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聚散两依依(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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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没上电视呀!”她叫着,一脸的惶急和懊丧。“都为了我!害你连出名的机会都丢了。只要你上一次电视,保管你会风靡整个台湾,你会大大出名的!喂喂,”她急急地抓他的手,摇撼着,“你有没有另外接洽时间,再上电视?不上‘蓬莱仙岛’,还可以上‘欢乐假期’呀!还有‘大舞台’啦,‘一道彩虹’啦……综艺节目多着呢!”

    “可慧,”高寒轻轻地打断了她,“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气。”

    “哦?”可慧狐疑地看着他,伸手玩着他衣领上的扣子。“什么事?”

    “‘埃及人’已经解散了!”

    “什么?”可慧吃了一惊,要跳起来,又触动了腰上的伤口,再度痛得她眼冒金星,乱叫哎哟。高寒伸手按住她的身子,焦灼地说:

    “你能不能躺着不要乱动呢?”

    她无可奈何地躺着,大眼睛里盛满关怀与焦灼,专注地停在他脸上。

    “为什么要解散呢?”她急急地问,“那已经成了学校里的一景了,怎么能解散呢?为什么?”

    “因为我没上电视,大家都骂我,我跟他们吵起来了,连高望都不同情我,说我至少该打个电话通知一下,他们不了解当时的情况,我根本把这回事忘得干干净净。我们大吵特吵,吵到最后,乐队就宣布解散了。”

    她瞅着他,手指慢慢地摸索到他胸前的狮身人面像。她一语不发,只是瞅着他。

    “不要这样一脸悲哀的样子!”高寒笑着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个乐队而已!我早说过,天下从没有不解散的乐队!这样也好,免得一忽儿练习,一忽儿表演,耽误好多时间!”

    她仍然瞅着他。瞅着,瞅着,瞅着……就有两滴又圆又大的泪珠,从她眼角慢慢地滚出来了。高寒大惊失色,弯着腰去看她,他几乎没有看过她流泪,刚刚受伤那两天,她疼得昏昏沉沉还要说笑话。现在,这眼泪使他心慌而悸动了。他用双手扶着她的胳膊,轻轻地摇撼她,一迭连声地说:

    “喂喂喂,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都是我不好。”她侧过头去,泪珠从眼角滚落在枕头上。“我害你被他们骂,又害你解散了乐队。我知道,你爱那个乐队就好像爱你的生命一样。你一定被骂惨了,你一定忍无可忍才这样做……高寒,你……你……”她抽噎着,更多的泪珠滚了出来,“你对我太好了!”她终于低喊出来。

    高寒凝视她,内疚使他浑身颤栗,心中猛地紧紧一抽。幸好她失去了记忆,幸好她完完全全忘记了杏林中的谈话。幸好?他心中又一阵抽痛,不能想,不要去想!他眼前有个为他受伤又为他流泪的女孩,如果他再去想别人,就太没有心肝了!他取出手帕,去为她拭泪,他的脸离她的只有几时的距离。

    “别哭!”他低语,“别哭。可慧,我发誓——我并不惋惜那个乐队……”

    “我惋惜。”她说,仍然抽噎着。“等我好了,等我能走了,我要去一个一个跟他们说,我要你们再组合起来!他们都那么崇拜你,而你为我就……就……”

    “不全是为你!”他慌忙说,“不全是为你!真的,可慧,别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他用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用另一只手去擦她的眼泪。“笑一笑,可慧。”他柔声说,“笑一笑。”

    她含着眼泪笑了笑,像个孩子。

    他扶着她的头,要把她扶到枕上去,因为她又东倒西歪了。她悄眼看他,室内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个,所有的人都安心避开了。她忽然伸出胳臂,挽住了他的头,把他拉向自己,她低语:

    “吻我!高寒!”

    高寒怔了怔,就俯下头去,情不自禁地吻住了她。她另一只手也绕了上来,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脖子。有好一会儿,他们就这样呆着,她那薄薄的嘴唇细嫩而轻柔。然后,一声门响惊动了他们。高寒抬起头来,转过身子。面对着的,是翠薇和盼云。

    “噢,妈。噢,小婶婶!”可慧招呼着,整个面孔都绯红了。

    盼云的眼光和高寒的接触了,盼云立刻调开了视线,只觉得像有根鞭子,狠狠地从她心脏上鞭打过去,说不出来有多疼,说不出来有多酸楚,说不出来有多刺伤。更难堪的,是内心深处的那种近乎嫉妒的情绪,毕竟是这样了!毕竟是功德圆满了!她一直期望这样,不是吗?她一直期望他们两个“好”,为什么现在心中会这样刺痛呢?她真想避出去,真想马上离开,却又怕太露痕迹了。她走到可慧的床脚,勉强想挤出一个笑容,但是,她失败了。倒是可慧,经过几秒钟的羞涩后,就落落大方地笑了起来:

    “糟糕,给你们当场抓到了!”她伸伸舌头,又是一脸天真调皮相。

    高寒不安地咳了一声。翠薇笑着瞪了他一眼。

    “高寒,”翠薇从上到下地看他,笑意更深了,丈母娘看女婿,怎么看怎么顺眼。“你来了多久了?”

    “吃过午饭就来了。”高寒有些狼狈,比狼狈更多的,是种复杂的痛苦。他偷眼看盼云,她已经避到屋子一隅,在那儿研究墙上的一幅现代画。他再看看翠薇和床上的可慧。

    “我要先走一步了。”他说,“我还有课。”

    “几点下课?”可慧问。

    “大概五点半。”

    “你要来哟,我等你。”

    他点点头,再看盼云,盼云背对着他。他咬紧牙关,心里像有个虫子在啃啮他的心脏,快把他的心脏啃光了。他毅然一甩头,高寒呵高寒,你只能在她们两个里要一个!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他走出了病房。

    一走出病房,他就觉得脚发软了,穿过走廊,他不自禁地在墙上靠了一下。眼前闪过的,是盼云那受伤而痛楚的眸子,那瘦瘦弱弱的背影,那勉强维持的尊严……受伤,是的,她受伤了。因为他吻可慧而受伤了,这意味着什么?老天,她在爱他的,她是爱他的!老天!我们在做什么?老天!

    他在医院门口候诊室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把脑袋埋在手心中,手指插在头发里,他拼命地扯着头发,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同时呐喊起来:

    “盼云!盼云!盼云!盼云!”

    他呻吟着,把脑袋一直埋到膝盖上去。他旁边有个少妇带着一个孩子在候诊,他听到那孩子说:

    “妈妈,你看,疯子!疯子!”

    他抬起头来,去看那孩子,那母亲慌忙把孩子拉到怀里去,他对孩子咧咧嘴,露露牙齿,孩子的头躲到母亲衣服里面去了。他茫然地站起身来,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走出医院的大门,迎面,是秋天的风,冷而萧飒。

    他没有离开医院很远,就站在那医院门口,他用背贴着围墙,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固执地不看表,只是那样站着,像一张壁纸,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医院门口。有人进去,有人出来,那孩子牵着母亲的手也出来了:

    “妈妈,疯子!疯子!”孩子又喊。

    那母亲悄悄偷看他一眼,一把蒙住孩子的嘴,抱着孩子急慌慌地逃走了。他扯了扯头发,觉得自己真的快发疯了。

    终于,盼云走出了医院的大门。他飞快地闪了过去,拦在她的面前。

    盼云抬眼看他,他们两人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好一会儿,他们只是这样相对而视,好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了,都不存在了。然后,高寒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抗拒,很顺从地让他握着,他伸手叫了一辆计程车。

    “我们找个地方去坐坐?”他说。

    她点点头,从来,她没有这样顺从过他。

    上了计程车,他开始回复了一些理智,开始又能思想了。他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生怕她打开另一扇门跑掉,但是,她坐在那儿不动,有种奇异的沉静,有种令人心酸的柔顺。

    “去哪儿?”司机回头问。

    “去——”他犹豫着,忽然想起了那个老地方,那座莲花池。“去青年公园!”

    青年公园别来无恙,依然是空荡荡地没有几个游人,依然是疏落的林木,依然平畴绿野,依然是弯曲的莲池,莲池边,依然竖着那棵大树,大树下,也依然是那张孤独的椅子。

    他带着她走到树下,望着那莲池,那老树横枝,两人都在回想着那天落进莲池的情景。事实上,事情发生并没有多久,但是,这之间经历过太多事情,竟使他们有恍如隔世之感。盼云的眼光终于从莲池上移过来,落在高寒脸上了。

    他们彼此对视着,那样深深地、苦苦地、切切地对视着。高寒第一次在盼云眼里读出那么深厚的感情,那么浓挚的感情,那么没有保留的感情……他立即拥她入怀,她丝毫也没有抗拒,紧紧地抱住他的腰,他们的嘴唇贴住了。

    这是一个炙热、缠绵,充满煎熬、痛楚与悲苦的吻。他们彼此奉献,彼此需索,彼此慰藉着彼此,彼此渴求着彼此……千言万语,万语千言……都要借这一吻来传达,他们的吻搅热了空气。

    终于,他抬起头来,带着不信任的表情,去察看她的眼睛。又带着猝然的酸楚,把她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胸前。

    “哦,盼云,”他低语,“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盼云!”

    她的面颊贴着他那个狮身人面像,石雕被她的面颊烤热了。她的手仍然紧抱着他的腰,她用全身心在感应这片刻的相爱与相聚。

    “你已经做对了。”她低声说。

    “什么做对了?”他追问,“对她做对了,还是对你做对了?”

    “对她!”她仰起头来,盯着他了,“高寒,你跟我一样清楚,在她失去记忆以后,我们再也不能刺激她了。我认识一个心理科医生,我去问过他,他说,如果是种最悲切的记忆,失去了是最幸福的,如果唤醒这记忆,很可能导致她疯狂。”

    “你有没有想过,”高寒仍然怀抱着她,苦恼地凝视着她,“她有一天,说不定会恢复记忆,想起杏林那一幕,那时,她会无地自容。”

    盼云颤栗了一下。

    “高寒,永远不要让她恢复记忆!”

    “这不在我能控制的范围之内吧?”

    “在你能控制的范围之内!”盼云有力地说,“只要你爱她,全心全意地爱她,不给她丝毫怀疑的地方,不给她任何需要回忆的因素……那么,她就根本不会再去想,心理医生说,这种失忆症可能是终身的,除非你再去刺激它,它就不会醒觉。”

    “别忘了,我也学医,我也念过心理学,这件事很危险,失忆症随时可能恢复!”

    “不会,不会!”盼云坚定地摇头,“只要你真心真意去爱她!”

    他的手紧箍了她一下。

    “你‘真心真意’希望我‘真心真意’爱她吗?”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她凝视着他,眼中盛满了坦白的痛楚。

    “高寒!”她惨然低呼,“我们都无法选择了!都无法选择了!”

    “为什么?”

    “你跟我一样清楚为什么,你不能再杀她一次!我们都不能再杀她一次!你做不出来了,永远做不出来了!”

    是的,他做不出来了!当可慧生死未卜的时候,他只希望时间倒流,让一切没发生过,如今,时间真的倒流了。他再也不能把第一次的错误重犯!而且,如果现在再提出来,那是真的会彻彻底底地杀了可慧了。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周身颤抖。

    “高寒,去爱她!”盼云温柔地说,“你会发现爱她并不困难。事实上,今天你已经去‘爱’了,你吻了她,那并不困难,是不是?”

    他盯着她。

    “你吃醋吗?”他直率地问。

    “是的。”她真挚地回答。

    “也痛苦吗?”

    “是的。”

    他一下子又把她拥得紧紧的。在她耳边飞快地说:

    “我们逃走吧!盼云。什么都不要管,我们逃走吧,逃到没有人的地方去!”

    “不要说孩子话。”她有些哽咽。“这太不实际了。我们没地方可逃。责任、家庭、学业……你还有太多的包袱。人活着就有这些包袱,我们都不能逃。如果真能逃走,也没矛盾和痛苦了,反正,结论是一样,你要再杀可慧一次。你做不出来,我也做不出来!”

    他把面颊埋进她耳边的长发中,他吻着她的耳垂,吻着她那细细的发丝,他的眼眶潮湿,声音喑哑:

    “那么,你肯答应我一个要求吗?你肯抛开礼教和道德的枷锁吗?”

    “不,不能。”她咬咬嘴唇。“我知道你的意思,坦白说,不能。并不仅仅是道德和礼教,还有良心问题,我不能——欺骗可慧。我也不能冒这个险,唤醒她记忆的危险!”

    “我们现在算不算欺骗可慧呢?”

    她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

    “算。”她低语,“所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以后,我再也不单独见你了。”

    他往树上一靠,脑袋在树干上撞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揉揉头发,眼光死死地注视着盼云的脸。他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决,这使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都破碎了。然后,他体会出来,这几乎是一次诀别的会面,所以她那么柔顺,所以她那么甜蜜,所以她那么坦白……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他盯着她,她也盯着他,两人都看出对方的思想和感情。

    “不。”他机械化地说。

    “是的。”她悄声应着。

    “不!”他加大了声音。

    “是的。”她仍然悲壮而坚定。

    “不!”他大声狂喊了,“不!不!不!……”

    她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他,紧紧地贴住他,把遍是泪痕的面颊贴在他胸前,他用手摸索她的脸,摸到了一手的潮湿。他挣扎着低下头去,挣扎着吻她的面颊、吻她的泪,挣扎着喃喃地说:

    “怎么样才能停止爱你?怎么样才能停止爱你?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停止爱你?”

    “高寒,”她低声饮泣,“我们没有碰对时间,早三年相遇,或者晚三年相遇,可能都是另一种局面,现在,我们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高寒,你有多少话要对我说,今天一次说完,你有多少感情要给我,今天一次给我,分手后,你就再也不是我的了。”

    他推开她,看她。

    “看样子,我们是真的要分手?”

    她点点头。

    他忽然笑了。转过身子,他笑着用额角抵住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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