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聚散两依依(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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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倩云谈完这篇话,她是更加心乱了,更加神魂飘忽了。她知道倩云是好意,只有倩云会这样坦白地对她说这些,钟家毕竟不能把她“驱逐出境”啊!唉,是的,她该回到贺家去。但是,妈妈每次看到她都要掉眼泪呵。人,活在自己的悲哀里还比较容易,活在别人的同情里才更艰难。

    和倩云在街头分了手,她带着尼尼走回钟家。一进大门,就听到好一阵笑语喧哗,家里的人似乎很多,可慧的笑声最清脆。她诧异地跨进客厅,一眼看到徐大伟和高寒全在。可慧这小丫头不知道在玩什么花样?翠薇正在张罗茶水,带着种“得意”的暗喜,分别打量着徐大伟和高寒。难得文牧也没上班,或者,他是安心留下,要放开眼光,为女儿挑选一个女婿?钟老太太坐在沙发里,正对高寒不满意地摇头,率直地问:

    “你的头发怎么还是这么长?”

    高寒用手把浓发一阵乱揉,笑嘻嘻地说:

    “我去理过发,不骗你,奶奶。那理发师一定手艺不精,剪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还没剪掉多少!”

    “你真理过发吗?”奶奶怀疑地推眼镜。

    “他真的理过!”徐大伟一本正经地帮高寒说,“去女子理发店理的!”

    满屋大笑,高寒斜瞅着徐大伟。

    “小心,徐大伟,你快入伍受训了,那时,你会理个和尚头,准漂亮极了。我知道,可慧顶喜欢和尚头了,是不是,可慧?”

    “啊呀!”可慧尖叫,“徐大伟,如果你没头发……老天!”她跌脚大叹,“我不能想象你会丑成什么样子!”

    “可慧,”文牧开了口,“你认为男孩子的漂亮全在头发上吗?”

    “爸爸,”可慧娇媚地对父亲扬了扬眉毛。“你必须原谅,我很肤浅,审美观不够深入,看人从头看到脚,第一眼就看头发!”

    盼云走进屋来,打断了满屋的笑语喧哗。她慌忙抱起地上的尼尼,解开它的带子,对大家说:

    “你们继续谈,我上楼去了。”

    “盼云,”文牧喊住了她,“何必又一个人躲在楼上?坐下来跟大家一块儿聊聊不好吗?”

    盼云看了文牧一眼,脑子里还萦绕着倩云的话:文牧夫妇会以为你赖在钟家,等老太太过世了好分财产呢!你们会吗?会这样想吗?文牧递给她一杯冰镇西瓜汁。

    “这么热的天,还出去遛狗?”他问,眼光落在她那年轻细致的面庞上。

    盼云笑笑,没有回答,接过了西瓜汁,她低声道了句谢。小狗从她膝上跳下去,躲到屋角,躺在地上,吐着舌头喘气,它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

    “嗨!”高寒一下子闪到她面前,冲着她微笑,很快地说,“记不记得上次那支歌?可慧要我把它写成套谱,我真的写了,通常没有钢琴谱,我也加上了。而且,我把那歌词改了改,写成了完整的,你要不要弹一弹试试看?”他浑身东摸西摸,大叫,“可慧,我把歌谱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你摩托车的包包里!”可慧说。

    “拜托拜托,你去给我拿来好吗?”

    “是!”可慧笑着,奔出去拿歌谱。

    盼云瞪着高寒,唉!她心中在叹气,我并没有兴趣弹琴,我也不想弹琴,尤其在这么多人面前,我一点情绪都没有,真的没有。她的眼光一定流露了内心的感觉,因为高寒的神情变得更热切了,有种兴奋的光彩燃亮了他的眼睛,他看来满身都是“劲”。

    “你会喜欢那支歌,我向你保证。”他说。

    可慧奔回来了,举着歌谱。

    “来!小婶,你弹弹看!”她跑过去打开了琴盖,把琴凳放好,对盼云夸张地一弯腰,一摊手,拉长了声音说,“请——”

    盼云无法拒绝了,她无法拒绝这两个年轻人的热情和好意。而且,她明白,可慧并不是要她表演弹琴,而是要借她的表演带出高寒的“才气”。她拿着琴谱,走到钢琴前坐下。可慧早已把吉他塞进了高寒手中。她望着那谱,弹了一段前奏,立刻,她又被那奇妙的音符捉住了,她开始认真地弹了起来,和着高寒的吉他,这次,他们的合奏已经达到天衣无缝,不像上次要改改写写。高寒站在钢琴边,弹了一段,他就开始唱起来了,完全没有窘迫,他显然非常习惯于表演,也唱得委婉动人而感情丰富。于是,盼云惊奇地发现,他对原来的词句,已经修正了很多,那歌词变成了:

    也曾数窗前的雨滴,

    也曾数门前的落叶,

    数不清,数不清的是爱的轨迹;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也曾听海浪的呼吸,

    也曾听杜鹃的轻啼,

    听不清,听不清的是爱的低语;

    魂也依依,梦也依依。

    也曾问流水的消息,

    也曾问白云的去处,

    问不清,问不清的是爱的情绪;

    见也依依,别也依依!

    琴声和歌声到这儿都做了个急转,歌词和韵味都变了,忽然从柔和变为强烈,从缓慢变为快速,从缠绵变为激昂:

    依依又依依,

    依依又依依,

    往者已矣!来者可追!

    别再把心中的门儿紧紧关闭,

    且开怀高歌,欢笑莫迟疑!

    高寒唱完了,满屋子笑声掌声喝彩声。盼云很快地关上琴盖,在一种惊愕和震动的情绪下,她不由自主地瞪着高寒。她相信,满屋子除了她,没有一个人听清楚那歌词,因为它又文言又白话,后面那段的节奏又非常快。她直直地瞪着高寒,立刻,她发现高寒也正肆无忌惮地瞪着她,那眼光又深沉,又古怪,又温柔,又清亮……她一阵心慌,站起身来,她很快地离开了钢琴,去餐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

    “高寒!”可慧在叫着,奔过去,她摇着高寒的手,“再为我们唱一支什么,再为我们唱一支!大家都喜欢听你唱,是不是,奶奶?”

    盼云放下了玻璃杯,转过身子,她想悄悄地溜上楼去,才走了两步,她就听到高寒那种带有命令意味,似真似假,似有意似无意的声音:

    “如果都喜欢听我唱,就一个也不要离开房间!”

    盼云再一次愕然。她本能地收住脚步,靠在楼椅扶手上,抬头去望高寒。高寒根本没看她,他低着头在调弦。徐大伟轻哼了一声,从沙发中站起来,高寒伸出一只脚去,徐大伟差点被绊了一跤。徐大伟站直身子,有些恼怒。

    “你干吗?”他问。

    高寒望着他笑。

    “你想走,你存心不给我面子。你不给我面子,就等于不给可慧面子!不给可慧面子,就等于不给钟家全家面子!”

    可慧望望高寒,又望望徐大伟。

    “徐大伟,”可慧对徐大伟挥挥手,“坐好,坐好,别动。你要喝什么,吃什么,我给你去拿!”

    “我要——”徐大伟没好气地叫出来,“上厕所!”

    “噢!”可慧涨红了脸,满屋子的人又都笑了。

    盼云是不便离开了,不管高寒的话是冲着谁说的,她都不便于从这个热闹的家庭聚会中退出了。但是,她仍然悄悄地缩到屋角,那儿有一张小矮凳,她就坐了下去。小尼尼跑到她的脚边挨擦着,她抱起尼尼,把下巴埋在尼尼那柔软的白毛里。高寒又唱起歌来。他唱《离家五百里》,唱《乡村路》,唱《阳光洒在我肩上》,唱《我不知如何爱他》……他也唱他自己作的一些歪歌,唱得可慧又笑又叫又拍手……他始终就没有再看盼云任何一眼。然后,盼云抱着尼尼站起身来,她真的想走了,忽然,她听到高寒急促地拨弦,唱了一支她从未听过的歌:

    不要让我那么恐惧,

    担心你会悄悄离去,

    不要问我为什么,

    忽然迷失了自己!

    不要让我那么心慌,

    担心你会忽然消失,

    告诉我我该怎样,

    才能将哀愁从你脸上抹去……

    她甩甩头,抱紧尼尼,她把面颊几乎都埋在尼尼的长毛中。她没有对屋子里的人招呼,只是径自往楼上走去。没有人留她,也没有人注意她。高寒仍然在拨着琴弦,唱着他自己的歌:

    为什么不回头展颜一笑,

    让烦恼统统溜掉?

    为什么不停住你的脚步?

    让我的歌把你留住!

    她转了一个弯,完全看不见楼下的人影了,轻叹一声,她继续往前走。但是,她听到楼下有一声碎裂的“叮咚”声,歌停了,吉他声也停了。可慧在惊呼着:

    “怎么了?”

    “弦断了!”高寒沉闷的声音,“你没有好好保养你的吉他!”

    “是你弹得太用力了。”可慧在说,“怎么样?手指弄伤了吗?给我看!让我看!”

    “没事!没事!”高寒叫着,“别管它!”

    “我看看嘛!”可慧固执地。

    “我说没事就没事!”高寒烦躁地。

    盼云走到自己房门口,推开房门,她走了进去,把楼下的欢笑叫嚷喧哗都关到门外,她走到梳妆台前面,懒洋洋地坐了下去。梳妆台上放着一张文樵的放大照片,她拿起镜框,用手轻轻摸着文樵的脸,玻璃冷冰冰的,文樵的脸冷冰冰的。她把面颊靠在那镜片上,让泪水缓缓地流下来,流下来,流下来,她无声地哭泣着,泪水在镜片和她的面颊上泛滥,她心中响起了高寒的歌声:

    依依又依依,

    依依又依依!

    她摇头,苦恼而无助地摇头。高寒,你不懂,你那年轻欢乐的胸怀何曾容纳过生离死别?纸上谈兵比什么都容易!“情到深处不可别离,生也相随,死也相随!”这才是“情”呵!古人早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句子,早把“情”字写尽了。再没有更好的句子了。

    半晌,她放下了那镜框,又想起倩云要她回家的话了。忽然,她心里闪过一个很可怕的念头,在文樵刚死的时候,她也有过“生死相许”这念头,“生也相随,死也相随!”她悚然一惊,慌忙摇头,硬把这念头摇掉。她记得,文樵去世后,她足足有三天水米不进,一心想死,楚鸿志猛给她注射镇定剂。后来,是倩云把她喊醒的,她摇着她的肩膀对她大吼大叫:

    “你有父有母,如果敢有这个念头,你是太不孝太不孝太不孝了!假如你有个三长两短,逼得爸爸妈妈痛不欲生,我会恨你一辈子!恨你一辈子!”

    她醒了,倩云把她叫醒了。在那一刻,她很感激倩云对她说了真心话,易地而处,她怀疑自己会不会像倩云那样有勇气说这几句话?易地而处?如果当初文樵选择了倩云,或者,整个命运都不一样了,或者他就不会死了……她想呆了,想怔了。

    她在房里不知呆了多久,忽然有人敲门,她跳起来,镜子中的脸又瘦又憔悴,眼睛又湿又惊惶,面颊上泪痕犹存……她一直不愿意钟家人看到她流泪,她慌忙用衣袖擦眼睛,来不及说话,房门已经开了,站在门口的,不是何妈,不是奶奶,也不是可慧,而是文牧!她有些发愣。

    “盼云,”文牧深刻地看了她一眼,“该下楼吃午饭了!”他柔声说,他有对和文樵很相似的眼睛,深邃,黑黝,闪着暗沉沉的光芒。

    她点点头,一语不发地拭净了面颊,往门口走去。

    他用手撑在门上,拦住了她。

    “听我说两句话再下楼,”他说,紧紧地盯着她。

    她困惑地抬起头来。

    “高寒还在下面。”他说,声调低沉,“可慧很天真,天真得近乎傻气。但是,我并不天真,也不傻。为了可慧,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距离高寒远一点。”

    她倒退了两步,脸色更阴暗憔悴了。蹙起眉头,她有些不相信地看着文牧,然后,她讷讷地说:

    “我……我不下去了,我也不饿。”

    “不行。”文牧坚定地说,“你要下去吃饭,你已经够瘦够苍白了!再这样下去,你会死于营养不良!”

    她张大眼睛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她慢慢地走下楼去。

    【第六章】

    高寒坐在他的小屋里,桌上堆满了医书:解剖学、营养学、血液、循环、心脏、皮肤……要命的人体构造!要命的细菌培养……他心里没有医学,奇怪自己怎么会去考了医学院。他也不知道凭自己这块料,怎么能成为好医生?解剖的时候需要头脑清晰,把一具尸体当一件艺术品,他还记得,第一次解剖人体,他冷静地用刀子划下去,冷静地拿出内脏,教授对他赞不绝口,同学们都羡慕他的镇定。但是,一下课他就冲进浴室去大吐特吐,足足有一星期他不能吃肉。事后,他只对弟弟高望说过一句:

    “我相信,我是个自制力最强的人,我能控制自己,不允许我情感上的弱点暴露出来!”

    “因为你有歌!”高望说过,“你把很多积压在内心的不平衡完全借歌唱来发泄了!所以你唱的时候比别人都卖力,你写的歌词比别人写的更富有感性!”

    或者是真的。高望了解他。高望念了历史系,高寒不懂一个男孩子念了历史系,将来预备做什么?了不起当历史学家或教授。高望笑着说过:

    “其实我们两个念的是同一门,你整天研究人类怎样才能活下去,我整天研究人类是怎样死掉的!”

    哈!他喜欢高望,欣赏高望!不只因为他是高望的哥哥,而且因为高望有幽默感,有音乐细胞,还有那份人性的分析能力。现在,高寒坐在他的书桌前面,他并没有研究自己的功课,推开所有的书籍,他在一张五线谱的稿纸上作歌,手里拿着吉他拨来拨去,他的吉他上有一个狮身人面像,高望的代号是金字塔,吉他上也有个金字塔。他们这个乐队选择了“埃及人”为名字,就是这兄弟二人的杰作。高寒从医学观点去看埃及人,高望从历史观点去看埃及人,都觉得他们这古民族有不可思议的地方。

    “怎么能造一座金字塔?怎么能雕一个狮身人面像?简直不是‘人’的力量可以完成的!”

    “所以,至今有个学说,认为当初曾有外太空的人来过地球,帮助人类完成了许多人类不能完成的工程。其中最大的证据就是金字塔!”

    “不。”高寒说,“我不相信有什么外太空人,这些确实是人做的,这证明了一件事:人的力量是无法估计的,人的头脑和意志力更加可怕!”

    “中国人早就有一句成语。”高望说,“人定胜天!连天都可以战胜,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

    于是,“埃及人”乐队就这样成立了。高寒高望兄弟成了队中的台柱。在学校里,甚至在校外,他们这乐队都相当有名气。但是,最近,高寒已经一连推掉三个演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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