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却上心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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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哪一科呢?”她继续问,像个考试官。

    “在……在……在……”萧彬想不出来,突然恼羞成怒了,他蓦地抬起头,垮下脸,皱起眉,很威严地说,“你在干什么?考我吗?我凭什么该知道王立权在哪一科?我的公司加起来,职员工人有好几万,我还得知道他们的出身、名字,和所属科组吗?你去办公吧,不要没事找事了!”

    她咬住嘴唇,受伤的感觉又把她包围了,她转过身子,一语不发地往外走,心里想:这就是董事长,他的权利是,答不出问题可以骂人。“没事找事!”是她找他的事呢,还是他找她的事?她越想越委屈,眼睛就红了,她走到门口,正要转门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

    “等一下。”

    她站住,用手背很快地擦了擦眼角。

    “你没哭吧?”他的语气变得很温和。

    “没有!”她倔强地回答,迅速地转身,抬起那湿润润的睫毛,勇敢地看着他。

    他仔细注视了一下她的眼角。

    “出来做事,不像在家里,”他关怀地、安慰地,几乎带点歉意。“总要受点小委屈,嗯?”

    她不答,沉默地站着。面无表情。

    “现在,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她被他的低声下气打动了。脸上的冰在融解。她闪了闪睫毛,被动地问:

    “什么事?”

    “那个王立权,到底在哪一科?”

    她呆了呆,脸红了。

    “不在任何一科,”她轻声说,嘴角往上翘了翘,想笑了,声音轻得像蚊虫,“那是我顺口胡诌的名字,我想,公司里不会有这么一个人!”

    他睁大眼睛,瞪着她,那样满面惊愕和不相信的表情,使她顿时提高了警觉,玩笑开得太大了,在他又“恼羞成怒”之前,还是先走为妙。她飞快地点了点头,飞快地打开房门,飞快地说了句:

    “我还有好多事,我去办公了。”

    她飞快地走出去,飞快地关上门,又飞快地钻进秘书室去了。

    整个上午她都很担心,怕萧彬找她麻烦。但是,一切都风平浪静,萧彬什么麻烦也没找,当有必须的时候,她拿文件进去,他也只是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光看着她,那眼光很深沉,很“怪异”。

    终于到了中午下班的一刻,她略微收拾了一下,就跑了出去。

    阿奇果然在大厦门口等着她,他拉住她的手腕,把她一下子就拉得远远的,离开了那些同时间下班的职员的视线,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他才问:

    “想吃什么?”

    她看看他乱糟糟的头发,再看看那条已褪色的牛仔裤。她知道“生活艰难”的滋味。

    “吃牛肉面!”她说。

    他很敏感地注视她。

    “你不是在帮我省钱吧?”他怀疑地问,“我请得起你吃牛排。”

    “中午吃牛排?”她大惊小怪地,“你少驴了!你不晓得女孩子怕胖吗?我只想吃牛肉面!”

    “好!”他轻快地耸耸肩,“牛肉面,咱们去川味牛肉面馆,转角就有一家,很有名呢!”

    于是,他们去了牛肉面馆,在一个角落上的雅座中坐下来,他点了牛肉面、粉蒸排骨、油饼,和一些小菜,点完了,他才问她:

    “你吃不吃辣呀?”

    “吃!”她急忙点头,“很爱吃呢!”

    “是的,我应该猜到。”他笑了,一对眼睛黑得发亮。“你的脾气里就有辣味,闻都闻得出来!”

    她也笑了,说:

    “好鼻子,嗅觉灵敏!”

    “哇!”他叫,“你在骂我是狗!”

    “谁说的?”她睁大眼睛,“我骂了吗?”

    “唔!”她哼了哼,“不止嗔觉好,眼力也不错!”

    “好!”他再叫,“你又骂我是猫!”

    她用手掩住嘴,笑不可抑。

    “你这人真怪,”她边笑边说,“怎么别人每说一句话,你就当作是骂你呢!”

    “我有毛病,该看心理科医生!其实,”他脸色一变,正色说,“我真的看过心理科医生。”

    “哦?”她注视他,“为了什么?”

    “就为了我的嗅觉、视觉和听觉的问题,别人看不见的我都看得见,别人听不到的我都听得到,别人闻不到的我也闻得到,例如——”他深抽了口气,“你很香,可惜我说不出香水的名字,穷小子对这方面比较孤陋寡闻。”

    “错了!”她胜利地喊,“我从不用香水!”

    “墟!低声一点,”他神秘地说,“如果我连这份超人的嗅觉能力都成了问题,我会更自卑了。”

    她怀疑地瞅着他。

    “你到底有没有说正经话的时候?”她问,“你从一开始就和我乱盖,我现在根本弄不清楚你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老实说,我本来想再见到你的时候,要好好整你一下。”

    “是吗?”他认真地盯着她,“怪不得……”他咽住了。

    “怪不得什么?”她忍不住追问。

    “怪不得我这几天心神不宁,茶饭不思,上班的时候尽做错事,一心一意想往十楼跑……原来是你在整我!”

    她扬着眉毛,瞅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但,在好气与好笑的感觉外,还有种暖洋洋的感觉。像被一层温暖的海浪柔柔地托住,轻飘飘的。

    “能不能谈点正经的?”她想板脸,不知怎么,就是板不起来,笑意不受控制的从她眼角唇边满溢出来。

    “好。”他回答,目不转睛地凝视她。

    “告诉你,”她找话题,“你早上来我办公厅,害我被董事长刮了一顿!”

    他吃了一惊,面容严肃了。

    “他骂你了吗?他又没看到我,我溜得好快!”

    “他听到了,他的耳朵也很灵。”

    “哦,他怎么刮你?”

    她把去董事长室的经过重复了一遍,在她的叙述中,她看到他不住地忍笑,最后,当她说出没有王立权其人时,他竟忍不住大笑特笑起来。笑得那么由衷地欢愉,那么满脸的阳光那么精神焕发而神采飞扬……再没有忧郁,再没有落寞,再没有消沉和自卑……老天哩!她心中暗暗惊叹着,他是多么具有吸引力啊!

    牛肉面送来了。他终于止住了笑,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然后,他叹了口气,低下头去。乌云蓦然飞来,他望着面碗发呆。

    “怎么了?”她问。

    “哦,”他如梦方醒,抬起头来对她勉强一笑,很快地说,“没事,没事,我只是觉得……”他摇摇头,“不说了,你会生气!”

    “不生气,”她慌忙说,“保证不生气,我最怕别人说话说一半。”

    “我觉得……”他正经地凝视她,低叹着,“我已经太喜欢你了!”

    她的脸发烫,低下头去,她一心一意地吃面,好像饿得什么似的。她不敢抬眼看他,只是埋头猛吃,好不容易把一碗面吃完了,她偷偷地抬眼一看,他居然和刚才一样,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他面前的牛肉面,完全没有动。

    “你怎么了?”她扭捏起来,脸更红了,眼睛也水汪汪了。“你吃面呀!”

    “我……不饿。”他低声说,仍然盯着她。

    “告诉我一些你的事,”她柔声说,在他那热烈而专注的凝视下,觉得心跳都不规则了。“你瞧,”她用舌头润润嘴唇,“我对你的了解那么少,连你姓什么都不知道,你是哪里人?你住哪里?你家在什么地方?你的全名是什么?总没有人姓阿名奇的!”

    他惊跳了一下,面容立刻又变得古怪起来。他不再盯着她了,他注视着面碗,状如痴呆。

    “我不想谈我自己。”他机械化地说。

    “为什么?”她的声音更柔和了。“你依然认为我是势利的,崇拜权势的人?阿奇,”她轻声说,“不管你是什么出身,我都不嫌你。”

    “不管什么出身吗?”

    “是的,不管。”她坚决地点头。

    他鼓起勇气来,抬眼看她。

    “那么,我告诉你,起初,一切都很平凡,我父母双全,有一个哥哥,我是家里的小儿子,我哥哥很优秀……”他停止了,痴痴地看着她。

    “说呀!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吗?你家败了?破产了?还是发生了……更糟的事?”

    他猛地把头一摇。

    “我不说了!”他重重地吸气,眼光里涌起一抹乞求的神情,他几乎是痛苦地开了口,“你肯不肯不盘问我的过去和家世,只跟我交朋友?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会……逃开,逃得远远的!”

    她瞅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她伸出手去,温柔地把手压在他那放在桌面的手上,她觉得他的手颤抖了一下,她安慰地、鼓励地说:

    “我不再问你,我喜欢和你交朋友。”

    “那么,明天中午,我们还一起吃饭?”

    “可以。”她点点头。

    他再瞅着她,诚恳地点点头:

    “总有一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她摇摇头,微笑着。

    “不必勉强,我反正做最坏的想法。”

    “哦,”他哽了哽,“例如?”

    “例如——你杀过人,你是逃犯,你晚上裹条毛巾睡在火车站……你根本无父无母无兄无弟……你是孤儿,半流浪似的长大,可能偷过、抢过……”

    他看她,面部肌肉微微痉挛,嘴角紧闭成一条线。

    “真没想到,你有那么好的想象力。”他终于说,“你还漏了一件事:我吸毒!”

    “什么?”她一震,“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我强奸过三个女孩!”

    “什么?”她又一震,“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我只是在帮你想那些‘最坏’的事。唉!”他叹气摇头,“夏迎蓝,夏迎蓝!”他沉吟地说,“你太纯洁了!你太嫩了,你太天真了,你对于‘坏事’也了解得太少了!所以,不要为我去绞你的脑汁吧!”他看看表,“时间真讨厌,是不是?”

    “怎么?”

    “你该去上班了,我也该去上班了!”

    “你在哪一科?”她忽然问。

    “不属于正式公司编制,我属于每科都可以调用的人员。甚至于,我连办公桌都没有一张,我总是跑来跑去。”

    “有这种人员吗?”她怀疑了。

    “看样子,你对公司了解还不够深!你最好去问问你那位董事长,有没有我这种人?”

    “阿奇,”她怔怔地说,“我怀疑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我想……你大概根本不是达远的人!这附近全是办公大楼,有几百个公司,你根本不知道是哪家公司的!”

    “哗!”他叫,脸涨红了。他付账,拉着她走出餐馆。笑意又飞上了眉梢。“这回,猜得有点谱了,说不定我还是哪家公司的董事长呢!”

    她对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那可不像!”她说。

    “人不可貌相哟!”他的兴致又高了,“你是我遇到过的人里面最会幻想的!”

    “你是我遇到过的人里面最神秘的。”

    走进了大厦,他把她送到电梯口:

    “我还要去办点事!明天中午见!幻想小姐!”

    她愣了愣,他不上楼?为什么?她不想了,对他点头微笑,她答了一句:

    “好,明天中午见,神秘先生!”

    【第三章】

    就这样,连续无数个中午,她都和阿奇一起度过,他们不止吃了牛肉面,几乎吃遍了附近所有的餐馆。阿奇对他自己仍然谈得很少,迎蓝也下定决心不追问他。可是,她发觉他常在付账时略有困窘,他的服装也越来越名士派,她就经常抢着付账了。他也不和她争,大大方方地让她付。她是更加欣赏他了,欣赏他的幽默,欣赏他的对话,欣赏他的反应,更欣赏他那深深沉沉长长久久浑忘天地的注视。阿奇,啊,阿奇!她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个声音在低呼着这个名字,好像这名字已经用熨斗熨在她心脏上一般,挥之不去,抹之不去,就连上班时,这名字也在她心脏上熨贴地潜伏着。

    另一方面,她的秘书工作已进入轨道,正像萧彬的,并不过分忙碌。她最困难的一件工作,是分辨他的客人的重要性和预排时间。往往,萧彬会有些不速之客闯上门来,例如,萧彬的太太就来过一次。迎蓝曾经认为,老板的太太一定架子很大,一定很难侍候,谁知全然不同。那是个贵妇人,集雍容华贵、安详慈蔼于一身。她虽然已不年轻,却依旧动人,风度翩翩,举止优雅,谈吐更是柔和慈祥而善体人意。迎蓝见到她的那天,萧彬正在房内和一个重要外商决定一笔大生意,所以萧太太就在秘书室待了很久。她始终用一种温柔的微笑注视着她,和她亲切地谈天,一点也没给她增加负担与压力。

    “迎蓝,”她直呼她的名字,亲切得就像是她的姨妈或姑妈,“我听萧彬常常谈到你,早就知道你聪明伶俐,可是,真没想到你还这么小,这么纯,这么安静……”

    “我不安静,”她脱口而出,“董事长总是警告我,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会这样说吗?”萧太太有些惊愕,很认真地惊愕。“他真的警告你吗?”

    迎蓝歪着头想想,笑了。

    “不,只有暗示。”

    萧太太很有趣地注视她,唇边浮着笑容。

    “你不止聪明,而且很敏感!其实,当秘书并不坏,你等于是董事长的左右手。你知道吗?”她忽然笑了,眼睛里蒙上一层美丽的光彩,面颊上也绽放着一层淡淡的红晕。老天!迎蓝暗想,她年轻时一定美得“要命”!“我的名字叫徐海屏,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我是萧彬的第一任秘书!”

    “哦!”迎蓝吃了一惊,张大眼睛注视她。

    “那时候,整个公司只有一间八个榻榻米大的办公厅,所有的职员,连我只有三个人。”她调过眼光来看她,微笑得更甜了。“好好干,迎蓝,萧彬不是那种古板、爱摆架子的老板,他还很有人情味。至今,他并没有忘记他艰苦奋斗、三餐不继的日子,所以他特别爱帮助穷苦的、自食其力的年轻人!不止帮助,他几乎有些崇拜这种人,这是自我欣赏的移情作用。”

    她心里一动,看着这老板娘,想起了阿奇。不知道萧彬肯不肯提拔阿奇?她打赌,阿奇如果真是达远的人,萧彬也不会记得这名字。

    于是,几天以后,她向萧彬很自然地提起了阿奇。

    “董事长,你认得一位名叫阿奇的人吗?”

    “阿奇?”萧彬似乎吓了一跳,但是,他立刻就恢复了镇定。歪着脑袋沉思,然后反问,“是不是一个不修边幅,年纪很轻,整天吊儿郎当,晃来晃去的家伙!”

    迎蓝的脸涨红了,一来因为董事长确实知道此人,二来由于他对阿奇那些“不公平”的评语。

    “就算是他吧!”她哼着说,“他在哪一科?”

    萧彬皱起眉头。

    “怎么,你又来考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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