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1978-人情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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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沧海看着一吊铺钱,有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沉甸甸的,从心头往下坠,天南海北地跑,赚这么多钱,有什么意义?二哥还寄居在大哥的房子里,而大哥,一个读了名牌大学的男人,为了房子,要去单位放赖,为了配合他要房,全家人豁上脸皮配合他演戏,这些钱丝毫都帮不上忙。

    他拿起一打钱,扔到了地上,扔废纸似的,正在抽烟的杜建成吓了一跳,抬头看他:你干什么呢你?

    杜沧海说爸,你说我挣这么多钱有意思吗?

    杜建成愣愣的,好像反应不过来他这是怎么了,过了一会,才说杜沧海是有钱烧的。

    杜沧海说他想买间房子给杜长江一家三口住都没地方买,房子是国家的,杜长江一家三口眼看就要被纺织机械厂给撵出来了,杜天河为了要房,把瞒天过海和苦肉计都用上了也不见得能要得一间宿舍,这些钱就像废纸似的在吊铺上堆着,啥用没有,还要它们做什么?

    杜建成好像被他提醒了,吧嗒吧嗒地抽了一会烟,说楼是国家的,可挪庄这块的平房和火车站东的老别墅还不一样。火车站东的老别墅,有的是资本家的私产,有的是国民党的,解放前,国民党丢下房产逃台,没逃台的,也没用,一解放,全给镇压了,房子都交出来充了公,算国家的了,又按行政级别分割大小,分给人住。所以,尽管孙高第、何晓萌他们家的房子看上去气派而又高贵,可那都是政府分给他们住的,没产权,挪庄这块的房子,虽然破破烂烂不成个样子,可家家户户都是私产。

    杜建成说他出去打听打听,有卖的就收两套。

    赵桂荣有点害怕,说还收两套呢,一套就够住了,那谁家,解放那会,就因为有俩破院子,还是他爷爷和他爹掏了两辈子大粪攒下来的地产,租给在街面上的三教九流,也没赚几个租金,解放后还是被当成资本家给镇压了,俩破院子没收了,还戴着大纸帽子游街,让人打得满头满脸都是血,爷俩又气又恼,一个院门口一个,吊死了。

    杜建成说咱自己住,不往外租,剥削不着谁也欺负不着谁,我就不信还能因为这把我镇压了。

    没几天,杜建成就打听了几家想卖房的,挑了两处像样的,分别都是两间平房带间自己搭的小厨房,要价也不高,都一千二。

    那时候,社会主义中国已经成立三十多年了,人们已经习惯了没房子找单位要,自家住的房子,只有住的权利,个人无权买卖,所以,在大家心目中,房子既不是财产也不是财富,不过就是个遮风挡雨住着的地方而已。

    和人说好了,杜建成就去即墨路找杜沧海,把情况说了说,说这两处都买了吧,一是你二哥家得有个地方住,二是你大哥也老大不小了,跟单位要房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要下来,他也该谈个对象成家了,在家挤也不方便,正好有合适的,一起买了算了。

    杜沧海说行,让杜建成看着操办。

    晚上回去,杜建成把两份买房文书递给他,说都买你名下了。杜沧海说不是给我大哥二哥买的嘛,放我名下干什么?

    杜建成说亲兄弟明算帐,你钱是你出的,就要落在你名下,不管是你愿意给他们住还是送给他们,那都是你对俩哥哥的兄弟情分,他们得念你个情分,不能乱了分寸。

    见父亲态度坚决,杜沧海也就没再多说,在文书上签了字,想等时间从容了,去房产局改成大哥二哥的名字也不难。因为一竹竿捅没了两个哥哥的婚礼,杜沧海一直心怀愧疚,尤其是大哥,谈了十多年,好容易磨着米小粟父母答应了,又因为一只瘟鸡把爱情彻底弄黄了,虽说这其中有造化弄人的唏嘘,可如果不是他一竹竿捅黄了他们的婚礼,父母也就不会因为没钱而不得不让儿子参加集体婚礼而去米家表达自己的尊重,也就不会赶上那只鸡的死,没有那只死去的鸡,杜天河和米小粟的孩子,现在怕是也该上幼儿园了吧?

    总之,他是这一切悲伤不幸的起源,好多次,他梦见米小粟跟他哭,哭得他心稀碎稀碎的,全是愧疚,醒来就瞪着吊铺发呆,觉得自己是罪人。

    晚饭的时候,大吴来了。他们正在吃饭,见他进来,杜建成忙把酒瓶从桌上拿到地上,却晚了,大吴已经看见了。

    大吴贪酒,贪到了不要脸的地步。整个挪庄,没不知道的,不管谁家来了客人,只要大吴知道了,保准卡着饭点去。

    中国人好客套,在家吃饭喝酒,有不速之客,总要说两句客套话,让一让。但凡要脸要皮的,都会客气地推辞,不会真的坐下吃喝。但大吴不一样,主人让一让,他会顺杆爬,坐下吃喝,喝大了开始满嘴跑火车。久了,大家晓得了他脾气,踏着饭点进来,也没人跟他客气,但这难不倒大吴,他会厚着脸皮踅摸着饭桌大着嗓门说吃饭啊,真巧,我还没吃呢。说完,自己就拿双筷子拿个碗拖把凳子就坐下了。所以,离大吴近的人家,逢来了客人,饭菜一上桌就把门从里面插上了,要是大吴去砸门,就说家里来了要紧客人商量要紧事呢,让他改天再来。大吴就骂骂咧咧的,有时气不过,还踢门一脚。为这,吴莎莎觉得自己的脸,都被这爸丢尽了,气得哭,可大吴脸都不要了,哪儿还在乎她的伤心?

    大吴扯着嗓门说:三哥,别藏了,我看见了。

    挪庄一代的院子里,大都住四五户人家,虽不是本家,可父母那一辈,都差不多的年纪,一院子住着的,东家说话能飘到西家,西家做点稀罕的不会忘了东家,相处得一家人似的,孩子也就大排行,在这院里,杜建成排行老三,比他小的,都喊他三哥。

    大吴自己拖了把凳子坐下,看看杜沧海又看看赵桂荣。赵桂荣不情愿地起身给他拿了个酒盅,又递给他一双筷子,大吴自己拎起酒瓶,倒满了酒,一仰脖喝了,吧嗒了两下嘴说:三哥,听说你这两天打听房子?

    杜建成昂了一声,没否认。

    大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看杜沧海,突然厚颜无耻地笑着道:沧海,听说你小子发财了?

    杜沧海是信奉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的人,对大吴这种游手好闲的酒鬼,不仅看不在眼里,还憎恶得很,即使在路上遇见了,能躲开都要绕着走,所以,对他也就没好气,就说:发什么财,走南闯北地吃辛苦饭而已。

    大吴又挨他近了点,用酒杯碰碰他筷子:甭管什么饭,你爸有底气买房,就是你小子挣发了。说完,卖关子似地嘿嘿笑了两声,把杯里酒喝干净了,大大地吧嗒了一下嘴,发出了一声抒情似的感叹,说:发财了别光顾着孝敬亲爹娘,也滋润滋润我这未来的老岳父。

    杜沧海一阵反胃,想吴莎莎长得漂亮,对他也好,为什么他从没想要娶她做老婆?恐怕就是怕娶了她就沾上大吴这只癞蛤蟆吧?就说:叔,别这么说,你们家莎莎是谁家媳妇还说不定呢。

    大吴一脸隆重地认真说:小沧海,我可告诉你,就我们家莎莎那脸盘,那身段,惦记着他的人多了去了,可都让我给横在十里开外了,除了你,莎莎心里还有谁?青梅竹马呢,咋?有俩钱了你想歪的了?

    杜沧海的心思,赵桂荣了解,平常,她对吴莎莎好,偶尔也和杜沧海开玩笑说你媳妇长你媳妇短的。杜沧海就恼她。她也问过,倒不是恼吴莎莎,主要是恼她爸,说吴莎莎他爸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么说来说去的,这不送上门去找讹吗?杜沧海说得也没错,大吴平时没少打着亲家的幌子找她借钱,也不多借,三毛两毛的,全都肉包子打了狗。有一次,大吴又找她借钱,她也不痛快,就说快别说借了,就没见你有个还的时候。大吴就厚着脸皮说聘礼,就当我把莎莎的聘礼钱零支了。现在,赵桂荣见杜沧海的脸都紫了,知道大吴再这么自己竖杆自己爬,杜沧海就该跟他翻脸了,就忙出来打圆场,说:他吴叔,今天过来有啥事你直接说,不用转那么大圈子。

    大吴悻悻的,又兀自倒酒,倒了半杯,没了,晃晃酒瓶子,依然不相信似的又冲着灯泡擎起来看了看,才死了心,往地上一扔,说:三哥,房子打听怎么样了?

    杜建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答得很谨慎:先看看再说。

    大吴打量了打量杜家的两间屋,又打量打量杜沧海:仨儿子,都得成家单过,你是得多准备几处房。

    杜建成嗯了一声,和杜沧海一样,对大吴,他有一万个不待见,也是因为这,对吴莎莎也热情不起来,因为深深知道,大吴游手好闲,又好吃懒做,将来非得粘着吴莎莎不可。

    大吴本就脸皮厚,加上喝了酒,完全不理会杜家父子的不耐,比划着隔壁院子的方向说:三哥,我就莎莎这么一闺女,等我两眼一闭,除了她,我这家业也没人给,莎莎呢,早晚是沧海的媳妇……你看,咱俩是不是立个文书,你多少给点钱,意思意思,我把房过到沧海名下,怎么样?

    杜建成心里冷笑了一声,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就说:把房过给沧海,你住那儿?

    大吴理所当然地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他和莎莎得给我养老送终,我能搬哪儿去。

    赵桂荣和杜建成就让他给气笑了,搞了半天他这是打算把房子的继承权卖给杜沧海,就忍着冷笑,对杜沧海说:沧海,这事你自己说了算。

    杜沧海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要!说完,起身就往外走,懒得听大吴耍无赖。大吴急了,站起来追到门口一把拽住他胳膊说道:小沧海,你啥意思?白得了我闺女还想白得我房啊?

    杜沧海把他手从胳膊上抹下来,心平气和说:吴叔,我啥都不要,成不?

    大吴彻底急了,红着眼,指了杜沧海的鼻子喝道:好哇,杜沧海,果然是恶人街上混的,这才几天,跟我玩喜新厌旧是不是?!

    杜沧海不想和他过招,只是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轻蔑,大吴感觉到了,就又挽胳膊又撸袖子的:杜沧海!跟我玩赖的,看我怎么收拾你!我现在就收拾!立马!现收拾不赊!

    杜沧海懒得接他的茬,就出了门,大吴也追到院子里,扯着嗓子喊:老少爷们都听着啊,杜沧海这小子,还没混出挪庄呢,就想当陈世美了!杜沧海!你给我站住,我告诉你,你要敢不要莎莎了,我就敢把你家屋顶刨了!

    让他说的,杜沧海喷然就笑了,回头说:吴叔,镐头要不要我帮你买?

    大吴被激将得下不来台,想动粗,扬手要打却被杜沧海死死地攥住了手腕。杜沧海正当年,大吴虽然还是当年那个牛高马大的大吴,却早已被酒精淘得只剩了空架子,拼命挣了几下,脸都涨通红了,手腕还在杜沧海手里攥着,好歹也是好勇斗狠了大半辈子的人,见院子里的邻居们三三两两地出来瞧着,自觉下不来台,就用另一只手点划着杜沧海说:好小子,杜沧海,算你有种,还没把我闺女娶进门呢,这就跟老丈人动上手了。

    杜沧海也知道,在挪庄,但凡认识他和吴莎莎的人,都认为他们是一对,赵桂荣更是直接拿吴莎莎当准儿媳妇待,为这杜建成时不时地还和她叮当两句,可她就是喜欢吴莎莎,觉得她跟郭俐美不一样。郭俐美不见得多不好,可相处的时候,亲近不起来,她的一言一行都时刻提醒着她,人家是儿媳妇呢,自己是婆婆,到底不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肉,隔着好几层肚皮呢,相处得再好也是满满的客情。可吴莎莎就不,也许是打小没了妈的缘故,特别粘她,亲她,让她常常在恍惚间,觉得自己多了个女儿。和儿媳妇处得像母女,是多少敦厚婆婆的理想啊,所以,不管杜建成有多少不一样的看法,她就认准吴莎莎了。吴莎莎虽然嘴上不说,可内心里,也一直以杜沧海的女朋友自居。这让杜沧海非常恼火,爱情婚姻,本来是他一个人的事,可他这本人还没点头呢,周围人就要把事给做实了。

    现在,大吴又这么吆喝,杜沧海就觉得,自己再不吭一声,下一步怕是他们就要把吴莎莎洗吧洗吧送他床上了,就盯着大吴,一字一顿地说:吴叔你给我听好了,我和莎莎,就是小时候的玩伴,不是男女朋友,你也不是我未来的老岳父,你这一套,在我这儿没用!说完,就手往外一送,大吴往后趔趄了好几步才站住了。

    不等大吴站稳,杜沧海就走了。大吴站稳了,扯着嗓子喊:混账玩意儿!然后喊杜建成也不喊三哥了:老杜!听见了没?你混账儿子这是铁了心要当陈世美!我饶不了他!

    杜沧海理也不理就往外走,路过吴莎莎家院子时,就见吴莎莎站在院子里,正全神贯注地聆听着隔壁院子的动静哭鼻子抹眼泪呢。杜沧海心里咯噔一下,突然觉得情急之下,自己说的那些话,也挺伤吴莎莎的,就站住了,叫了声莎莎。

    吴莎莎看着他,眼里含着泪,嘴倔强地撅着,说:杜沧海你就这么讨厌我?

    杜沧海忙说:不是,我不是这意思。

    吴莎莎说:那你什么意思?

    杜沧海就哑然了,觉得没办法解释清楚,就讷讷了一会,说:你爸喝酒了,等回来给他泡壶茶。

    说完,杜沧海就走,匆匆的,逃也似的。

    吴莎莎在他身后大喊:别拿他说事!我说的是你和我!

    杜沧海顿了一下,觉得还是说不清楚,就加快了脚步。然后就听吴莎莎嗵嗵从院子里跑出来,一路追在他身后,他不敢停,唯恐一停下,就会被吴莎莎逼在挪庄的老少爷们面前表态发誓,飞快拐了俩弯,到了公交车站,歪头等车,这车站有好几路公交车停靠,心想,不管来了哪一辆、往哪个方向开,都上,先离开挪庄这是非之地再说。

    心里越急,公交车越是不来,把杜沧海急得心里都在挠墙了。很快,吴莎莎就追了过来,脸上的泪已干了,但隐约还有两道微明的泪痕,也是让人心下凄然。

    追过来的吴莎莎并不说话,只是和他并肩站了,随他一起张望公交车的方向。

    来了一辆8路车,杜沧海想也不想就跳上去,吴莎莎也跟上来。杜沧海买了两张票,扶着栏杆,望着车窗外,好像根本就不认识吴莎莎。说真的,此刻,他心里很虚,虚得都有点慌张了,但他竭力压制着,不让吴莎莎看出来。

    车过了一站又一站,8路车的最后一站是海泊河公园。杜沧海下了车,吴莎莎跟在他身后,说:杜沧海,你今天说的是心里话?

    杜沧海说:哪句?

    你和我不是男女朋友。

    杜沧海就笑笑说:咱俩一直是朋友,朋友干嘛还要分男女。

    分!我不想做你的朋友,也不想和你友谊长存,我就想做你的女朋友。

    一下子,就把杜沧海逼进了死胡同,他退无可退地看着吴莎莎,不知说什么才好。吴莎莎又说:我知道你喜欢丁胜男,可丁胜男进去了,就算没进去她也不喜欢你,丁胜男都去医院打过两次胎了,是孙高第的,大家都知道。

    杜沧海心里涌上一阵虚空的难受,像被人抽掉了肋骨,他虚弱地看着吴莎莎,说:莎莎,你能不能不告诉我这些?

    吴莎莎说:我不能,你春梦做得太长了,不切合实际,该醒了。

    杜沧海依在一棵树上,看着吴莎莎,说:就算这样,咱俩在一起也不好。

    哪里不好?

    杜沧海想了想说:太知根知底了。

    谈恋爱本来就是个相互了解的过程,咱俩早就了解了,感情更牢固。

    杜沧海摇了摇头,说:是两口子,没有不打仗的,像咱俩这么相互了解,一吵架就得把祖宗八代的底儿掀了。

    吴莎莎愣了一会,突然悲愤,说:杜沧海,你嫌我妈是个傻子?

    杜沧海忙说:不是不是。

    那你就是嫌我爸是个无赖,可他无赖他的,我澄明我的,他是他我是我!

    杜沧海说:你想太多了,我真不是这意思。

    吴莎莎就哭了,说:那你就是嫌我奶奶历史不清白。

    吴莎莎一连串的追问,让杜沧海觉得自己成了失去了犹斗能力的困兽,只剩了举手投降的份,他依在树上,可怜巴巴地对吴莎莎说:我的意思是,你也知道我以前喜欢过丁胜男,我怕你会受不了。

    吴莎莎就扑上来,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前,说:我不在乎,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说着,翘起脚,去吻他,杜沧海狼狈地躲闪着,最后还是被她柔软的唇给捉住了。

    那么软那么润的唇啊,轻轻吮吸着他,杜沧海的心都酥掉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揽住她的腰,热烈地回吻了他。

    这个吻,足足持续了五六分钟,如果不是路过的几个小青年啪啪鼓掌,他们还会继续吻下去。

    离开吴莎莎的唇,杜沧海瞬间冷静了下来,看着面色绯红的吴莎莎,有点手足无措,吴莎莎理了理鬓角飘下来的头发,看着他,脸上慢慢绽开了胜利的微笑,说:我现在是你女朋友了吧?

    杜沧海就笑了笑,没说话。

    父亲跑到杜家去丢人现眼,吴莎莎本来是打算和他拼了的,拼了命也要和他断绝关系,可她没想到,也是因为父亲的胡搅蛮缠,竟意外地成全了她,让她可以光明正大地以杜沧海女朋友的身份自居了。

    2

    自从逼杜沧海认下自己这女朋友,吴莎莎下班就去杜家,帮赵桂荣洗衣服做饭,陪她聊天。杜溪出了嫁,新婚燕尔的,也不经常回娘家,赵桂荣虽然失落,但也理解,女人么,什么旧社会新社会的女人不一样了,新社会的女人站起来了,能顶半边天啦,全是没牙老奶奶哄小孩的把戏。不管啥时候,男人永远是女人的全部,想让结婚以后的女人眼里有别的,那得等她生孩子以后,自己当了娘,才知道当爹娘的不易,对爹娘亲热点。杜溪刚结婚,还早着呢。所以,赵桂荣乐得吴莎莎来陪她说说话,聊聊天,尤其是当吴莎莎挽着她胳膊出去逛街的时候,街坊邻居们羡慕着呢,说瞧人家老赵,命真好,孩子们争气,连娶个媳妇都能娶成给自己添了个闺女。

    赵桂荣和吴莎莎都很受用,这说明她们彼此都是好的啊,心地善良,惦记着对别人好,于是成了两好兑成一好。

    但郭俐美不受用。周末,杜长江一家三口回来,通常是杜长江和父亲下两盘军棋,郭俐美揽着杜甫坐在电视机前痴痴地看,赵桂荣闷不做声地在厨房忙活饭,谁也没觉得谁该这样、谁不该那样,好像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可自从有了吴莎莎,就不一样了,两人都是儿媳妇,吴莎莎还没进门,按说还是客人,她来了,她这当嫂子的得忙前忙后才对,可她在纺织厂的流水线上跑一周了,好容易捞着个周末,恨不能吃喝拉撒全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可杜长江想表现孝心,周末就要带老婆孩子回父母家。做为妻子,她不能不配合。但在回来之前,她和杜长江说好,陪他回来没问题,但不能让她干家务。杜长江说没问题,你只负责回去,其它的我来。

    杜长江也说到做到,母亲需要厨房搭把手的时候,他去厨房,厨房不需要他的时候,他负责陪父亲下棋,一家人祖孙三代,倒也其乐融融。可自从吴莎莎来了,气氛就微妙了。

    和郭俐美不熟,吴莎莎和她也没话说,就和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和赵桂荣一边忙叨一边聊天,全然就是心意相契的娘俩儿,显得吴莎莎既贴心又温暖,一下子就把郭俐美给比了下去。郭俐美心里不舒服,回家就找杜长江的茬,说公婆家房子太小,以后礼拜天就不回去了,全让给吴莎莎当舞台,让她表演贤惠孝顺去。

    杜长江知道她是吃醋赵桂荣对吴莎莎好的像亲妈,就说你这是何必呢?我们家和吴莎莎家隔壁院子住着,吴莎莎打小没了妈,我妈心善,对她就格外好点,那是怜悯,是同情,这种感情有啥好稀罕的?

    郭俐美就哼。再到周末,拗不过杜长江和惯例,还得回婆家,不好意思总是看电视,就去厨房忙着递根葱拿块姜的。杜家厨房兼着仓库的功能,本就很小,三个人矗在里面,显得很局促,反倒更不方便,赵桂荣就让郭俐美去带孩子,别在厨房添挤。郭俐美虽然并不想在厨房呆着,可赵桂荣的说法,活生生就让她觉得自己被排挤了:说妈,你这么说是嫌我多余是不是?

    赵桂荣正在炸鱼,锅里的油打着滚地沸腾,翻慢了鱼就炸糊了,顾不上和郭俐美多说话,就说:小郭,话里话外盐多醋少的事,你要钻着牛角尖去计较,日子还有法一起过?

    郭俐美更来气了,瞪了赵桂荣和吴莎莎一会,转身出了厨房,连拖带拽地拉着杜甫就走。

    吴莎莎感觉出了不对头,追出来,说要吃饭了,嫂子你去哪儿?郭俐美也不回应,领着杜甫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去找杜长江。

    杜长江正忙装修。

    杜建成把挪庄的房子买下来后,杜长江就领郭俐美去看了,房子都解放前盖的,破破烂烂,不收拾没法住,郭俐美说像猪圈,不是人住的地方,要住杜长江自己来住,她和杜甫不能让他们老杜家当猪养。杜长江就让她等着瞧,买了水泥和砖瓦,一到周末就带着狐朋狗友们来修缮,差不多把房子重新改了一遍。

    一个多月过去了,这是郭俐美第二次来看他们即将入住的新家,看着原先的小趴趴房现在墙也新了、梁也高了,原先搭出来的小厨房刚刚能站开个人,杜长江竟给拓成了三个多平方,简直就是崭新的套房!比纺织机械厂的筒子楼不知宽敞明亮了多少,郭俐美在婆家攒的一肚子不快,顿时就烟消云散了,站在窗口往里看,就见杜长江和几个年轻人正戴着报纸卷成的帽子在刷墙,看样子用不了几天就能搬过来住了。郭俐美探头问杜长江房单拿过来了没有?

    冷不防的,把沉浸在新家建设中的杜长江吓了一跳,说:在咱爸那儿。说着,从人字梯上跳下来,让郭俐美进来参观参观他收拾的新家。

    对改建后的新房,郭俐美相当满意,但脸上却满是不屑。是的,她必得这个态度,让杜家的人知道,她郭俐美是个见过大世面、大地界的人,如果他们以为挪庄两间旧平房就能让她心花怒放,那是他们眼皮子太浅了。

    郭俐美边看边问房单上写了谁的名字。杜长江心里又咯噔一下,想怕什么还是什么来了。给他钥匙的时候,杜建成说过,房在杜沧海名下,如果杜沧海要把房过到他名下,那是他们的兄弟情分,他这当爸的不插手。

    杜长江觉得自己好歹是一当哥哥的、还是国营企业的干部,怎么能靠弟弟拉把着过日子?就说听人传商业局正要盖职工宿舍,到时候,肯定有他一套,这房子早晚得还给杜沧海,就别来回折腾了。

    可现在,郭俐美问了,他要说不知道,她肯定会去问父母。以他父母的脾气,是撒不了慌的,这谎,就只能他来扯了,说:买给咱的,当然在咱名下。

    郭俐美哦了一声,说:等下次回家,记得把房单要过来。

    杜长江说:马上要搬家了,兵荒马乱的,要过来干什么?丢啊?

    郭俐美想想也是,没再提这茬。杜长江在心里悄悄揩了一把冷汗,问她吃饭了没。郭俐美这才愤愤不平地说吃气吃饱了。杜长就知她又是和吴莎莎争风吃醋地斗气了,就说了她两句,说爱掐尖这毛病得改改了,看不得别人好,这吴莎莎不就愿意在厨房帮未来婆婆干活嘛,又不是穿金戴银地馋你,你何必动这么大气?郭俐美说她这比穿金戴银还气人!她这是居心叵测,一心要在人品上把她压下去。杜长江知道在这事上自己既没法说服郭俐美,也没法让吴莎莎以后别去家里厨房干活了,都是个性问题,永远无解,就说他们干了一上午活,已经饿了,让她去菜市场买点现成饭回来。

    搬家前,杜长江接到杜沧海电话,约他去房产局,说要把房子过到他名下,杜长江觉得弟弟一开口,自己就应,显得好像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似的,就想拿一下势,说马上要去商业局开会,过几天吧。

    然后,广州那边批发电子表的来电话,说山东帮在广州出大事了,把他们的人也牵连进去了,让杜沧海赶紧过去趟。给房子过户的事就这么搁下了。

    电子表利润大,大家都想做这买卖,自从大狮子捱了打,杜沧海也想开了,有财大家一起发,大不了这条路堵死了他再换别的,所以,不管谁来打听电子表货源,他都如实相告,一传十、十传百的,也就传开了,不光青岛的,整个山东的小商贩都往广州跑,一时间,广州的电子表货源就僧多粥少,紧俏得很,山东各地的贩子,为了抢货源经常会在广州的窄街陋巷里大打出手。杜沧海也遇上过几次,但没人敢跟他打,其一,他年轻力壮,本就是把打架的好手,其二,到广州来批发电子表,他是鼻祖,是唯一的,而不是之一。所以,虽然没人尊他老大,但无形当中,此山是我开的隐形江湖老大地位,还是有的,连掌握着货源的广东人都敬他三分,就莫说那些被他带上路的山东商贩了。所以,商贩和商贩之间可能会打得头破血流,可一见着他,都老老实实的。

    杜沧海只想老老实实做生意赚钱,对江湖老大的地位,并不稀罕,就说他们打他们的,和我有什么关系?不去。

    批发电子表的说怎么能说和你没关系?有!说再这么下去不行了,非出人命不可,让他过去立个规矩。

    杜沧海就去了。

    到了广州才知道,为了抢货源,济南的商贩和青岛的商贩打起来了,打得太凶,惊动了派出所,把济南帮和青岛帮都抓了,还抓了一个批发电子表的,因为斗殴是他挑起来的。

    当时,青岛帮先到了这个批发电子手表的人家里,都谈好价钱了,济南帮来了,也要。这个批发电子表的,也奸商得很,想利润最大化,就说要不这样吧,你们谁出的价钱高,我给谁。于是,青岛帮和济南帮就开始了竞价,一来一去地几个回合加下来,在原来说好的价钱的基础上,价格就生生涨上去十块。青岛帮就急了,动手往外推还想加价的济南帮。没抢着货,济南帮哪儿肯放手?双方就拧上了,打了起来,从屋里乒乒乓乓打到了街上,街边的砖头木棍椅子凳子,摸到什么往对方身上抡什么,流的血,把一条街都染红了,最后,不知谁打了110。

    他们打红了眼,警察来了看都不看,没辙,警察鸣枪,总算吓唬住了,街上已横七竖八地躺了五六个,伤得最重的,是济南帮的一中年男人,现在还躺在医院,据说醒不了了,植物人。

    一开始,广州这帮专门批发电子表的,还没当事,可日子一天天过去,被抓紧去的批发电子表的,不仅没放出还,还给判了刑,他们就怕了,毕竟,生意还是要继续做,可这样的事,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发生?万一把自己也牵连进去怎么办?

    他们就想到了杜沧海,让杜沧海约束约束山东商贩,做生意要文明竞争,不能一言不合就来野蛮的。说真的,听广东人说完原委,杜沧海很生气,说生意人都想挣钱,这是天理,可不能利欲熏心,就说这次济南帮和青岛帮打起来,如果不是批发电子表的商贩利欲熏心,让他们竞价,能打起来吗?

    广州的电子表商贩,也自知理亏,但都不想把这亏往自己身上引,就说他们广东人做生意最讲规矩了,利欲熏心的,只是极个别的少数人。事已至此,再理论谁对谁错,于事无补,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引以为戒,约束双方都守规矩,别给大家添乱。

    商量了两三天,广东的电子表批发商贩一致决定,以后,他们的电子表,对山东地区,只批发给杜沧海,山东地区的其他商贩,只能从杜沧海手里批发。杜沧海说我这不成市场上的恶霸了?广州人就笑,说这不叫恶霸了,杜先生你就相当我们广东批发商选定的山东总代理。

    杜沧海盛情难却,就应了,回青岛路上,就想,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一下飞机,就去找杜天河。

    杜天河已经分到了宿舍,黄台路上,是间二十多平方的老楼的二楼,厨房、卫生间和楼上的其他两家共用。

    他去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多了,宿舍的门开着,何春熙正在垫着一条毛巾,用灌满了开水的大茶缸给杜天河熨衬衣,见是杜沧海来了,笑得山花烂漫,好像她已是杜天河的妻,而杜沧海是没事来串门的小叔子,她轻车熟路地给杜沧海拖了凳子,又倒了一杯水,说杜天河回单位拿文件了,问杜沧海过来找他什么事。杜沧海说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

    何春熙就继续熨衬衣,不时扫杜沧海一眼,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才好的样子,杜沧海正想告辞,杜天河回来了,见他在,很意外,问怎么了。杜沧海就把广州那边的电子表批发商贩推举他做山东总代理的事跟他说了,问这好不好。

    杜天河问了一下广州的电子表进货渠道,沉吟了一会,劝杜沧海,电子表还是不要卖了,因为这些来自日本和香港的电子表都是走私货,前几年,国家刚刚改革开放,各方面政策法规都跟不上,对走私也是睁只眼闭之眼,可这几年,一切都逐渐走向正规,不光电子表,一切和走私有关的,肯定会治理,所以,但凡和走私沾边的,能不沾就别沾。

    对打击走私,杜沧海倒没概念,只关心自己垄断了山东的电子表市场,会不会引起民愤,杜天河的这番话,也就没怎么入心。

    末了,杜天河出来送他,杜沧海回头看了看,就见何春熙像个温良的小妇人,站在二楼楼梯口目送他们,也笑着挥了挥手,到了街上,才问杜天河是不是打算和何春熙结婚。

    杜天河说什么啊,何春熙只要上白班和早班,晚上就会来宿舍找他,他又不能不让她进,一进屋她就忙着帮他收拾卫生,洗衣服,他都快被弄疯了。

    杜沧海觉得何春熙虽然让人觉得颇有心计,但人还可以,长得也不差,都等杜天河这么多年了,也挺不容易,反正米小粟也结婚了,让杜天河差不多就行了。

    杜天河挺犹豫的,说过一阵再说,叮嘱杜沧海回家别吭声,要不然,他们的母亲知道了,肯定得催着他张罗婚礼。跟何春熙结婚的那个八字,他心里还没一撇呢。

    3

    杜长江搬家没多久,杜溪就怀孕了。

    别人害喜是孕吐,杜溪害喜是嘴馋,专门馋赵桂荣包的鲅鱼饺子和虾仁鸡蛋韭菜饺子。

    其实,吃鲅鱼饺子不是青岛人的风俗。

    赵桂荣的妈是烟台人,鲅鱼饺子是烟台特色饮食,赵桂荣的鲅鱼饺子手艺是从她妈那儿来的。

    赵桂荣包的鲅鱼饺子和平常饺子不一样。大、扁平,两三个就能装一盘。鲅鱼饺子调馅,是个技术活,要先用花椒煮水,放冷待用;然后把鲅鱼去皮去头去刺去内脏,如果鱼肉呈晶莹剔透状,说明鱼很新鲜,如果没弹性也呈浅乳白色,就是鱼不新鲜了,包饺子会腥,不好吃。把鲅鱼肉剁碎以后和五花肉馅以三比一的比例兑在一起,加花椒水、酱油、花生油一边搅拌一边加水,一直搅拌成厚浆糊状,再加上韭菜末,搅均匀,就可以包了。鲅鱼饺子之所以要大,是因为馅很稀,饺子皮小,包不进馅去,所以,正宗鲅鱼饺子大得像小合饼,吃一口就没齿难忘。

    因为赵桂荣,挪庄的女人都会包鲜香味美的鲅鱼饺子,渐渐传了出去,但以赵桂荣包的最为地道正宗。还有虾仁鸡蛋韭菜饺子,把鸡蛋炒嫩嫩的,放凉之后和现剥的虾仁加韭菜末拌好包成的饺子。鲅鱼饺子的特点是汤汁饱满而鲜香,虾仁鸡蛋韭菜饺子的鲜,是清亮的,鲜得昂扬而又高风亮节。

    自从怀了孕,这两种饺子就成了杜溪每天必吃的主食,她婆婆不会做,就天天往家跑。

    包饺子要剁馅、和面、擀皮、包、煮,很繁琐,也是个需要众人同力协作的活,杜溪回娘家找饺子吃,也会去厨房帮忙,赵桂荣,杜溪,吴莎莎娘三个,有擀皮的,有包的,厨房里气氛协调而又融洽。郭俐美搬回挪庄住了,离公婆家近,有时下班晚,懒得做饭,就带着杜甫去婆家蹭饭吃。

    郭俐美一来,厨房里的融洽气氛,就像平静的湖水里被人扔了一块石子,被打破了。郭俐美本来就是偷懒才来蹭饭吃的,自然不愿意伸手帮忙,可不帮忙,人家三个女人在厨房里热乎成一团,显得她特别各一路,也不好。就往厨房凑,可一张面板的周围实在围不开四个人,她左右插不进去,转来转去的,就显得碍手碍脚,杜溪嘴快,就说嫂子你带杜甫看电视吧,厨房用不上你。

    这话本来没什么,可郭俐美对婆家和吴莎莎戒备得紧,就会觉得这话里,有嫌弃自己的意思,很生气,以后下班回家,哪怕累死,菜也自己买,饭也自己做,但因为累和不情愿,摔摔打打的没好气。

    当了百货科科长的杜长江,一心想把家庭气氛建设得像知识分子家庭,说话,人人和颜悦色,吃饭,轻手轻脚,安静优雅,除了鱼刺和骨头,嘴里不许随便吐脏话。

    可郭俐美做不到,也是工作原因,纺织厂车间噪音大,同事之间说话,要扯着嗓子喊才能让对方听见,久了,也就习惯了,嗓门不大不说话。常常的,好好的一句话,让她说出来,就有了吵架的气势。

    每每这样的时候,杜长江就气,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被郭俐美的大嗓门给喊成了鸡飞狗跳,就懊恼得很,一懊恼,就会想小叶。他当科长以后,小叶就调利群去了,据说小叶男朋友的父亲在利群,手里有点权力,就把小叶调过去了,小叶调到利群没多久,就当上了小组长。轮休的时候,小叶回过国货,扬眉吐气的,见着杜长江,也不像以前那么苦大仇深了,笑嘻嘻的,好像前情旧恨都烟消云散了似的,反倒把杜长江弄得讪讪的。就有人说,以小叶的这胸襟,将来了不得。大家都坚信不移,因为去了利群的小叶,也是个有后台的人了。听别人说这些,杜长江有莫名的惆怅,回家,再看着摔盘子打碗的郭俐美,无名的懊恼,就像只活蹦乱跳的老鼠,在身体里流窜,就冲郭俐美吼,郭俐美觉得委屈,就哭,说老杜家合起伙来给她难看,找她毛病。杜长江也不耐烦,说就你这总以为自己是天底下独一份好的病态心理,根本就不用别人找事,只要别人表现得比你好,你就觉得自己是被欺负了,这是病,得治!

    自从杜长江当了小干部,郭俐美原本觉得脸上挺有光的,日子也有奔头,就处处端着杜长江,尤其是回娘家,动辄就说杜长江又帮她同事弄到了紧俏的东西,比如录音机啦,冰箱啦,彩电啦。郭俐军就常在他的朋友和同事跟前逞能,给杜长江揽回了不少麻烦,杜长江恼了,说郭俐美:你弟弟怎么不是弄这个就是搞那个,跟个倒爷似的!

    郭俐美不服气,就问杜长江,自从嫁给他,她娘家跟他沾什么光了?他张张嘴,就能让郭俐军在旁人面前长长面子,不行啊?

    杜长江说不行!让他有了面子我就得豁上我这张破脸去求爷爷告奶奶!

    两人吵得鸡飞狗跳,为了报复杜长江,郭俐美就不配合他做孝子贤孙了。周末,杜长江愿意回父母家他自己回,她不去。可见不着她,赵桂荣又挂记,生怕她和杜长江吵架啥的,有时,在街上遇见了,就问,咋不见她回家吃饭了。郭俐美就说都住一起了,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她就不回去添乱了。说得赵桂荣站在太阳下,一愣一愣的,拼命地想自己啥时候嫌弃她回家添乱过。

    杜建成把另一处平房也收拾好了,给杜沧海当婚房,陆陆续续地进了些家具,赵桂荣把钥匙给吴莎莎一把,吴莎莎恨不能一天跑三趟,打量一圈,在里面站一会都觉得幸福,也想往家买东西,可手里没钱,就恼大吴。上班这么些年,工资一直是大吴替她领,恩赐似的给个三块两块,就当一个月的零花了。为这,她和大吴吵。大吴翻来覆去就一句话:你是我养的,挣了钱就得归我,想自己当家作主,成,你把我这当爹的砍了吧。

    吴莎莎当然不能砍他,去公司找领导反映,领导虽然同情她,但更怕大吴来闹,说的都是和稀泥的话。吴莎莎就不指望领导了,和赵桂荣说实在不行她就换家单位,就算她爸也能跟着去搅和,可万幸新单位的领导是个硬茬子呢?

    赵桂荣劝她别折腾了,满大街多少待业青年找不到工作,她还想着换单位?好在杜沧海能挣,也不指望她工资过日子。她呢,就踏踏实实地上班,慢慢熬吧,全当是上班挣钱孝顺她那混账爸了,只要他不闹腾,就比什么都好,缺钱花了,找她要。

    赵桂荣话虽这么说了,可吴莎莎怎么张得开口?

    4

    夏天,杜溪生了个粉团团的小姑娘,大狮子高兴坏了,恨不能每天把杜溪娘俩放掌心里捧着。赵桂荣和杜建成商量等到元旦,就把杜沧海和吴莎莎的婚事办了。

    杜建成说这事让儿子自己做主吧,他们别瞎操心。

    杜建成对吴莎莎本身没意见,但对她的爹娘和奶奶有意见,总觉得让杜沧海娶这样人家的孩子,有龙王被王八攀了亲家的辱没感。所以,不管赵桂荣怎么催,他都往杜沧海身上一推了事。

    催不动杜建成,赵桂荣就去催杜沧海,让他和吴莎莎商量。杜沧海嘴里答应着,都一两个月了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一问吴莎莎,才知道杜沧海跟她连提都没提。

    赵桂荣心里一咯噔,也没敢和吴莎莎多说,挺惆怅的,夜里,和杜建成说你说沧海这孩子怎么了?人家大小伙子都是一听娶媳妇,乐得嘴都咧耳朵后面去,可咱沧海怎么就跟抻拉面似的,没个痛快时候。

    杜建成说乐得嘴咧耳朵后去,那是娶自己想娶的女人。

    赵桂荣说莎莎哪里不好?杜建成说男人和女人,就是个眼缘,眼缘对不上,心里那根线就扯不到一起去。

    赵桂荣活了大半辈子,虽然和杜建成没说过什么情啊爱啊的,可也知道,两口子,要是一个不稀罕另一个,硬绑在一起也幸福不到哪里去,就想探探杜沧海的底。

    晚上,杜沧海回来,吃完饭,赵桂荣特意把电视拧到杜沧海喜欢的频道,坐到他身边,看着他,有点小心翼翼的。杜沧海知道她有话要说,就看着她,等她开口。赵桂荣说:沧海,你跟我说句掏心窝子话,是不是不喜欢莎莎?

    杜沧海说:妈,整个挪庄都知道我和莎莎要结婚了,您还这么问有意思么?

    赵桂荣说:咋没意思?

    杜沧海没说话。赵桂荣就晃晃他膝盖说:你要真不喜欢莎莎,妈就不逼你了,别结了婚别扭一辈子,也怪没意思的。

    杜沧海想了一会,说我对吴莎莎本身没意见,但我对和她结婚有意见。

    赵桂荣就云里雾里的,说:这话说的,我就解不透了。

    杜沧海就想起了丁胜男,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自己要和吴莎莎结婚他就会心疼丁胜男,甚至,很多次,想七年以后,韶华不再的丁胜男从监狱出来,她最爱的孙高第肯定娶别人了,最喜欢她的杜沧海娶吴莎莎了,她身单影只,多凄凉啊。但,这些,他只能偷偷想想而已,不能告诉父母,否则,他们要知道自己是因为丁胜男才不愿意和吴莎莎结婚,肯定得跳高。

    在挪庄,丁胜男的名声实在是太坏了,像大粪场里的苍蝇一样令那些自诩正经的人嗤之以鼻、避之不及。

    赵桂荣见他半天不语,就问他是不是另有喜欢的。杜沧海摇了摇头,觉得一种叫落寞的情绪,下大雪一样,满心满脑子飘飘扬扬的。

    赵桂荣就拍了他膝盖一下:我还当你心里有别人呢,娶谁都是过日子,你还是娶莎莎吧,虽说家里老底不咋干净,可她好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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