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却上心头(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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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等她说完,就一把抱住她,再去找寻她的嘴唇。她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他用力把她抱牢,她开始挣扎,他从没经过这样强烈的挣扎。他本能地想制服她,她拳打脚踢,又用牙咬,他就是不放松她。她怎样都挣不掉他那铁箍似的双臂,她累极了,仰着头,她瞪着他,停止了挣扎。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萧先生,如果你倚仗你是达远的小老板,而来强暴我,我是无力反抗的,你动手吧!”

    他颓然地一松手,把她推倒在床上,自己连退了三步,站在老远的地方看着她。她无力地躺着,蜷缩着身子,像个被伤害了的虾子。她的头发披散在雪白的被单上,脸色几乎像被单一样,白得吓人。她轻声说:

    “再见!阿奇。”

    这一句“阿奇”使他大大地震动了,把他每根神经都抽痛了。他立即整个崩溃,扑过去,他跪在她的床头,用双手紧捧着她的手,她的手又冷又颤,他惊慌地去摸她的额,又去摸她的脸,她额上滚烫而双颊冰冷。他拉开棉被,把她紧紧裹住,焦灼地去看她的眼睛,她已经把眼睛闭起来了,长长的睫毛在她苍白的面颊上留下一排阴影。他凑向她的耳边,柔声请求:

    “我带你去医院,好吗?”

    “不要!”她冷淡而嫌恶地,“别对我玩输血的花样!我没那么娇弱!”

    “什么输血的花样?”他听不懂,“你病了,你在发烧!”

    “我没有。”她抗拒地,“我只是累了,我要睡觉,你为什么还不走?”

    “我在这儿陪你好不好?等韶青回来我就走!”他坐在床沿上,怜惜而心痛地看她,强烈的自责把他五脏六腑都绞痛了。为什么要对她凶呢?为什么要对她吼呢?为什么要去强吻她呢?他该早就看出来,她根本又病又累又衰弱,从昨天受伤后,她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过。而打击却接二连三地在刺伤她。

    她躺着,似乎浑身无力了。闭着眼睛,她沉沉欲睡。他忍不住就伸出手去,轻轻抚弄她那散乱的头发。这碰触使她像触电般惊醒过来,睁大眼睛,她惊愕地看他:

    “你还没有走?”她奇怪地问。

    “我陪你!”他慌忙说,“等韶青回来我就走。”

    她伸手拂开了他的手,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瞪着他,眼光清亮。

    “看样子,我不跟你说清楚,你是不会走的了。”她说,声音沉重而清晰。“听我说,我明天早上会去达远,把我未完成的工作交代清楚,我不会留在达远工作了。你呢?不管你是阿奇还是萧人奇,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戏可唱了。请你放我一条生路,再也不要来纠缠我!”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

    “我们明天再谈这问题,好不好?”他说,“今天你不舒服,又在气头上,我不和你争辩!明天,等你精神好一些,我们再慢慢谈!”

    “不!”她忽然固执了起来,“你既然不肯走,我们就把话讲清楚。我没什么不舒服,精神也好得很。”她拥着棉被,神志清晰的面对他,一脸的坚决、固执,和倔强。“你从阿奇变成萧人奇,对我不止是欺骗,而且是人格上的侮辱。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不嫁萧家人,现在,我也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我更不会和一个从开始就轻视我,怀疑我,把我当无耻小人来试探的人交朋友,所以,我们之间已经彻彻底底地结束了。我想,这对你不会是什么损失,你父亲会再征求秘书的,你还有成千上万的机会去挑选,你会遇到一个比我美丽,比我优秀一千倍一万倍的女孩……”

    “不要说这种讽刺的话!”他打断她,嘴唇干燥得裂开了。他的眼睛幽幽地闪烁着,阴郁,哀愁,而绝望。“只讲一句,你怎么样可以原谅我?”

    她摇摇头。

    “这根本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这是彼此尊重不尊重的问题,在我人格被怀疑的基础下,没有感情可言。如果我们继续交朋友,我铁定我们不会像以前那样快乐了,这种耻辱会永远燃烧在我心里,我非但无法再爱你,我会恨你,仇视你,甚至想报复你,不止想报复你一个人,想报复你们全家,因为你们联合起来对付我。哦,不行!”她拼命摇头,“萧人奇,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我是阿奇!”他低声地、挣扎地说。

    “好吧,”她忍耐地咬嘴唇,“阿奇,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他阴沉地看她,咬牙说:

    “你到底要逼我怎么做?和我爸爸脱离父子关系吗?”

    “荒唐!”她嗤之以鼻。“脱离了关系你也是萧人奇!你不要幼稚!如果你认为经过这种侮辱之后,我还能和你继续交往,那么,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你说!为什么你迟迟不敢告诉我真相?事实上,你心里也明白,告诉我之后,要面临的就是结束。因为,我虽然渺小,还有自尊,还有傲骨!”

    他凝视她,打了个冷战。忽然体会出来,这不止是情侣间的怄气,这是种彻底的毁灭!他落进了自己的陷阱,一手造成了一种无可挽救的局面。他从床沿上站起身来,眼光阴郁如死,声音僵硬:

    “你的意思是说,绝对无法挽回了?”

    “是。”

    “你相当无情,你知道吗?”他憋着气。“我一生没有对任何人如此低声下气,没有求过人,没有这样被刺伤过!你是个可怕的女人,你的心像被冰山冻住的铁,又冷又硬又尖利!”

    她瞅着他,低哑地说:

    “谢谢你的赞美!”

    他内心似乎有根绳子,紧紧地一抽。他的眉头锁成了一条线。心里在懊恼地自责,他又说错了话!怎么样说,他都没有权利在这个时候攻击她的。可是,那股男性的自尊强烈地从心底浮起来。该说的话也说尽了,她那倔强苍白的脸依然凝着寒冰,再求下去,他就把所有男儿志气都磨光了。

    他毅然地甩甩头,大踏步地走向门口,伸手去握住门柄。忽然,他有种强烈的幻觉,幻想她在身后喊:

    “阿奇!回来!”

    他倏然回头。她坐在那儿,像一尊石像,那紧闭的双唇,连动都没动。他狠狠咬牙,用力摇头,摇掉了那幻想中的呼唤,打开房门,他冲出房间,砰然一声,用力地带上了房门。

    她被那房门声震动了一下,抬起头来,她看着那扇关闭着的门,觉得那“砰”然的声音,始终在脑子里回荡,就像有人拿个大铁锤,在敲一个巨钟一般。她倒在床上,用双手紧抱住头,泪水沿着眼角滚落下来,很快地浸湿了床单。

    【第七章】

    迎蓝一觉睡醒,早已日上三竿,整个房间,似乎都被那初秋的阳光照射得暖洋洋的。她疲倦地翻了一个身子,觉得鼻子也塞住了,头也昏昏的,全身又酸又痛,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张眼凝望,一眼就看见韶青正弯着腰,对她好脾气地笑着。

    “嗨!”韶青笑着说,“你发了一夜烧,胡说八道地讲梦话,把我吓了一跳。”

    “我讲梦话?”她惊奇地,“我才不信!”

    “真的,你一直在说什么老头、斧头、大头、人头、眉头、心头的。你准是常常听到那支一个老头穿靴头的怪歌,夜里就开始胡言乱语!我半夜爬起来,塞了你两片阿斯匹林,喂了你一大杯冰水,你还记得吗?”

    “哦,”她失神地,“我不记得了!”她想着那老头斧头眉头心头的梦话,奇怪自己怎么会说这些!噢,准是那两句词:“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她叹口气,看看手表,不禁叫了起来,“都十点多钟了?你怎么不叫我起床,我还要去办公厅办移交昵!”

    “放心,”韶青整理她的被褥,把她按回床上去躺着,“你好好地休息两天吧,我已经帮你打电话去达远,说你生病了要请天假,后来董事长又亲自回电话来,要你好好养病,养个三天五天都不要紧。”

    “哼!”她哼着,“我不是要请假,我是不干了!”她掀开棉被,站起身来,不禁头晕目眩,两腿发软,她不自禁地又坐回到床上。

    “瞧吧,”韶青说,“人又不是铁打的,受了伤也不在乎,生了病自己也不知道,每天还东跑西跑忙得很……你昨天下午哪里去啦?”

    “去碧潭,大概在河边吹了风。”她吸吸鼻子,“不过是感冒了,没什么了不起,给我一颗康得六百就好了。”

    “你少乱吃成药!我给你煮了一碗红糖生姜水,你趁热给我吃了吧!”

    “你这才是老婆婆处方呢!”

    “嗨,别看老婆婆处方,有用得很呢!”韶青笑着奔进厨房,厨房里,已飘过来阵阵姜茶的味道,倒也香得刺鼻。

    迎蓝勉强起身,去浴室梳洗了一番,镜子里的人果然憔悴消瘦。她回到房间来,韶青早把姜茶热腾腾地放在桌上,还有片烤得焦焦的面包和一个荷包蛋。

    “来吃点东西吧,生病也不能饿肚子。”

    她愣了愣,顿感饥肠雜辘,这才想起,昨晚给阿奇一闹,晚饭也没吃。她坐在桌上,慢吞吞地喝着姜茶,吃着面包,忽然想起来:

    “韶青,你今天怎么没上班?你为什么不吃呢?”

    “还不是为了你!”韶青笑着伸伸懒腰,“一夜听你唱什么老头靴头,闹得我就没睡好,早上看你昏昏沉沉,实在放不下心,干脆请一天假陪你!至于早饭吗?现在快十一点了,我早就吃过了。”

    迎蓝歉然地笑笑。

    “我真麻烦,是不是?”

    “是。”韶青脸色一正,把身子蜷在椅子中,仔细地看她,“你和阿奇还是闹翻了?”

    “翻了。”

    “还有救没有?”

    “我想没有!”

    韶青一唬的从椅上跳到地下,瞪大眼睛看她,仿佛她是个怪物。

    “我真不知道你在闹些什么。”她叫着,“阿奇有哪一点配不上你,你倒说说看。现在的社会,女多于男,阴盛阳衰,你再摆两年架子,青春一去,什么人都不会要你了!那阿奇又帅又高又挺拔,对你又那么痴情,你怎么和他说翻脸就翻脸!”

    “你根本不了解,”她皱眉说,“故事可长了!”

    “我不了解?”韶青走回到桌边来,双手撑着桌面,注视她。“因为阿奇就是萧彬的儿子?因为他装成穷小子来追你?”

    “你怎么知道?”

    “人家坐在这儿等你一下午,什么事都跟我说了。”

    “哦?”她咽了一大口姜茶,“你看!我还能和他交往吗?他侮辱了我!”

    “啧啧啧,”韶青咂嘴,“不要把自己抬得太高好不好?我实在不了解你,你口口声声说他欺骗,他唯一做的只是隐瞒了身份,这根本不算是欺骗,更谈不到侮辱,如果他反过来,本身是个穷小子,而冒充为阔公子,才是欺骗呢!何况,这件事对你只有好,没有坏……”

    “韶青,”迎蓝打断了她,“阿奇昨天给了你多少钱,要你帮他说好话?”

    “你——”韶青气得眉毛打结,“你这算什么话?我完全是为你好!你以为我是为钱做事的人吗?”

    “为什么生气?”迎蓝深深地看她,“人家还以为我是为了钱才会结婚恋爱呢!”

    韶青怔了怔。

    “你觉得你举例恰当吗?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

    “我不觉得。”她固执地,“你了解萧家吗?他们伤害过许多人,像商场中的大吃小,像婚姻中的夺人所爱,他们从不觉得是自己对不起人,只想别人怎么对不起自己。他们所有的立场和出发点,只有两个字:自私!拿阿奇来说,他追求我,可是,他先防卫他自己。然后,他以为故事拆穿了,我的反应顶多和你一样,终究是一笑置之。所以他敢做,他敢一天又一天地欺骗我,他认为他反正立于不败之地,像你说的,他又不是穷小子冒充阔公子,算什么欺骗呢!事实上,欺骗就是欺骗,爱人之中就不允许有欺骗,他骗了我就是不信任我!这么多年来,他们萧家人予取予求,要什么有什么,我要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也有他们得不到的东西!”

    韶青坐下来,开始为迎蓝削一个苹果,她看看她,摇摇头。

    “迎蓝,你的个性太强了,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听我的吧!阿奇是值得女孩倒追的男孩子!”

    “我永远不会倒追任何男孩子!”

    “我问你,”韶青好奇地看她,笑了笑,“假若阿奇并没有骗你,他确实是个穷小子,不止是穷小子,他还是杀人犯,逃狱的人,正在被追捕当中,换言之,还是个坏小子,那么,你就满意了吗?你就死心塌地地爱他了吗?反而不受伤也不生气了吗?”

    她沉思,喝光了姜茶。

    “可能。”她说,“最起码我没被骗!”

    “荒唐!”韶青叫,“你荒唐而固执,你小说看得太多了,对人生了解得太少了!”她把苹果放在盘子里推到她面前。“吃点水果,然后到床上去躺着。我到菜市场去买点菜,自己烧点东西吃,难得我们两个都在家。每天吃快餐,吃得我真倒胃口。”

    “少买点菜!”迎蓝啃着苹果说,“我今天晚上不在家吃饭,有人请客!”

    “哦,”她怔住了,“谁请你?”

    “那个拿刀子顶我脖子的人,黎之伟。”

    “也是昨天带你去碧潭吹冷风的人?”

    “嗯。”她哼着。

    韶青呆站了片刻,沉思着,然后抬起头来,开朗地笑了。

    “阔公子退位,穷小子登场。”她笑着说,“迎蓝,我真没想到你‘嫌富爱穷’到这个地步,咱们那菜市场,还有个衣不蔽体的小乞丐,要不要我带回家来给你看看!”

    “你少胡说八道了!”迎蓝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黎之伟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祝采薇的。”

    韶青摇头。

    “我搞不过你们,这种关系会让我头昏脑涨。”她去厨房取了菜篮出来,坚决地说,“迎蓝,你今天不许出去,病没好,再累着,我对你妈妈无法交代。你和那个黎之伟,就在我们家吃饭,我弄菜给你们吃,如果需要我退场,你给我个暗示,我马上出去坐咖啡馆!”

    “别胡思乱想了!”迎蓝噘着嘴,骂着,“我又不是女色情狂,见一个爱一个的!对黎之伟,我不过是想鼓励他振作起来而已。”

    “危险!”韶青伸伸舌头。“如果我是男人,有你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孩来鼓励我,我非被鼓励得‘忘了我是谁’不可!”

    “你再胡扯!”迎蓝笑着站起身来,想找样东西来打她。韶青慌忙逃出房间,一面关上门,一面说:

    “哈!我总算把你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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