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我的故事(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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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跟他去看他的小屋,真的吓了一跳。那小屋单薄极了,是由几片木板搭盖而成,由于年久失修,门窗都早已破损。风一吹过,窗也动,门也动,连木板墙都会动。窗子外面,是学校最荒僻的一个死角,到处都是荒烟蔓草,看起来十分苍凉。小屋里,有一张木板床,有一张小书桌和一把竹椅。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看得好不凄惨,他却笑嘻嘻地说:

    “够了!能写作就好了!有桌子有椅子,够了!有笔有稿纸,够了!有我的头脑和我的决心,够了!”

    他在那儿左一声“够了”,右一声“够了”,我看来看去,实在是左也不够,右也不够。心想,这小屋已破落得无从改善,最起码帮他把小屋的气氛改一改吧!于是,第二次,我带了一盏有纱罩的小台灯,又剪了一匹有小花朵的印花布去他那儿,我要帮他缝制一面窗帘。

    那天,他坐在小台灯下写作,我坐在床上缝窗帘,房间里静悄悄。他写着写着,回头看看我。我专心地缝窗帘,他又掉头去写作。再写着写着,他又回头看着我。这次他看了好久好久,看得我停下了针线。我们互视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丢下了笔和稿纸,走到我身边坐下来,握住了我的手,诚挚地说:

    “我们结婚吧!与其分在两处,各人孤独地写作,不如聚在一起,结伴写作!你说昵?”我怔怔地呆住了。

    八、结婚

    我这一生的遭遇,说起来都相当传奇。

    我和庆筠,原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在我们认识之前,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计划。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嫁给他,即使在和他交朋友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想过。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不适宜结婚的人,他太理想化、太梦想化、太不实际。我呢?我也不适宜结婚的,因为在我心底,老师的影子仍然徘徊不去。

    可是,那时的我,非常空虚和寂寞。我那日式小屋,总带着无边的压力,紧紧地压迫着我:母亲要我考大学,弟妹都比我强,写作的狂热无人能解,我是家里唯一的“废物”!这种种情怀,使我急于逃避,急于躲藏,急于从我那个家庭里跳出去。老师已渺无音讯,初恋在二十岁生日那天,已画上休止符。一切,一切,造成了一个结果,我认真地去考虑庆筠的提议了。

    如果庆筠对写作不那么疯狂,如果我对写作也不那么疯狂,我们之间大概不会迸出火花。如果他不是那么贫穷和孤苦无依,我不是那么寂寞和无可奈何,我们之间大概就不会生出怜惜之情。总之,他的提议让我心动。最起码,结婚可以结束两份“孤独”,解除两份“寒苦”,何况还能“结伴写作”呢。母亲对这件事的反应又很激动:

    “他那么穷,拿什么来养活你呢?”

    母亲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因为,以前,她也用这句话来问我的老师。我很了解母亲爱我的一片心,生怕我和她一样,任性地嫁给一个读书人,走上一辈子贫苦的路。但是,二十一岁的我,从来就没过过丰衣足食的日子,早把能吃苦视为一种“清高”、一种“美德”了。我当时就忍无可忍地发作了:

    “我又不是金枝玉叶,又不是富家子弟,为什么我就那么难养呢?如果我命定要穷要苦,那是我自己的命,你就让我去掌握我自己的命吧!反正,你没有办法帮我来过我这一辈子的!”母亲瞪视着我,好失望地叹了口气:

    “女孩子一结婚就完了!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不去念书,满脑子只想结婚,你不是太奇怪了吗?”

    我无言以答。逃,逃,逃!我不能告诉母亲,我那么想逃,逃开优秀的弟妹,逃开考大学,逃开日式小屋,逃开我的自卑感……我能说吗?我不能说!母亲不再说话,她对我失望到了顶。她已经斩断过我的一次恋爱,不愿再做一次,她又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好吧!一切是你自己选择的!”

    就这样,我和庆箱准备结婚了。(后来,有许多的报章杂志报导我的故事,都说我“奉母命与庆筠结婚”,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母亲帮我选择的男孩子,都被我潜意识中的抗拒给排斥了。庆筠和我的婚姻,无论是对或是错,都应该由我自己去负责。)

    我们准备结婚,当然不能住在他那间小破屋里,我们在学校附近的一个眷区中,找了一幢小小的房子。一间客厅、一间卧房,还有厨房和厕所。房子虽小,前面却有个好大的院子,四周围着竹篱笆,院中全是杂草。房东非常客气,租金算得十分便宜。但,这整个眷区,都在田野当中,要走田中小径,才能到房门口。颇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意。所以,我们在结婚前,就忙着清除杂草、种菊花。

    就在庆筠兴冲冲除杂草、种菊花的时候,我心有不安。我觉得庆筠是个相当天真和憨厚的人,我不能让他糊里糊涂娶了我,对我的“过去”还茫然不知。于是,有一天,我详详细细地把我初恋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全讲给他听。他很仔细地听完了,就急迫地问了一句:

    “现在呢?你还爱他吗?”

    我心中一阵痛楚。我最怕他有此一问。注视着他,我无法骗他,无法骗自己。

    “我想,”我坦白地说,“他会永远活在我心里!”

    “什么意思?”他暴躁地跳了起来,苍白着脸喊,“当你和我交朋友的时候,他一直在你心里吗?”

    “是的!”

    他呆住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他的样子,像受到了好大好大的打击。我心有不忍,可是,我就是不能骗他。我咬咬牙,很诚恳地说:“你还来得及后悔,你可以不要和我结婚。坦白告诉你,我爱过,也被爱过,我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被爱,我和你,虽然彼此吸引,彼此怜惜,可是,距离爱和被爱,还是很遥远??”

    “什么意思?”他再度大吼大叫,“你不要代替我来说话,你根本不知道我对你是怎样的!”

    我默然不语,非常忧郁。他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暴跳、踢石头、踢墙角,就是不敢踢我。闹了半天,他平静下来,开始思想。他想来想去,显然是想不通。然后,他抓住我,激动地说:

    “我不过问你的过去,反正你发生那段恋爱的时候,我根本不认识你!但是,现在我们要结婚了,你难道没有爱我胜过爱他吗?”

    我看着他。老天啊,说谎话很容易,我为什么不会说呢?我想了半天,才很悲哀地说:

    “我和老师那份感情,简直是‘惊心动魄’的。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发生那么强烈的感情!”

    “那么我呢?我算什么?”他跳着脚问。

    “和你的感情很温馨,很沉稳,很平静。”我试着解释我的感觉,“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觉得彼此这么亲近,这么兴趣相投。决定要嫁你,就想一生都要对你好,对你忠实,为你持家,为你做一切……”

    “你讲这些都没有用!”他气恼地打断了我,“只要肯定地告诉我,你爱我,是不是,比爱他,多?”

    我哀伤地摇摇头。

    他脸色灰白,气冲冲地去看天空,不看我。我像犯了罪,等着他定夺。他开始绕着那个院子走,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像一只困兽。然后,他一下子停在我面前,用很有力的、下决心的声音说:

    “取消我们的结婚,我不能娶你!我绝对不娶一个爱我不够深的女人!”

    我点点头,转过身子,我回家了。回到日式小屋里,回到那间四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我躺在床上,看着通厨房那道门,门上有他加上去的弹簧,门缝上有他贴的胶纸……我心酸酸,泪珠滚落。可是,我心中也如释重负,一片坦然。我能这样诚实而勇敢地说出我的心事,自己也觉得很了不起。

    那夜,我彻夜难眠。一直到天色已经蒙蒙亮,我才睡着。似乎刚睡着没多久,就感到一阵天摇地动,我一惊而醒,睁开眼睛,他赫然站在我床前,正在那儿死命地摇着我。看到我醒来,他没头没脑地就对着我大叫:

    “我管你什么惊心动魄,管你心里还有谁,管你爱谁多爱谁少,我反正娶定你了!昨天我说的话取消,不算!只要你肯对我好,我们有的是天长地久来培养感情!我就不相信你对我的爱,不会越来越深!”

    我一下子就湿了眼眶,心中那样震动。我要对他好,我一定要对他好,我想着,我要做一个最好的太太,永不负他这片深情。(尽管以后我们的婚姻中发生了许多问题,那天早上的情景,仍然深深撼动我心。在我的回忆中,它永远美好。)

    这样,我们终于携手走上了结婚礼堂。我们结婚那一天,父母大宴宾客。我毕竟没有嫁给老师,也算他们的一项功德。必须让所有的亲友知道喜讯。因此,席开二十桌,好生热闹,连父亲的同事和学生都来了。我披上白纱,穿着新娘礼服,盛装走向红地秘的那一端。这是我此生演出最大的一场show!

    那一年,我刚满二十一岁,庆筠二十七岁。我们两个从认识到结婚,一共只有七个月。

    九、贫贱夫妻百事哀

    结婚第一年,我们就住在那很“诗意”的田野小屋里。竹篱笆外,就是农田,抬起头来,就可见到新店的山。

    这小屋是单砖的建筑,盖得“简陋”极了。墙很薄,每到下雨天,“诗意”就变成“湿意”,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到了台风天更不得了,屋瓦会整片整片飞走,雨水从窗子缝隙中往里灌,灌得整面墙都塌下来。每次台风过后,我们就忙着糊墙壁。厨房很小,只能容一个人,有个小小的炉台和洗槽。厕所更简单,连门都没有,我只好给它挂上一面竹帘子。

    屋子虽然不怎么“豪华”,我们两个倒也安之若素。庆筠每天早上去上课,整个午后和晚上都在家里写作,他的交通工具是一辆脚踏车。我每天听到他“叮铃铃”按车铃,就奔到“花园”门口去迎接他。他有时会带一些菜回来,我就下厨烹饪,经常做的是“蛋炒饭”,其次是“饭炒蛋”,外加一盘素菜炒肉丝。我的烹调技术实在不佳,好在他也不挑剔。

    我们的小屋中,只有简单的藤床藤椅,因为藤制家具是最便宜的。书桌当然不能少,因为家里有两个“写作疯子”呀!我没有出去找工作,他写,我也写。我那时专攻“副刊小说”,我才不管有价值没价值,能赚到稿费就好。因为,母亲的话已不幸而言中,庆箱每个月的薪水,我们付掉房租、水电这些必需开销后,只能买二十天的米和菜,有十来天没东西可吃。赚钱已成为很重要的一件事。我研究报纸“副刊”,真正“投其所好”,写一些三千字左右的“小小说”。偶然,小说会发表一篇两篇,我们的生活可以凑合过去。有时对自己“奢侈”一下,就共骑一辆脚踏车,到新店镇的小戏院里,去看一场二轮电影,再骑着脚踏车回“家”。每次看完电影,都是深夜,车子在田埂中走,田野青翠,明月当空,我们也颇能自得其乐。

    庆筠写作的速度,比我慢很多,因为他句斟字酌,一定要做到十全十美,他属于“苦干型”。我不一样,我常在一种感动的情绪下,去写我身边的事与物,每次思想都跑得比我的手快,为了“追”我的思想,我总是下笔如飞。我称自己这种写作是“灵感型”。我们就在两种不同的形态下,从事相同的工作,时而切磋琢磨,时而批评鼓励。他是科班出身,难免对我的作品,有许多意见。可是,我的作品多,见报率也较高,在“经济挂帅”的前提下,他也就无话可说了。“吃饭”却是固定开销,一日也不能少。我初当“家庭主妇”,总是捉襟见肘,就弄不清楚,为什么每到月底,总有些日子,两人口袋中都“清洁溜溜”,一点钱都没有了。我的个性强,当初和庆筠结婚时,曾大言不惭地说:“我穷我苦,那是我自己的命!”此时,面对“自己的命”,只想如何挨过去,而不愿去向娘家伸手求助。在这种情况下,我开始懂得去做“家庭预算”,并且必须去“执行”这项预算。

    我和庆筠,婚后的第一次吵架,就出在这“家庭预算”上。

    原来,我们那时一天的菜钱,只有七块钱,超过了这个数目,我们月底就会没钱用。我非常辛苦地去维持各项“预算”,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透支”。但是,七块钱实在太少了,我们几乎难得吃肉,几天下来,庆筠已经喊吃不消。我却坚持“吃苦,大家一起吃”,不许乱了预算。这样,有一天下午,两人都在埋头写作。忽然,院子外面,有人朗声叫卖“鲜肉粽子,豆沙粽子”,这一叫,叫得我们两个都抬起了头。

    “我去买两个粽子来吃!”庆筠说着,打开了抽屉,拿着我们的“家用”就往外跑。我急忙阻止说:

    “一个粽子要三块半,两个粽子就吃掉了一天的菜钱!到月底我们就会有一天要饿肚子!而且,此例一开,我们都不照预算去用,月底又要难过了??”

    “管他的!”庆筠说,依然往外跑,“月底的事月底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人会饿死的!”

    “不行!不行!”我说,“船到桥头不会自然直,每个月到了二十几号,我都要去当我的结婚戒指!这种事太没面子,我不要当结婚戒指????”

    “你不当我当!”他说,“我现在饿得很,不吃粽子连灵感都不会来!”

    我看没办法阻止他吃粽子了,只好妥协地说:

    “那么你买一个就好了,我不饿,我不吃!”我心想,最起码可以省下三块半。谁知道,我这样一说,他竟然勃然大怒起来,跳着脚说:

    “你为什么不吃?你不吃,叫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下?你就是喜欢这样,把自己弄得好可怜的样子,其实哪有这么严重?连粽子都吃不起?我没结婚的时候,只要口袋里有钱,想吃什么吃什么,结了个婚,连粽子都没得吃!”

    “我没有阻止你吃呀!”我委委屈屈地说,“我自己不吃也不行吗?你为什么要扯到结婚不结婚呢!婚前你可以寅吃卯粮,然后再借债过日子,对我来讲,很不习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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