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伯父,你打不走我!今天就算你把我打死了,变鬼变魂,我还是要找芊芊!芊芊!芊芊啊……啊哟……”
芊芊快要急疯了,她合身扑在门上,用力撞门,一下一下,撞得浑身疼痛,那门仍然开不开。她哭着,转身一看,只有一扇门通向阳台,她就撞开了阳台的门,奔上了阳台。她在阳台上对下面一看,只见永贵、大顺等十几个家丁,正在痛殴若鸿。这一看,她惊得魂飞魄散,伏在栏杆上,她对若鸿没命地大喊:
“若鸿!我在这儿!若鸿!若鸿!”
若鸿抬头见芊芊,就更大声地狂叫:
“芊芊!我告诉你!我不会屈服的,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
杜世全见芊芊现身,又见两人隔空呼叫,一副“生死相随”的样子,更是火高十八丈。他回头对永贵大叫:
“去给我拿根大棍子来!快!”
“爹!爹!”芊芊哭着在阳台上奔来奔去,苦无下楼之策,喊得凄惨已极,“爹!你不要打他!你这样做,我会恨你一辈子!爹!”她见喊不动世全,又哭着大喊,“娘!娘!娘!救救我们吧!”
“世全!”意莲几次三番被世全推了开去。“你就放了他吧!我求求你呀!”
永贵已拿了一根大棍子来。钟舒奇见情况恶劣已极,大喊着:
“若鸿!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住口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
杜世全夺过木棍,其势洇洇地走向若鸿:
“你说!你还要不要纠缠芊芊……”
“我就是要纠缠芊芊,我缠她一辈子,爱她一辈子,你就是拿一百根,一千根木棍来,也打不走我!”
“你狠!你有种!你会撒赖,你会撒泼……”杜世全重重地喘着气,“你是画画的,你勾引我的女儿,好,好,好。”他厉声地,“你用哪一只手画画?右手是吗?”他大声命令,“大顺、小方,你们把他拖到假山那儿,把他的右手,给我平放在石头上面!”
大顺等听命而为,把若鸿拖到大石头前,抓住他的右手,按在石头上。杜世全对着那只手,举起了大木棍:
“我今天就废掉你这只右手,看你嘴还硬不硬?看你还能不能打着艺术的旗帜,到处诱拐良家妇女!”
若鸿这才明白杜世全要毁他的手,急切挣扎,死力地要把手缩回去。
“你敢毁了我画画的手?你敢?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你看我敢不敢……”
满院子的人都惊叫着,意莲叫“世全”,小葳叫“爹”,佣人们叫“老爷”,钟舒奇叫“伯父”,素卿尖叫“老天爷”……庭院里一片惨叫声。
木棒正要挥下,阳台上,传来芊芊凄厉无比的呼号:
“爹!你废了我的手吧!我来代他!我下来了!若鸿!我下来了……”
她说着,已忘形地爬上栏杆,纵身飞跃而下。
小葳第一个看见,尖声狂叫:
“姐姐……姐姐跳下来了……姐姐呀……”
若鸿抬头一看,芊芊正飞快地坠下楼来。
“芊芊啊……”他惨烈地大喊,挣脱众人,奔过去。
杜世全回头一看,吓得丢掉了棍子,狂奔过去,伸出手来想接住芊芊。
世全哪里接得住,芊芊已“砰”然一声,跌落在石板地上。满院一片惨叫,全体奔了过来。
芊芊躺在地上,整个人都已晕死过去。额头贴着石板,血慢慢地沁了出来,染红了石板。
若鸿扑跪在芊芊面前,伸出手去,他把她抱了起来,紧拥在怀里。他的脸色和芊芊的脸色一样白,他用自己的下巴,紧偎着她那黑发的头颅,嘴里,乱七八糟地说着: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你死了,我跟着你去……我一定跟着你去……你不要怕,有我呢!有我呢……”
杜世全怔在那儿,在这么巨大的惊恐下,已完全失去了应付的能力。
意莲双腿一软,晕倒在福嫂的怀里。
芊芊被送进了慈爱医院,那儿有最好的西医。
芊芊并没有死,但是,伤痕累累。额头破了,右腿挫伤,膝盖擦伤,到处有小伤口,到处淤血。最严重的是左手,手腕骨断了。医生给她立刻动手术,接好了骨头,上了石膏。那时,上石膏还是最新的医治方式。足足经过四小时的手术,芊芊才被推入病房。她看起来实在凄惨,额上包着绷带,手腕上上着沉甸甸的石膏,浑身上下,到处贴着纱布。她整个人缩在白被单里,似乎不胜寒瑟。
到了病房,她就清醒过来了。她一直睁大眼睛,去看若鸿,惊恐地问:
“你,你的手,你的手……”
若鸿急忙把两只手都伸在芊芊眼前,拼命张合着手指给她看,嘴里恳挚地说着:
“一根手指头都没少!芊芊,你用你的生命,挽救了我这只手。从此以后,这只手是你的,这只手的主人,也是你的!我在你父母面前,郑重发誓,从此,我这个人,完完全全都是你的!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她瞅着他,紧紧的瞅着他,仔细研究着他的脸:“你的眼睛肿了,你的嘴角破了,你的脸瘀血了,你的下巴青了,你的眉毛也破了……你的胸口怎样?肚子怎样?我看到大顺……一直打你肚子……”她啜泣着,泪,涌了出来。
“拜托你,求求你!”若鸿也落下泪来了。“请你不要研究我脸上这一点儿伤吧!你躺在这里,上着石膏,绑着绷带,动也不能动,我恨不能以身代你,你还在那儿细数我的伤!你知道吗?我真正的伤口在这儿!”他把手压在心口上,痛楚地凝视着她。
杜世全惊愕地站在一边,注视着这一对恋人,一对都已“遍体鳞伤”的恋人。一对只有彼此,旁若无人的恋人。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心中是恨是悲,是怨是怒?只觉得鼻子里酸酸的,喉中梗着好大一个硬块,使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意莲拉着他,把他一直拉到了门外,哀恳地对他说:
“世全,我们认命了吧,好不好?”
“这是‘命’吗?”杜世全问,“不是‘债’吗?”
“命也罢,债也罢,那是芊芊的命,那是芊芊的债,让她去过她的命,去还她的债吧!你什么都看到了,他们两个,就这样豁出去了!好像除了彼此之外,天地万物都没有了!这样的感情,我们做父母的,就算不了解,但是,也别做孩子的刽子手吧!”
“刽子手!”杜世全大大一震,“你用这么严重的名词……”
“当芊芊跳下楼来的一刹那,我就是这种感觉,我们不是父母,而是……刽子手!”意莲含泪说。
杜世全注视着意莲,废然长叹。世间多少痴儿女,可怜天下父母心!他知道他投降了。但是,他必须和这个梅若鸿彻底谈一谈!
钟舒奇当晚就到了烟雨楼,把若鸿挨打,芊芊坠楼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子默和子璇,都震动得无以复加,“三怪”更是啧啧称奇,自责不已。叶鸣跌脚大叹说:
“若鸿来求救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会出事,朋友一场,我们为什么不帮忙呢?”
“你有预感,你当时为什么不说!”沈致文对他一凶,“现在放马后炮,有什么用?”
“奇怪,你凶什么凶?”叶鸣吼了回去,“当时,就是你说什么‘师出无名’,大家才跟着群起而攻之!”
三怪就在那儿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起来。子璇坐在那儿,动也不动,眼睛深黝黝地像两泓深不见底的湖水,渐渐的,湖水慢慢涨潮了,快要满盈而出了。钟舒奇心动地看着她,走过去拍拍她的手,柔声说:
“别难过。这一场风暴,已经过去了。若鸿虽然挨了打,芊芊虽然跳了楼,两个人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且,杜伯父显然已经心软了,对他们两个这种‘拼命的爱’,已经准备投降了!”子璇再震动了一下,陆地车转身子,含泪冲出去了。
子默看着子璇的背影,了解地、痛楚地咬了咬嘴唇。感到内心那隐隐的伤痛,正扩散到自己每个细胞里去。对芊芊,对若鸿,已分辨不出是嫉妒还是同情,是愤怒还是怜悯?只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痛,和子璇的痛,都不是短时间内,可以烟消云散的了。
【第十一章】
芊芊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中,若鸿有了彻底的改变。在杜世全开出的“条件”和“考验”下,他屈服了,他去“四海航运”公司上班了。杜世全对他说得很明白:
“你爱芊芊,不是一句空口说白话,所有的爱里面,都要有牺牲和奉献,我不要你入赘,不要你改姓。我只希望芊芊未来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希望我庞大的家业,有人继承。所以,你要芊芊,就必须依我一个条件,弃画从商,进入杜家的事业,我要栽培你成为我的左右手!”
若鸿听到“弃画从商”四个字,就吓了好大一跳,本能地就抗拒了:
“那怎么可能?画画是我的生命啊!要我放弃画画,等于要我放弃生命呀!”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芊芊对你,更胜于你的生命吗?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为了争取芊芊,你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吗?”
“是啊!不错啊!”若鸿凄然地说,“但是,爱芊芊和爱画画,这两种爱是可以共存的啊!”
“如果不能共存呢?”杜世全尖锐地问,“你要舍芊芊而要画画吗?”
“不!我要定了芊芊!”若鸿深深抽了一口气,以一种“壮士断腕”般的“悲壮”,说了出来,“好!我进入杜家的事业,我去上班,我学习经商!但是,下班以后的时间是我自己的!我上班八小时,睡觉六小时,还有十小时画画!如果我能‘三者得兼’,有芊芊,有上班,有画画,那样,你总不能反对了吧?”
“你试试看吧!”杜世全说,“如果你不全心投入,我怀疑你的能力,是不是能三者得兼!搞不好,你三个都要失去!你试试看吧!”
就这样,若鸿进入了“四海航运”,到杭州分公司上班去了。杜世全给了他一个“经理”的称谓,让他先学习航运和贸易的基本事务。事实上,他上班的第一个月,根本不在上班,而在上课。四海的各部门首长,每天捧给他一大堆的汇报,关于船期、货运、转口、管理、经营、谈判……他一生没有进入过这样艰难而复杂的社会,像小学生般弄了一大堆的笔记,仍然是丢三忘四,错误百出。难怪,当芊芊手腕上的石膏,被“一奇三怪”写满了吉祥话,而若鸿在上面写的却是:
芊芊卧病二十一天,天天好转!
若鸿上班一十二日,日日成愁!
芊芊看了这两句话,真是心痛极了。但是,若鸿挑着眉毛,用充满信心的声音说:
“不要担心,我现在只是一开始,不能进入情况!等我摸熟了,就会上轨道的!你放心,我要好好地干,不能让你爹小看了我!”
芊芊欣慰地笑了。能让父亲从激烈的反对,到现在这样的妥协,已经非常非常不容易了,确实值得若鸿付出一番努力。如果能当成父亲的左右手,也不必再为“咯咯咯”来吵架了。
七月,芊芊出院了。全家热热闹闹,一片喜洋洋。“一奇三怪”都来探视过芊芊,依然爱说笑话,仍然会把气氛弄得非常欢乐。但是,子默只去过一次医院,什么话都没说,就默默地走掉了。子璇从来没出现,既没去过医院,也没来过杜家。这种冷漠,使芊芊感到十分伤痛,当她知道,自从自己受伤以后,若鸿就再也没去过烟雨楼的时候,她就更难过了。虽然若鸿很轻松地说:
“那有什么关系?没有烟雨楼,我还有水云间呀!何况,我现在也没时间画画了,我有那么多‘功课’要做,我有‘四海’呀!”
四海,四海,四海是若鸿的地狱,里面既有刀山,也有油锅,他一会儿上刀山,一会儿下油锅,简直痛苦极了。受训一个月以后,他开始正式着手工作,这才更体会到事事艰难。永远有弄不清的数目字,永远有弄不清的港口名称,永远有弄不清的航线图,永远有弄不清的商品……真不明白,为什么一天到晚要把甲地的东西送到乙地去?又要把乙地的东西搬到甲地来?
这天,在办公厅里,一大堆“副理”,围着个“梅经理”,人人都捧着公文,着急地询问着:
“梅经理,华宏公司的棉花提单,我记得是交给您了,您快找找,是放在哪里了!现在等着要用!”一个说。
“我找!我马上找……”若鸿在一大堆公文里翻着找着。
“等一等!”另一个把公文送到若鸿眼前,“梅经理,这份提单,您签字签错了!现在达兴公司翻脸不认账,这笔运费,要我们四海自行负责!”
“岂有此理!”他大怒,骂着说,“你告诉达兴,我们四海的船,第一,船期稳!第二,信誉好!第三……第三……第三……”他想不起来了。
“汰旧率高!”另一个副理忍不住接口。
“对对对!汰旧率高,所以,所以……”
“跟他们说这个没有用,他们不认账还是不认账!”
“梅经理,”又一个“副理”从外面冲了进来,气急败坏地喊,“惨了惨了!这份合约书有问题,报价单上您少写一个零字,十万块的生意变成一万块了!这下赔惨了,怎么办?怎么办?”
“少写一个零?怎会这样?”若鸿焦头烂额地问,“你们送出去以前,怎么不校对一下?……”
“梅经理,”再一个急急问,“隆昌的王经理在问我们,下个月五日出发的合顺号,是不是铁定在连云港靠一下?”
“靠一下?好好,就靠一下……”若鸿已经心乱如麻。
“什么?”前一个吼了起来,“怎么可以靠?航程一变,后面全体会乱……”
“哦哦哦,”若鸿急说,“那就不可以靠……”
“不可以?”后一个急了,“梅经理,你昨天说可以,张副理已经签出去了!”
“那,那,那就只好可以了!”他六神无主地。
“您说可以,张副理要您签个字……”
“签字?”他大吃一惊,跳了起来,“我不签字,我再也不要签字!以前,我在我的画上,签了几千几万个名字,每签一次都是骄傲,从没有签出任何麻烦……现在,签一个错一个,我不签,不能签……”
“梅经理……”一个喊。
“梅经理……”另一个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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