹得这么严重!老爷太太也跟着受累,这磊少爷也真是的……”

    “……不过,好了!现在反而好了……”

    “为什么?”

    “……听太太说,天白少爷和梦凡小姐,在回廊里一起哭……他们好像和好了,蛮亲热的……”

    “……怎么说,都是磊少爷不应该……”

    “是呀!这磊少爷,从小就毛毛躁躁,动不动就闹出走……毕竟是外地来的孩子,没一点儿安定……他能给梦凡小姐什么呢?

    家没个家,事业没个事业……连根都不在北京……天白少爷就不同了,他和梦凡小姐,从小就是金童玉女呀……”

    “嘘!小声点……”

    “睡着了,没醒呢!”

    “……这天白少爷,也好可怜呀!守在门外面,七八天都没睡……我们做下人的,看着也心疼”。

    “……还好没让亲家老爷、亲家太太知道……”

    “家丑不可外扬呀……”

    “嘘!好像醒了!”

    胡嬷嬷仆过身子来,察看夏磊。夏磊转了转头,微微呻吟了一声,眼皮沉重地阖着,似乎沉沉睡去了。

    第十天,夏磊是真正地清醒了,神志恢复,吃了一大碗小米粥,精神和体力都好了许多。这天,康勤提着药包来看夏磊,见夏磊眼睛里又有了光彩,他松了口气。四顾无人,他语重心长地说:

    “小磊,你和我,都该下定决心,做个了断吧!”

    “了断!”夏磊喃喃地说,“要‘了’就必须‘结束’,要‘断’就必须‘分手’!”

    康勤悚然一惊,怔怔看着夏磊。

    两人深切地互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难舍的伤痛。

    于是,夏磊决定要和天白好好地,单独地谈一次了。摒除了所有的人,他们在夏磊病床前,做了一次最深刻,也最平静的谈话。

    “天白,”夏磊凝视着天白,语气真挚而诚恳。“千言万语都不要说了!我们之间的悲剧,只因为我们爱上了同一个女人!这种故事都只有一个结局,所以,天白,我决定了,我退出!”

    “你退出?”天白怔住了。

    “是的!”他坚决地说,“我郑重向你保证,从今以后,我会消失在你和梦凡之间!”

    天白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我终于从昏迷中醒过来了!也彻底觉悟了!只有我退出这一场战争,康楚两家才能换来和平,我们兄弟之情,也才能永恒呀!”

    “不不!”天白摇着头。“这几句话,是我预备好,要对你说的!你不能什么都抢我的先,连我心里的话,你都抢去了!”

    “这不是你心里的话,如果你真说出口了,也是违心之论!你这人太坦率,一生都撒不了谎!”

    “而你,你就可以撒谎了!”

    “我不用撒谎,我承认爱梦凡!我只是把我深爱的女孩子,郑重交给你了!我们姑且不论她应该属于谁,就算我们都是平等地位,都有权利追求她吧!而今,我已体认出来,我们两个,只有一个能给她幸福,那个人是你而不是我!”

    “你怎有这样的把握?”天白紧紧盯着夏磊,“我是一丝一毫信心都没有!尤其这几天,我已目睹梦凡为你衣不解带,我就算是瞎子、白痴,也该有自知之明,我在梦凡心里,连一点地位都没有啊!”

    “是吗?真的吗?一点地位都没有吗?”

    天白困惑了,心弦激荡。是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大声问,“你不是极力争取梦凡的吗?怎么突然退让了起来?”

    “大概被你狠狠一敲,终于敲醒了!”夏磊长叹了一声。“你想想看,梦凡是那样脆弱、纤细、高贵,热情的女孩子,需要一个温存的男人,小心呵护。我,像那样的男人吗?我粗枝大叶,心浮气躁……始终怀念着我童年的生活!我总觉得我应该生活在一群游牧民族之间,而不能生活在这种画栋雕梁里!我想了又想,假若我真的和梦凡结合了,那可能是个不幸的开始!因为我和她,毕竟属于两个世界!天白,”他语气坚定地,“谢谢你敲醒了我!”“你几乎说服了我!”天白深吸了口气。“如果我对‘爱’的认识,不像这几天这样深切,我就被你说服了!”

    “爱,这个字太抽象了!我们谁也没办法把它从心中脑中抽出来,看看它到底是方的还是圆的?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爱一直和我们的幻想结合在一起,我们的幻想又会把这个字过份地渲染和夸大,把它‘美化’和‘神化’了!”

    “你的意思是说……”

    “我的意思是说,梦凡现在不过是迷失在自己的幻想里罢了!等她长大成熟,她会发现,我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

    你也了解我的,我总有一天要走,去找寻我自己的世界,我不能被一个女孩子拴住终身!”

    天白沉吟着,深深地看着夏磊。

    “你向我保证,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

    “我保证!我这一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你不是为了解开我们三个人的死结,故意这么说的?”

    “当然我要解开这个死结!我们三个,再也不能这样你争我夺的了!这样发展下去,受伤害的,绝不止我们三个!所以,天白,这毕竟是我们两个男人间该决定的事!”他忽然抬高了音量,重重地说,“你到底要梦凡,还是不要?如果你敢从心里说一句你不要她,我就要了!”

    天白大大一惊,冲口而出:

    “如果我不是这样强烈地要她,我也不会打破你的头了!”

    夏磊叹了口大气,眼中蒙眬了起来。带着壮士断腕的悲壮,他唇边浮起了一个微笑。

    “那么,天白,好好爱护梦凡!如果有一天,你待她不好,我会用十块石头,敲碎你的脑袋!”

    和天白彻底谈过之后,就轮到康秉谦了。

    “干爹,我终于想通了!我答应您!不害梦凡失节,不害天白失意,更不会让您成为毁约背誓的人!我发誓从今以后,和梦凡保持距离!”他正视着康秉谦,真心真意地,掏自肺腑地说,“面对天白的痛苦后,我完全瓦解了!我觉得自己比一个刽子手还要残酷,还要罪恶!我终于知道了,爱情诚然可贵,但是,亲情、友情、恩情、手足之情更不能抹煞!爱情的背后,如果背负了太多的不仁不义,那么,这份爱情,也变得不美了!”

    康秉谦震动地注视着夏高,好半晌,才哑声问:

    “我能信任你吗?”

    “我发誓,我用我爹娘在天之灵发誓……”

    “不必如此!小磊,”康秉谦郑重地说,“我相信你!我愿意相信你今天说的每个字,并且告诉你,如果我有第二个女儿,我绝对愿意把她嫁给你!”

    夏磊落寞的一笑,苍凉地说:

    “谢谢你,干爹!事到如今,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后悔收养了我?那天,我们彼此又吼又叫,都说了许多绝裂的话。现在,我一定要跟您说清楚,我永远不后悔和您父子一场!对于这十几年康家给我的一切,我永怀感恩之心!”

    康秉谦眼中迅速充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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