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聚散两依依(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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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告诉你,”她说,“我和徐大伟根本没有什么。他故意做出这副姿态来,他相当阴险。”

    “哦。”高寒凝视着她,眼光深沉。“他并不阴险,他用心良苦!”他一脸的郑重和严肃。“徐大伟很好,你将来就会发现,像他这样的男孩子不多。现在,肯对感情认真的男孩子越来越少了。拿我们‘埃及人’来说吧,我们每个人都很容易有女朋友,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很‘游戏’,你懂吗?”

    不懂!可慧蹙起眉头,有股莫名的怒气在胸中激荡。谁要你来称赞徐大伟?谁要你来声明立场?虚伪呵,高寒!虚荣呵,高寒!当你以为我拒你于千里之外时,你受伤了;当你发现我可能对你认真时,你又来不及地想逃走了!可恶的埃及人,可恨的埃及人!

    “放心!”她冲口而出,“你对我而言,只是一具木乃伊!”

    “呃!”他几乎踉跄了一下,面对她气呼呼的脸,忍不住失笑了。“木乃伊不会唱歌,木乃伊也不会跳舞!”他的眼光又在闪烁了,他无法掩饰他对她的兴趣,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所以很恐怖。”她正色说,“想想看,你是一具又会唱歌又会跳舞的木乃伊。”

    “你说得我也恐怖起来了。”他耸耸肩膀,“你等于说我是个行尸走肉,你骂人的本领相当高明。”

    “不是高明,是高寒!”

    “呃?”他又听不懂了。

    “令人寒心的高个子!”她的睫毛往上翻,抬头看他,他确实高,比她高了一个头。“这就是你!”

    他更深地看她,从她的眉毛,眼睛,一直看到她那尖尖的小下巴。

    “看样子,我给你的印象很坏!”他说。

    “不不不!”她慌忙摇头,眼光透过他,看到别处去。“你根本没有给我什么印象,谈不上好坏!”

    “呃?”他又“呃”了一下,好像喉咙口被人塞了个鸡蛋。“骂够了吗?”他问。

    “骂?”她挑高眉毛,在人群中找寻徐大伟。“我什么时候骂过你?我从不对不值得的事浪费口舌。”她看到徐大伟了,他正在跟苏珮珮跳舞。

    “好了好了,”高寒用手把她的脑袋转过来,强迫她的眼光面对自己。“我们休战,怎么样?”他的眼睛炯炯发光,唇边漾着笑意。

    她不语,慢慢地把视线从他面孔上垂下来,用手拨弄着他胸前的一件装饰品——一个狮身人面像。

    “狮身人面像是什么意思?”她哼着问,不愿讲和的痕迹太快露出来。

    “是合唱团的标志,我们每人都有一样埃及人的东西,例如金字塔、人面像、古埃及护身符……我选了狮身人面像,因为——我是属狮子的!”

    “属——狮子?”她眼珠转了转,想推算他的年龄,忽然间,她发现自己上了当。“胡说!”她叫着,“十二生肖里哪儿有狮子?”

    “有有有。”他拼命点头。“我是属第十三生肖,刚好是狮子。”

    “哦。”她咬咬嘴唇。“你属第十三生肖,狮身人面,换言之,就是‘人面兽心’的意思。”

    “噢,”他低头瞅着她,“你又骂人了。女孩子像你这么利牙利齿,实在不好。让我告诉你,可爱的女孩都是温柔亲切的,像你……”

    “我不可爱!”她瞪着眼睛,鼓圆了腮帮子,气呼呼地嚷,“我也不温柔!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欣赏我!我就是这副德行!”

    他皱起眉头,诧异地研究她。

    “奇怪。”他喃喃自语,“真奇怪。”

    “什么东西奇怪?”她忍不住问。

    “有人属第十四生肖,属青蛙,你信不信?”

    “什么属青蛙?”

    “你啊,你是属青蛙的!”

    “胡说八道!”

    “如果不属青蛙,”他慢吞吞地说,“怎么腮帮子一天到晚鼓得像青蛙的大肚子一样呢!”

    她扬起睫毛,张大眼睛,想生气,两腮就自然而然又鼓了起来,鼓啊鼓的,她却蓦然间大笑了起来。高寒瞪着她,看到她那样翻天覆地地笑,忍不住也笑开了。他们的笑把所有的人都惊动了,一时间,整个房间的人都忘了跳舞,大家停下来,只是诧异地看着他们两个相对大笑。

    【第四章】

    天气由微暖转为燠热好像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当花园里的茉莉花蓦然盛开,当玫瑰花笑得更加灿烂,当那小尼尼已长大到长毛垂地……盼云知道夏天又来了。奇怪,人类生老病死,每天都有不同的变化,而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却永远这样固定地、毫无间断地转移过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带着尼尼,盼云在花园中浇着花草,整理着盆景。不知从何时开始,钟家这份整理花园的工作就落在盼云身上了。这样也好,她多多少少有些事可做。每天清晨和黄昏,她都会在花园中耗一阵子,或者,这是奶奶和文牧有意给她安排的吧,让她多看一些“生机”,少想一些“死亡”。可是,他们却不明白,她每天看花开,也在每天看花谢呵。

    浇完了花,她到水龙头边洗干净手。抬头下意识地看看天空,太阳正在沉落,晚霞在天空燃烧着,一片的嫣红如醉,一片的绚烂耀眼。黄昏,黄昏也是属于情人们的。“早也看彩霞满天,晚也看彩霞满天”,这是一支歌,看彩霞的绝不是一个人。如果改成“早也独自迎彩霞,晚也独自送彩霞”,就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她慢慢地走进客厅。整个大客厅空荡荡的,奶奶在楼上。翠薇——可慧的母亲——出去购物未归。文牧还没下班,可慧已经放暑假了,却难得有在家的日子。这小姑娘最近忙得很,似乎正在玩一种几何学上的游戏,不知道是三角四角还是五角,反正她整天往外跑,而家中的电话铃整日响个不停,十个有九个在找她。唉,可慧,青春的宠儿。她也有过那份灿烂的日子,不是吗?只是,短暂得像黑夜天空中划过去的流星,一闪而逝。

    她在空落落的客厅里迷惘回顾,钢琴盖开着,那些黑键白键整齐地排列,上面已经有淡淡的灰尘了。这又是可慧干的事。她最近忽然对音乐大感兴趣,买回一支吉他,弹不出任何曲子。又缠着盼云,要她教她弹钢琴,弹不了几支练习曲,她就叫着:

    “不!不!不!我要弹歌,小婶,你教我弹歌,像那支‘每当春风吹过,树叶儿在枝头绿呀绿’!”

    她怔着。是流行歌曲吗?她从没听过。而可慧已瞪圆了大眼睛,惊诧得就像她是外星人一般。

    “什么?这支歌你都不知道?我们同学人人会唱!”

    是的,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岂止一支歌?她低叹一声,走到琴边。找了一块布,她开始细心地擦拭键盘,琴键发出一些清脆的轻响。某些熟悉的往日从心底悄悄滑过,那些学琴的日子,那些沉迷于音乐的日子,以至于那些为“某一个人”演奏的日子……士为知己者死,琴为知音者弹哪!

    她身不由己地在钢琴前面坐了下来。如果文樵去后,还有什么东西是她不忍完全抛弃的,那就是音乐了。她抚摸着琴键,不成调地,单音符地弹奏着。然后,有支曲子的主调从她脑中闪过,她下意识地跟着那主调弹奏着一个一个的单音……慢慢地,慢慢地,她陷入了某种虚无状态,抬起了另一只手,她让一串琳琳琅琅的音符如水般从她指尖滑落出来……她开始弹奏,行云流水般地弹奏,那琴声如微风的低语,如森林的簌簌,如河流的轻湍,如细雨的敲击……带着某种缠绵的感情……滑落出来,滑落出来。这是一支歌!不是钢琴练习曲。一支不为人知的歌,盼云还记得在法国南部那小山城的餐馆中,一位半盲的老琴师如何一再为她和文樵弹这支曲子,他用生疏的英文,告诉文樵,这是他为亡妻而谱的,盼云当时就用笔记下了它的主调,后来还试着为它谱上中文歌词:

    细数窗前的雨滴,

    细数门前的落叶,

    晚风化为一句一句的低语;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倾听海浪的呼吸,

    倾听杜鹃的轻啼。

    晨风化为一句一句的低语;

    魂也依依,梦也依依。

    这支歌只谱了一半,幸福的日子里谱不全凄幽的句子,或者,当时听这支歌已经成为后日之谶,世界上有几个才度完蜜月就成寡妇的新娘?她咬着嘴唇,一任那琴声从自己手底流泻出来。她反复地弹着,不厌其烦地弹着。心底只重复着那两个句子:“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梦也依依。”

    她不知道自己重复到第几遍。躺在她脚下的小尼尼有一阵骚动,她没有理睬,仍然弹着。然后,她被那种怆然别绪给捉住了,她弹错了一个音,又弹错了一个音。她停了下来,废然长叹。

    一阵清脆的鼓掌声,可慧的声音嚷了起来:

    “好呀!小婶!你一定要教我这支曲子!”

    这小姑娘何时回来的?怎么悄悄进来,连声音都没有?或者,是她弹得太忘形了。她慢慢地从琴键上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回过身子,她还陷在自己的琴韵中,陷在那份“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梦也依依”的缠绵情致里。她望着可慧,几乎不太注意。但是,可慧身旁有个陌生的大男孩忽然开了口:

    “当你重复弹第二遍的时候,高八度音试试看!”

    她一惊,愕然地望着那男孩,浓眉,大眼,热切的眸子,热切的声音,热切的神情……似曾相识,却记不起来了。可慧已轻快地跑了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小婶,我跟你介绍,这就是高寒。我跟你提过几百遍的,记得吗?高寒,”她望向高寒,“这是我的小婶婶!她是音乐系的,大学没毕业,就嫁给我小叔哪!”

    高寒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女人。中分的长发,白皙的面颊,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缺乏血色的嘴唇,心不在焉的神情,还有那种好特别好特别的冷漠——一种温柔的冷漠,飘逸的冷漠,与世无争的冷漠……她似乎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件黑衬衫,黑裙子,黑腰带……他打赌他见过她,只是忘了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这是一张不容易忘记的脸,这是一对不容易忘记的眼睛……他努力搜寻着记忆。尼尼跑过来了,颈子上的铃儿响叮当,像阳光一闪,他叫了起来:

    “马尔济斯狗!”

    同时,盼云注意到他脖子上那个“狮身人面”了。多久了?尼尼都快半岁了呢!时间滑得好快呀!原来这就是高寒,这就是可慧嘴里梦里心里萦绕不停的高寒!就是会唱歌会编曲而又学了最不艺术的医学院的高寒!就是把徐大伟打入一片愁云惨雾中的高寒!她望着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心不在焉地说:

    “请坐。”她拍拍沙发,“可慧会招呼你。我不陪了。”她弯腰抱起地上的尼尼。

    “慢一点!”高寒冲过来,站在钢琴前面。“我们见过,你忘了?”他指指小狗。

    “没忘。”她淡淡地一摇头,“谢谢你把它让给我,瞧,养得不错吧!”

    “很不错。”他伸手摸摸小狗,尼尼对他龇龇牙。“忘恩负义的东西,想凶我呢!”

    可慧好奇地跑过来,望望高寒,再望盼云。

    “怎么,你们认得呀?”她诧异地问。

    “等于不认得,”盼云又恢复了她的心不在焉。“一个偶然而已。”她转身又要往楼上走。

    “等一等。”高寒再度拦住了她。“你刚刚弹的那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她侧着头想了想,神情黯淡。

    “没有名字吧!”她的神志飘向了久远以前的小山城,飘向了另一个世界。“没有名字。”

    “你有没有试着用吉他弹这支曲子?”

    “吉他?”她怔怔,“我不会弹吉他。”

    “我保证,”高寒热烈地说,“用吉他弹出来会有另一种味道。可慧,你有吉他吗?”

    “有呀!”可慧热心地叫,急于要显露一下高寒的技术。“我去拿!”

    可慧飞奔上楼。盼云带着一种懒洋洋的倦怠,斜靠在钢琴边,用手指无意识地抚弄着尼尼的脑袋。她没有再看高寒,她的思想飘移在虚幻里。

    可慧跑回来了,把她的吉他递给高寒。高寒接过来,调了调音,拨了拨弦,瞪了可慧一眼,笑着骂:

    “属青蛙的,你真懒,弦都生锈了!”

    可慧做了个可爱的鬼脸,伸伸舌头,也笑着顶回去:

    “属狮子的,你少神勇,有吉他给你弹已经不错了!”

    高寒在沙发背上坐下来,拨了几个音,然后,他脸上那种嬉笑的神色消失了,变得郑重起来,变得严肃起来,那曲子的音浪琤琤琮琮地流泻……盼云的注意力集中了,她惊奇地望向高寒,他居然已经记住了整条曲子!只一会儿,她就忍不住放下了怀中的小狗,她坐回到钢琴边,对高寒微微点了点头。高寒会意地走到琴边,在一段间奏之后,盼云的钢琴声响了,高寒的吉他成了伴奏,他们行云流水般配合着,弹到一个地方,盼云的钢琴和不上去了,他们同时停了下来,高寒说:

    “这样,我们把主调改一下,有纸有笔吗?”

    可慧又飞奔着送上纸和笔。

    高寒在纸上划着五线谱和小蝌蚪,写得快而流利,递给盼云看:

    “这样,你弹第一部的时候,我弹第二部,你弹这三小节的时候,我不弹,到下面一段,我弹的时候,你不弹。我们试试看。”

    他们又试了一遍,钢琴和着吉他,像一个美妙的、小型的演奏会。可慧听得悠然神往,心都醉了。她伏在钢琴上,含着笑,望着盼云那在琴键上飞掠过去的手指。那纤细,修长,而生动的手指。

    盼云忽然停住了,深思地望着琴键。高寒也停住了,深思地望着盼云。

    “第二段第三小节的问题。”高寒说。

    盼云拿过纸和笔,改了几个音符,高寒伸头看着,一面用吉他试弹。盼云放下纸笔,又回到钢琴上,他们再一次从头弹起。

    多美妙的曲子!多美妙的配合。琴声悠扬而缠绵,温柔而清脆,细致而凄怨,美丽而婉转……在暮色中叮叮咚咚地响着,委委婉婉,如梦如歌。

    一曲既终,他们同时停止演奏。彼此互望着,高寒的眼睛中幽幽地闪着光,盼云的面颊上微微有层红晕。可慧发疯般地鼓着掌,兴奋得满屋子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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