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却上心头(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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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那个中美混血的未婚妻啊!”迎蓝说,“不要告诉我,你根本忘记这个人了!”

    “哦!”阿奇抓抓脑袋,“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那是捏造出来骗你的!琴恩是我一个朋友的女朋友。噢,你在找麻烦,妈,你帮我对她说说好话吧!”

    萧太太真的握住迎蓝的手,又拍她的肩,又抚弄她的头发,简直不知道把她疼爱成怎么样才好。她一迭连声地,低声下气地说:

    “好了,迎蓝,你就原谅了他吧!你想想,他虽然左一次骗你,右一次骗你,还不都是为了爱你?咱们这个狂小子,还从没有这样认真,这样受苦过!瞧瞧,两个人都被磨得那么瘦,快点结婚,也快点长点肉呀!”

    “迎蓝,”采薇笑着插嘴了,“你也别再矫情了,是谁淋着大雨满街乱跑啊?现在又说要考虑考虑了!”

    迎蓝据着嘴角,要忍住笑。

    “而且,”萧人仰也插了进来,“你那曾孙子阿怪都晓得曾爷爷给曾奶奶剥螃蟹壳了!”

    迎蓝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一笑,就把满屋子都逗笑了,也等于承认年底要结婚了!萧太太直着喉咙喊:

    “阿娟!阿娟!把那本黄历拿来,我要选个日子!”

    “是!”阿娟飞奔着,取来了黄历。

    萧太太翻黄历,好几个脑袋都伸了过去,帮忙选日子,大家高兴得都像小孩,又说又笑又跳。迎蓝含羞带笑,坐在那沉思不语。萧彬走过去,对太太大声说:

    “别忘记一件重要事情,我们星期天要去一下台中。”他回头看迎蓝,习惯性地交代“女秘书”,“记得订车票,还要备份礼。你知道夏先生夏太太喜欢些什么吗?”

    迎蓝微笑着低下头去,阿奇这才被提醒,对着自己脑袋就是一巴掌:

    “我真糊涂!”他大喊,“爸爸、妈,你们晚一步去,我该先去一次台中。迎蓝,”他抓她的手,“我们明天就去台中吧!”他摸摸衣领又摸摸头发,已经开始紧张。“你说,你爸爸是怎样的人?我该穿随便一点还是讲究一点,我该说些什么……”

    “我爸爸很严肃,”迎蓝开口了,笑吟吟的,“他在中学教语文,很典型的老师。我姐姐结婚以前,我姐夫来我家,我爸要他背《诗经》。”

    “背什么?”阿奇吓了一大跳。

    “《诗经》,当然不是背整本,我爸提第一句,他就得把下面的背出来。背完《诗经》,再背《唐诗三百首》……”

    “喂喂,”阿奇大急,伸长脖子去看迎蓝,“我不是他的学生呀!我也不考诗词呀!喂喂,迎蓝,你得帮我说个情,我对这些古人的玩意不大行……”

    “那么,”迎蓝沉吟着,“或者,我可以说服爸爸,问你一些比较近代的东西,例如《胡适文存》啦,《朱自清传》啦,徐志摩的诗啦……”

    “有了!”阿奇终于喊了起来,“我知道一首徐志摩的诗,叫《偶然》,什么天空有一片云啦,偶然照着我的心啦,还有,还有……嗯……”他歪着头在思索。

    迎蓝看着他,大大摇头。

    “你连一首《偶然》都背不好!‘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会背?”阿奇像抓到救星似的,“可不可以由你代我考呢!”

    “你少糊涂了!”迎蓝笑着骂,“你最好从今天晚上起,死K《诗经》和《唐诗三百首》。不过,我爸说不定也会要你背背《十八家诗抄》或者是《宋六十名家词》……”

    “喂喂,”阿奇抓耳挠腮,像只毛躁的猴子,“你爸怎么这样古怪啊!”

    “还没见到我爸,你就开始骂人了。”迎蓝说,“我爸教了一辈子书,满脑子满肚子都是书,和你谈话,当然都是问你一些中国文学,人家又不会刁难你,你是大学毕业生,他问些高中教材,你还有答不出的!”

    “我又不参加大专联考!”阿奇怪叫。

    “啧啧啧,”迎蓝咂嘴,斜睨着他,“你比我姐夫差多了!”

    “我就不相信他又能背《诗经》,又能背《唐诗三百首》,还有十八家六十家的东西!”

    “他倒没背那么多,”迎蓝慢吞吞地说,“因为他和我爸争辩起刘梦得的诗,大谈刘梦得文集,后来又把元微之的诗倒背如流,我爸最喜欢元微之,一高兴,就把我姐姐嫁给他啦!”

    “刘……刘什么?”阿奇赶紧问。

    “刘梦得。”

    “刘梦得是什么东西?”

    迎蓝的头摇得更凶了。满屋子的人都看着她发呆,怎么都没想到迎蓝父母这一关会如此难过。

    “你怎么连刘梦得是谁都不知道?”迎蓝皱着眉问。

    阿奇掉头看人仰:

    “人仰,你知不知道刘梦得?”

    “八成是个作文章的人。”萧人仰说。

    “你真聪明。”阿奇说,“我也晓得是个作文章的人,只不晓得他作了些什么。”

    “那么,”迎蓝说,“你一定知道他死于哪一年?”

    “嗯,哼!”阿奇哼着,“他死了吗?他什么时候生病的我都不知道!”

    迎蓝忍不住笑了起来,满屋子都笑了起来,大家又嘻嘻哈哈地笑得好开心,迎蓝边笑边说:

    “刘梦得就是刘禹锡,唐代人!”

    “哇!”阿奇叫,“我知道刘禹锡,刘禹锡就刘禹锡,你说什么刘梦得!”

    “刘梦得是刘禹锡的字!”迎蓝叫,“那么,你知道独孤及吗?”

    “独孤寂?”阿奇叹气,“这个人真可怜!”

    “你知道他?”迎蓝兴奋了,“说说看,或者,你先和我爸谈独孤及,我爸一听,你连独孤及都知道,别的就不问了。”

    “独孤寂!”阿奇睁大眼睛,“真可怜,他已经又独,又孤,还带寂寞,岂不是可怜极了!”

    迎蓝惊愕得挑起了眉毛,然后就用手蒙住脸,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全家没有一个人知道独孤及是什么人,看到迎蓝笑,也知道阿奇在胡说八道,大家就跟着笑。萧太太不忍心儿子去出丑,用手按住迎蓝的肩,为阿奇说起情来:

    “迎蓝,你回去跟你爸爸先说好,别考他啦,他学政治,要考呢,考点政治上的玩意儿,要不然,考他点贸易啊、经济啊、会计啊……都可以。”

    “不行呀!”迎蓝一脸天真相,“我爸常说,不论学什么,不可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中国人就该知道中国文学。我姐夫是学土木工程的,他也会……”

    “你不要口口声声你姐夫你姐夫的了!”阿奇打断了她,有些儿恼羞成怒了。“我知道你姐夫天文地理、文学音乐,无所不通……喂,”他皱皱眉,“你姐夫?你姐夫?哎呀,”他忽然瞪大眼睛,“你明明是家里的老大,你连姐姐都没有,那儿跑出来的姐夫?啊呀,爸,妈!我们都被她骗啦!”他跳起来要抓她。

    迎蓝大笑起来,躲到萧太太怀里去了,一边笑,一边喘,一边说:

    “谁叫你一天到晚骗人呢!人家当然也要骗骗你!”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再看那笑成一团的迎蓝,就都忍不住笑开了。一时间,满屋子都是笑,迎蓝想到他的“独孤及”就更加笑得厉害。阿奇瞅着她,那样亲爱地躺在萧太太怀里笑,他心中感动极了,嘴里还在乱嚷:

    “笑!笑!笑!这一辈子都会被你笑死!笑,笑,笑,就那么好笑!”

    就在这一团笑闹声中,门铃响了。

    大家对门铃都没有注意,仍然在笑。阿娟跑去开了门,她并不认识黎之伟,也不认识李韶青,看来客都很年轻,直觉地认为是阿奇他们的朋友,她问也没问,就带着两位客人走进客厅,一面笑着喊:

    “又有客人来啦!”

    迎蓝慌忙从萧太太怀中爬起来,大家抬头的抬头,转身的转身,顿时间,笑声像变魔术般停住了。

    黎之伟拦门而立,月光在他的身后闪耀着一片银白,把他烘托得像个黑色的剪影。他慢慢地走进房间,韶青亦步亦趋,迎蓝紧张地看韶青,后者只是注意着黎之伟,对室内任何人都没看。采薇下意识地靠紧了萧人仰,人仰把她推到自己的身后,像个保护神似的拦在她前面。阿奇站直了身子,挺立在那儿,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黎之伟。一时间,房间里好安静好安静,安静得出奇。

    黎之伟环室四顾,锐利的眼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掠过去。随着他的眼光采薇痉挛了一下,迎蓝微微皱了皱眉,阿奇和人仰都一副备战的态度,萧彬夫妇只是沉默地等待那即将来临的风暴。

    “很好,”黎之伟开了口,冷峻而严肃地点点头,“我来得正是时候,你们全在这儿!”

    听出他语气的森冷,阿奇往前跨了一步。

    “黎之伟,”阿奇坚定地说,“如果你要找人打架,我奉陪,请不要伤害屋里其他的人!”

    黎之伟看了他一眼,动也没动,像尊铁塔,他稳稳地站着,再度环室四顾:

    “阿奇,”他冷冷地说,“你让开,我今天不是冲着你一个人来的!”

    萧人仰立刻走上前去。

    “那么,你是冲着我来的了!”他说,紧盯着他,“你要什么?”

    “我要的东西,你们给不起!”黎之伟骄傲地仰着头,朗朗然、铿铿然地说,“但是,我自己已经有了!我再也不要被你们萧家抢走的东西,也再也不要抢你们萧家的东西了。”他目光灼灼地扫向每个人。“我今天来,是跟你们萧家做一个总了断!不要紧张,”他对那握着拳的阿奇说,“我不是来打架,不是来抢人,更不是来杀人放火!我是来告诉你们,你们这些人里面,有的爱过我,有的恨过我,有的想念过我,有的咒骂过我……我今晚来告诉你们,所有的爱与恨,牵挂与愤怒,现在统统没有了。你们不必再防备我,不必再怕我,更不必再可怜我!我曾经以为萧家是大富人家,用你们的富有来达到你们任何目的。今晚,我才发现,我和你们一样富有!你们有的东西,我都有!我何必恨你们?我何必要报复?从今以后,无恨无怨,无仇可报,我和你们萧家,所有一切的老账,全体一笔勾销!”

    大家都瞪着他,都不信任地望着他,也不了解地望着他。只有韶青,眼里闪烁着一片温柔而灿烂的光华,静静地看着他。于是,迎蓝第一个明白过来,爱情创造了奇绩!眼前这个黎之伟,再也不是拿刀顶着她脖子的那个人了!再也不是让全家提心吊胆的那个人了。她从沙发深处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走向黎之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不由自主地喃喃低语:

    “阿黎,恭喜!”

    黎之伟眼中闪亮了一下,把她的手推给阿奇。

    “不要伸错了方向!”他警告地说,自己的手握住了韶青的。他又转向大家,朗声说,“祝你们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幸福,我走了!”

    他牵着韶青的手,昂然转身,预备离去。

    “黎之伟!”阿奇大喊,“喝杯酒再走!”他回头喊阿娟,“阿娟,去拿楼上那瓶一九二〇年的白兰地!就是我藏在书房里的那瓶。”

    阿娟奔上楼去拿酒。黎之伟瞪视着阿奇。

    “想跟我比酒量?”他问。

    “不敢。”阿奇朗声说,“只想跟你干一杯!”

    阿娟拿了酒和酒杯下楼,阿奇开了瓶,酒香四溢,满室都充满了那浓郁的酒味。黎之伟深深呼吸,大声说:

    “好酒!”

    阿奇注满了两个人的杯子,对黎之伟举杯说:

    “干!”

    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那叮然一声,像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那轻微的撞击,像是人类心灵与心灵的撞击,迎蓝几乎可以看到那撞击下的火花,像焰火似的满屋迸洒。阿奇和黎之伟各一仰头,酒到杯干,两人亮了亮杯子,黎之伟放下酒杯,开怀大笑:

    “哈哈哈!两年多来,这是我第一次喝到这么痛快的酒!”

    转过身子,他挽住韶青,一边长笑着,一边飘然而去。韶青倚在他的臂弯里,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好一会儿,房里仍然静悄悄的。终于,阿奇大声说:

    “让我们都干一杯酒,好不好?”

    大家哄然一声附议着,纷纷去拿酒杯。

    许多酒杯举了起来,灯光透过酒杯,发出眩目的光华。酒杯与酒杯相撞,是无数的火花,无数的焰火。室内似乎被那迸洒的火花,照耀得万丈光芒。

    ——全书完——

    一九八〇年八月十一日夜初稿完稿于可园

    一九八〇年八月廿七日夜修正于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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