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却上心头(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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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蓝,”人仰开门见山,很诚恳、很真切地说,“你和采薇很早就认识了,是吗?”

    “是的,是和——黎之伟差不多同时。”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出现在达远?”他忽然转换了话题,“我和采薇结婚后,我就主管了茂远公司,茂远和达远的营业性质不同,也做进出口,是药品的进出口,我们拥有几个大药厂的经销权。茂远在表面上和达远是两个机构,事实上是……”

    “我懂了。”迎蓝接口,“又一个外围公司。”

    “是的,我不去达远,主要是避开黎之伟。”

    “你认为,黎之伟会笨到不知道你在茂远,而只知道你在达远吗?”

    “不。黎之伟不是要找我一个人的麻烦,他要找整个萧家的麻烦,所以,他连你都找上去。”

    迎蓝沉思不语。

    “你知道,采薇最近平静多了,”他又继续说,“我想我该谢谢你。”

    “为什么?”

    “因为你常和黎之伟在一起,因为黎之伟又变好了,也因为你开导了采薇。迎蓝,你知道什么叫爱情?”

    迎蓝愣了愣,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人仰看着她,摇摇头。

    “爱情不难在别离,怀念常常会美化爱情。最难的爱情,是天天相见,所以我说:时时相见,刻刻不厌。这是人类最困难的一件事,人天性里有喜新厌旧的本能,还有种‘得不到的永远是好的’那种向往性。对男人,有些大男人主义,主张爱要爱得潇洒,分也分得潇洒。实在,爱情是无法潇洒的一件事,你真能做到潇洒,你就根本不是爱!”

    迎蓝凝视他,有些心折。

    “你一定爱极了采薇!”她感叹地。

    “不爱她,不会对她用那许多心机。不过,说实话,”他微笑了一下,笑容相当动人。“我追她还没有阿奇追你来得苦!或者,我们兄弟注定要在爱情中受苦!”

    她脸上发热,把目光调到花园的草丛里去,那儿,有对萤火虫在上下追逐,忽隐忽现。

    “我主要找你谈谈,是要问你一句话,我一度以为黎之伟的转变,是因为得到了你,现在,阿奇回来了,你又回到阿奇身边,你认为黎之伟能忍受吗?”

    迎蓝怔了怔,忽然抬头看人仰。

    “你希望我怎样?是选择黎之伟,让你们夫妇平安,还是选择阿奇,让萧家仍然罩在黎之伟的阴影底下?”

    “你的心选择什么?”他问。

    “你的心选择什么?”她反问。

    “我希望你选择阿奇!”他深深看她。“但是,必须警告你小心黎之伟,这是第二度姓黎的败给姓萧的!”

    她睁大眼睛,瞪视人仰。知道他并不了解,黎之伟可能另有所爱,沉默片刻,她才说:

    “黎之伟可能早就想通了,他也可能另有女朋友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人仰点点头,“别忘了,人类有追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的本能。人类又生来有种自怜和自虐的本能。黎之伟二者兼具。他是很危险的。迎蓝,”他语重心长,“小心一点,不要任何事情都打如意算盘,很多事是你想象不到的,我有种直觉——故事并没有完。”

    迎蓝被他说得有些心慌,她仔细寻思,昨夜阿奇回来,今晚她就留在萧家晚餐,她也故意把公寓让给韶青和黎之伟,他们不知道谈得怎样?但是,截至她来萧家止,黎之伟并不知道阿奇回来。而昨天,自己跟黎之伟分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黎之伟,你有没有一点爱我?你要不要我?”

    她不安地用手敲着栏杆,眉头轻蹙起来了。

    “喂喂,人仰!”阿奇拉开落地窗,忍耐不住地跳了出来,没头没尾地乱嚷,“你在诱拐迎蓝吗?谈了这么久,太过分了!迎蓝,别理他了,大家菜都摆好了,等你们去吃晚餐呢!”他拍了拍人仰的肩,“把她还给我好不好?”

    人仰笑了。阿奇也笑了。迎蓝在他们的笑容里,很感动地发现一件事:他们兄弟两个,实在手足情深!她很难在别的家庭里,发现这样亲爱的兄弟,尤其是富有的家庭,多的是兄弟阋墙、争权争势的故事。

    她跟着阿奇兄弟走进餐厅。采薇怀疑地、微笑地看看迎蓝:

    “人仰是不是在说我坏话?”她故意地,明知故问。

    “是啊!”迎蓝说,张大了眼睛,“把你骂得天翻地覆,一塌又糊涂!”

    “迎蓝!”人仰笑着对她拱拱手,满脸的书卷味儿。“你爱开玩笑,我们这个实心眼的采薇,是什么事都认真的呢!”

    “怎么?”迎蓝故意挑起眉毛,认真地说,“你刚刚不是告诉我,和采薇是‘时时相见,刻刻相厌’吗?”

    “咳!”人仰咳了一声嗽,尴尬地看迎蓝,“你是真听错了呢,还是故意开玩笑?”

    “噢!”迎蓝拍拍脑袋,恍然大悟地,“我说错了一个字。他说的是‘时时相见,刻刻不厌。’我看他有点傻气,采薇,你怎么会嫁他呵?他真有点傻气,是不是?他每天上班不知怎么上的?应该再加两句话:‘分分别离,秒秒思念!’哇!”她笑着转向阿奇,小声说,“我是不是还有点文学天才?”

    “你——”阿奇盯着她,又笑又爱又宠又怜,“你是个古怪小精灵,很会翻江倒海的!”

    “我已经领教了!”人仰说,抬头对父母,“爸、妈,你们当心,她是够厉害的了。”

    “我早就领教了!”萧彬笑着嚷,“上班第一天,就跟我抬杠抬个没完,气得我差点把她解聘!”

    “你怎么不把她解聘啊?”阿奇埋怨地喊,“如果你不用她当秘书,我也不会吃那么多苦头了!”

    “也应该有个人让你吃吃苦!”萧太太对阿奇点点头,“免得一天到晚,眼高于顶,对每个女孩都三分钟热度……”

    “咳咳咳!”阿奇真咳嗽。

    萧太太没会过意来,转向迎蓝:

    “迎蓝,你不知道,这小子有过多少女朋友……”

    “咳咳!”阿奇再咳,端了一碗汤直送到母亲嘴边去。“妈!你喝口汤!妈,你要不要吃鲍鱼?唔,有你最爱吃的螃蟹,妈,我给你剥螃蟹。你要钳子,还是要黄?啊呀,这只螃蟹好肥,你看!妈……”

    全桌子的人都在笑,阿娟也在一边掩着嘴笑。迎蓝肚子里在笑,脸上却一副认真样,直望着萧太太。

    萧太太推开了阿奇的手,自顾自地说下去:

    “这小子自命不凡,给那些女朋友取了一大堆外号,这个是斗鸡眼,那个的下巴可以当汤匙,这个眉毛太粗,那个声音太细,还有位朱小姐,长得真够漂亮,简直没地方可挑,他却嫌人家姓不好。”

    “姓不好?”迎蓝问,兴趣真的来了。

    “他说,如果结了婚,就变成萧朱联婚,听起来像小猪联婚!”

    迎蓝差点喷饭,全桌都笑成了一团。迎蓝用手指指萧人仰,再指指祝采薇,笑得不过气来。采薇眼珠一翻,这才会过意来,她又笑又噘嘴,瞅着阿奇说:

    “好哇!你在背后损我们,当心,你那些粉红色事件,我也不帮你保密了……”

    阿奇立刻对采薇打躬作揖:

    “采薇,采薇,不,嫂嫂大人,你就饶了我吧!”

    “阿奇,”人仰用手托着下巴,一副沉思状,“我记得你对那个崔崔……崔什么的女歌星……”

    阿奇跳起来,也不顾什么餐桌礼貌了,他跑到人仰身后,一把就蒙住了他的嘴,大声说:

    “人家才从国外回来,你们是不是存心要把我再逼走啊?”

    “好了好了!”萧太太慌忙说,掩不住那“爱子心切”的情怀,“咱们不开他玩笑了!在迎蓝面前,好歹给他留点面子吧!来,阿奇,”她打圆场,“你给我剥了半天的螃蟹钳子呢?”

    “他呀!”采薇细声细气地说,“剥完了壳,就一不小心把钳子放到迎蓝碗里去啦!迎蓝听得出神,就一不小心把钳子给吃下肚子里去啦!”

    这一下,满桌哄然,迎蓝的脸孔涨红了,瞅着采薇,这才发现,她也有这么活泼和调皮的时候。阿奇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立刻摆脱了这一层尴尬,反而大笑特笑起来,萧太太惊奇地望着他,说:

    “你笑什么?”

    “笑我自己哇!”阿奇嚷着。转头面对迎蓝,正色说,“我一生不侍候女孩子,只有女孩子侍候我,现在我完蛋了!会被他们说一辈子,笑一辈子,你信吗?等我们老到八十岁,我妈还会对我们的曾孙子说:阿怪啊……”

    “什么?”萧太太问,“阿什么?”

    “我叫阿奇,我曾孙子叫阿怪。”阿奇一本正经地,又继续说,“我妈会说:‘阿怪呀,你知不知道你曾爷爷当初给我剥螃蟹钳的故事呀……’就这样,这故事会一代传一代,将来几百几千年后,萧家的列子列孙,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有一个叫阿奇的老祖宗,把要孝敬给老老祖宗的螃蟹钳子,孝敬给了他那未进门的萧门夏氏太夫人!”

    全桌的人被他说得脑筋都转不过来,等到转过来,就又都忍不住笑得天翻地覆。连阿娟也笑,厨房里的张嫂,也伸个头出来笑,花园里的纺织娘也笑,肯氏南洋杉和海棠、月季统统都笑了。

    夜色也在笑,昨夜的风雨早成过去,月色明媚如水,流动在树梢花影中。迎蓝环室四顾,早忘了这是“萧”家,忘了这是“豪门”,只看到有种名叫“幸福”的气氛,正慢慢地扩散开来,扩散开来,扩散开来,直至充塞在房间的每个空隙里。

    【第十二章】

    就在萧家被幸福和笑声充满的时候,韶青和黎之伟也正在吃晚餐,韶青一手做的菜,小公寓里有灯有酒,窗外有云有月。一样的夜色,一样的空气,只是,情况与气氛却和萧家大大不同。

    黎之伟进门时,情绪就不太好,坐在沙发里,他说:

    “我今天采访了一个新闻,有个女人放火烧死了四个儿女,再卧轨自杀了。”

    韶青一怔。

    “为什么?”

    “因为她丈夫移情别恋,离家出走。其实,这也不值得杀孩子呀!”他摇摇头,“你没看到火场,一片凄凉!”

    “别说!”韶青慌忙阻止,“也别形容,否则,我做了半天的菜都白做了。”

    黎之伟正眼看她。

    “你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

    她深刻地凝视他。

    “是吗?”

    “是的,”他诚心诚意地说,“能够拥有你的男人,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冲口而出:你要当这幸福的男人吗?但是,黎之伟四面张望,问:

    “迎蓝呢?”

    韶青深呼吸,走近黎之伟,在他身边坐下。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她沉声说,“阿奇回来了,昨天半夜到达台北,从国际机场就直杀到我们家。”

    “哦!”黎之伟应了一声,紧盯着韶青,“怎样呢?发生了什么事吗?”

    韶青拉起他的手:

    “来,我们来吃饭,一面吃一面谈。”

    黎之伟没说话,走到餐桌前坐下来。他阴沉地看桌面,问:

    “你没准备酒?”

    “不要喝酒,好吗?”韶青半恳求地。“你一喝酒就会胡闹,又唱又跳的。我想跟你谈点正经事。”

    “给我一点酒,什么酒都可以!”他沉郁地说,“我保证不醉!”

    韶青无可奈何地拿来了酒杯和酒,一瓶最淡的葡萄酒,他看看酒瓶,笑笑说:

    “你们好像只有葡萄酒。”

    “我不想让你醉。”

    “你不知道,真正醉于酒的人很少,人会醉,只因为自己心理不平衡。你去锡口参观一下,那儿的人没有喝酒,个个都醉。”

    “锡口?”她不懂他在说什么。

    “锡口疯人院。”他接口,“我去那儿参观过,还写过一篇特稿,有个房间里住了二十几个人,属于没有危险性的,病状轻微的病人。其中有个老人给我印象深刻,他笔直地站在墙角,把一只手伸在前面,动也不动,站了已经好几小时了。医生说他一进病院就是这样,因为他以为自己是一盏路灯。我看他的手举得那么久,都代他手酸了,我走过去问他:‘你在做什么?’他答:‘我不能动,我是路灯。’我故意在他手下张望了一下,说:‘路灯怎么没有灯泡呢?’他说:‘灯泡坏了,用得太久,已经坏了。’我说:‘那么,你就不要当路灯吧。’他悲哀地说:‘不行,我是一盏不亮的路灯。’”黎之伟住了口,倒满酒杯,抬起头来面对韶青,“你瞧,疯子有疯子的哲学,我不知道他一生遭遇了些什么事,但深深体会到他的悲哀,一盏必须站在那儿,忍受风吹日晒,而不亮的路灯。后来,我很想以这个题材,写一篇东西,题目就叫‘不亮的路灯’。”

    “你写了没有?”韶青关怀地。

    “我没写。因为几个月后,我再去锡口,那老人已经不在了,我问医生:那盏路灯呢?旁边有个年轻小伙子躺在床上,一本正经地说:路灯被台风吹倒了。我问那年轻小伙子:你躺在这儿干吗?他对我很认真地说:‘如果我不躺下来,台风也会把我吹倒的,我是倒地的路灯。’”他喝了口酒,看着韶青,“后来我问医生,怎么路灯病还会传染呢?医生说,那小伙子送进来的时候,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后来居然崇拜起那盏路灯起来,还曾经爬上屋顶,把灯泡拆下来,硬要装到那老头的手上去。然后有一天,老头终于倒下来死了,这年轻人也倒下了,变成了一盏倒地的路灯。”

    韶青有些难过,这故事影响了她的情绪,她抑郁地望着他,抑郁地问: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随便谈谈而已。”黎之伟说,“人的内心,是个永远不可解的谜,深不可测。所以世界上会发生许多怪事,你知道那母亲为什么要烧死自己的孩子?因为爱,她爱他们,不忍心丢下他们一个人走,就干脆来个‘要死一起死’。”

    “你看了这么多事情,想过这么多问题,你应该是个把人生看得很透很透的人了?”

    “真能把人生看透的,是神,而不是人。”黎之伟注视着她,“说实话,我从没把人生看透!从没有。一个看透人生的人是四大皆空的,名利爱情婚姻都可不要,而我呢?我在挣扎、抢新闻,抢写稿,名、利、爱情我都要。你和迎蓝,总是鼓励我振作、奋斗,振作奋斗是在追求什么?成功?怎样就算成功?有名有利有事业?你瞧,韶青,你也不是一个能把人生看透的人,那个倒地的路灯,可能反而把人生看透了,反正站起来也会倒下去,灯亮过了也会熄灭。不如干脆灯也别亮,就躺在那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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