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杜沧海破天荒地没去即墨路帮夏敬国卖拉毛围巾,早早回了家,连正在扒拉饭菜给他往锅里留的赵桂荣都很意外。愣愣回头看着他,突然就笑了,把放进锅里的菜又端了出来,说:都多少时间没全家一起吃顿晚饭了。
知道杜沧海爱吃脂渣,又摸出五毛钱递给杜溪,让她跑趟菜店。
脂渣是青岛特产,以前菜店卖猪大油,都是自己做的,脂渣就是做猪大油的下脚料,把新鲜的五花肉切成大而薄的片,放在一口大锅里,小火慢慢地炸,把肉里的猪大油全都逼出来,肉片也就炸透了炸酥了,出锅后撒一把椒盐,鲜香味美,酥脆不腻,是老青岛人最喜欢的酒肴,杜沧海一口气能吃一斤,他最喜欢的吃法是站在菜店的大锅边,看着师傅炸完了,称一斤,用浅褐色的草纸包了,热乎乎香喷喷地一手托了,喀哧喀哧吃得口齿生香,幸福感像千军万马,直奔脑门而去。
看着桌上的脂渣,杜沧海就知道,家里的债还的差不多了。因为太了解父母,只要家里有超过一百块的债务,他们家饭桌上除了母亲赶海赶回来的小海鲜,是看不见其它需要花钱买的腥荤的。
但杜沧海还是问了母亲,家里还有多少债没还。
赵桂荣看看杜建成,眉开眼笑地说都还上了,连郭俐美给垫的那五百块私房钱都还上了,今年能过个松快年了。
杜沧海点点头。
赵桂荣又感慨说:都是你的功劳。
杜沧海低着头说:这算什么功劳,祸是我闯的。
嘴里说着这些,其实杜沧海心里想的却是,如果没有这档子事,或许他就会考上大学,只有考上大学,在丁胜男眼里,他才能变成飞上枝头的金凤凰(丁胜男就是这样评价大哥杜天河的。)这样,她就不会明知孙高第没拿她当回事,却还是让他睡怀孕了去打胎了吧?
这么想着,杜沧海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无声无息,吧嗒吧嗒地滴在油漆斑驳的饭桌上。杜建成愣愣地看着他,赵桂荣也是。
杜建成两口子,以为杜沧海是为终于还上了债喜极而泣,整整两年多,杜沧海没在家吃过一顿晚饭,没休过一个周末,他奔跑在青岛的大街小巷,挥汗如雨,为自己闯下的祸赎罪……
赵桂荣擦着湿漉漉的眼睛说:好了,已经还上了,海啊,以后你下了班就回家,礼拜天也别出去了,咱不活那么累。
杜沧海也不辩解自己是为什么而哭,他只想找个理由,大哭一场,然后有双温暖的大手,亲昵得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没事了没事了。眼泪流得越来越快,他索性咧着大嘴,哭了一顿,哭完了,擦干眼泪,把脂渣吃掉了一大半。
他一边吃脂渣一边对自己说,吃吧吃吧,吃下这些肉,那颗碎掉的心脏就补起来了。
吃完饭,杜沧海觉得胸口那个悲伤的窟窿被亲情填平了不少,和父母说,债虽然还上了,可他还得拼一阵,给家里挣台电视机。
杜建成直截了当给拒绝了,说:买电视机干什么?
赵桂荣也说:就是!费电!
对电视机,他们并不陌生。
老华就买了一台,吃完晚饭,他就搬张桌子出来,当街横着,把电视机放在外面。挪庄的男女老少,吃完饭,就拿个马扎出来了,围在电视机前看,像看露天电影似的。有段时间,放日本动画片《铁臂阿童木》,挪庄的小孩都看疯了,作业都顾不上写饭也顾不上吃,到点就往老华家门口跑。但杜建成两口子从来不凑热闹,因为老华是小偷,都不知几进宫了,就是改不了。可是,整个挪庄人却没人说他坏话,原因老华偷归偷,可从不在挪庄偷也不偷挪庄人,也不许道上的小贼打挪庄的主意,要是哪个小贼不知死活,偷了挪庄,老华就是上天入地也得把他找出来,不揍得他满地找牙他就绝不是老华。所以,老华虽然是小偷,但在挪庄人口中,他盗亦有道,就是义盗,每每犯了事,警车来抓他,通常是警察还没到,老华就已得了消息,跑掉了。
尽管如此,杜建成两口子,还是觉得不对劲,尤其是那台17寸的黑白熊猫电视机,总觉得它就是老华的贼赃之证。在杜建成朴素的理解里,去看老华的电视就跟去吃老华用偷来的钱请的饭没什么区别,不干净。所以,他不去看,也不许赵桂荣去。但杜溪有时候会偷偷去看,他们知道拦不住,就睁只眼闭只眼装不知道。
也是因为老华这台电视机,给杜建成种下了印象,总觉得,买得起那玩意的,十有八九不是好人,老华不就是么?和寡妇老母过日子,他都几进几出了,也没有正经工作,哪儿来的钱买电视机?或者,他哪儿来的电视机?归根结底,还不就一个偷字?
可杜沧海非常想买,其一,是丁胜男说孙高第家早就有电视机了;其二,父母退休在家不读书不看报,不知道外面世界变化大,买台电视给他们看着,也能开拓开拓眼界,往后他干点什么,他们就用不着一惊一乍好像天要塌了。
杜沧海说到做到,这年年底,背回来一台电视机,但是旧的。夏敬国帮他弄的。
有一天,夏敬国跟他说,他一朋友去广东弄回来一批日本的旧家电,虽然是旧的,可质量杠杠的,比商店里的新电视机一点都不差,还便宜,问杜沧海要不要。杜沧海说要。夏敬国领他去朋友的仓库里挑。在李村路上,一间二十几平的房子里,摆满了各种日本旧家电,录音机,电视机,甚至还有两台冰箱。夏敬国说只要有了它,到了夏天你可以天天喝冰镇啤酒吃冰块。杜天河就想到了薛春峰,想起他的理想就是买台冰箱把鲜逛鱼冰起来。
也是在那天,杜沧海愈发觉得,有钱,真他妈的好,你可以躺在床上看电影(在杜沧海的理解里,电视就是小版的电影)可以在夏天喝冰镇啤酒吃冰块,还可以用风扇,这玩意,分好几档,还会摆头,要多大风有多大风,比自己打蒲扇强一万倍,还有能把人甜腻地心都酥掉的邓丽君的歌声,可是,以他的财力,只能买一台14寸的旧日立牌电视机。
当晚,他就把电视机搬了回去,在杜建成的冷眼里插上电,鼓捣了半天才鼓捣出闪烁不定的画面。就这样,整条胡同里都沸腾了,跑来看电视的人,都快把他们家的房子挤爆了。
老华也来了,站在门口,翘脚往里看了看,面无表情地冲杜沧海翘了翘大拇指,指了指满是横杠的屏幕说:在房顶架根天线就好了。
第二天,杜沧海又找夏敬国弄了个室外天线,架在房顶上,画面果然就清晰了,杜溪说还是外国的好,虽是旧的,比老华家的新的还清楚。杜建成问哪个外国的?杜溪说日本的。
杜建成不高兴,不管是谁,只要说日本半个好字,杜建成都会大发雷霆。因为杜建成的父亲在解放前曾被日本人抓去喂马,有一次,马不知吃什么东西吃坏了肚子,日本人就怀疑他蓄意毒害军马,把他拖出去给乱刀劈死了。那会杜建成还不到十岁,他清晰地记得父亲是爷爷和母亲用筐子抬回来的,因为乱刀之下,他的父亲早就变成了一堆没有人形的骨肉了。他的母亲好像被吓傻了,葬了父亲以后也不吃不喝,没多久,人就没了。他呢,跟着爷爷。爷爷靠拉脚为生,怕他小孩子一个人在家走丢,就栓在板车上。爷爷拉到哪儿他就跟着跑到哪儿,他跟着爷爷的板车,跑过了抗日战争,跑过了国共内战,跑进了新中国。最终,爷爷攒钱买个胶皮轱辘大车的愿望还没实现,就拉着他的破板车被收编进了交通局运输队。
这台电视居然是日本人淘汰了不要的!杜沧海还花大价钱买了回来!杜建成就恼火得很,要不是赵桂荣和杜溪拦着,他就把它砸了。
杜沧海让他逼得没辙,想退,又不舍得,就问杜长江要不要。杜长江说:我们家的钱不归我管,你得问你嫂子。
杜沧海说:不要钱。
郭俐美听说后,高兴坏了,没等到晚上下班,中午就让杜长江骑自行车带回去了,生怕拿晚了杜沧海会反悔。
杜沧海惦记着李村路上的那两台旧冰箱,就买上礼物,去了薛春峰家,自从认识了夏敬国,他一下班就去即墨路帮夏敬国卖东西,没时间去薛春峰家。说起来,青岛也算不上大,又是同行,运输队有认识薛春峰的,闲聊时听人说,薛春峰已经不拉着板车满街跑了,不知从哪里淘澄了辆旧解放汽车,拉着货满世界跑,干大发了。
杜沧海去,薛春峰不在,他老婆说他出车去东北了,问杜沧海找他什么事,杜沧海说没什么,就是好长时间不见了,过来看看。
薛歌上初中了,个子蹿高了不少,见着杜沧海,还孩子似的,没大没小地和他闹玩,末了,杜沧海才说他记得师傅说想买台冰箱,不知道买了没。薛春峰老婆就笑得什么似的,说买了买了。指给他看,果然,一台崭新的果绿色冰箱立在客厅东南角,上面还搭了一方不大的绣花桌布,桌布上面摆了一盆兰花。就想,幸亏没开口,人家薛春峰买的是崭新的呢。
杜沧海就知道,薛春峰果然发大财了,辞职做生意的念头,就在心里又狠狠地拱了一下,像小树的苗儿要拱开压在上面的石板。
从薛春峰家出来,杜沧海对着湛蓝湛蓝的夜空使劲伸展了一下胳膊,做了个大鹏振翅的动作。
他想飞,飞得又远又高。
2
自从家里还完债,除了工资,杜沧海业余挣的外快,赵桂荣就不要了,让他自己攒着成家立业,转年春天,杜沧海给家里买了一台电视机,国产的,新的。买完电视机,他还有七百块钱。
看着口袋里的七百块钱,杜沧海萌生了去意,不想在邮政所干了。他才二十一岁,人生很长,他不想象父亲似的送一辈子信。尽管所领导后来和他说了,虽然批评了他,但也知道他勤恳能干,只要好好表现,推荐他去邮电大学进修,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可是,在即墨路尝到甜头的杜沧海早已对进修失去了兴趣。
觉得这样的人生像蚂蚁,把一封封的信件和一堆堆的东西运输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吹牛,说说男人女人那点事,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虽然他也不能描述具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生,可这样一眼就望到头的一辈子,肯定不是他想要的。
午饭的时候,他跟老油条说想走。老油条瞥了他一眼,说:我就知道你小子干不长。
杜沧海问为什么。
老油条说:打你进所那天起,我就看你不是个踏踏实实干活的主。
听他这么说,杜沧海一阵懊恼,就懒得和老油条说他将来的打算。
觉得和老油条说这些,是老虎在向山羊炫耀嘴里的兔子肉,山羊是食草动物,永远不会懂得老虎嘴里的那块肉的鲜美。老油条看出了他的不服气,就一副过来人的漫不经心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两年多都跟什么人混,都在我眼里呢,没跟你爸说,我就是想看看你小子到底能作出个什么花来!
杜沧海这才知道,在老油条那儿,自己已经是不良青年了!就忙辩解说:我就帮他们卖卖东西,挣点提成。
老油条啪地一摔筷子:他们?!他们是些什么人?小沧海,是你不知道呢还是当我傻?即墨路上有个好东西?!俗话说得好,人这辈子,你跟着兔子学吃草,你跟着狗学看家,你跟只老鼠就只能学打洞偷东西!
老油条的嗓门很大,整个小馆子里的人都回头往着边看。杜沧海脸上挂不住,但也不愿意和他吵,就说:叔,你言重了,我们是人,即墨路上的人也是人,我们有自己的道德底线他们也有自己的道义原则。说完,起身就往外走,就听老油条在身后大叫:坑蒙拐骗偷!他们那也叫人!你去和他们一样吧,别扯上我!
因为这事,一连几天,老油条对杜沧海都白眼不看,杜沧海想自己是做小辈的,得放低姿态,主动和他说话,甚至还给老油条买了包烟。老油条连看都不看,和他说话,他面无表情,好像压根就不认识杜沧海,或是当杜沧海在和别人说话。弄得杜沧海挺尴尬的,同事们看出他俩闹别扭了,问怎么回事。杜沧海就笑笑说,是自己不好,惹师傅生气了。
老油条就会猛地回过头,看着他呵斥道:谁是你师傅?!我没认贼作父的徒弟!
杜沧海就纳闷,老油条怎么会对在即墨路混生活的人成见这么深,回家问杜建成。杜建成说老油条的老婆,跟住在即墨路上的一男人好了,回家逼着老油条把婚都离了,结果那男人觉得自己还没结过婚,娶一离婚女人亏得慌,死活不肯和她结婚,女人气不过,拿菜刀他拼命,撕打中他失手把她掐死了,判了个过失杀人罪,坐了七年牢。听说前两年出来了,在即墨路上捣腾旧家电。杜沧海恍然大悟,也很黯然,就问那人姓什么。
杜建成说好像姓闫,叫闫京,出事那会,报纸上登过。宣判那天,老油条拿着那张登了判决结果的报纸坐在马路牙子上哭了半天。
杜沧海叹了口气,在心里感慨,世界真小。杜建成非要砸的那台旧电视机,就是闫京卖给他的。
杜沧海说:爸,我得跟你商量个事。
杜建成看着他,好像料到了他要说什么,斩钉截铁说:没得商量,你给我老老实实上班。杜沧海就说:爸。
杜建成威严地瞪着他:除非我不是你爸!说完,杜建成就起身出门,很生气的样子。望着他的背影,不在邮政所干了的决心,就像一滴砸向冰面的水,瞬间更是强硬了。
他想出去看看这个世界,想见见世面,人只有见过了足够大的世面,才不会固守于经验主义不长进。
上了三年班,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了无数交道,杜沧海发现,越是没有文化没见过世面的人,就越是固执,因为不读书和狭小的接触空间局限了他们的思维,对一切的判断标准,都停留在已有过的那点可怜的人生经验的基础上,这也是那些没文化的老年人一旦固执起来就坚如磐石的原因所在,因为他们穷其一生,都局限在有限的那点人生经验里。
那天傍晚赵桂荣和街坊一起去赶海了,回来,没见着杜建成,有点意外,问杜沧海。杜沧海说可能出去串门了吧?赵桂荣很了解自己的丈夫,如果不是和家里人闹了矛盾或是有要紧事,晚饭后绝对不会出门,就问杜沧海又惹他生气了是不是?
杜沧海嗯了一声,就把前因后果说了,赵桂荣上下打量着他,说:也就是现在,不用多,要退回去三年,你敢说这话,你爸非揍你不可。
杜沧海没接她茬,说:妈,你说,人为什么上班?
挣钱吃饭。赵桂荣想也不想地说。
做买卖也是挣钱吃饭。
赵桂荣这才明白,儿子这是在往坑里绕她呢,就有点理屈词穷,说道:上班挣钱吃饭凭的是自己的力气,做买卖挣钱吃饭靠的是不要脸和没良心。
杜沧海就说:妈,你觉得我不要脸吗?
赵桂荣赌气道:那你就不是我赵桂荣的儿子了!
杜沧海又说:妈你觉得我没良心吗?
赵桂荣警惕地瞪了他一眼:你也敢!
杜沧海说:妈,我给你说实话吧,如果单是靠拉车送货我挣不了那么多钱。
你都干什么了?
我在即墨路帮人卖货挣提成,都两年多了,你看,我还是我,既没不要脸也没没良心。
赵桂荣就把挑了满把的泥蛤蜊劈头盖脸地扔到了杜沧海的身上,哭着骂道:你这个不听话的死孩子,你跟什么人混不好,你跟即墨路那帮乌烂混一块去了,气死我了你!说着,就坐在小板凳上呜呜地哭,满手都是乌黑的海泥,抹了一脸,哭着说:沧海啊,你是不是就见不得你妈过两天安生日子?
杜沧海说:妈,我想让你过更好的日子,就像小粟姐家一样,让你住好房子,雇个保姆伺候你。
赵桂荣说:我不要!我人穷命贱,享不起那福,你给我老老实实地上着班,别想歪的!邮局多好的单位?多少人挤破头都挤不进去,你还想不干了!你好日子过够了,我还不想担惊受怕呢!
杜沧海就不说话了,知道说不通。
没一会,杜建成也回来了,深深地看了杜沧海一眼,说:我去你师傅家了。
杜沧海知道,接下来的,就是劝他安分守己过踏实日子,横竖不能不在邮政所干了。他不想听,就上床找了本书,翻开看。
杜建成说:你师傅承认了,这几天把你挤兑的不轻,他答应我了,以后不给你甩脸子了,回去好好干。
杜沧海把书翻得哗啦哗啦的。
杜建成恼了,走到他跟前,冲他耳朵大吼:你听见了没有?
杜沧海目光依然在书上,却用同样的声音大喊着回答他道:我听见了!
杜建成又说:老老实实上班!
杜沧海哗啦哗啦地翻书。
杜溪下中班回来了,在门外就听家里大呼小叫的,推门进来说:干嘛呢?爸,比嗓门也不用深更半夜地比吧?真是的,还让不让街坊邻居睡觉了。
杜建成瞪了她一眼,上吊铺睡了。赵桂荣说:你弟弟不想在邮政所干了。
杜溪说:不干就不干,年轻轻的,满大街跑,整个一现代版的骆驼祥子。说完,就坐在杜沧海的床沿上,问:沧海,你想干嘛?
杜沧海说:做买卖。
赵桂荣说:说得好听,是跟着即墨路那边乌烂瞎混!
杜溪就说:妈你能不能别这么固执?听人说在即墨路卖东西可挣钱了。
赵桂荣举手,做势要打的样子:你俩都掉钱眼里去了?
杜溪说:掉钱眼有什么不好?不偷不抢的,没钱您能有电视看啊?真是,一边享受着钱的好一边瞧不起挣钱,真不知道你们这代人是用什么逻辑活下来的。
3
第二天,杜沧海没去上班,直接去了夏敬国家,都春末了,拉毛围巾是不能卖了,想问问他想进什么货,能不能带他去。
不想在邮政所干了的事,他早就和夏敬国说过,但夏敬国没往心里去,是因为在这世上,更多的人是想平平稳稳地过完一辈子,对别人更精彩的生活,羡慕归羡慕,向往归向往,可要打破原来还不算很差的人生格局,重新开始,有这勇气的人,还是少的,就笑着问:真不打算在单位干了?
杜沧海嗯了一声。
夏敬国说:我们这批人,少有身家干净的,在即墨路做买卖也是逼上梁山,你……年轻轻的,连个对象都没谈,有这必要吗?
杜沧海说:有。
又说:你们也没七个头八个角的,还不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人?
夏敬国点点头:冲你这句话,再出去进货,我带着你,回家等我信吧。
杜沧海问打算进什么。夏敬国说想进点旅行包,就是那种印着上海旅游,北京旅游,总之就是大城市旅游的旅行包,贼能装东西。
挪庄离火车站不到一公里的路,经常能遇上大包小包进出火车站的人,有的就拎个这样的包,很大,两岁孩子躺进去都能装下,有黑色的有蓝色的还有灰色的,侧面印着上海旅游,北京旅游……总之,都是大城市。每每看到拎这样包的人,他就会很羡慕,觉得这个人拎的包上印着哪座城市就是从哪座城市来的,再要么就是去包上的这个城市旅过游,才有了这包,顿时就觉得这人有来头,见多识广,就会另眼相看。
夏敬国说这几天他把青岛的大商店逛遍了,卖的全是那种老式的黑色人造革包,特别土,所以,如果他们能进到这包,一定好卖。
商品这东西嘛,满足人的使用需要固然重要,但更重要是能满足人的虚荣,这个包上印着的北京旅游、上海旅游、广州旅游,就是人人想沾边的虚荣点。
不由的,杜沧海就在心里拍了一下大腿,想起了当年他给母亲买那条拉毛围巾,母亲需要是其一,其二是他想让母亲戴上这条挪庄妇女们只有眼馋却不舍得花钱买的围巾满足被羡慕被眼馋的虚荣,从而获得幸福感。
随着和夏敬国的交往越深,他就越敬佩这个人,聪明,抓人的心理抓得特别准,怪不得他能睡遍天下无敌手。以前,他问过夏敬国,怎么看人看得那么准。夏敬国说就一个窍门:看书加用心。
所以,得了闲,杜沧海也会找本书看看。书看得越多,他就越觉得夏敬国说得对。书里不仅有颜如玉和黄金屋,还别有一番洞天,沉浸在书里的时候,他就会觉得,世间最大最复杂最广袤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拳头大的心脏。
从夏敬国家出来,是下午了,杜沧海去胶州路那家著名的卤肉店买了一块钱的猪头肉。
这家卤肉店的卤肉师傅据说来自高密,有祖传秘方,同样是猪头,他卤出来的,又香又糯,还不腻,尤其是趁热吃,弹糯可口中有种直抵灵魂深处的香,能让他的魂魄都陶醉了,如果让从不喝酒的杜沧海诠释一下酒醉的感觉,大约就像他刚刚吃了一块香糯热乎的猪头肉的感觉吧,整个身心都幸福地飘着。过段时间,杜沧海就会来买一块钱的猪头肉,站在街边,唏哩呼噜地趁热吃下去,那块下了肚的猪头肉,就像给跑乏了的汽车加满的油,又可以欢快地满街跑了。
被热乎乎的猪头肉幸福得飘飘欲仙的杜沧海又想起了丁胜男,不愿回家,反正回去也是挨父母的数落,就顺着马路往她家溜达。
丁胜男不在家。她妈说她上班去了。
杜沧海一愣,问上哪儿上班了?
丁胜男妈说物资站,口气很骄傲。见杜沧海似乎一肚子话不知从哪里说起的样子,就说:小杜啊,没事往后你就别找我们家胜男了。
杜沧海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整个挪庄,只要认识他和丁胜男的,都知道他喜欢她。就点点头,说:阿姨我走了。丁胜男妈冲他背影说:小杜,你心思阿姨知道,可胜男和高第的事,你也知道,咱就别节外生枝了啊。
杜沧海什么也没说,走了。心里沉甸甸的,一个人去看了场电影。是印度的《流浪者》,电影里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论调不由得让他想到了自己和孙高第,在丁胜男眼里,世界就是一条不变的铁律,所以,她坚信住在火车站东的孙高第是高贵的,能给她想要的高贵生活,而他,生生世世都要在挪庄闻着大粪场的臭味生活,被她必然地厌弃。
看完电影,天已近黄昏,杜沧海从放映厅出来,看见米小粟正往售票室去,就愣了一下。米小粟也愣,下意识地叫了声沧海。杜沧海也叫了声小粟姐。
米小粟微笑着点点头,挺矜持,但难掩伤感,摆摆手就拉开了售票室的门。米小粟进了售票室,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背对着窗口整理背包。杜沧海知道她是在背对着自己流泪,用收拾包这个动作掩饰着。
回家,就给杜天河写了封信,说了自己看见米小粟的情况,然后躺在床上想丁胜男,想,自己去家里找她,她妈肯定不会告诉她,想得两眼直直的,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乏味的。
赵桂荣做好了晚饭,因为生气,没喊他来吃,只是放筷子摆碗的时候,手特重。杜沧海知道父母不想主动和他说话,又希望他能主动坐到饭桌边。
肚子里有一斤猪头肉顶着,杜沧海什么也不想吃,索性装做没听见,上床躺了,瞪着眼看上面的吊铺,杜建成以为他不过来吃饭是故意和他们置气,就一声一声恨恨地顿他的老烟嗓,杜沧海知道那是他无言的呵斥,闭上了眼,假装睡着了。
一个晚上,杜建成和赵桂荣就像两头虎视眈眈的狮子一样在他床头的位置转悠。他闭着眼,装睡。最后,赵桂荣捱不住了,哭,说:小沧海,你这是成心要气死我啊?
杜沧海还是没说话,因为知道说了也没用,有时候,父母和子女之间的争执和夫妻之间的争执没任何区别,不管吵成什么样,永远无解,只要吵,就没完没了,所以,既然无解,就不如沉默得好。
4
次日一早,又杜沧海去夏敬国家问情况。夏敬国说已经打听好了,到上海进货,明天一早就走,让他赶紧回家准备准备。杜沧海一听就急了,问他买火车票了没有。夏敬国说火车票难买,坐船去。
杜沧海忙回家,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杜建成一直冷眼看着他,隔世仇敌似的。
赵桂荣一直围着他团团转,拿眼神质问他,他装看不见,赵桂荣实在忍不住了,问他这收拾什么呢?杜沧海说明天一早去上海进货。赵桂荣抬手就打,骂杜沧海是有爹娘养没爹娘教的东西,才会跟即墨路那帮从李村监狱出来那帮混账东西混一块去,早晚混成蛇鼠一窝。
杜沧海从墙上摘下杜建成的黑人造革手提包,把几件衣服卷巴卷巴塞进去,才说:爸,我借你包用用啊。
杜建成劈手夺过来,掏出他衣服,扔到床上,把包坐自己屁股下。杜沧海看着父亲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也真扑哧一声笑了。赵桂荣却哭了,说杜沧海你都快把我们气死了你还有脸笑!说着,就去打他。这要以前,杜沧海会就势做龇牙咧嘴状,向她讨饶,她心一软,手挨到他皮肉上,打也就变成了轻轻的抚摸。可这一次,杜沧海没有,是不想让赵桂荣心存他会妥协的幻想,就咬着牙,两眼瞪着赵桂荣,完全没认输的意思,好像赵桂荣打的是和他没什么关系的畜生,不是他。
他越这样,赵桂荣就越生气,顺手从铺上捞起扫床的笤帚,没头没脸地往他身上抽。那些痛,随着笤帚往皮肉上落,就像一个又一个的小爆竹在皮肤上爆了炸一样。
真是疼彻骨髓啊。
杜沧海在心里已经疼得跳了高,可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任由赵桂荣打,心想,让母亲出口气也好。
见杜沧海倔成这样,杜建成也火冒三丈,抄起炉钩子就往他脊梁上抽。
炉钩子抽在身上,那痛,不亚于不见血的刀砍。杜沧海铁了心,就是不吭声,想让爹娘打够了,出了气,就去干他想干的。
杜沧海却是不求饶,赵桂荣就越是绝望,到底是做娘的,心软,见杜建成眼珠子都红了,就知道,如果杜沧海不求饶给个台阶,这顿打他就收不了手,就扑上去,抱着杜建成的胳膊,滔滔地哭。
杜建成挣了几下,瞪着杜沧海。
杜沧海平静地看着他,笑了一下。
杜建成就知道,哪怕是自己去撞车,都拦不住儿子要做生意的心了。
杜沧海小心地把炉钩子从他手里拿走,说:爸,别打了,您怪累的,我也不疼。
赵桂荣就坐在床沿上哭,像一个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走向了凶险的战场一样,心碎而又无能为力地哭。
夜里,杜沧海睡得迷迷糊糊,就闻厨房里飘来一缕烤火烧的香,就睁眼往外屋看,影影绰绰的,就见母亲正趴在锅上忙活,知她是在烙饼。杜天河每次开学回学校之前,母亲会提前和好大一块面发酵着,用猪大油和擀碎的芝麻加点盐调成浆糊状,把发酵好的面分成大半个拳头大的面团,揉匀了,擀成一张饼,把猪大油调好的芝麻盐均匀抹一层,再卷起来折叠两下,用手掌往下一压,做成一公分厚、手掌长短的长方形面饼,用细细的火烘热了锅,把饼烙的外皮金黄酥脆,内里松软酥香,好吃极了了,尤其是刚出锅、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时候,如果敞开不限量地让杜沧海吃,他能一口气吃十个。
这种饼耐储放,所以,每次杜天河假期结束回学校,赵桂荣都会烙一大包让他带回学校慢慢吃。实际是杜天河每次一返校就被室友们哄抢一空,自己倒吃不了几个,就跟赵桂荣说以后不带了。可赵桂荣烙得反倒更多了,好像同学们喜欢吃,比杜天河一个人吃了还要让她欢喜。
坐船去上海,要在海上晃悠两天两夜,杜沧海知道母亲这是眼见拦不住他了,想烙些饼让他带在路上吃。看着母亲佝偻着后背,时不时捂着嘴,努力捂住那些被柴草熏出来的咳嗽,生怕惊醒梦中的他们。杜沧海的眼眶就热热的,就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听见有轻微的噗通声,是蓬松滚热的火烧被母亲铲到盖垫上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母亲轻手轻脚地进来,翻衣橱,拿出什么东西,坐在床沿上,好像在缝什么东西,他忍不住睁了眼。就见母亲正在给他的一条内裤缝前口袋。见他睁了眼,赵桂荣试图佯装一脸怒气,可是,那满眼母亲的慈爱,却怎么也掩藏不住,问:你钱呢?
杜沧海就从衣服卷里翻出钱,递给赵桂荣,赵桂荣一把夺过来,说:信不信我不给你了?
杜沧海说:不信。
赵桂荣就怔怔地盯着他,有些示威的味道。
杜沧海就抽了两下鼻子:您都给我烙路上吃的饼了。
赵桂荣就没好气地把钱塞进缝好的内裤口袋里,又把上口粗粗地缝上,提起缝好的内裤看了一眼,说:他们说出门在外,只要把钱这么个放法,谁也惦记不着。
杜沧海就把头枕在母亲腿上,仰脸看着她笑,说:妈,您放心,我就是想正正经经做点生意,学不坏。
赵桂荣瞪了他一眼:你当那些学坏了的人都知道自己这是在学坏?他要自己知道就学不坏了!
杜沧海想了想,觉得也是。比如大吴,整个挪庄,没人不知道他浑的。可大吴不觉得自己浑,而是整个世界都欠了他的,比如说他妈欠下了他的清白,还欠下了他一个爹,所以他才会打小被人欺负被人瞧不起,被人逼着娶了一个谁都不要的傻老婆,这个世界对他已是如此的恶意重重,他能不反抗吗?
大吴从不觉得自己的犯浑是在犯浑,而是自以为是个悲壮的战士,对这个恶贯满盈的世界宣战。
杜沧海突然就不知该怎么保证自己学不坏,就问赵桂荣他要怎么样才是学不坏的样子。赵桂荣想了想,说:不吃喝嫖赌抽。
杜沧海跪在床上,举手发誓。
赵桂荣定定看了他一会,眼睛潮潮的,瘪着嘴,又要哭,杜建成从吊铺上探出半个身子,说:行了,就当瞎了一儿子吧。说着,把从杜沧海手里夺去的黑人造革皮包扔下来。
人造革皮包不偏不倚,正好打在杜沧海胳膊上,杜沧海被打了一趔趄后,也身手敏捷地接住了,就晓得,父亲虽然口气生硬,但内心里,已投降了,就说:爸,您放心,给咱老杜家丢脸的事,我这辈子干不出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