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却上心头(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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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真奇怪,”他说,“到了老年,就会恐惧家庭的分散,我很喜欢阿奇,他走了,我觉得我像是失去了一只手臂,平常,公司里许多大决定,都是他决定的。我那大儿子像妈妈,性格文静,这小儿子就像我,做事果断而富侵略性。我始终没跟你说清楚,他一直在五楼上班,五楼是我们的企划部,他是那儿的总负责人。他这一走,企划部等于垮台,所以,他决心要走的时候,我非常生气,我骂他不负责任,骂他为了一段感情,就逃到天涯海角去。他生平第一次,那么沉默着不说话,不反抗,不顶嘴,也不声辩,拎了个小皮箱,只装了点换洗衣服,掉头就走了。他妈妈追到机场,还想阻止他出境,他对他妈妈说:又不是生离死别,伤心什么?你们随时可以来看我。我也随时可以飞回来!就这样,他就走了。”

    迎蓝睁大眼睛,眼里忽然就蒙上了一层泪水。她想开口说什么,喉咙哑哑的,就是说不出口。萧彬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再看她。

    “你怪我们家集体在骗你,是吗?迎蓝,我们从来没有骗过你!”

    她惊愕地抬头看他,眼里仍然有泪水在转动。

    “你刚来的时候,我们对你都不怎么认识,阿奇骗了一个他不认得的陌生女孩,等他认得你之后,他一心一意只想保护你,决不想伤害你。迎蓝,你用心想一想吧!为什么把他骗一个陌生女孩的罪过要拉到自己身上去,假若他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你,他怎么会骗你?怎么会把自己弄得那么悲惨?一定要远走高飞?他一向就没缺过女朋友,他对所有的女孩都提得起,放得下!”

    她眨着眼睛,一语不发,睫毛上闪着泪珠,在那儿摇摇欲坠。她呆呆地看着萧彬。

    “好了,”萧彬站起身来,“如果你决心辞职,我不留你,如果你愿意留在达远,我很感激——我已经再没有兴趣招考女秘书了。如果你真不干了,我要找个四十岁以上已婚妇女来代替你。”

    她也站了起来,直视着萧彬:

    “我——做下去。”她哑哑地说。

    萧彬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她。“这是阿奇在机场,交给他妈妈的,托她转给你,我不知道他写些什么,如果你不愿意看,可以丢字纸蒌!”

    她握住了信封,退出萧彬的房间,回到秘书室里,她立刻关紧了房门,望着那信封上龙飞凤舞般的笔迹:

    留交

    夏迎蓝小姐亲启

    阿奇

    她深深吸气,拿起桌上的剪刀,她剪开了封口,抽出了信笺,只看到上面草率而仓促地写着几行字,显然是临上飞机前写的:

    只为了一声“再见”,

    就这么远远离去,

    说起来多么潇洒,

    做起来几番迟疑,

    也曾经蓦然回首,

    找不到灯火阑珊处,

    也曾经望空呐喊,

    只看到白云飘然去悠悠,

    挥挥衣袖,不说离愁,

    偏偏心底荡起那么两句: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就这么短短的几行字,她却泪湿衣襟了,把信笺再念一遍,她发现后面还有一行小字:

    又及:如果如果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忽然想起了那个叫电梯等人的坏家伙,你可以马上拨一通长途电话,号码是×××——××××××,找一个姓萧名叫人奇的家伙传话给他,他必归来,与你同在!但是,注意,一周内不打电话,就不要再打了,那坏家伙多半去找金丝猫了!

    她抚平了信笺,把信笺摊在桌上,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一遍又一遍地读那“又及”,直到整封信都能背诵了为止。有一阵,她心血来潮地想拿起电话,直接接美国,又废然地停止了。是她把他赶走的,是她不想见他的,是她要求了断的!而且,他到最后还在威胁她呢!如果一周内不打电话,就不要再打了,他要去找金丝猫了!换言之,他只等一个星期的电话!过期不候!好大的架子!毕竟是萧彬的儿子!

    她开始机械化地把信笺折叠起来,收进皮包,心里空荡荡的,像一片空白,空白的底层,却一直反复地荡漾着那封信,和那短短的“又及”。她伸手去拿电话,又强迫自己把手收回来,不能打电话!达远有接线生会偷听!不许打电话,打了,就是她示弱了,她不打!最起码,如果要打,也等过完一星期再打!她心绪乱乱的,脑中昏昏的,拿着一支原子笔,在拍纸簿上胡乱地画着线条,画满了,又开始画圆圈,大圆圈,小圆圈,画着画着,心里却冒出两句话来:

    相思欲寄从何寄?

    画个圈儿替……

    她的脸蓦然一红,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不要脸!怎么可以想他?”把这张纸揉成一团,丢进字纸篓,换了一张纸,她开始练字;大、中、小、你、我、他、人、狗、猫……“哇,你在骂我是狗!”阿奇说。“哇!你又骂我是猫!”阿奇说……呸胚,不要脸呵,夏迎蓝!她慌忙再把这张纸丢掉。再度拿起一张纸来,这次,她在整张纸上,写满了两句话: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

    她停了笔,瞪着那张纸,呆住了。完了,今天夜里,又该说梦话:“老头、靴头、拳头、斧头”了!她长长地叹口气,用裁纸刀把那张纸机械化地裁成一条又一条,一条又一条,然后,把每一条都结在一起,结成一条好长好长的带子,再慢慢地扔进字纸萎。

    这一天似乎过得很漫长,工作少之又少,电话也不多。大概萧彬交代过,不要太劳累她。很多公文都不经过她,而直接送到董事长室去了。

    终于,到了下班时间,她回到家里,韶青也刚回家,正和黎之伟在厨房中合作晚餐,今晚,黎之伟自己带了一瓶酒来。居然是瓶香槟。

    “有事情需要庆祝吗?”她问,坐到床边去换掉鞋子。

    “有!”黎之伟走出来,靠在墙上,瞅着她。“庆祝你跟阿奇讲和吧!”

    “你怎么知道我和阿奇讲和了?”她没好气地问。

    “因为你没辞职。”

    “我是没辞职,”她大声说,“因为阿奇已经走了,到美国去了。”

    “哦?”黎之伟侧头沉思,“这不知道又是三十六计中的哪一计!”

    “什么?”她叫,“你以为……”

    “这叫欲擒故纵,也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黎之伟笑嘻嘻地说。“别对我说你不想他,别告诉我你已经软化了!你瞧,这就是有钱的好处,必要的时候,马上可以有签证有机票去美国,表演一手‘失踪’,让你先心乱一下,尝尝离别的滋味。那萧老头呢?一定配合了演戏,悲剧性的父亲,留不住最疼爱的儿子。嗯……”他哼着,深刻地盯着她,“如果我当时有钱有能力,我也去美国了,好让采薇急一急,说不定一急一疼之下,就大有转机!”他皱皱眉,用手指揉着胡子,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行动真快啊,咱们要出国,签证就要办一个月!”

    “或者,”迎蓝像从梦中醒来一般,“他根本没走,还在台北……哦,不可能!”她想着那美国办事处的电话号码。“我肯定他已经走了!”

    黎之伟振作了一下,挑起眉毛,热烈地说:

    “管他走了没有!如果你还爱他,他在美国也像在你身边,如果你已经不爱他,他在你身边也像在美国!好吧,就算他去了美国!迎蓝,拿出点精神来!拿出点魄力来!别让我骂你输不起!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知道我为什么带香槟来吗?我回到报社去工作了!”

    “是吗?”迎蓝振作了一下,勉强把阿奇抛到脑后去,她定睛看黎之伟,这才注意到他神采飞扬,满面欢愉,和那个用刀抵她脖子的人已差了十万八千里远!那时,他是个凶神恶煞,现在,他是个傲气十足的年轻人了。她从床上跳起来,由衷地感到欣慰,“太好了,阿黎。”自从黎之伟唱了那支“阿黎背着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往上爬!”她和韶青,就都简称他为阿黎。就像他偶尔也喊她们两个为“阿蓝、阿青”一样。“那社长对你还不错,是吗?”

    “是,他一直对我很好。我告诉他,我决心奋发了,请他再给我一个机会,我说,试用我一个月,我不要薪水!他居然说:不用试了,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大病已愈。所以,我重新被重用了!”

    韶青围着围裙,从厨房里跑出来,拍手说:

    “好啊!你们两个,等着我做好了侍候你们吃吗?”她笑意盎然,“快快!来帮忙,端碗筷!”

    迎蓝和黎之伟都跑进厨房,端菜的端菜,端汤的端汤,铺餐巾的铺餐巾……一切就绪以后,韶青四面张望,举手说:

    “等一等,还少一样东西!”

    她从抽屉里找出一根蜡烛和烛杯,把蜡烛燃了起来,放在桌子正中,迎蓝跑去把电灯关掉一部分,只留下窗边的两盏壁灯,室内顿时变得影影绰绰,幽幽雅雅的饶富诗意。黎之伟再跑过去,把落地大窗的纱帘拉了起来,让台北市的万家灯火,都闪烁在云里雾里。然后,他们围桌而坐,黎之伟开了香槟瓶,那瓶盖“砰”然一声,飞到老远,韶青和迎蓝欢声大叫拍手。黎之伟注满了三人的杯子,忽然一本正经地,举杯对迎蓝和韶青说:

    “谢谢你们两个。尤其你,迎蓝,你把我从毁灭中救过来了!我现在才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似乎话中有话。迎蓝的脸色红了红,一仰脖子,干了香槟,她故作轻快地说:

    “好了!现在,我们三个都有工作了。”

    “嗯,”韶青举杯,笑盈盈地,“为天下不失业的人干一杯,再为天下失恋的人干一杯!”

    黎之伟干了第一杯,然后压住韶青的手,正色说:

    “第二杯不喝!失恋两个字本身就不通!”

    “怎么?”韶青不解地。

    “恋这个字是一种心情,一种感情,只要我们恋爱过,我们永远无法失去,我们所能失去的,可能只是一个人,和我们在这个人身上所加诸的幻想。”

    “你很抽象。”韶青说。

    “我很具体。”黎之伟盯着她。“阿青,”他语重心长,“离开那个驾驶员吧!他如果真爱你,他不会忍心让你这么痛苦,他会想办法来解决你们之间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痛苦?”韶青失神地问。

    黎之伟用手摸摸她的面颊,和唇边的笑痕。

    “笑是遮不掉寂寞的。”他说。

    “嗨!”迎蓝插了进来,用手拉住黎之伟的手腕,“你这个人有点问题!”她说。

    “什么问题?”黎之伟回头望迎蓝,“说说清楚!”

    “你怎么劝每个女孩子离开她们的男朋友呢?幸与不幸,是她们自己的事,你为什么要干涉呢!”

    黎之伟用手指捏住她的小下巴,把她的头托了起来,他又摇头又皱眉又叹息:

    “迎蓝啊迎蓝,”他深刻地说,“如果你真陷得那么深,如果你真离不开阿奇,你可以马上打个电话!”

    “打个电话?”她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想到那张信笺,难道黎之伟有透视能力,已看到信笺的内容了吗?

    “是啊!打个电话到萧家去,告诉萧彬,你要阿奇回来,我包管你,阿奇明天晚上就站在我站的地方了!”黎之伟说。

    她愣愣地望着他。

    “你争点气吧!”黎之伟忽然怒冲冲地叫,把香槟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酒从杯子里跳出来,溅湿了桌布。他恼怒地瞪着她,厉声说,“有一个摔得比你更重的人都站起来了,你还要往地狱里爬过去吗?你要不要我把你自己说过的话重复一遍给你听!”

    “不。”她轻声说,被动地握着酒杯,“不,不必,我……我不会打电话!”

    他甩了甩头,重新端起香槟,用手支住头,默然沉思,眼睛注视着菜盘。忽然,他抬起头来,笑了,一边笑,一边爽朗地说:

    “我真的没这个权利,来干涉你们的恋爱!我很自私,很霸道,只因为我自己失去了爱人,我就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失去爱人!这是病态,是不正常的!别理我的话,阿青,也别理我的话,阿蓝。你们是自己的主人,要怎么做,就请怎么做!不要再受我的影响了!”他站起身,放下酒杯,转身欲去。

    “你要去哪儿?”韶青惊问,“菜都没吃完呢!”

    “我必须走开!”他哑声说。“这种烛且香槟、夜色,和你们两个,使我心痛。两个女孩,都为别人笑,为别人哭,属于我的笑和哭呢?也早已属于别人了。对不起……”他走向门口,好像喝香槟也会喝醉似的。“我要走了。我要去找个女孩吃消夜,她会对我说,我喜欢你的嘴,我喜欢你的腿……”

    韶青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把他带回桌边来。

    “别走了。”她柔声说,“你就在这儿吃消夜吧!我会对你说,我喜欢你的嘴,我喜欢你的腿……”

    他重新坐下,仔细看她。

    “你说谎!”他笑着,“你根本看不到我的嘴,我留了胡子!你看不到!”

    “哈!”韶青挑起了眉毛,笑了。“我以为你醉了,原来你清醒得很呢!”

    “醉,是根本没有醉。”他喝了口香槟,开始吃菜。他的眼光在两个女孩身上转。“清醒,我也不见得清醒。如果我醉了,我会吻你们两个,如果我够清醒,我就根本不会到这儿来找你们了。”

    韶青和迎蓝对视了一眼,再惊愕地看向黎之伟。黎之伟没看她们,又在那儿自顾自地唱起歌来:

    ……

    阿黎背着那重重的壳呀,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七楼七楼两只黄鹂鸟,

    阿嘻阿哈哈地在笑他,

    醇酒美人你无份呀,

    你要上来干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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