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第三辑-水云间(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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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行吗?你做得到吗?忘了芊芊?不再爱她,不再恨她!不再为她心痛,不再为她生气,不再为她伤心,不再为她担忧……你做得到吗?”

    子默心头一紧,说不出有多痛。他哑声说:

    “即使我忘不掉芊芊,我也不会找另一个女孩来填空!这样是不公平的!不道德的……”

    “不要对我谈公平道德!”她发作了,对子默大吼大叫起来,“人生没有什么事情是公平的!不要用传统礼教的那些大帽子来压我,我从来就是礼教的叛徒!成天跟着你们这些艺术家鬼混,早就没有人尊重我,珍惜我!我的事我自己负责!钟舒奇以前没有得到过我,现在他也没有损失什么,你干吗为他抱不平?他有什么不满意,尽管来找我好了……”

    子默被她吼得连退了好多步,退到门边,他以一种陌生的眼光,悲伤地看着她。那个欢乐的、自信的、神采飞扬的汪子璇,到哪里去了?他重重地咬了一下嘴唇,闭了闭眼睛:那个汪子璇,已经被若鸿和芊芊谋杀了!就和往日的子默,被他们谋杀了一样。他退出房间,带着无尽的伤痛,走了。

    没多久,子璇过生日。谷玉农带着好多礼物来看子璇,又是衣料,又是首饰,又是巴黎带来的香水和化妆品。子璇又感动了,她最近真容易被感动!搂着玉农的脖子,她亲昵地说:

    “如果还爱我,就证明给我看!如果还爱我,就不要放弃我!我是自由的,你也是自由的,这种感觉真好!追我吧!玉农!继续爱我吧!玉农!”

    谷玉农的心,就这样被她撩拨得飞跃了起来。那晚,她喝了好多酒,醉了。她跳上马车,驾着马就往外飞奔,谷玉农追上去,跳上马车陪她飞奔。

    八月,子璇忽然从昏天黑地的荒唐岁月中醒了过来,觉得自己浑身都不对劲。早上起床,看到牙膏就想吐,经过厨房,闻到油腥味就要作呕。她惊怔地、恐慌地体会到,自己身体里已有一个小生命在孕育。怎会呢?她和谷玉农结婚四年,也曾希望有个孩子,但,她始终都不曾怀孕。她的生理期常常不准时,也看过妇科医生,医生说她不容易受孕。而现在,她身体上的种种变化,都让她确定,她是怀孕了。算算日子,从五月份以后,经期就不曾来过了!五月,正是芊芊去上海,她和若鸿纵情于水云间的时期!她惊悸地、苦恼地想着:不要不要!她不要怀孕,她不要这个孩子!尤其,是梅若鸿的孩子!她用手压在肚子上,似乎已感到那孩子在长大。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心慌意乱,着急了,害怕了。她这一生,从没有这样手足失措,束手无策过。

    她迟疑了好多天,既没有人可以商量,也没有人可以讨论。身体上的不适在加重,没胃口,没精神,只想吃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挨到九月初,她觉得没办法再拖下去了,她必须要找另一个当事人谈谈。于是,她骑着脚踏车,去了水云间。

    若鸿确实夜以继日,全力以赴地画了两个月的画。在画画的过程中,他时而欢喜,时而忧愁,时而得意,时而灰心,时而觉得自己是天才,时而又认为自己是废物就这样一会儿上天,一会儿下地地把自己折腾了两个月。幸好芊芊陪伴在侧,不断地打气,不断地鼓励,是个“永不泄气的支持者”。这样,若鸿终于有了五六十张自认还过得去的作品,尽管他把自己弄得又瘦又黑,他的精神却是振作的,眉尖眼底,全是喜悦和兴奋。

    这天,阳光很好,水云间外的草地,一片碧绿。芊芊把若鸿的画,一张张排列在草地上,用石头压着四角,以防被风吹走。她再一张张审视过去,嘴里喃喃地说着:

    “这一张我喜欢……这一张我喜欢……这一张我喜欢……这一张我也喜欢……”她抬头叫,“若鸿!每一张我都太爱了,怎么办?画展到底要用多少张啊?”

    若鸿奔过来,看着一地的画,他一张张看过去,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得意。

    “傻瓜!”他故意地笑骂着芊芊,“什么每张都喜欢?这张就不好,这张也很烂,这张……这张实在不错!这张也还马马虎虎……唔,唔……这张嘛,这张是杰作!”他情绪高涨,兴奋不已。“哇!才多久时间,我居然完成了这么多幅画!哈哈!”他大笑着,“哈哈,哈哈……”太高兴了,他往后一仰,就平躺在草地上,两眼望着天空,大叫着说,“天为被,地为裳,水云间,我为王!哈哈!”

    芊芊感染了他的喜悦,跪在他身边,看着他。见阳光闪耀在他整张脸孔上,芊芊也喜不自禁了,笑着说:

    “你真的有点疯狂吔!”

    “不是一点点疯狂,是很多很多疯狂!”若鸿笑着说,伸手用力一拉,就把芊芊拉了起来,两人滚倒在草地上,笑成一团。

    子璇就在这时,到了水云间。

    她停下脚踏车,惊讶地看着一地铺陈的画,和那滚成一团的若鸿和芊芊。心中像被一块巨石狠狠撞击了一下,仓猝间,她转身想离去。但是,若鸿和芊芊已经看到她了,两人急忙从草地上站起来。

    “子璇!”若鸿喜出望外,“你终于肯来水云间了!哈!今天真是我的好日子,吉星高照!我就知道你不会永远不理我的!”

    子璇深深地吸口气,力图平静自己。芊芊已走过来,对她羞涩地、友善得近乎讨好地一笑:

    “子璇,你比我大几岁,我有什么不对,你原谅我吧!如果我们大家能恢复以前的友谊,我就太高兴了!”

    子璇对芊芊软弱地笑了笑,心情实在太烂了,自己也知道笑得非常勉强,她抬眼去看若鸿,心事重重地说:

    “若鸿,我来找你,有事……”

    “太好了!”若鸿不由分说,拉住她,就把她拖到那些画前面,“快来!你帮我看看这些画,你看我画得怎样?我的画展就要举行了,我实在很紧张……”

    “画展?”子璇怔了怔。

    “是呀,就是二十日,在揽翠画廊!我已经寄请帖给你们了!你回去告诉子默和舒奇他们,一定要来!”他兴冲冲地说着,又解释了一句,“当然,是杜伯父支持我,要不然,我是没能力去租那种地方的!”

    子璇看了芊芊一眼,再看了若鸿一眼,心中的感觉,真是复杂到了极点,说不出有多嫉妒,也说不出有多苦涩!

    若鸿一心只在他的画作上:

    “你看!这一张,我好得意,我给它取名字叫‘奔’,你说好不好?还有这张,画的是雨后的天空,我还没定名字,你说叫什么好?”

    子璇情不自禁,被那些画吸引了,她一张张看过去,越看越惊奇。不得不赞赏地说:

    “若鸿,你真是才气横溢,画得……太好了!”

    “真的吗?真的吗?”若鸿兴奋得像个孩子,“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芊芊说她每张都喜欢,但她是感情用事,根本不懂嘛!你才是行家!而且你不虚伪!我真的有进步,是不是?是不是?”

    子璇忽然看到两张并排而放的油画,画的都是人像,一张是自己披着薄纱站在窗前,一张是芊芊,伫立在西湖湖畔,穿着件低胸的白色绸衫,胸前的“红梅”,赫然在目!子游瞪着那两张画,顿时觉得五内俱焚,整个胃都翻搅了起来。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再也待不下去了,至于来时想谈的问题,也谈不出口了。她掉转身子,回头就走。

    “子游!”若鸿惊呼着,“你才来,怎么就要走呢?别走别走!进屋里去喝杯好茶,芊芊才给我拿了两罐碧螺春来……”

    子璇一语不发,跳上车子,头也不回地、飞快地、逃也似的骑走了。

    芊芊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恐惧地说:

    “若鸿,我觉得她不对劲儿!你是不是该……追她去?也许……她有话要对你说……”

    若鸿摇摇头,有些沮丧起来。他看了芊芊一眼,是的,他已经在两个女孩中选择了一个,就对这一个好到底吧!子璇的创伤,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第十三章】

    子璇已经走投无路了。在那个时代,要除掉肚子里的孩子,实在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她好不容易,辗转又辗转地,从陆嫂的朋友,一个洗衣妇那儿,弄到了一个地址。于是,这晚,她单枪匹马,带着二十块现大洋,带着坚定的决心和无比的勇气,在一个小黑巷子里,找到了那个地址。敲开门,那产婆一见白花花的大洋,再看年纪轻轻的子璇,就什么都明白了。她四顾无人,忙忙地关了门,把她拉进了小屋。

    小房间里阴暗潮湿,一股药水味和霉味扑鼻而来,子璇就觉得头晕目眩了。产婆让她躺上了床,先帮她检查,手指在她肚子上东压压,西压压,一副“专家”的样子。

    “几个月了?”产婆问。

    “大……大概三个月。”她嗫嚅着。

    “我看不止啰!”产婆说,“孩子都挺大的了,起码有四个月了!你今天是碰到贵人了,换了任何人都不敢帮你拿,这么大的孩子,手啊脚啊都长好了,已经是个成形的小娃娃了……”

    产婆说着,开始去清理工具,钳子剪刀在盂盆里丢来丢去,一阵铿铿锵锵,金属相撞的刺耳的声音。子璇听着,不自禁地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她把手紧压在肚子上,想着产婆说的,“手啊脚啊都长好了,已经是个成形的小娃娃了……”她似乎感到孩子的小手,隔着那层肚皮,在探索着她的手,在试着和她相握。她惊颤着,浑身通过一道电流似的刺痛,一直痛到内心深处。

    “你要怎么做?”她问产婆。

    “以前都是吃药,可是吃药靠不住,吃了半天,孩子还是下不来。现在我用刮的,是医生教给我的洋方法,快得很,刮过就没事了……”

    “刮的?你是说,你把他‘割’掉?”

    “是啊!”

    “那,”她急急地,冲口而出,“他会不会痛?”

    “你忍着点,总有点痛,忍忍就过去了!”

    “我不是说我,”她激动了起来,“我是问‘他’,孩子,孩子现在有没有感觉,会不会痛?”

    产婆愣住了,张大眼睛说:

    “那我怎么知道啊!”

    “你说他已经都长好了!你去割他的小手小脚,他怎么不会痛?”她更加激动,全身颤栗,想着她腹内的那个孩子,想着那柔弱的小手小脚。她仓皇地跳下床来,一头一脸的冷汗,满眼的凄惶和心痛:“不行不行!你不能割我的孩子,他会痛!他一定会痛!我不要他痛!”

    “你到底要不要做?”产婆喊着,“躺好!躺好!”

    子璇把产婆用力一推,产婆一个站不稳,跌坐下去,带翻了小茶几,钳子刀子盆子落了一地。

    “他是我的孩子!我不能用刀去割他……”子璇哭着喊,夺门而逃。“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子璇逃出了那间小屋,仓皇地拔脚狂奔,好像那些刀子钳子都在追着她。她对这儿的地势原不熟悉,四周又都漆漆黑黑,连盏路灯都没有。她跑着跑着,一面不住回头张望。忽然打另一个巷子里,走出一个挑着木桶的小贩,小贩一声惊呼,来不及躲避,两人就撞了个正着。子璇惨叫一声,摔倒于地,木桶“扑通扑通”滚落下来,好几个都砸在她肚子上。她痛得天旋地转,汗泪齐下,用手捧着肚子,她昏乱地、痛楚地狂喊:

    “不!不!不!孩子!不可以这样……孩子,我要你,我要你了……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不要……”

    喊完,她就晕过去了。

    当医院通知子默的时候,刚好一奇三怪都在,大家听说子璇在医院急救室,全都吓傻了。弄不清楚子璇到底怎样了。跳上了马车,大伙儿就全赶到了医院。

    子璇已经从急救室里推出来了,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发丝零乱,眼神焦灼。医生紧跟在病床后面,对子默等人安慰地说:

    “我已经给她打了安胎针!这一跤摔得真是危险!不过,这并不是表示胎儿已经保住了,还要住几天医院,观察观察,如果不流产,才算安全过关!现在,赶快去办住院手续吧!”

    子默目瞪口呆,惊愕无比地去看子璇。子璇在枕上掉着泪,神色凄惶,用充满歉疚、充满悔恨、充满自责、充满哀求的语气说:

    “哥,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孩子是老天赐给我的,我要他!我真的要他了!帮助我,请你帮助我,求求医生帮我保住他!我不能失去他……不能失去他……”她哭了起来。

    “镇定一点!勇敢一点!”医生拍拍她,“孩子还在,没有掉,只要你肯好好休养,不要再摔跤……我们会尽全力,保住你的孩子!”

    子默仍然怔着,太吃惊了,太意外了。瞪着子璇那张衰弱苍白的脸,他心中绞痛,这样的子璇,实在太陌生了!他还来不及表示什么。钟舒奇已经像大梦初觉般,又惊又喜地开了口:

    “子璇,你怀孕了?你怀孕了?”他扑上前去,紧握着子璇的手,掉头看子默,“子默,这是好消息,是不是?你放心,一切我都会负责的!”

    子默更加傻住了,那三怪也傻住了,彼此看来看去,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第二天,谷玉农就赶到了医院里。

    子璇住的是特等病房,有两间,外面是会客室,里面是卧室,玉农冲进会客室的时候,子默和钟舒奇都在。

    “子璇呢?子璇……”他往卧室就冲。

    “你不要去吵她!”钟舒奇一把挡住了他,“她现在需要好好静养!”

    “她怀孕了!”玉农兴奋地大叫着,“我听致文说她怀孕了!我要见她呀!”

    钟舒奇面色一正,诚恳地说:

    “对!她怀孕了!所以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请你以一个‘朋友’的立场来祝福我们吧!”

    “什么?”谷玉农暴跳了起来,“孩子是我的,你跟她结什么婚?我是她的丈夫,什么‘朋友的立场’!”

    “孩子是你的?”钟舒奇气得脸发青,“你做梦吗?你跟她的婚姻关系早就结束了!这也是我要跟你特别强调的!你和她离的婚是绝对算数的!你们之间的事,已经统统都过去了!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心血来潮,说什么丈夫老婆的了!我是孩子的爹,这点才是最重要的,懂了吗?”

    谷玉农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钟舒奇看,越看就越生气,越看就越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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