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却上心头(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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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忆和阿奇认识的点点滴滴,回忆他对自己身份的敏感和掩饰,回忆他那个矛盾的赌注,回忆他闪烁其辞的谈话……更回忆起他的嬉笑怒骂,回忆起他的“落魄”,付不出牛肉面钱,自称为“穷小子”……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沮丧,赵想越委屈,越想越伤心……总之,她被骗了,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被他唬得团团转!他一定暗中欣赏自己的演技吧!他一定常常向家人炫耀他的成果吧!怪不得萧太太会跑到秘书室来和她东拉西扯,她是鉴定“准儿媳妇”的呢!现在,她都想通了,所有的神秘,都不再神秘了!除了一件,就像黎之伟说的,他何必隐藏身份呢?

    “我懂了!”黎之伟忽然说,“他在扮演我!”

    “扮演你?”她更糊涂了。

    “他先扮穷小子,再回复阔少爷的身份,这样,你才能区别两者之间有多大差异,这是青蛙王子的故事。当你以后,发现他居然是王子时,你会更加喜出望外。有比较你才能明白你手里的东西有多珍贵!”他叹了口气,“知道吗?采薇如果从没遇到我,一上来就遇到萧人仰,她会以为爱情理所当然是那种样子的。就因为先有了我,我没有的,他都有。我不能满足她的,萧人仰可以满足,什么夏威夷的火鹤花、苏格兰的风信子、荷兰的郁金香……他都能变魔术似的变来。采薇看不到这些花花草草费了多少金钱,只看到他费了多少心血。于是,人仰征服了采薇,用他的金钱征服了采薇,把我一棍打进地狱里去。你懂了吗?”他凝视她,眼底又浮出了那绝望的悲哀,他低低地、沉沉地、哑哑地再接了几句,“萧家的人都绝顶聪明,他们每个人身后都有个智囊团,帮他们争取他们所要的东西,以前,他们要金钱财势,从一个小公司开始,并吞,发展,直到现在,已成为一个大财团。然后,他们想收集全台湾的美女了。”

    她瞪着他,他说得那么清楚,那么有条有理。她知道,这就是真实面了,黎之伟打开了这真实面。让她从幕前一直看到幕后。

    “他们的手段真高,是吗?”她喃喃地问。

    “如果手段不高,他们怎么会有今天?采薇和我奠定了七年的感情,被他们几个月就打垮了!采薇!”他深深吸气,好像有个虫子在啃噬他的心脏,他的面容扭曲了,她看得出来,他在强忍着多大的痛楚。“你不认识采薇,你不会知道她是多么纯纯的、柔柔的女孩!在萧家介入以前,我相信,就用一百辆坦克车来拉她,也不见得会把她从我身边拉开!”

    “我见过采薇!”她脱口而出。

    “哦?”他惊奇地挑起眉毛。

    “就是今天中午的事,她为了你,来慰问我!”

    “哦?”他的声音发颤了,“她提到过我吗?提到过吗?”他急促而迫切,脸色变白了。

    “是的,她一直在谈你,谈了很多很多,她说——不知道有什么力量,能让你重新站起来。”

    他闭了闭眼睛,忽然在路边的一张石凳上坐下来,把头很快地埋进掌心中,好一会儿,他喘口气,抬起头来,他的脸色煞白煞白,眼白都涨红了。她惊呼:

    “你病了,是不是?”

    “没有!”他粗声说,“只是一阵头痛,好像整个脑子都要被扯破似的,几秒钟就过去了。”

    “你看过医生吗?”

    “用不着!”他哼着,“这是心理影响,医生治不好,每次发作,都与采薇有关。”他正视着她,脸色在逐渐转好中。“她真说过希望我振作吗?”

    “是的。”

    “她知道该怎么做!”

    “你是说——要她离开萧家,重回你的怀抱!”

    “嗯,”他点点头,唇边浮起一道深刻的刻痕,“然后,我再把她甩掉。”

    “再把她甩掉?”她惊呼着。“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论调?你相当残忍,你已经不爱采薇了,你在恨她。你想要报复她。”她热心地看他,把自己和阿奇的问题都抛在脑后,“这是不对的,很不对的。”

    他对着她冷笑。

    “我告诉你,人的心理是世界上最难捉摸的事,因爱生恨,几乎是最直接的反应。是的,我恨采薇,恨她遗弃我,我更恨的,是萧家全家!他们明知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横抢竖夺!”

    “你知道,你这样说并不很公平,”她认真地凝视他,“一个没有结婚的女孩,原则上,任何人都可以追。”

    “你这样说吗?”他提高了声音,愤怒立刻飞进了他的眼睛,那种近乎狞恶的表情又挂在他嘴角上。“他们全家都知道有我!他们甚至和我做朋友,让我对他们完全不设防。”

    她勇敢地摇摇头。

    “可是,采薇没有嫁给你,在爱情上,人人都可加入战场。战败的人,应该有战败的风度。像你这样,一场败仗就把你打得心灰意冷,实在也太输不起了。”

    “你说些什么鬼话?”他大吼起来,昨天大闹办公厅的嘴脸又露出来了,他伸手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握紧。她昨天被扭伤的淤肿未消,立刻就痛得直吸气,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死瞪着她的眼睛,怒不可遏地喊,“你已经被萧家迷住了!你帮他们说话!你已经成了萧人奇的俘虏,你和采薇一样浅薄无知!”

    “我不是萧人奇的俘虏,我也不帮萧家讲话,”她大声说,忍着痛楚,“我只是看不惯你为这件事而自暴自弃!何况,你该平心静气分析一下,你失去采薇,是不是自己也有过失?为什么她母亲病危时,你居然不在她身边?为什么输血救人的是萧人仰而不是你?”

    “我告诉你为什么?”他的声音从齿缝中迸出来,他更紧地握住她的手腕,脑袋逼向她的脑袋,她迫不得已地后仰着。“因为那晚我在跑新闻,我要赚钱养家,不像别人那么好命,睡在被窝里等告急电话!而且,这整件事可能就是件预谋的苦肉计,老太太八成被收买,她本来就喜欢萧人仰而不喜欢我!因为嫁到萧家,就可以再也不愁吃不愁喝!你知道吗?祝老太太现在和小儿女住在天母一幢花园别墅里,有专门的医生护士侍候着,病都快好了。你再用用你的思想,祝老太太忽然病危,我刚好不在家也不在报社,萧人仰飞车而来,送到他熟悉的医院,医院有血库,居然血不够,O型是最普通的血液,居然要从亲友的身上去抽血……想想看,你这个天真烂漫的幼稚园小女生,这一切是不是太巧合了!”

    她想着,努力地运用思想,不能不承认有些可能。但她的本性反抗着这可能,萧家或者会运用手段,但是不会这么卑鄙!

    “不。”她挣扎,“他们不会这样做的!”

    “你还在帮他们讲话!”他大吼着,扯住她的手腕。“所以,你也相信阿奇只是个工人!你去査查看,他当年以榜首录取在政大政治系!他在对你玩政治手腕!你也相信他一点都不卑鄙!”

    她被刺伤了。重重地刺伤了。心里压抑的悲痛和被欺骗的感觉就排山倒海般对她淹没过来。她咬住嘴唇,眼泪夺眶而出。

    “你放开我!”她呜咽着说,“你弄痛了我!”

    他惊觉过来,马上放开了她,她缩回手腕,用另一只手揉着伤痛之处。她的头低俯着,眼泪慢吞吞地、无声地,沿着面颊滚下来,落在裙子上。他看她,忽然就抓起了她的手,解开长袖的袖口,他把袖子往上捋掳,立刻,他看到了那只遍是红肿和淤伤的手腕,他深深呼吸。

    “告诉我,”他哑声说,“不是我弄的。”

    “是你弄的。”她固执地说,抽着鼻子,忍着眼泪,可是眼泪更多了。内心的伤痛远胜过肉体的,她借此发挥,干脆一任泪珠奔泻。她低垂着头,反捞起脑后的头发,让他看后面贴的纱布。“你恨萧家的每一个人,你恨吧,可是,你差点杀掉了我!”

    他审视她脑后的伤,慢慢地放下她的头发,他再审视她的手腕,再慢慢地放下她的衣袖,细心地扣上袖口的扣子。然后,他用手轻轻托起下巴,又审视她那流泪的眼睛。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而干净的手帕,轻轻地拭去她的泪痕,他很温柔地凝视她,眼睛里燃烧着两小簇奇异的火焰。

    “保证不再了。”他低沉地说,“以后,决不伤害你一根汗毛。”

    “以后?”她糊涂地问,“我们还有以后吗?”

    “为什么没有?”他反问,“我们已经认识了,是不是?”

    “嗯,”她哼着,“很奇怪的认识,我从来没经历过在刀尖下的认识!”

    “忘掉它!”他诚挚地说,“那时我疯了!疯子总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他再擦她的泪。“不过,你这眼泪不是为我伤你而哭,是因为我揭穿了阿奇的真面目而哭!是吗?”

    更多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咬紧嘴唇,咬得嘴唇都快出血了,就是止不住那疯狂奔流的泪珠。他深深看她,扶住她面颊的手因沾上泪水而颤抖了,他忽然就把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前,用双手抱牢了她,他像个慈祥长者在安慰委屈的小孩一般,他轻轻地摇撼她,抚摸着她的背脊,带着泪,带着灵魂深处的同情,带着“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触,还有那种深深切切的“同病相怜”的心情,他沙哑地说:

    “哭吧!哭出来吧!迎蓝。好好地哭一哭,你会舒服很多。”

    她把头挣出了他的怀抱,用他的大手帕擦干净了脸庞,然后,她勇敢地抬起头来,勇敢地面对他,勇敢地挤出了一个微笑。

    “我不再哭了。”她说,“不再为根本不值得我流泪的事而哭了。”她扬起睫毛,眼睛清亮。“你,也不要再哭了。”

    “我?”他苦笑了一下,“我从没有为这件事哭过,大概从我懂事以后,我就没流过眼泪了。”

    “女人的眼泪往外流,男人的眼泪往肚子里流。”她说,缓缓地摇了摇头,“别以为我没看过你哭,我昨天就看到了。”

    他也缓缓摇头,注视着她的眼光更柔和了。

    “你太聪明,”他低语。“其实,女孩子迟钝一些反而好,越聪明的女孩子越容易受伤。”

    “男人也一样。”她接口,“平庸是一种幸福。”

    他们彼此对看了一会儿。她从石凳上站起身来:

    “天都快黑了,我要回家了。”

    “走吧!”他挽着她往山谷外走,暮色正缓缓地从山谷中浮上来,夕阳的光芒早被山尖所吞没。“我能不能请你吃晚饭?”他忽然问。

    “今天不行,”她说,“老实告诉你,我今天一点胃口都没有,这两天,就因为你的出现,发生了太多的事,我必须回去休息一下。好好地想一想。”

    “你一定非常恨我的出现,扰乱了你整个生活!”

    “不。”她正眼看他。“我很高兴你出现了,让我看清了好多事情。其实。有些事迟早会揭穿的。”

    “只怕揭穿的时候,你已经陷入太深,而身不由己了!”

    这倒是真话。她微微颤栗了一下。阿奇,这名字依旧刺痛她每根神经。她叹口气,再看他一眼。

    “明天,好吗?”她问,“我们去吃……”她看他,忽然正色问,“你有钱吗?”

    “吃一餐饭的钱总有。”他苦笑着。

    “你有工作吗?”她再问。

    “我曾经失业过一阵,目前,我在一家旅行社当外务员,做些跑大使馆、办护照这些工作。”

    “可是……你并没有好好上班?”

    “是的。如果那旅行社的老板不是我的朋友,我早就被开除了。”

    “廉者不受嗟来食。”她低语。

    “你说什么?”

    她抬起头来,正经地看他。

    “为什么不回到你的本行去?你学的是新闻,怎么不学以致用?”

    他皱眉头,用手揉搓着下巴上的大胡子。

    “你希望我回报社?”他怀疑地问。

    “我希望你做个男子汉!”她冲口而出。说了就又后悔了,这关她什么事呢?她声音放低了,低而沮丧。“我不是真的要逼你做什么,我没这个权利干涉你,也没这个权利要求你。我只是自己很丧气,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很独立也很能干的女孩,谁知道,我刚接触这个社会就摔了一大跤,我真怕以后要面对的日子,我真怕自己再也振作不起来……我想找个榜样,如果有人摔得比我更重,仍然站起来了,我就会觉得,天下没什么更严重的事了。”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他们已不知觉地回到新店镇上,他买了两张回台北的公路局车票,上了车,车开了,他一直都没说话。下车后,他们安步当车地走着,他送她回家。她指示着方向,他默记着她的地址。夜色,早已笼罩着整个台北市,霓虹灯和广告灯在街头闪烁,一片的灯火辉煌。台北,是灯的世界,是繁荣的代表。为什么如此大的一个都市,有无数的人在往成功的巅峰上爬,却也有人消沉淹没在失败的浪潮里?

    他们走到了她的公寓门口。

    “我就住在七层楼上,七A。”她说。

    “能给我电话号码吗?”

    她报出了号码。他用心默记着。然后,他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说:

    “明天晚上六点钟,我来接你。”

    “好。”她点头,正要说什么,听到身后有人声,她一回头,就看到阿奇正从公寓中冲出来,他直冲向她,握住了她的肩头,他怒冲冲地对黎之伟喊:

    “你把她拐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拐她?”黎之伟仰起头来,又纵声大笑了。“哈哈哈!不知道谁在拐谁呢!”

    “我警告你!”阿奇双眼圆睁,满脸怒容,他伸出拳头来,似乎想揍他,又勉强地按捺住了。“你离她远一点!你敢招惹她,我不会饶你!”

    “是吗?”黎之伟嘲弄地笑了笑,立即转向迎蓝。“看样子,你今晚还要面对许多事情。”他摇摇头,深深地看她,眼睛里似乎有一千句叮嘱,一万句警告,“每个人都只有自己去解决自己的问题,是不是?你和阿奇好好谈吧,我走了,明天见!”

    “明天见!”她对黎之伟挥挥手。

    黎之伟大踏步地消失在夜色里了。

    阿奇惊异地看着黎之伟的背影,再惊异地看向迎蓝,他的嘴唇发青,眼光阴郁。

    “你整个下午跑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你公寓中等你!那个家伙跟你说了些什么鬼话?你不能再见他,他是个危险人物,别让他……”

    她挣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电梯。

    他跟了进来,靠在墙上,锁眉,闭眼,叹气。然后他睁开眼睛来,自言自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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