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昨夜之灯(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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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你交女朋友的时候,”她很快地接嘴,“你就带到这儿来。”他斜睨着她。唇边欲笑不笑的。

    “不要太敏锐,”他说,“人,迟钝一点比较好。”

    “那么,我说对了。”她环室四顾,墙上有张画,黑白的素描,画着一片莽莽苍苍的原野,原野上有栋孤独的小房子。她对着那张画出神。

    “你说错了。”他稳定而安详地说,“你是第一个走进我这公寓里的女孩。”

    她从画上收回眼光,瞪视他。

    “骗人!”她说。

    “决不骗你!”他肯定地。

    “包括——”她没说下去。

    “包括任何人!”他把她牵到沙发边,“你为什么不坐下来,让自己舒服一点?”

    她坐进沙发里,再看这房子,纯白的地毯纤尘不染,黑色的亚克力茶几,黑得发亮。沙发中,有几个白缎子的绣花靠垫,她拿起来,白锻上很中国化地绣着几枝墨竹。竹子潇洒挺秀地伸着枝桠,几片竹叶,栩栩如生地、飘逸地、雅致地点缀在枝头。她忽然明白他叫她坐进沙发里的原因了。她打赌这靠垫是为了带她来而订做的。她抚摸着靠垫上的竹叶,心中模模糊糊地涌起几个句子,是她在书上看来的。她不知不觉就喃喃地念了出来:

    “问谁相伴?终日清狂。有竹间风,尊中酒,水边床。”

    “你在叽咕些什么?”他新奇地问。

    她抬眼看他,心中充塞着某种奇异的诗情画意。

    “你说这间公寓只有我来过?”她说,“我好像看到一个孤独的你,在这房里度过的朝朝暮暮。我刚刚在念几句宋词,我背不出全体的。可是,里面就有这样几句,前面还有两句;说的是那个人怎样孤孤单单地度过年年岁岁。”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凝视着她的眼睛,低声说:

    “念给我听。”

    “我把它改一改好吗?”

    “好,随你怎么改。”

    “那人已惯,抱枕独眠,任盏盏孤灯,催换年光。”她喃喃地、优美地、柔和地念着。“问谁相伴,终日清狂?有朝朝日出,竹叶鸣廊。”她把“灯海”和“日出”都嵌进句子里,不只灯海和日出,还有竹子。

    他更深地看她,更低地说:

    “再念一遍。”

    她卷着嘴角,微笑。

    “干什么?”她问,“念这些古董,不是有些傻气吗?”

    “请你再念。”他说,“我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句子。那些灯海、日出、竹叶,不是古董吧?”

    “不,不是。”她说,于是,她又念了一遍。

    他拥她人怀,吻住她。好温柔好温柔地吻住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眼睛深黝得像海,有海般的蕴藏,有海般的平静,有海般的疯狂。

    “不行。”他说。

    “什么东西不行?”她不解地问。

    “你。”

    “我怎么了?”

    “你让我陷得太深。不行,雪珂!想办法距离我远一点。我不能陷下去。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从来没有这样神魂颠倒。我觉得我像站在一个太空隧道的人口,马上就要掉进去,然后我会飘呀飘地,身不由己地飘到你的世界里,被你牢牢地困住。”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她的手围上来,围住了他的脖子,她低低地、轻轻地说:

    “好好爱我,不要怕我。我永远不会用未来、责任,或者婚姻来拘束你,我并不了解你这种人。可是,你存在着。而我,我很贱!……”她用了一个很重的字“贱”。“或者,人性都很贱,有人要把他的全世界给我,我不要,却甘于在你这儿占一席之地。”

    他打了个冷战。

    “再也不许用那个‘贱’字!”他说,“如果你有这种感觉……”

    “你就把我放掉?”她敏锐地接口。

    “雪珂!”他喊着。

    “人不能太敏锐。”她又接口,“唉!叶刚,”她叹气,“你把我的生活已经弄得乱七八糟了,而我甘愿!甘愿!甘愿!你猜怎么,我像《猫桥》里的瑞琴。”

    “《猫桥》是什么?”他又新奇地问。

    “是一本翻译小说,德国作家苏德曼的作品!不要问我它写些什么?去找这本书来看看。”

    “好。”他应着,“你脑子里还有些什么古里古怪的东西?”

    “现在吗?”她反问。

    “是的。”

    “唯一的东西:你。”

    他惊叹。把她的头揽在胸前,紧紧紧紧地拥着。

    日子就是这样迷失而混乱地滑过去,每个迷失中有他的名字:叶刚,叶刚,叶刚。不知道怎么会陷得这样深,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疯狂和沉迷。每天等着和他见面,每次相聚就是一次狂欢。这种生活是瞒不了别人的,这种生活是反常而怪异的。裴书盈在惊怯中去发现了这个事实:“七四七”不再来了,雪珂正飘离在“轨道”以外,失去了航线,失去了方向。

    于是,一个深夜,裴书盈等着雪珂回来。

    “雪珂,你为什么不把他带上楼来?”她问,“我从来没有妨碍过你交男朋友,是不是?如果你在逢场作戏,你不能把戏演得这么过火。如果你在认真,就应该把他带来,让我也认识认识。”

    “哦,妈!”雪珂愣着,“你最好不要见他。”

    “为什么?”

    “因为——我跟他是不会有结果的。”她几乎是“痛苦”地说。

    裴书盈陡地一惊。

    “怎么?他是有妇之夫?”

    “不,不是。他没结过婚。”

    “那么,你并不爱他?”

    “哦,不!”雪珂长叹着,坦白地说,“我真想少爱他一点,就是做不到!”

    裴书盈大大地惊慌而且注意了。

    “雪珂,”她有些紧张地说,“你最好跟我说说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人。”

    “他是个深不可测的人,”雪珂正经地说,“我到现在还不能完全测出他的分量,也不能完全看透他。他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带给我各种惊奇,震动,和强大的吸引力。哦,妈妈,”她无助地说,“我完了,我这次是真真正正地完了!”

    裴书盈瞪着雪珂。心里乱成一团,那种母性的直觉已经在唤醒她,不对劲了。什么都不对劲了,这个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的男人一定颇不简单,能让雪珂如此神魂颠倒一定不简单,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是“神”吗?还是“鬼”?

    “为什么你说‘完了’?”裴书盈提着心问,“如果你能这样爱他,也是件好事。为什么不让我见他?”

    “因为……因为……”雪珂困惑地蹙着眉,“我怕把他吓跑了。我不敢,他不是那种男人,他不属于家庭和婚姻,他是个独身主义者!”

    “什么?”裴书盈错愕地瞪大了眼睛。“什么叫不属于家庭和婚姻?如果是独身主义者,为什么要恋爱……”

    “妈妈!”雪珂激烈地喊,“你不至于认为恋爱的目的都是要结婚吧!你比一般母亲更该了解到,婚姻可能是爱情的刽子手!你也结过婚,剩下了什么?妈妈,或者独身主义者,都是这类家庭的副产品!”

    裴书盈的脸色刷地变白了。她动也不动地坐着,顿时哑口无言。

    雪珂立刻后悔了。干什么呢?干什么攻击到母亲身上来呢?她已经对她尽心尽力了,她懊恼地站着,懊恼地咬着嘴唇,然后奔到母亲的身边去。她用双手围绕着母亲的脖子,弯腰去吻她的面颊,吻她的颈项。

    “妈妈,对不起。”她喃喃地说,把面颊埋在母亲肩上。“我不是怪你。我只是帮叶刚解释,他父亲视婚姻如儿戏,他自幼就恨透婚姻……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我只和他恋爱,可能恋爱得长长久久,如果要结婚,他会逃走!妈妈,我不要他逃走!我不管婚姻是什么,我要的是他,不是一个契约。我就是不要他逃走!”

    裴书盈心惊肉跳地听着这一番表白。她握住雪珂的手,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来,雪珂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抚摸雪珂的头发,抚摸雪珂的面颊,忽然泪盈于睫。

    “雪珂,”她柔声轻唤,“我知道我给你做了一个很坏的榜样……”

    “不是!妈妈!”雪珂焦灼而激动地说,“这件事与你无关。事实上,反对婚姻的不是我,是叶刚!而他的理由和论调都很能说服我……”

    “雪珂!”裴书盈打断了她,“我只问你一句话,不结婚,你预备怎样和他长长久久在一起?”

    雪珂愣了愣。

    “妈,”她勉强地说,“我没去想这问题。但是,这并不是一个问题。妈,你大概不知道,现在许多大学生都已经同居了。”

    裴书盈浑身掠过一阵颤栗。

    “那么,你是想同居?”

    “噢。”雪珂烦恼万状,“我并没有这么说!我只觉得,婚姻和同居的区别不过是多一张合约,一张随时可以解约的合约,说穿了也没什么意义!再有,就是传统的道德观念,在这种道德观念下,连离婚也是罪恶!对不对?那么,我们何必一定要去背这个传统的包袱呢?”

    “这些观念,是他灌输给你的吗?”

    “不完全是,大部分,是我体会出来的。”

    “那么,你有没有体会出来,婚姻也可能不是法律和道德观念的产物,而仅仅是两个相爱的人,彼此间心甘情愿地要奉献自己?雪珂,我是个离过婚的女人,可是,至今,我尊重婚姻。因为,在我走上结婚礼堂的时候,我是一心一意要永永远远地奉献我自己,我甘愿被套牢。尽管后来这婚姻失败了。但,结婚时,我们两个都很虔诚。都有爱到底的诚意。我并不是攻击叶刚,我就是弄不懂,如果他真心爱你,他为什么不想拥有你?”

    “他想的,”雪珂辩解着。语气里已带着些勉强,“用他的方式来拥有,不是用世俗的方法来拥有。”

    裴书盈深深切切地看了雪珂好一会儿。

    “雪珂,”她终于说,“唐万里有什么不好?”

    “哦!”雪珂疲倦地,无可奈何地倒进沙发里,用手压着额。“他很好,唐万里很好,我想到他,还是心痛心酸的!可是,妈妈,我没办法!哪怕这是个错误,哪怕叶刚是个火坑,我都已经跳下去了!”

    裴书盈惊惧地看着雪珂,惊惧地体会到她那一片深情。她无法再说话,只是心慌意乱地想着,那个叶刚,那个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到底要把雪珂带到什么地方去?

    【第十一章】

    这天下午,雪珂又被徐远航叫到家里来了。经过母亲的盘问,现在轮到父亲了。

    “雪珂,我做梦也没想到,你居然会和叶刚混在一起!你是发了昏了,听我的,你必须和他马上断绝来往!”徐远航在他那大客厅里,激动地嚷着。整个客厅中,所有的人都避开了,当然,林雨雁绝不在场。雪珂缩在一张沙发里,闷闷地啃着手指甲,被动地听着徐远航的大吼大叫。心里模模糊糊地想,你去反对吧!你有反对的理由,你无法忍受叶刚,你当然无法忍受他!因为他和你那“小妻子”曾有过一段情!天哪!她混乱地想:人与人之间,怎可能造成如此复杂的关系?是的,婚姻,都是婚姻惹的祸!“姻亲”造成很多莫名其妙的人际关系。还好,叶刚不是雨雁的亲人,假若那天她在婚礼上碰到的不是雨雁的旧情人,而是雨雁的亲人,例如是她哥哥,假若她和雨雁的哥哥恋爱不知是否有乱伦罪?她的心思飘远了,飘远了,飘远了。

    “雪珂!你有没有在听我?”徐远航站定在她面前,瞪视着她,“我告诉你,叶刚绝不是一个好女孩的对象,他会伤害你,当你受到伤害再撤退就太晚了,你听到没有?你必须和他停止来往!马上停止!”

    雪珂努力把思想集中,注视着父亲。徐远航那么严肃,那么严重,那么激烈,他不像平常的父亲了。徐远航是酒,酒一样的温柔,即使四十五岁,仍然让二十岁的少女发疯。现在,父亲不是酒,他是冰山,能让泰坦尼克邮轮沉人海底的冰山。不过,雪珂每个细胞,每根纤维都知道,她不是泰坦尼克,父亲的严峻绝对影响不了她。

    “爸,”她坚定而清楚地说,“你打电话叫我来,你说有重要的话和我谈。现在,我来过了,你也谈过了,是不是可以让我走了?”

    “雪珂!”徐远航喊着,不相信似的凝视她。他咬咬牙,蹙紧眉头,坐进雪珂面前的沙发里。“雪珂,”他再喊,声音放温柔了,他在努力让语气平和,诚恳。“你听一点道理,好不好?”

    “这事根本没道理!”雪珂挺起背脊来了,“我遇到一个人,我和他恋爱了。这是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事,与别人都没有关系!你可以不喜欢他,妈妈可以不喜欢他,全世界都可以不喜欢他,只要我喜欢他!现在,你已经表明了你的态度,我也表明我的态度。爸爸,你不能干涉我的感情生活,正像我不能干涉你一样!别以为,我对你的再婚很开心,别以为,我能接纳你那个年纪轻轻的小太太!但是,我能怎样?我对你说过残酷的话吗?我贬低过林雨雁吗?说实话,爸爸,只因为在血统上你是我父亲,我小了一辈,所以变得无权说话。在道理上,我们的地位是平等的!我无法干涉你,你也无法干涉我!”

    徐远航惊异地听着,看了她一会儿。他沉重地呼吸,胸腔在剧烈地起伏。

    “我不是干涉你,”他摇摇头,悲哀地说,“而是爱你。雪珂,我不否认,我不是个尽了责任的爸爸……”

    “又来了!”雪珂从沙发里跳起来,不耐地走到窗边,烦恼地用手卷着窗帘上的穗子,压抑地说,“几天以来,我就听妈妈说对我有多抱歉,听她说她是个不尽责任的母亲!现在,你又来同样一套!好像我和叶刚恋爱,是因为你们两个离婚了的关系,你们难道不明白,这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有关系。”徐远航轻声说,“如果我不和你妈离婚,你根本没有机会遇到叶刚!”

    雪珂从窗前抬起头来。

    “爸爸!”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并不是魔鬼!他也是你家的朋友!”她故意用“你家”两个字,来囊括其他人物。

    “是。”徐远航短促地说,“所以我更加自责。雪珂,”他盯着她,非常固执地,“我要你和他断绝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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