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午夜十二点了,夏敬国知道他遇上了烦心事,从冰箱里拖出一瓶啤酒,知他不喝酒,摸了一瓶饮料递给他,问怎么了。
杜沧海就把他和吴莎莎的事说了,问夏敬国怎么看。
杜沧海和吴莎莎的事,夏敬国知道,就问他,是不是一时冲动或是听说了吴莎莎当初跟孙高第好的原因以后受到了感动。
杜沧海说不感动是假的,可他真的心疼吴莎莎,看她整天像溜街的耗子似的贴着墙根走他就难受,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欺负她,他有责任保护他。
夏敬国说,当男人想让女人因为自己而幸福安定,就是真爱。然后说起女一号,说其实她一点也不幸福,那么美,她丈夫几乎都不碰她,所以他就总想睡她,因为每一次他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都是颤抖的,因为幸福激动而颤抖。
杜沧海说她告诉你的?夏敬国摇摇头,说他猜的,每次做爱,他都会看着她的脸,亲吻她的乳房,都会看到她乳头上有因干燥而微微翘起的老皮,这足以说明,她的丈夫根本就不爱抚她,甚至根本就不和她做爱,那么美的女人啊,就像一块肥沃的土地一样撂着荒。他勤快,替人耕了,结果坐了牢,事到如今,他一点也不怨女一号。这社会,说是男女平等了,可说到家,女人还是要捱欺负的,如果她承认和他是通奸,她往后的日子没法过,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父母会嫌他丢脸,孩子也会嫌弃她这个作风不正派的妈,所以,他愿意替她把所有的苦难都承担了,只要她幸福就好。啥叫真爱,就是不管你为对方做什么,只要对方开心,你就是幸福的,从不会觉得对方欠下了你的,你只想把更多的好给出去,他有再多的错,你都会原谅,有原谅的爱,才是真的爱。如果杜沧海对吴莎莎的感情也是这样,就尽管去追她娶她,人一辈子不长不短,不要活在别人的眼里,也不要活在别人嘴里。
杜沧海问他现在和女一号还有没有联系。夏敬国说除了经常在台下看她的戏,在生活中也见过她一次,在剧团门口,他路过,其实是假装路过,知道那个点她差不多该从剧团下班回家了,就特意站在路边等,就为看她不上妆的样子。也真看见了,隔着马路,她也看见了他,一愣,很快就一脸厌恶地收回了目光。他虽然难过,但也理解,毕竟她和同事们一起,总不能冲一个强奸过自己的男人笑吧?夏敬国说,她正确的反应,应该是吓得尖叫一声,扭头就跑,或者在众同事目光的加持里,走过马路,扬手给他一耳光,扬长而去。
夏敬国愿意挨她一耳光,因为十几年之后,他的脸颊是多么的思念她手指的抚摸,哪怕是以耳光的形式。
但她只是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杜沧海继续去盐业公司门口等吴莎莎。吴莎莎依然不理他。
杜溪和郭俐美又联袂收拾了杜沧海几次。甚至,郭俐美还以相亲的名义,把国棉五厂最漂亮的小姑娘带到了家里,杜沧海不仅不接茬,甚至当着姑娘的面说,在他看来,全世界就吴莎莎一个女人,剩下的,不分男女,都是人而已,把小姑娘呛得满脸通红。赵桂荣差点给气疯了,拿擀面杖把杜沧海打了一顿。杜沧海说你们要不嫌麻烦不怕得罪人,就使劲往家带姑娘,反正他不要。
赵桂荣实在没辙,就跑隔壁院子去找吴莎莎,让她看在自己和她曾亲如母女的份上,放过杜沧海。吴莎莎低着头织毛衣,不说话。大吴坐在一条长条凳子上,一手拎着酒瓶子,仰头灌下一口说:三嫂,欺负人有你这么个欺负法的?都是你们家杜沧海每天在盐业公司门口缠磨莎莎,你哪只眼看见莎莎缠杜沧海了?
赵桂荣就哑口无言了,坐在大吴家厨房兼客厅的屋子里,一把一把地擦眼泪,说:莎莎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跟了孙高第,可他进去了,你要再跟沧海好,我和你大爷在挪庄就没法做人了。
自始至终,吴莎莎没说一句话,但那天晚上,她敲开了杜沧海的门,站在门口说:杜沧海,我问你件事。
杜沧海忙把门开大一点,让她进来说。
吴莎莎不进,说:你觉得我这人还行?
杜沧海说:很好,在我心目中,你一直好得很。
吴莎莎眼里就盈上了泪,说:你觉不觉得我脏?
杜沧海说:你就像冬天的冰凌那么干净。
真的?
杜沧海认真地点头:真的。伸手来拉她,吴莎莎却一闪身,走了,说:知道我在你心里的样子不脏就行了。
望着吴莎莎跌跌撞撞的背影,杜沧海有点晕。回屋坐了一会,又觉得哪儿不对劲,就穿好外套,去了吴莎莎家。大吴说不在家。杜沧海问哪儿去了。大吴说:没说,吃完饭坐在窗前发了会呆就出门了。
大吴老了,又整天沉溺于酒精,整个人都反应迟钝,过了一会又说她这几天不对头,好好的,吃着吃着饭就哭。
杜沧海就更觉得不对了,转身跑回家,骑上摩托满街找也没找到吴莎莎。
杜沧海心就慌了,又从西面的团岛沿着海岸线往东找。大老远,影影绰绰地看到有个身影,正沿着栈桥往里走。
栈桥是青岛的标志,像把钥匙,从海上插进青岛,好像要打开这座城市。
一到夏天,栈桥上就摩肩擦踵,全是外地来旅游的,但冬天几乎没人,因为栈桥伸到海里,寒风阴冷,四下里没遮没拦,人在栈桥站一会,就冻透了,没人受得了,晚上就更是人烟皆无。
杜沧海停下摩托,把着栏杆,向着栈桥的方向探出身子,仔细看了一会,觉得这个黑乎乎的身影可能是吴莎莎。因为大吴说了,吴莎莎是穿着盐业公司发的劳保服出去的,盐业公司的冬季劳保服是蓝色劳动布,棉的,男女不分,很保暖但也很笨重。
杜沧海觉得不好,栈桥虽然是青岛著名的旅游景点,但也是著名的自杀圣地。尤其是这么冷的天,要没点糟心事逼着,谁跑上栈桥遭罪?一想到栈桥上那个黑乎乎的身影有可能是吴莎莎,杜沧海就不敢想了,骑上摩托就疯了一样地往栈桥这边赶。
等他赶到,栈桥上的人影已经没了。
夜晚,海面像墨蓝色的绸缎起起伏伏,海水哗哗地拍打着栈桥,杜沧海把两手拢在一起,喊了几声莎莎,没人应,又往海里看,就见不远处似乎有什么在沉沉浮浮,杜沧海顾不上多想,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
冬天的海水刺骨的冷,身上的棉衣很快吃透了海水,拉着人沉甸甸地往下坠,杜沧海吃力地游过去,顾不上细看,一把抓起来,拖着就往堤坝边游,顺着台阶,一阶一阶地拖上来,才顾上细看一眼,果然是吴莎莎。她冻得嘴唇都紫了,眼紧紧地闭着,海水顺着头发往下流,杜沧海趴下,想给她做人工呼吸,却突然被吴莎莎推开了,原来她没昏过去,只是冻坏了。杜沧海又气又急,说:莎莎,你这是干什么?
吴莎莎哇地一声就哭了,挣扎着坐起来,说:杜沧海,你让我去死!说着,就往海里爬,力气大得很。杜沧海拦腰抱着她,几乎抱不住,说:莎莎你犯什么傻?
吴莎莎哭着说:你不知道,杜沧海你不知道,我没法活了,你让我去死!
又冷又累,杜沧海甚至感觉得到身上的湿衣服正在渐次结冰,却又丝毫不敢松懈,唯恐一不留神,吴莎莎就会一头扎进海里,他几乎可以确定,如果吴莎莎再一次扎进海里,他绝没有再次把她救上来的把握。因为这是冬天。如果夏天,吴莎莎再往水里扎十次他也能及时给捞上来,可冬天,人穿得多,入水笨重,又冷,就连习惯了冬泳的人都是做足充分的下水准备,扎进海里游一两分钟就赶紧上岸,何况从不冬泳的他还穿着厚重的衣服反复下海去拖一个同样穿着厚重的衣服一心求死的人?
杜沧海死死抱住吴莎莎的腰,说:莎莎,想死不要紧,你得先告诉我是因为什么。
吴莎莎就哭着说:我怀孕了!
杜沧海这才发现,自己抱在怀里的吴莎莎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的腰身粗壮。
杜沧海就傻了,半天没说出话。
吴莎莎说她是在孙高第进去一个月才发现自己怀孕了的,想去流产可没钱,撒谎跟大吴要,又被大吴骂了一顿,没辙,她只好等攒够了钱再去医院,可等她攒够了,医院却说她都怀孕快五个月了,只能引产而不是流产,引产要家属签字……孙高第在牢里,让大吴去签字?那她就等着捱骂行了,大吴喝点酒什么难听骂什么,到时候,他还不得像抖搂擦脚垫子似的把这事抖搂得满世界都知道啊……
杜沧海只觉得心脏一紧一紧地难受,但还是轻描淡写说:好了,不就签个字嘛,我给你签。
吴莎莎回头,用一张泪脸看着他。杜沧海又隆重地点点头,说真的,我给你签。
2
那天,湿漉漉的杜沧海用摩托车驮着湿漉漉的吴莎莎回了挪庄,幸亏是晚上,幸亏是冬天。
北方的冬季,商铺早早关了门,劳顿了一天的人也都早早回家围炉取暖。所以,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是空寂的。
吴莎莎要回家。杜沧海没让,说:身上都湿透了,你爸问起来,你怎么解释?
吴莎莎一想也是,总不能说因为怀了孙高第的孩子,不想活了,去投海自杀不成吧。就听了杜沧海的,去了他家。杜沧海把炉子拨旺了,给她找了几件自己的衣服换上,自己坐在炉子边烤衣服。
吴莎莎像个知道自己做了蠢事的孩子,坐在床沿上,眼里含着泪,却不敢说话。
杜沧海边烤衣服边说,明天就去医院,就说是她男朋友,这孩子是他的。
吴莎莎小声说:对不起啊。
杜沧海深深看了她一眼,说:以后有事就说,别做傻事。
吴莎莎说其实这三个多月,她没一天不想死的,一看见他,死的心就更重了。
杜沧海问为什么?
吴莎莎闷了一会才说:你挺好的,可我没脸往回走,活着,就是一天天地懊恼自己个儿,能不想死吗?
杜沧海说:死什么死?我这不一直在等着你嘛?
吴莎莎低头捂着脸哭,说:杜沧海你越这么说我就越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杜沧海就坐到她身边,揽着她的肩,拍了拍,说:傻,在这世界上,除了你,能做我老婆的没别人。
吴莎莎趴在他腿上嘤嘤地哭,问杜沧海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杜沧海说因为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对他更好的女人了,为了他,可以把自己一辈子都豁上去,除了她,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如果他连这点都看不到,娶了任何一个别人,都是瞎了双眼。
吴莎莎很安静,小指的指甲在他大腿上轻轻地划,划着划着,她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吴莎莎说这是她自从知道怀孕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夜。
第二天一早,杜沧海去买早饭,刚出院子,就见大吴匆匆来了,就主动说吴莎莎在他家睡觉呢,让他别去吵她。
大吴瞪着他看了一会,说:小沧海你给我弄点正经的。
杜沧海明白,大吴以为昨晚自己把吴莎莎睡了,怕他像孙高第似的有始无终,就说:您放心。
这是杜沧海第一次对大吴使用您,透着晚辈对长辈的恭敬。大吴大约也听出来了,杜沧海是认真的,就转身往外走,深一脚浅一脚的,像他这一生,挺荒芜的,杜沧海正唏嘘着,就见大吴回了头,认真说:沧海,你要娶莎莎,我就一个条件。
杜沧海说:你说吧。
大吴说:不能一天到晚地掀老帐,不能动手打。
杜沧海说:不会。
大吴点点头,这才放心地转身走了。
杜沧海买了甜沫和馅饼,跟吴莎莎吃了,就去了市立医院,医生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给吴莎莎做完了检查,把杜沧海叫进来,问真不打算要这孩子不是?
杜沧海说:不要,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
医生生气了,说:不打算要你早干什么去了?这都快五个月了,你以为引产跟撒泡尿那么简单?说着,又看吴莎莎:我告诉你啊,引产和生一次孩子差不多,你想好了!
说完,医生就走了,让杜沧海和吴莎莎再考虑考虑,她先去查个房,如果查完房回来,他们还不打算要这孩子,她就给做手术,边往外走边嘟哝,说:你们这些男人就知道自己痛快,一点也不知道心疼女人,不想要孩子你采取措施啊?这下好,怀了孕,遭罪的是女人!
杜沧海和吴莎莎面面相觑地坐在妇科门诊里,又不能明说,尴尬的要命,旁边另一医生走过来,拿起病历看了一眼,又看看杜沧海和吴莎莎,说年龄也不小了,结婚把孩子生下来不就行了?说着,拿眼去看杜沧海,好像吴莎莎冒险堕胎,全是因为他不想负责任。
杜沧海笑了笑,没说什么。
医生把病历放回去,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有的人啊,是能生的时候不想要,等想要的时候死活怀不上,造化弄人啊。
杜沧海小声叫了一声莎莎,声音里已有了犹疑。吴莎莎轻轻摇了摇头,表示坚决不要,这时,查房的医生回来了,拖延时间似的,慢条斯理洗了手,坐下,问杜沧海和吴莎莎想好了没有?
吴莎莎说:想好了。
医生嗯了一声,在病历上写下了一行字,说吴莎莎胎位不正,如果他们坚持引产的话,可能大人会比较遭罪,也很危险。
杜沧海问什么危险。
医生说:难产会有什么危险你女朋友就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
吴莎莎吓得脸都白了。杜沧海心一横,拉起吴莎莎就往外走,说咱不流了,生下来!医生就笑了,说:就是,活蹦乱跳的大胖小子,生下来多好。
吴莎莎心乱如麻,杜沧海拉着她就往外走,到了门诊大厅外,吴莎莎猛地甩开杜沧海的手,转身背对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哭了,说:生下来我怎么养?
杜沧海说:我和你一起养。
吴莎莎哭着说:又不是你的孩子,凭什么让你养?
杜沧海说:你要打掉,是我让你留下的,这孩子的这条命就是我给的,既然命是我给的,他就是我的儿子!
3
杜沧海告诉吴莎莎,除了他们两个,孩子的身世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吴莎莎说生过孩子的女人,一掐算都能算出来孩子不是他的。杜沧海问她能不能约摸出来孩子是哪天怀上的?吴莎莎说可能是孙高第进去的前一天晚上,刚来完月经没两天,以为是安全期,就没用避孕套,结果,一个月后,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杜沧海说:结了!你就说我报复孙高第,他一进去,我就强奸了你,为这,你挺恨我的,所以才我整天缠着你你都不搭理我,没想到就怀孕了,不得已才嫁了我。
吴莎莎低着头,吧嗒吧嗒掉眼泪。
第二天上午,杜沧海去盐业公司找吴莎莎,让她去办公室开证明去登记结婚,吴莎莎一愣一愣地,问他跟父母说了没有。
杜沧海没答她,从包里摸出户口簿,冲他扬了扬,说跟他妈一说吴莎莎怀孕了,他妈二话没说,就把户口簿给他了。
吴莎莎就含着泪笑了,下午,去登记路上,杜沧海领她去万宝金楼买了戒指、手链、项链,说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必须认真对待。
晚上,杜沧海拿着结婚证回了父母家,吃完饭,把结婚证往饭桌上一放,轻描淡写地说:爸,妈,我和莎莎登记了。
刚吃完饭,杜建成刚要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听他这么一说,瞥了桌上的结婚证一眼,就把火机朝杜沧海头上扔来。杜沧海头一偏,躲了过去。
火机是一次性的,扔的时候,杜建成很用力,一下子就撞到了墙上,腾得一下,就着了。原本正酝酿着情绪打算哭一场的赵桂荣慌了,忙拿起扫把把火扑灭了。没等他们的第二轮火烧起来,杜沧海说莎莎怀孕了,是个男孩,我让她留下了。
杜建成起身出去了,好像杜沧海的话和他没关系。赵桂荣抹着眼泪说到底你还是娶了她。杜沧海说:莎莎多好,在这世界上,除了您和我爸,对我最好的人就是她了。
虽然不识字,赵桂荣还是翻开结婚证看了看,目光直直的,盯在吴莎莎脸上,突然,手在桌上一抹,把两本结婚证扫到了地上,说:别办婚礼。
杜沧海说:那不行,一辈子就一回的事,我不能亏了莎莎。
赵桂荣就哭了,说:她到底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啊。
杜沧海弯腰捡起结婚证,说:妈,您把莎莎说得这么不要脸,其实,孙高第进去了,她压根就不想跟我,是我,我霸王硬上弓的,她怀了我的孩子没办法了,才答应嫁给我。
赵桂荣说:我不信!
您不信我就没办法了。
和吴莎莎登上记,杜沧海就让吴莎莎搬过来和他一起住了,说她都显怀了,和酒鬼大吴住在一屋檐下他不放心。
吴莎莎就揣着满肚子五味杂陈的幸福搬进来了。把她安顿停当,第二天,杜沧海就踏上南下的火车,去广州进货了。
和大狮子搭伴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两人各尽所长,杜沧海眼光好,看货准,就负责进货,大狮子懒得动脑子,能拼上力气吆喝,就负责在家看摊发货。
现在,不比刚做生意那会了,以前因为没钱,出门都是怎么省钱怎么来。长期奔波在青岛和广州这条线上,杜沧海已经和列车长混熟了,每次出发,都能搞到卧铺票,不用在硬座上遭罪了。
这次,杜沧海买的是下铺,起来活动活动方便。
他对面下铺,是个胖男人,胖得走路几乎都要捧着肚子,杜沧海都替他累得慌。胖男人一上车就拿出一瓶啤酒,又拿出几个纸袋,里面装着卤鸡爪和花生米什么的,全然常年出差在外的派头。
他打开啤酒,看着杜沧海,犹豫了一下,冲他举了举瓶子,问来不来一杯,杜沧海忙摆摆手,说不喝酒。胖子就问他是哪儿人。杜沧海说青岛人,胖子就笑了,说假的吧?杜沧海就摸出身份证递给他,胖子接过去,歪头看了一会,笑着说头一次见不喝啤酒的青岛男人。
自然而然的,就熟了,攀谈中,杜沧海知道他是国货的采购科长,姓李,叫李庆国。
杜沧海就笑着说,这世界真小。李庆国问怎么了,杜沧海说他二哥在国货,是百货科科长。李庆国就说杜长江啊?杜沧海嗯了一声,有了这份渊源,关系就更近了,一路上,无话不说。
李庆国说就因为即墨路、四方路这种农贸市场和路边小店越来越多,国货日子不好过,靠以前的套路行不通了,他这次去广州,就是想找点新鲜货源,要不然,各柜台上的小组长就要把他吃了,因为传统渠道的货跟不上形式,卖不动,可现在各柜台也有销售额考核,一卖不动,各组长在早会上就冲他这采购科长发难,好像国货的营业额上不去,都是因为他这采购科长进货的时候闭着眼。
遇上杜沧海,李庆国很高兴,以前他都是和各大国营企业对接,从广东个体户手里进货,还真没经验。杜沧海就大包大揽说你跟着我成了。
晃悠到广州,两人成了莫逆之交,有杜沧海这闯广东的老客带领,李庆国也是满载而归。
回来路上,李庆国往杜沧海的卧铺床上甩了500块钱。把杜沧海搞得莫名其妙,问这是干什么。李庆国说这趟来广州多亏了杜沧海,算是他的感谢。
杜沧海说乡里乡亲的,这哪儿行?再说了,给公家办事,无论怎么着也轮不着他自掏腰包感谢他,何况他还是杜长江的同事?杜沧海把钱给扔回去,死活不收。李庆国就急了,说人在江湖走,得讲道义,这钱不是他自掏腰包,是回扣。
杜沧海就愣了一下,说什么回扣?
李庆国就大大咧咧说厂家给的回扣,这是行业惯例,同样的货,很多厂家生产,他进哪家的都是进,为了拉拢他这主顾,工厂都会给回扣。杜沧海这才明白了,怪不得杜长江让采购科长的位子馋得眼珠子发红呢,奥妙在这儿。但还是没要李庆国的钱。
李庆国第一次见着看着钱不往上扑的人,不由得,对杜沧海就添了几分敬意,对他就更掏心掏肺了。
回家后,杜沧海把给杜甫捎的游戏机送过去,和杜长江聊了一会,说起在路上遇到了李庆国。杜长江说李庆国这采购科长怕是干不长了。
杜沧海问为什么。杜长江说听说上面有意思,以后中层以上的干部要竞争上岗,李庆国的位子,油水足,有的是人盯着。
杜沧海就想起了李庆国说的回扣的事,不由自主地,就点了点头,说是个肥缺。
杜长江说你也发现了?
杜沧海点点头,说单是去广东进了这趟货,就两千多的回扣,就这捞法,给个商业局长都不换。
杜长江眼就亮亮的,捶了一下大腿,说我就说嘛!
过了一个多月,下班以后,杜长江去了趟即墨路,让杜沧海和大狮子收摊回父母那边去趟,见他郑重其事的,杜沧海就很纳闷,问有什么事。
杜长江很神秘地笑了一下,说等回家再说。
等到了家,就见郭俐美母子已经在了,不同往常的是郭俐美没像往常一样坐在电视机前等吃,眉开眼笑地在厨房里帮赵桂荣忙活,杜沧海就觉得越发奇怪,问到底有啥好事。
杜长江这才憋不住了似地说他竞聘上采购科科长了!
杜沧海虽然知道杜长江一直想当采购科科长,可觉得他不是那块料,没想到他能梦想成真,就不想说扫兴的,只说不错不错,是值得庆祝一番。
郭俐美从厨房端着菜出来,满面春风的,就好像知道太子继位在即的太子妃,说这事还多亏了你,要不然,你二哥这辈子别指望。
杜沧海就纳闷了,说当采购科长是我二哥的能力,怎么跟我又搭上关系了?
郭俐美就说要不是你说李庆国的那些道道,就凭他那点本事,能把李庆国扳倒?
杜沧海就去看杜长江:二哥,怎么回事?
杜长江显得很不自在,说也没什么,李庆国是咎由自取。
郭俐美就说沧海自己人,你还用得着躲躲闪闪了?然后就说,上次杜沧海不说李庆国进一趟货就吃了两千多块钱的回扣嘛,杜长江就写了封匿名信给商业局领导,把李庆国查了,不仅把他的采购科长给免了,还一撸到底,站柜台去了。
杜沧海就觉得脑子嗡嗡的,虽然他也知道李庆国吃回扣不对,是国营企业里的硕鼠,可就李庆国是因为信任他,才跟他交了底的,可他却无意中把这底交给了杜长江,却被杜长江做成了杀手锏,手起锏落把李庆国扫了个嘴啃泥,就觉得对不起李庆国,而且,对写匿名信这种行为他向来深恶痛绝,觉得猥琐阴暗恶毒,有冤有仇,可以明刀明枪地报,但不能背后下黑手,那是小人!
杜沧海郁郁地看了杜长江一眼,饭也没吃,转身就走了。
走在街上,越想越觉得对不起李庆国,想他未必知道匿名信是杜长江写的,就装做不知情的样子,买上礼物去家里看看他,也算表达一下自己的歉意吧。
李庆国家住在华阳路,杜沧海敲开门,就见李庆国正抱着肚子瘫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是他,点了支烟,也没起身,只冷冷跟他老婆说:什么人都往家让啊?
说完,指着门口,对杜沧海看也不看说:出去!
杜沧海叫了声李哥。李庆国说我没你这样的兄弟!杜沧海,你真他妈的可以啊,我什么底都跟你交,是他妈的让你来坑我的?!你是个男人嘛?你还是个人吗?李庆国越说越激动,就手抄起烟灰缸就往杜沧海身上扔。杜沧海一闪躲过了,说李哥,我来,就是想真诚地跟你道个歉。
道歉?你他妈把人杀了又说对不起有屁用?滚!李庆国咆哮着。
杜沧海顿了顿,说:李哥,你坑公家钱,确实不对,但是,我跟我哥说起这事来,真不是为了帮着他把你挤下来。
李庆国又抓起茶几上的杯子,要往杜沧海身上扔:你他妈还有理了,没完了是不是?
李庆国老婆心疼杯子,忙上来夺下来,说:你跟他们置气,拿自家东西洒什么气?不是花钱买的啊?
杜沧海给李庆国鞠了一躬,说了声对不起,就转身走了,第二天夜里,杜沧海家里的窗玻璃就全让人给砸了,玻璃碴子碎了一地。吴莎莎吓得要命。杜沧海安慰她说没事,发生这种事,总得让人家出口气。
可没过几天,有天晚上,杜沧海出去办事,被十几个人拦在路上打了,虽然杜沧海也是个打家,可终究是一手难敌众拳,被打得不轻,肋骨都被踢裂了。
拿脚指头想想,杜沧海都知道是谁干的,但没报案,跟吴莎莎说,这帐记在他头上比记在杜长江头上好。杜长江其一没他抗打,其二杜长江骨头软,揍得稍狠点,就求爷爷告奶奶的,没个男人样子。
老杜家的男人,不能没点男人样子。杜沧海对来看他的杜长江说:以后做事要磊落。
4
两个月后,中山公园湖边的柳树开始泛绿了,远远望去,就像挑了一树又一树额黄绿的云,远远看去,朦胧而又温润,美极了。
杜沧海和已经大着肚子的吴莎莎以这些柳树为背景拍了婚纱照。到了五一,才举行了婚礼,虽然吴莎莎的肚子一天天地不等人了,可他们不慌不忙,一切都那么笃定,根本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
婚礼是在海天大酒店举办的。
那会海天刚刚建成不久,是青岛市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全青岛市的年轻漂亮姑娘都以能进海天当服务员为荣。
杜沧海请了二十多桌请朋好友,但杜建成两口子说到做到,果然没出席他的婚礼。
杜沧海邀请了街坊四邻,大家往酒店走的时候,都会探头到杜建成家看看,见老两口一个腌鲅鱼,一个看电视剧,就意外得很,招呼说:三哥,三嫂,今天是你俩坐大席的日子,时候不早了,走吧。
不去!
杜建成说得面沉似水,把来喊他们的人吓够呛,忙转身走了。可走了这个还有那个,一上午,来向他们贺喜的街坊邻居络绎不绝,杜建成心烦得要命,和赵桂荣算了算今天的潮汐,挎上篮子一起赶海去了。
杜建成觉得,他们必须得摆个姿态,让街坊邻居们知道,尽管杜沧海把吴莎莎娶回来了,但是,这儿媳妇,他们不认!要不然,他们这老脸往哪儿搁?不仅如此,杜建成还跟其它几个子女说过,他们姊妹几个,如果谁去参加杜沧海的婚礼,往后就别再喊他爸。
郭俐美本就不喜欢吴莎莎,有了杜建成的话,正好遂了她的心,跟杜溪说,结了一顿婚,婆家一个露面的都没有,要她是吴莎莎,丢都丢死了,还办什么婚礼啊,这不光着腚推磨——转着圈丢人么?
杜溪嗯了两声,没敢多说话,因为大狮子说了,她就是拿刀架他脖子上,杜沧海的婚礼他也得参加,因为没杜沧海就没他大狮子的今天。
婚礼前一天晚上杜天河回了趟家,本想劝劝父母,不管杜沧海娶的人他们喜不喜欢,这都是他一辈子的事,让二老给个面子,可还没说两句,杜建成就火冒三丈,咳得脸通红。赵桂荣就不让杜天河说了,杜建成抽了一辈子老旱烟,谁劝也劝不住,这两年,对肺的伤害显出来了,一生气就会咳嗽,憋得脸通红。
杜天河只好自己去参加了婚礼,以长兄的身份,坐在家长的位置上,把大吴给感动得不行,每喝一杯酒,都要站起来和他握握手。
来参加婚礼的,除了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就是杜沧海在即墨路上的伙计,闹腾起来,一个顶十个,尤其是新娘挺大肚子了,闹得就更过分,婚宴还没结束,吴莎莎就隐隐觉得肚子不对劲,不忍心扫大家的兴,就一直咬牙忍着,直到挨桌敬酒的时候,伴娘发现她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滚,把妆都滚花了,就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被敬酒的,是个有过生育经验的女邻居,就问吴莎莎是不是肚子疼。吴莎莎点了点头,腿一软,就趴在桌子上起不来了。
正歪头和别人说话的杜沧海有点懵,问吴莎莎怎么了。女邻居说快别敬酒了,莎莎要生了,又招呼了两个人,扶着吴莎莎往门口走,让杜沧海赶紧去找车,就近去了401医院,没多一会,吴莎莎的儿子就出生了。
杜沧海抱着胖嘟嘟的孩子,点点他的小鼻子说:喂,小子,这么着急,这是要赶着参加我和你妈的婚礼啊?
也算因祸得福,因为是在婚礼最热闹的时候吴莎莎出现阵痛的,所有人都以为,因为婚礼太闹腾,吴莎莎早产了。
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孩子是孙高第的,甚至,连忍不住去医院看了一眼的赵桂荣都说,孩子长得像杜沧海。
吴莎莎有点尴尬。杜沧海就笑,不说话,等赵桂荣走了,才说,怪不得有的人怀孕了就会在家挂张漂亮娃娃的画,这也是胎教啊,怀孕的时候,你整天看我,看着看着,也就像了。
尽管杜沧海说得诙谐幽默,可吴莎莎心里还是沉甸甸的,总觉得对不起杜沧海,甚至说要不,把这孩子送人吧,再要不就说偷偷放福利院门口吧。为这,杜沧海和她发了好几次火,说:莎莎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亲生的骨肉,我给你送了人,我畜生啊我?
吴莎莎就哭。
有一次,赵桂荣来了,尽管她不待见吴莎莎这个儿媳妇,可吴莎莎没娘,唯一的爹又指望不上,赵桂荣怕他们两个年轻的没经验,弄不好孩子,买菜路上,顺脚拐进来看看,正好碰上杜沧海正刚吼完吴莎莎,因为吴莎莎又说要把孩子送人。
赵桂荣一进门,见两人僵着,就生气了,说沧海你干什么?嫌不好你别娶!娶回来了,孩子也生了,你就给我安生过日子!
吴莎莎哭着说:妈,你别数落沧海,都是我不好。
赵桂荣领导视察似的,在屋子里威严地转了一圈,瞪了两人一眼就走了。杜沧海坐在床沿上,看着她,叹气:别再说胡话了,听见没?
吴莎莎点点头。
杜沧海就伏着身子去逗孩子玩:儿子,你妈要把你送人,你伤心不伤心?
吴莎莎的儿子把一泡热尿喷了他一脸,算是回答,杜沧海哈哈笑着,说:你他妈的就叫杜尿泡吧。口气很亲昵,全然是他亲儿子的样子,这样的时候多了,吴莎莎那颗忐忑着的心,才算是踏实了一点,问杜沧海打算给他取个什么名字。杜沧海说早就想好了,叫杜家宝,杜家的宝贝。
吴莎莎泪光闪闪的,杜沧海就把一根食指竖在嘴唇上,一字一顿地说:我的。
吴莎莎就一脑袋扎到他怀里,温柔地拱啊拱地,搂着他的腰,说:沧海,我把我妈没享着的福全享了。
杜沧海笑,其实,心里很苍茫。
他爱这孩子嘛?当看着肉嘟嘟的孩子,当孩子咧着小嘴,冲他天真无邪地笑,毫无疑问,他喜欢这个孩子,就像喜欢所有美好而纯净的生灵一样喜欢,可当他想到孩子是孙高第的,心脏的位置,总会嗵地一下,像被打了一拳,带着冰凉的风,但他知道这种感觉,不能在人前露出来,尤其是当着吴莎莎,甚至他都不能对着孩子发呆、恍惚,因为吴莎莎会因此而惊慌失措。
记得有一次他给家宝换尿布,无意间,目光落在家宝的小鸡鸡上,神差鬼使的,就想到了孙高第,想到了他被自己捅坏了一只的睾丸,瞬间有点失神,连吴莎莎递过来干净尿布都没看见。吴莎莎就不声不响地从他手里接过家宝的小脚丫,高高提起来,换上尿布,把家宝接过去的瞬间,杜沧海看到了她眼里惊恐的警惕,在心里咳了自己一声,笑着说刚才走神了。
但吴莎莎并没问他为什么走神,他只好自说自话似地说,牛仔装这行不能干了,好像刚才他盯着家宝的小鸡鸡失神,只是困惑于生意该往哪个方向转。
吴莎莎这才问为什么。
杜沧海说连四方路的孙大麻子也干上了,价格低得离谱,没意思了,他得换个行当。吴莎莎抱着孩子坐到他身边,说做生意这块她不懂,让杜沧海自己拿主意。
杜沧海嗯了一声,接过家宝,逗他玩了一会,气氛才算回到正常。
从那以后,杜沧海坚决杜绝自己瞅着家宝走神发呆。而吴莎莎,虽然曾经痛恨孙高第让她怀孕,痛恨得当初恨不能把肚子卸下来扔掉,可当粉嘟嘟的孩子抱在怀里,孩子父亲的可恶马上被置之脑后,爱都倾注在孩子身上,爱到孩子皱一下眉头她的心脏上都会长出一把皱纹。所以,不爱孙高第的吴莎莎发疯一样地爱上了这个可爱的、烂漫的孩子,甚至她会刻意地引导大家,让别人深信不疑孩子是杜沧海的。比如跟赵桂荣说:妈,你看这孩子跟沧海多像啊?或者跟对她爱搭不理的杜建成说爸,家宝想你了。
可杜建成两口子,一直冷着脸,不接她的茬,仿佛她是路人甲路人乙,或是对着满世界的空气说话。
这些,杜沧海都看在眼里,心里挺疼吴莎莎的,觉得她活得累,也更加地对他们母子俩好,尽量让吴莎莎忘记杜家宝不是他的儿子。
家宝顽皮,三个月的时候,在屋里待不住,喜欢上街,一上杜沧海的摩托车就乐得嘎嘎直笑,吴莎莎就怂恿杜沧海带他们娘俩出去玩,可摩托车快,带起来的风大,杜沧海怕扑着家宝,就把摩托车换成了桑塔纳。有空的时候,拉着他们娘俩到处跑,那段时间,吴莎莎幸福极了,甚至,每每看到杜沧海把儿子扛上肩,在海风恣意的街上疯跑,连她自己都恍惚了,仿佛儿子真是杜沧海亲自下的种。
吴莎莎也会带孩子去娘家玩,虽然酒鬼大吴并不会帮她照料孩子,但她目的是让孩子多接近公婆,培养感情,化解和公婆间的僵局。她听大狮子说过,公婆虽然不认她,但喜欢家宝,跟杜溪说,家宝长得跟年画上的胖娃娃似的,讨人喜。她就想借着家宝,拉近和公婆的关系。尽管这很讽刺。他们是杜沧海的亲生父母,她不想因为自己,让杜沧海和父母隔膜下去,要不然,她欠杜沧海的就欠得太多了。
她故意在公婆隔壁的院子里,把家宝逗得哏哏笑;在街上,远远看见公婆来了,就厚着脸皮教家宝叫爷爷奶奶。
只有几个月的家宝不会叫。杜建成或赵桂荣会冷着脸,从她身旁走过去,就有好事的街坊说老杜啊,或者老赵啊,孙子多可爱,咋也不露个笑模样?
杜建成或赵桂荣的脸,依然冰封三尺。
但吴莎莎知道,他们心底里,已在涓涓流淌着砰然的心动,因为只要听见她和家宝的动静,杜建成老两口就会陆续因为这因为那走出家门,虽不会在他们娘俩面前停留,但她知道,这都是为了看一眼家宝。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