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桂荣知道,不管郭俐美父母怎么耍横不同意,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她和杜长江的婚事,算是铁了,心情就好的很。
做好晚饭,杜长江还没回来,赵桂荣要去赶海,等不及了,跟杜沧海和杜天河说,只要杜长江一回来,就撵他去郭俐美家赔礼道歉,就说她都去见过郭俐美了,难为不着他。说着,又从口袋里摸出手绢,一层层地打开,拿出五毛钱放在灶台上,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妥,又拿出五毛放下,让杜长江去郭家的时候,别空手,买点水果。
但是,杜长江下班没回来。
白天上班的时候,小叶说她哥给她两张电影票,问谁有时间去看,眼睛一直瞟着杜长江这边。因为被郭俐美妈拿炉钩子赶了出来,杜长江心里懊恼着呢,没心思搭理小叶的勾引,就低着头胡乱扒拉算盘,算盘珠子上上下下跳荡着,响得清脆,一下一下的,就好像把胸口的郁闷敲开了个小洞。
小叶以为他是在专心练兵,商业系统每年都有珠算比赛。见也没顾客,就凑过来,笑着说:这是卯足了劲要拿咱商业系统的第一名啊?
杜长江没吭声,继续扒拉键盘。小叶看了一会,就知道,杜长江肯定是遇上烦心事了,算盘珠子完全没章法。
杜长江还是不理她。小叶就一把抢过算盘,放在自己身后,故作生气地说:问你呢!
杜长江说:能不能不操心我的事?
小叶说:不能!
杜长江说:荒唐!转身就往旁边去。同事们都知道小叶喜欢杜长江,就插科打诨地起哄。小叶让大伙儿弄得下不来台,就把算盘重重拍在柜台上,抽抽搭搭地哭了,女孩子么,心里有想而不得的爱,特容易滋生委屈感,眼泪也特不值钱,这点,杜长江知道,是从一本小说里看来的。
见小叶啜泣得没完没了,杜长江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人家喜欢自己,也没啥错,按说,自己应该有种虚荣被满足的高兴才对。这是杜天河说的,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被异性喜欢,就是你的人生价值被最大程度上认可。心里一软,装作去拿算盘的样子,凑到小叶身边,小声说对不起。小叶用含着泪的眼,白了他一下,很幽怨,委屈得不行了的样子,杜长江的心,就更软了,说他心里烦,所以说话毛躁了点,让她别见怪。小叶眼里的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烦就要拿我当撒气筒啊?我该你的还是欠你的?
杜长江让她噎得讪讪的,反复说我不好,是我不好……
就有人嚷:杜长江,说那些没用的不如陪小叶把电影看了。
杜长江感觉出了同事们的起哄,也晓得大家是在逗他们,大有看出殡的不怕殡大的意味,这要往常,他肯定地拿郭俐美说事,说可不能,郭俐美会扒了他的皮,但郭俐美一家惹了他,言语上的粉就不想往郭俐美脸上擦了,在心里,甚至有了给郭俐美点颜色瞧的念头,就看了小叶一眼,见小叶的婆娑泪眼,正满是期待地看着自己,笑笑,说:这样好么?
小叶说:有什么不好?
各柜台里,又响起一阵七嘴八舌的笑。
下了班,小叶在国货门口等着,唯恐杜长江偷偷溜走似的。杜长江出来,望着她笑笑,一前一后往电影院去,路过馅饼粥时,小叶问他饿不饿。杜长江说还行。
小叶说时间还早,问也不问,抬脚就进了馅饼粥,直接去柜台点了两份羊肉泡馍,杜长江觉得让一女孩子请自己不好,忙抢着付钱,却被小叶义正词严地挡住了,杜长江家最近出了事,钱上紧张得很,让他别和自己抢。说着,就掏了张五元的票子递给了收纳。
杜长江呆呆站在一边,突然很感动,要是郭俐美也能像小叶这么体恤人该多好啊,就黯然,也惭愧得很,从小叶手里接过小票,让她去坐了,他把羊肉泡馍端过来,面对面坐了,默默地吃,小叶一直拿勺搅着羊肉汤,把饼撕得碎碎的,眼睛却一直落在他脸上,他不敢抬头,怕对接了小叶的目光不自在。
小叶突然问:和她闹矛盾了?
杜长江犹豫了一下,觉得在这时候骗小叶,不厚道,就点了点头。小叶问为什么?杜长江就把前因后果说了,但郭俐美怀孕的事没说。小叶听得愤慨,说他们家怎么这样?
杜长江没再说什么,埋头吃羊肉泡馍。
和小叶一起愤慨郭俐美,显得自己很不男人,不附和小叶的愤慨吧?又显得不领人家的情。人家一女孩子,电影要请看,饭也请了。
他搅尽脑汁想怎么说,半天,才突然想起来样问:今天看什么电影。
小叶知他是想绕开自己的问话。也没饶了他,那眼睛咄咄地逼了他:她家都对你这样了,这婚还能结得成吗?
杜长江心里一咯噔,这婚他倒有心不结了,可肚子里怀了他孩子的郭俐美也不是吃素的,肯定饶不过他,万一发起狠来,到单位领导那儿告上一状,说不准他饭碗就得砸,这样的栗子不是没有,就不敢造次,唯恐把话说得太开,让小叶看见希望,闹出些他理不顺的章程来,就嗡嗡说都谈这么多年了,想不结也不行了。
小叶说:凭什么?恋爱自由!
杜长江心想,如果郭俐美没怀孕,他可以恋爱自由,但郭俐美肚子里怀了他的孩子,就等于是有了人质,他这辈子,基本被绑定了。
就埋着头吃饭,又不想让小叶觉得自己是因为觉得郭俐美好,才无视了她的存在和心意,就故意叹了口气,说一言难尽啊!
说完,为了不让小叶继续在这问题上纠缠,故意把羊肉泡馍吃得稀里哗啦,说自打家里出了事,他都快忘了肉是什么味了。
小叶就端起自己的碗,扒拉了一半给他,说:别嫌弃,我还没吃呢。
口气像是亲他疼他的姐姐,或是柔情蜜意的妻。杜长江怔怔看着她,霎那间涌上心头的感动,让他快速在心里把小叶和郭俐美做了个比较,如果小叶早点到国货上班,他要娶的,可能就不是郭俐美了。
他和郭俐美谈了一年多了,小叶才就业就到国货。
不由得,就嗟叹命运的阴错阳差,幽幽地,就说了出来,觉得这样很高明,既能拒绝了小叶的进攻,又能说明自己不能抛弃郭俐美不是因为郭俐美比小叶好,一切皆是,阴错阳差,命运使然。
果然,小叶就幽幽的,微微抽一下鼻子,低头吃羊肉泡馍,也不知哭了没。
后来,进了电影院,找到座位,黑洞洞里坐好。周遭有情侣的低声调笑、湿漉漉的接吻、春意盎然的喘息……在黑暗中相互拧成一片暧昧的嘈杂。电影演了些什么,杜长江记不得了。只记得电影一开演,小叶的手就伸过来,摸到他的手,紧紧攥着,他微微一惊,轻轻挣了一下,小叶攥得很紧,他去看小叶的脸,小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银幕上反射回来的光,打在她脸上,她看上去平静而从容,仿佛在黑暗中攥住他的,并不是她的手。杜长江心跳得好像胸膛里奔跑着五百头鹿,热汗涔涔地从手心里往外渗,把小叶的手都弄湿了,小叶拿着他的手,往衣服上蹭,擦汗,蹭过了她高而柔软的胸,杜长江心慌意乱,看都不敢看小叶,紧张地几乎连气都不敢喘了,突然,他的手碰到了一个软软的、富有弹性的东西,是的,软而温,像母亲刚刚蒸出过的馒头,馒头上面还顶了一颗红枣,只是,这颗早是软的是润的。杜长江心下大骇,怕烫一样抽回手,怕小叶再来拉他的手,就把手放到了离小叶远的一侧……
他特别想跳起来就跑,不是小叶不好,是怕再坐下去自己会失控,可又怕伤着小叶,就坐如针毡,好容易熬到电影结束,不等放映厅的灯光大亮,他站起来就往外走。
小叶一溜小跑追在后面,大声说:杜长江,我知道你喜欢我!
好多人停下来回头看他们,杜长江顿时无地自容。加快了脚步往外走,走到电影院售票厅,就听有人喊他,是米小粟。
见杜长江低着头匆匆从放映厅出来,米小粟很奇怪。
一听声音杜长江就知道是米小粟,米小粟的声音很特别,干净、清脆,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像甘蔗。只是身边跟着小叶,杜长江就不想应,可他越装听不见,米小粟就越觉得奇怪,叫得反倒更响了。
和杜长江同事了两三年,小叶晓得他哥哥的女朋友是电影院的,就想趁这机会,把杜长江喜欢自己的事给坐实了,最好给他张扬出去,爱情这东西,有时就像一口锅,不敲不破,小叶往前追了两步,和杜长江并了肩。
前有哥哥的女朋友,后有不想被人知道的一起看电影的女同事,杜长江就像不小心闯进了风箱的老鼠,进退不是。在国货站了几年柜台,小叶也是见识过人情世事的人,见杜长江尴尬着,对他心思就更是明了了,也知道,这时候自己要不豁上去,杜长江这辈子怕是要和自己无缘了,就特意往他身边贴了贴,几乎蹭着他胳膊了,笑微微地看着米小粟,说:您是长江的未来嫂子吧?
一看这架势,米小粟就知道小叶不是盏省油的灯,就略过了她的笑脸和问候,径直问杜长江:长江,看电影啊?小郭呢?
杜长江讷讷了两声,说叫了声小粟姐,然后说郭俐美在家。
米小粟说小郭知道吗?
杜长江低着头,碾着脚底下的人造大理石地板说闹别扭了,声音很小,嗡嗡的,吐出来的字与字都粘在一起,谁也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米小粟就知道,他能这样,说明还是个有良心的,心里有愧,话都说不成句,就说你们也是快结婚的人了,还闹什么闹?
米小粟一直冲杜长江说话,那个几乎是黏在他胳膊上的小叶,仿佛不曾存在,小叶知道她这是故意的,就气得慌,说只要还没登记,就不是正式夫妻,他和别人就有相互喜欢的自由。
米小粟明白,如果她接了小叶的腔,肯定就没完了,不如一直无视来得更干净利索,也算杀一杀小叶的嚣张气焰,就让杜长江回家,说今天他妈去郭俐美厂里找她了,听说郭俐美态度挺好,让杜长江今晚过去趟,就当给她父母个台阶下。
三番五次和米小粟递话,被米小粟无视,小叶自觉面子没地搁,也明白米小粟是故意的,就涨红着脸,说:恋爱自由,你凭什么干涉杜长江跟谁恋爱?
杜长江有点紧张,生怕米小粟接了茬,少不得有一架吵,就忙推着小叶往外走,说不早了,要送她回家。
望着两人背影,米小粟大声说:杜长江,你放心,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小郭。
杜长江边推着小叶往外走边回应胡乱应了声谢谢。小叶就站住了,瞪着他,说:你谢什么谢?她说了才好!
米小粟就又喊了一声:长江,小郭都是有孕在身的人了,你赶紧过去陪个不是,别让她在家生闷气,对胎儿不好。
一听郭俐美怀孕了,小叶一下子就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杜长江,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哭着跑了。
杜长江不知该怎么着好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看小叶的背影,又回头看米小粟。米小粟走过来,和他一起看着消失在夜色里的小叶,对他看也不看,说:你哥把水果都买好了,赶紧回去拿着去小郭家看看。
一说起郭俐美,杜长江就想起了敲在背上的炉钩子,迟迟的,没挪脚。米小粟急了,说:长江你想干什么?
杜长江不说话。
米小粟问他是不是想做现世陈世美。杜长江还是什么也没说。米小粟说:都这时候了,你要跟小郭说拉倒,让她以后怎么见人?
杜长江吭哧了半天才说,其实也没想跟郭俐美拉倒,就是一想起他们家,就烦得慌。米小粟说:小郭都怀孕三个月了,你要真和她分了手,她肯定得闹,后果你想过没?
杜长江说知道。
米小粟说:你知道就好!又问小叶是谁,杜长江就嗫嚅着把小叶的情况说了一下。米小粟叹两口气,说:我看出来了,她是真心喜欢你,可惜,晚了。然后又说,她也知道自己刚才对小叶的态度有点过分,可没办法,她要不这样的话,小叶肯定顺杆爬,以为她在杜家已经有了同盟军,插足杜长江和郭俐美感情的时候,会更加有恃无恐。
杜长江说他有数,会处理好,说着,脚在地上轻轻踢了一下,其实,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是懊恼和羞愧让他无地自容,小声道:其实就是一起看了场电影。
就一起看了场电影?!米小粟是女人,当然明白女人的心思,就指着电影院门口说:看看你同事那表情,在她心目中,这可不是一场电影那么简单。
杜长江说:她是她,我是我。
米小粟想说她是苍蝇你是有缝的蛋!但又觉得这话太重,杜长江面子上挂不住。人要面子没了,就容易破罐子破摔,把平时干不出来的蠢事干了,米小粟就忍了,催杜长江赶紧回家拿上水果去郭俐美家。
只有他和郭俐美把好合了,小叶才能不战自退。
杜长江在嗓子眼里嘤嘤说那我走了。目送他出了电影院大门,米小粟又喊了一声:明天见着你那同事,别提今晚的事,她要提了,你也别替我道歉。
杜长江嗯了一声。
米小粟说女孩子脸皮薄,你要不把这事当事了,她也不好意思当事。
杜长江在心里嗯了一声,跟米小粟说了谢谢,抬脚就往家跑,两站路,十来分钟的事。
到家已经八点了,杜天河去医院陪床了,一兜香蕉在灶台上摆着,杜溪正围着转来转去,琢磨着怎么掰下一根来,还不露痕迹,见杜长江回来,就嘟了一下嘴,说:好长时间没吃过香蕉了。
杜长江拽下一根,塞到她手里,拎起来就往外走。
杜溪愣愣地看着二哥塞过来的香蕉意,满眼惊喜,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忙剥开了,掰了一截给杜沧海,望着杜长江的背影说:二哥今天这是太阳打哪边出来了?
杜沧海把半截香蕉丢进嘴里,呜噜呜噜地说:真好吃,等我有钱了,买一卡车,管咱全家吃个够。
杜溪就笑着说:你要是有钱了,还是别买香蕉了,先把咱家欠的账还了就阿弥陀佛了。
含着一嘴香蕉的杜沧海一下子就愣住了,刚才还满嘴巴滑滑甜甜的香蕉变得噎人了,卡在喉咙上半天都下不去,又想起今晚杜天河说他一朋友的爸爸曾是孙高第爷爷的战友,答应帮着去说和一下,赶紧把事了了,别这么钝刀子割肉地磨起来没完。
了事,得要钱吧?
有一天,他听赵桂荣和杜天河在那儿算账,单是孙高第在青岛和去北京上海的治疗费就花了三千了,其中一千多是从亲戚朋友那儿借的,如果孙高第家再要钱,恐怕还得出去借。
杜沧海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杜建成工资一月不到六十块,还要照应一家老小的吃喝开支,大哥二哥办婚礼的钱早就给花没了,这又马上要结婚,就算参加集体婚礼不要钱,新衣服总要买吧?他们结了婚就得出去单过,就他父母的脾气,总不至于分家没分给儿子们家产,还分给他们一人一笔债吧?
杜沧海越想越难过,喉咙里堵得好像滴水不漏,那口香蕉,都嚼成稀汤寡水了,还是咽不下去,最后不得不吐在了泔水桶里。杜溪问他干嘛吐了。杜沧海没精打采地说咽不下去。
说完,坐在青砖灶台上,望着门外地上青亮亮的月光说:姐,你说,咱家什么时候才能还完债?
杜溪看着他,也惶惑了,摇了摇头。
杜沧海说都是因为我!
知道他难受,杜溪就安慰他说:咱妈说了,你也不是有意的,要是有人告诉你,那一竹竿能捅出这么大祸,你宁让人打个半死都不会碰竹竿一下。
杜沧海点点头,杜溪说的对,可他不能因为这就原谅自己。姐弟俩看着窗外,发了一会呆,杜沧海说:姐,我不想上学了。
杜溪吓了一跳,说:咱家出个大学生的指望都在你身上呢。
杜沧海说:我想挣钱。
杜溪说:就你?上班也是个学徒工,能挣几个工资?要咱家的账指望你还,你得还半辈子。
杜沧海说:我不能自己捅了窟窿让全家人跟着填。
杜溪说:不想上学的事你千万别当咱爸妈面说,要不然,还不知气成什么样。
杜沧海低着头,半天没说话,可决心,已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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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高第家终于松口了,不追究杜沧海的刑事责任,但民事赔偿不能免,一开始,要两千块的赔偿,杜天河朋友的父亲好说歹说降到了一千五。
去哪儿弄这么多钱?正当一家人愁肠百结的时候,米小粟送来一千,说这几年攒的,让赵桂荣先拿着应急。当即,赵桂荣的眼泪就滚下来了,拉着米小粟的手,一个劲地呜咽着絮叨说小米多亏你了,我们家天河这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才有福气遇到你……
杜长江觉得都是儿媳妇,好,不能都让米小粟一人赚了,就找同事借了3百块钱,给了郭俐美,教她过来跟父母说是她自己攒的私房钱,拿过来应急。
郭俐美也是个要强的人,听说米小粟拿了一千,就不高兴,说:米小粟这不成心找我的难看嘛?她家部队高干,有的是钱,让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的脸往哪儿搁?
杜长江说:都是一家人,瞎比什么比?
说这话的时候,杜长江又想起了小叶,想,这事如果放小叶身上,小叶肯定不会说半个不字,说不准还能借钱把那二百块的窟窿补了。这么想着,就觉得意兴阑珊,坐在礁石上,看自己的鞋尖,不说话。
郭俐美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撅着嘴,瞪他,一副马上要哭出声来的样子。这要以前,她出这样,杜长江马上就自我检讨加自我批判了,可今天,他不想,他想起了小叶,想如果不是因为郭俐美肚子里的孩子,他大概就跟她提拉倒了,拉倒以后和小叶好。昨天,小叶还借着柜台上会计传小票和零钱的绳子给杜长江传了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杜长江你知道我的心吧?
小叶写这张纸条的时候,一眼又一眼地看着杜长江,可杜长江不敢看她,仿佛她是块烧红的烙铁,看一眼就能烫得眼球跳起来。
小叶写完纸条,两眼定定地看着他,边往绳子上夹边说:杜长江。不得已,他抬头去看,就见小叶把夹着纸条的夹子啪地一拍,纸条就像雪橇一样嗖地滑到了他跟前。他本不想摘,可小叶瞪着他的眼,都快喷火了,只好摘下来,看了,扔也不是回也不是的,像拿了只刚从火里掏出来的栗子,想扔,碍于小叶盯着,就叠好,揣进口袋,想下班路上拿出来扔掉。知道小叶希望他能回句话,但他不能回,一旦回了,就是授人以柄宁,就装作很忙的样子,理货架。小叶巴巴看了他一会,见他没回她纸条的意思,就怏怏卖东西去了。杜长江心里挺不是滋味,觉得对不起小叶,也想起了她酥软的丰满的胸,比郭俐美的大,郭俐美的胸像俩煎鸡蛋,她总往胸罩里塞棉纱,大夏天的,也不嫌热,杜长江说我又不嫌你胸小,用不着这么折腾。郭俐美就白他一眼,说懂什么,把胸塞起来,显腰细。
想想郭俐美因为自家穷,就看米小粟不顺眼,还要逼他附和,杜长江心里的烦躁,就像像大风过后的芦苇荡,浩浩荡荡地起伏不已。
其实,自从知道怀孕的郭俐美很怕被甩,可又要做姿做态地给自己扎架子,杜长江就很不屑,说话的底气也足了很多,甚至不怎么给面子,好像郭俐美不是谈了几年的女朋友,而是非要往他这辈子上搭的赖皮。
郭俐美拿白眼球很多的眼神挖他的脸:你这说的是人话嘛?你要不比,这3百块你别往外掏啊,谁有钱让谁大方去!
杜长江让她堵得说不上话来,更加觉得还是小叶好,做售货员,见多识广,说话做事的分寸都能拿捏在火候里,不像郭俐美,说话都跟倒垃圾似的,不分时候不分情景就往外倒。
杜长江恼了,说: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给钱让你往自己脸上擦点粉都叽歪起来没完!
杜长江把钱卷起来,塞口袋里,要起身走的样子。
见他真急了,郭俐美忙去拽他,说:杜长江你还是个男人嘛你?
杜长江把钱往口袋深处塞了一下,起身就走,说:我不是男人你肚子怎么大的?
郭俐美没想到杜长江能这么噎她,一下子就哭了,说:杜长江,你混蛋,你不是人!
本来,杜长江想从礁石上跳下来就走,可又怕郭俐美急了,去追她,海边礁石,崎岖突兀,又硬又锋利,万一绊倒了或是崴了脚摔一交,都不是闹玩的,就怏怏站住了,坐回她身边,愁肠百结地看着大海。郭俐美哭了一会,见杜长江没走,知道他心里已经服软了,就收住了哭,伸手从杜长江的裤子口袋里往外掏钱,这一掏,就把小叶写的纸条也给掏了出来。
一开始,杜长江没在意,见郭俐美拿着纸条愣愣地看,才想起来,小叶那张纸条忘了扔了。
想到这里,杜长江心里就轰隆轰隆的,想,毁了,扑上去就抢,说有什么好看的。
郭俐美却一闪,躲开了,虎视眈眈地看着他,说:杜长江,谁写给你的?
杜长江说什么谁写的,我自己胡乱划拉的。说着又来抢。郭俐美却利落地连钱和纸条一起塞进了口袋,手脚并用地爬下礁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岸上去。
杜长江追得踉踉跄跄。
到了沙滩,郭俐美威风凛凛地站住了,说:杜长江,我看出来了,是有个骚货撩骚你,不该你的事,你跟我说,这骚货是谁?我这就去把她的脸挠成烂抹布!
杜长江说真没有。
郭俐美转身又走,边走边说:我明天就去国货,我倒要看看这个骚货是谁?!
杜长江知道郭俐美干得出来,一想到明天郭俐美就会扬着一张纸条在国货骂大街,杜长江真怂了,追上去,说:俐美你听我说。
郭俐美就站住了,拿刀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杜长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我已经跟她说了,咱俩才是流水的世界铁打的两口子,七仙女给我都不换。说着,杜长江揽着她的肩,赌咒发誓,就差给她跪下了。郭俐美冷冷看了他一会,扒拉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杜长江想去追来着,但见郭俐美的步履决绝,知道追上也没用,郭俐美没文化,但脾气又大又倔。
杜长江越想越怕,去水清沟找了小叶。
都晚上八点多了,杜长江来找自己,让小叶很高兴,以为昨天的纸条起作用了,就欢天喜地地出来了,跟着杜长江沿着大华路往南走,去拉他手时,杜长江站住了,说小叶。小叶羞涩地嗯了一声,满眼期待地看着他。杜长江艰难地说你也知道,我们家最近出了很多事。小叶点点头,说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总会过去的。杜长江又说你也知道郭俐美怀孕了,这时候我说分手不合适。小叶就警惕了,说:杜长江你来找我就为和我说这个的?杜长江说不是。然后,又说:你写给我那纸条,她看见了。小叶一阵高兴,紧张地问郭俐美什么反应。杜长江说:她明天可能要大闹国货,到时候你忍着点,不管她说多难听也不管她怎么骂大街,你都甭跳出来说是你写的。
小叶说:你来找我,就为说这个啊?
杜长江点点头。小叶有点失望,说:还没结婚呢,她就这么泼,这样的女人你也敢娶?杜长江又重复说:今年我们家出事太多了,我不想再节外生枝了。小叶说:这叫节外生枝?你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行!杜长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把自己一辈子毁了!说这句话的小叶就像个慷慨激昂的女英雄,要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是第一次,杜长江觉得,被爱情燃烧的女人真可怕,疯子一样,听不出别人话里的弦外之音。就说:小叶,千万别,我宁肯自己苦点,不能再让父母跟着操心受累了,还有你,也别搀和了。
小叶说:不行!
杜长江突然大声叫了声小叶!然后,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生冷地瞪着她。小叶的眼泪就掉下来了,仿佛这才明白,因为自己的执迷,杜长江生气了。
是的,杜长江是喜欢她的,但是还没喜欢到可以由着郭俐美闹都不怕丢面子的份上,甚至也没喜欢到为了她惹父母生气的份上。
小叶觉得自己像只蚂蚁。
但她决定做一只不认输的蚂蚁,就像深秋的路边,那只扛着一枚金灿灿的银杏树叶跨过沟壑的蚂蚁,但在杜长江这里,她得讲点策略,不能把他惹急了。就流着泪点点头,说:杜长江,我明白了,你回去吧。
可杜长江还是有点不放心,在她身后追了两步,说:小叶,记住,不管她明天去说什么骂什么,你就当和你没关系。
小叶就哭着大声说:杜长江,你这个懦夫!你走吧,我这辈子不想再看到你!
其实,小叶想好了,如果郭俐美明天去国货闹,那么,她就像个英雄一样站出来,锅不敲不破,锣不敲不响么,到时候,她们当面锣对面鼓地对着干,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虽然小叶答应了,可杜长江心里还是不妥实,满脑子都是郭俐美跑到国货骂大街的画面,翻来覆去了一夜没合上眼。第二天,乌青着两只眼去上班,就见小叶打扮得比往日都要鲜亮,心里咯噔一声,想,坏了!
可是,提心吊胆的一上午过去了,郭俐美并没来,他心里略微松了一口气,想他都跟郭俐美表态了,不管纸条是谁写的,他的心都在她这儿,大概她也就不计较了吧?
正想着呢,就见郭俐美来了,穿了条月牙青的连衣裙,胸罩里大概塞了两大团棉纱,显得腰肢婀娜,既素净又漂亮,袅袅婷婷地到了他柜台边,巧笑嫣然地看了他,杜长江吓得腿都软了,几乎是颤着嗓子说:俐美,你怎么来了。
郭俐美就把挎包拿到柜台上,掏出一个四方的报纸包,让杜长江猜猜,这是什么。
杜长江心里兵荒马乱的,哪儿还有心思猜?就动手去拆。郭俐美一把捂住了,自己慢慢拆开报纸,一打一打地往外拿钱,拿出了整整五打,然后笑着看着他说:怎么样?
一时间,杜长江转不过弯来,讷讷说:我只给了你三百啊。
郭俐美故意大着嗓门说:我妈听说你弟弟的事还差200就了了,把存款提出来了,说给你家先应着急,就当我陪嫁了。
杜长江原本紧张得像撞鹿的心脏,顿时就感动得稀里哗啦,恨不能当众就把郭俐美揽过来攥在怀里抱着,可同事们众目睽睽地看着,还是忍了,只是泪光闪闪地看着这堆钱,几乎是哽咽着说:咱妈真好。
郭俐美得意地说:那是。说着,夸张地伸手给杜长江擦泪,嗓门挺亮地说:行了,真是的,还大男人呢,掉什么眼泪,我妈说了,什么也不图,就图你对我好。
小叶原本准备了一肚子枪支弹药,要稳准狠地战斗上一场,没成想是这么个场面,顿时无趣,转身去了后面的厕所,关上门,咬牙切齿地哭了一顿。
杜长江让郭俐美把钱收好,这就送到家里去,免的父母还在为还差五百块钱劳神。
郭俐美说成,把钱包好,装进包里,就走了。
郭俐美前脚走,后脚同事们就夸上了,说杜长江有福,郭俐美不仅能干,工资高,也通情达理,心地也善良,男人娶老婆,善良是第一位的。杜长江听着,心里也美滋滋的,觉得自己差点把郭俐美看低了,原本以为她会像个泼妇似的来闹一场呢,没想到她泼天泼地地送来了一场硕大的温暖。
郭俐美真的是来送温暖的么?
还真不是,这不过是个策略。
首选,依着郭俐美的脾气,今天真是来大闹一场的。昨晚从海边走了,就去表姐家哭诉了一顿,也把要闹国货的事说了。表姐就说她傻,说男人嘛,那个不喜新厌旧?你这么一闹,你以为就把那个惦记杜长江的小妖精的心闹死了?才不呢!只能让杜长江掉面子,破罐子破摔!恼她!这时候小妖精献一献殷勤,撒一撒娇,杜长江没准就投人家怀抱里去疗伤去了。郭俐美虽是粗人,可也不傻,觉得表姐说得有道理,就问怎么办好,表姐就给她出了个当众喂甜枣的主意。这样,不仅给了杜长江面子也给自己脸上贴了金,更让那个小妖精知道知道,就杜长江和她的感情,不是随便三铁锨两镐头就能撬得开口子的!
郭俐美领了表姐的主意回了家,本想跟父母开口,借出二百来凑齐了,可她一提杜家,父母就气不打一处来,如果她这时候开口借钱,他们肯定得问为什么。这钱,不是个小数,不说实话不行,说了,又得捱父母骂,骂她自轻自贱,还没进门呢,就开始想方设法巴结婆家了,等将来嫁过去,有她好果子吃?所以,在家就没开口,找要好的姐妹,东拼西凑了二百,大不了等结婚以后她和杜长江慢慢还就是了。
然后,郭俐美拿着五百块钱去了杜家,说自己虽然还没过门,可马上就是这家一分子了,家里出这么大事,她不能袖着手在一边看着。
不管咋说,人,到底还是势利的,前面有米小粟的一千块摆在那儿,郭俐美拿来五百块赵桂荣虽然也很感动,但反应也没见着米小粟那一千块强烈。所以,郭俐美就有点失落,怏怏和杜长江说:真是的,你妈这人,连说话都会见人下菜碟啊?
杜长江问:怎么了?
郭俐美就把赵桂荣接过前的表情和话都学了一遍。酸溜溜地说:前面有一千块摆那儿,你妈也算个见过大钱的主儿了,能把咱这五百放在眼里?
从郭俐美学的话里,杜长江确实也感觉到了落差,但在郭俐美面前,又不愿承认,就说国货最近来了一批料子不错,他们是不是得把婚礼的衣服做了。
郭俐美嗯了一声,说:集体婚礼也是婚礼,衣服得做漂亮点,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又问杜长江还有钱吗?杜长江哪儿有?吭哧了一会,说:你别管了,我来弄。
第二天,杜长江厚着脸皮跟组长说,像他和郭俐美似的,参加集体婚礼,大伙儿还给不给凑份子?
组长说:凑!怎么能不凑?你就是上月球举行婚礼,份子钱也少不了,以前其它同事红白喜事的份子钱你又不是没掏。
杜长江就把家里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又吭吭哧哧地问能不能由组长发个倡议,提前把份子钱给了,他也好做套新衣服参加婚礼。杜沧海用竹竿把百货公司人事科长儿子的蛋穿了糖葫芦、老杜家赔了个底掉,在整个商业系统,早就传遍了。组长说人是社会动物么,啥叫社会动物、就是一人有难八方支持,但关键是你得说,你不说谁知道?让杜长江放心好了,这几天他就把这事给他操办利落了。听组长说完,杜长江的泪差点落下来,有感激也有难为情,好好一个家,好好的日子,就因为杜沧海一竹竿下去,就乱了套。
这么想着,心就有点恼杜沧海,晚上吃饭的时候,没给他好脸。杜沧海感觉到了,也知道自己给家里闯了祸,低着头不吭声,心里难受的猫抓一样。
组长把同事凑的份子钱给了杜长江。杜长江让郭俐美过来挑料子,郭俐美问统共收了多少份子钱。杜长江说十块。郭俐美就高兴得要命。
杜长江扯布料拿的是内部职工家,便宜不少,十块钱做两套正儿八经的衣服还能剩不少。郭俐美扯着布料比划了比划,突然说光给咱做啊?
杜长江啊了一声,有点愣。
郭俐美就说大哥不也和咱一起结婚吗?衣服做了没?
杜长江就拍了一下脑门,懊恼竟把大哥和自己一起结婚的事给忘了,就说先把咱的扯了,晚上回家跟我哥说声,让他们过来挑料子。
郭俐美小声说咱出钱啊?
杜长江又让她给问住了,犹豫了一会,说到时候说。郭俐美突然就懊恼了,懊恼自己瞎热心,瞎多嘴,平生就多出些事来,小声咕哝说不是我不想出这钱,就咱这钱,做两套富富有余,做四套不够。
见杜长江不说话,知道他犯难,毕竟是弟兄两个一起参加集体婚礼,如果他们悄没声声就把新衣服做了,显得不厚道,可要吭了声,钱谁出?是个问题。杜长江知道,杜天河都是开了工资一把交父母,手里没钱。老半天,才说:要不,咱就别要这么好料子,做四套紧紧巴巴也够。
郭俐美嘴又撅老高,像个塞子,一下子塞在了杜长江心上,但也不怪郭俐美,要不是她提醒,这事还真就办夹生了。
夜里,杜长江小声问杜天河参加集体婚礼的衣服准备了没有,杜天河说米小粟打算穿军便装去参加集体婚礼,他正想问杜长江呢,要不要,要的话,他让米小粟给多弄两套。
那几年,人人以穿套军便装为时髦,杜长江连想都不想,说要!第二天就和郭俐美说了,说大哥给弄了军便装,就不用做新衣服了。郭俐美不干,说军便装是军便装,结婚衣服是结婚衣服,女人结婚,没几件像样的衣服压箱底,日后想起来都惨得慌,所以,军便装她要,新衣服也得做。
杜长江拧不过,由着她做了。
郭俐美看出了他的不高兴,说你不做就把钱省下来给你爸妈一人做一套吧,儿子结婚,他们也得有身像样的衣服。然后,不待杜长江同意,就挑不便宜也不贵的料子扯了两套。
看她扯着料子絮絮叨叨,杜长江心里暖洋洋的,觉得郭俐美固然有她的不好,可心眼不坏,在市井街巷里,她的行事做人,也算是识大体了。这么想着,就瞥了一眼小叶。就见小叶拿胳膊肘歪在柜台上,正往这边瞅。两人目光一对上,杜长江就慌了,就忙低下头,装作帮郭俐美收拾布的样子。
郭俐美感觉到了他的异样,问怎么了。杜长江越发心慌,说没什么。话音刚落,小叶就扭着腰走过来,往杜长江身边一靠,上下打量着郭俐美,说:杜师傅,这你对象啊?
杜长江嘴里啊啊了两声,说不早了,让郭俐美先带着布料回家。
在男女这方面,女人直觉向来犀利,郭俐美也不例外,她目光从小叶脸上掠了过去,仿佛压根就没看见她这么一人,或者看见了,也没放在眼里,径直挎了杜长江的胳膊,拎了一下沉甸甸的布匹,又放下了,看着杜长江。杜长江忙拎起来,说挺沉的。急忙忙就往外走。小叶被撂在半空里,挺下不来台的,就拽了一下杜长江的胳膊,说:杜师傅,问你话呢?
郭俐美就哎了长长的一嗓子,扒拉开小叶的手:哎——你这人,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跟男人动手动脚的?
小叶拿鼻子哼哼了两声,说:我跟人动手动脚也没让人把肚子动大了。
郭俐美就知道,这就是了!未婚先孕这样的事,如果不是关系密切的人,不会说,尤其是男女之间。郭俐美气得心脏疼,她瞪着小叶看了一会,一副随时都要喷她一脸玻璃碴子似的,杜长江真吓坏了,郭俐美这要在国货和小叶打起来,往后他怎么还有脸待?就忙拽着郭俐美走。
郭俐美脚下就跟生了钉子一样,瞪着小叶,小叶也不示弱,虎视眈眈地回瞪着,突然,郭俐美就笑了,笑得阳光灿烂,说:没错,我是怀了杜长江的孩子,可有些人,脸都不要了,写纸条勾引他,他看都不待看一眼的,真是把女人的脸给丢尽了,我要是这个人啊,早就没脸见人了!
郭俐美说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掷地有声,钉子一样往小叶脸上射,说完了,又往小叶脸上凑近了一点,小声说:你要真想来难看的,我就把你写给杜长江的纸条亮出来,我倒要看看,咱俩的脸,是哪个往地上掉!
小叶的眼泪,一下子就跳了出来。
郭俐美把杜长江的胳膊挽得更紧了一点,说:以后我要知道你还打杜长江的主意,别怪我不给留脸,今天是最后一次!
说完,拖也似的,拉着心如撞鹿的杜长江走了。
到了街上,才站定了,看着杜长江一字一顿地说:杜长江,我操你祖宗!
声音挺大,身边来回的人都回头看,杜长江忙推着她往公交车站走,郭俐美就哭了,一边哭一边打杜长江,杜长江边躲闪边说好话,说:你放心好了,就小叶那样的,十个绑成一团我都不换一个你。
说着,几乎是拦腰抱着,把郭俐美送上了公交车,往国货走的时候,想起了小叶,觉得挺对不起她,见新华书店旁边的即墨路上有人贼眉鼠眼地转来转去,知道是卖东西的,以前他们在街边卖东西怕被联防抓了投机倒把,都机警得很,就算现在联防不抓了也还是习惯性地透着贼相,杜长江对这些人没好印象,不是坐过牢找不到工作的就是在街面上混受不了单位束缚的,想弄口饭吃,就老鼠似地满街溜达着做小买卖。一开始是拿粮票换鸡蛋,再后来是卖从南方倒回来的小东西。杜长江凑过去打听了一下,想买点合适的送小叶,算是赔礼道歉。就过去看了看,有卖珍珠项链的、丝袜的、还有人造革钱包,样式都很时髦,可一问价格,吓得赶紧闭嘴走了,心想,抢钱呢!
回了国货,杜长江有心替郭俐美向小叶道个歉,可小叶一直忙来忙去的,似乎没看见他满脸的期待,好容易等她不忙了,凑过去叫了声小叶,小叶没听见一样,从抽屉里掏出一件织了五分之一个身子的毛衣,对着一本编织画报比划,好像身边根本就没他这么个人,把杜长江弄得讪讪的,站了一会,也就作罢了,怏怏回自己柜台,再过一会,看小叶,小叶还是那样。
从那以后,小叶看见杜长江,就像看见了一团和周围没任何二致的空气,不笑不恼,就是不和他搭腔。把杜长江弄得尴尬得要命,但又不好发作,就想,女人真是种不成亲则成仇的怪物。
3
把赔偿的钱给孙高第家送去,又签了谅解协议,从大面上看,孙杜两家的恩怨,算是放下了。
从孙家出来,杜建成和赵桂荣说:事了了。
赵桂荣眼里泛着泪花,点了点头。
杜建成自言自语似地说:咱家有日子没吃饺子了。
赵桂荣说:今晚就吃。
杜建成站下了,摸遍身上所有口袋,一共摸出三毛二分钱,给了赵桂荣,赵桂荣也摸遍了自己身上的口袋,摸出来一毛七分钱,然后,攥着四毛九分钱去了菜店。买两方豆腐,菠菜,粉丝,统共花了两毛钱。回家,烧水把粉丝了,菠菜烫了,用冷水激两遍攥干,又把豆腐放锅里,边炒边铲,一直炒成淡淡的金黄色,绿豆粒大小,香喷喷的,盛到装着剁碎的菠菜和粉丝盆子里,加香油,花生油,盐,搅拌均匀,就是赵桂荣冬天时最喜欢包的素饺子,不仅好吃,在那个没有冰箱的年代,还耐放,包好了不煮,可以放两三天,随吃随煮,再烫点自己磨的青芥末蘸着吃,馅香得生猛,皮Q得弹牙,是赵桂荣拿手一绝。
煮好饺子,赵桂荣没像往常一样先给一家之主杜建成,而是给了杜沧海,轻声细语说:都妥了,把心放肚子里,好好念你的书。
看着一盘子像热腾腾的小肥猪一样的饺子,杜沧海哽咽着,没出息地哭了,那是他这辈子吃得最难忘的一顿饭,那不是一盘饺子,是亲人齐心协力的包容和安慰,暖着他惊慌失措了几个月的少年心。
和孙家事情了了,接下来就是操持杜天河和杜长江的婚礼了。
虽然集体婚礼不用家里操持,对结婚这事米小粟和郭俐美家没什么要求,可杜建成觉得,该走的礼道还是要走的,否则,太亏待了俩儿媳妇。这第一,要遵照青岛风俗,带上六样礼:六斤糖,六斤点心,六斤粉条,六条鱼,六斤肉,六瓶酒,去两个亲家家拜访,六样东西都要准备双份,也得花钱,家里没有,借钱也得办!这是杜建成的意思,亲家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到二十多岁,被他们杜家娶来做媳妇,这份尊重,他杜建成必须给,要不然,这亏空要留下了,以后想弥补都没机会了,只能愧一辈子。
就在杜家人忙活着置办六样礼的时候,杜沧海跟学校请假,说是要陪杜建成去外地看病。其实呢,去热河路底下等着拉沿,怕熟人看见回去告诉父母,就特意找了顶破帽子戴着,帽檐拉老低,几乎要把眼都盖上了,老远看上去,像犯了事躲警察的人,不怎么正经,上前要帮人拉沿,人也觉得他这打扮不地道,给婉拒了。
杜沧海在热河路坡底下站了一天,一分钱也挣着,天擦擦黑,要往家走时,见有人拉了一车布匹上沿,吃力得不行,就想反正自己也要回家,顺路,就没吭声搭上绳子帮他拉了上去。
拉布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见他绳子搭自己车上,就瞥了他一眼:我一家五口就吃我自己这身力气,我没钱给你。
杜沧海说:不要钱,我要回家,顺路。
男人就不再说什么了,坡上了一大半,男人歪头看看他,说:我看你在坡底下站了一天了,也没档子买卖,知道为什么不?
杜沧海摇摇头。
男人指指他头上的帽子:跟个盲流逃犯似的,谁敢用你?
杜沧海这才恍然大悟,就说了自己的苦衷。男人说:这样啊,靠拉沿你能挣几个钱?要不你和我一样,给人拉车送货吧。
杜沧海不相信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因为杜建成以前拉过车,在那个一切都凭票供应的年代,在交通局拉车,在港务局当搬运工虽然很苦,是重体力活,但工资和每月供给的粮油比普通职工多,所以,家庭条件差,身体条件还可以的人,都抢着进这俩单位。这么好的事,怎么会平白落他身上?就看着男人,没说话,心想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弯弯绕。
男人大约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边奋力拉车一边看着他吭哧吭哧地笑,笑得好像狗吃东西被噎着了。杜沧海以为他在笑自己当了真,恹恹说就知道你耍我。
男人不吭声,奋力把车拉上了沿,拐上胶州路,小心地把车后尾矗在地上,擦了把汗说:我闲没事干了,耍你干什么?
男人见杜沧海还是满脸不相信,就说真的,现在不是改革开放了嘛,有些东西已经不用批计划了,这些计划外的东西交通局不给派车,可不派车也得运,不能老在码头和火车站货场堆着,货主就找私人送货,他就是其中一个。杜沧海还是不信,问他说:你没工作啊?
男人犹豫了一下,说:以前有,后来没了。
杜沧海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男人从口袋里摸出旱烟,卷了一支,往杜沧海眼前递了递。杜沧海忙摆手,说不会。男人把烟荷包揣回口袋,点了烟,狠狠抽了两口,冲着西边火烧连云的天空喷出了一串打着旋子的白色小喇叭,才用眼角看着杜沧海说,他以前是锁厂会计,因为挪用公款,坐了两年牢,出来了工作就没了,多亏亲戚介绍,找了拉车这活,然后又问杜沧海干不干。
杜沧海开始有点信了,问:一天能挣多少钱?
灯火阑珊的街上,男人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杜沧海以为是三毛,很不以为然,勤快点,他拉一天沿都不止挣三毛。男人大概可能看破了他的心思,把烟蒂扔地下碾了一脚,慢条斯理说:三块。
什么?杜沧海差点跳起来,要知道,他之所以没想成三块,是因为父亲,杜建成是邮局正式职工,一个月乱七八糟补贴加吧起来也就才六十二块五毛钱,如果单纯算工资,连六十都不到!
男人按下车把,拉着布匹继续往前走。杜沧海有点激动,想,如果他说的是真的,用不上三年,靠他自己就可以还上家里的欠债了!怎么能不激动呢?就三步并做两步追上去,从男人手里抢过车把,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师傅,问拉到哪里去。
男人很受用。知道杜沧海喊他师傅和在街上找陌生人问路都要喊声师傅的社会性称呼不是一回事,是透着恭敬的,就又从口袋里摸出烟荷包,卷了支烟抽上,才用下巴往西指了指,说谦祥益。
谦祥益是家老字号,解放后充了公,在北京路上,沿着胶州路走到西头,拐上中山路走不多远就是。杜沧海帮他把车拉过去、布料卸了,眼巴巴看着男人从经理手里接过一块钱五毛钱时,他的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男人看着他笑了笑,说这是今天的第三趟活,前两趟距离近也轻快,一共才挣了一块六毛钱。说完,男人拉起空车就走,杜沧海依然是上前夺过车把,说要送送他。男人看出了杜沧海肚子里的小九九,就拍他肩一下,上下打量他,说:就你这身子板,我看行,明天,你去火车站货场找我。
杜沧海站住了,定定看着男人,说:师傅,您答应收下我这徒弟了?
男人哈哈大笑,说:什么答不答应,是我主动拉你入伙的,我看你小子仗义,也是个能干的。
就这样,第二天,杜沧海就成了火车站货场的拉货的个体户之一,板车是从货场租的,一天五毛,一开始,杜沧海还有点担心,这要万一没活,连租车钱都挣不出来,岂不是作大了?
一周下来,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货场要拉出去的东西太多了,最少的一天,他都挣了两块五,去掉租车费,还有两块,多的时候,他一天能四块多,每天摸着这些汗津津的纸币,他的心是幸福的熨贴的。
如果说那段时间,杜沧海也曾经有难过,那就是他没法跟任何人分享这份幸福,因为他和往常一样,每天早晨背着书包去学校,出了门,走过拐角,把书包藏在吴莎莎家的墙外的小煤屋里,就往火车站货场跑……直到有一天,吴莎莎发现奶奶撕来引火的本子上竟然写着杜沧海的名字,他的拉车生涯,才算是曝了光,这是后话。
4
现在,让我们说说杜天河和杜长江的爱情。
杜建成说,凡事都有个长幼顺序,所以,去亲家家过礼,得先去米小粟家。让杜天河跟米小粟说,回家跟父母商量商量,挑个日子他们过去汇礼。米小粟知道父母比不待见杜天河还要不待见他的父母,就跟杜天河说,不用去了。杜天河说我爸妈的脾气,你也知道,虽然穷苦了大半辈子,可讲究礼道,这东西都备好了,怕是肯定要去的。
米小粟说东西买好了去郭俐美家不就行了,正好不用买第二份了,还省钱。
杜天河说要不你去说服他们。米小粟也真去了,好话说了一箩筐,杜建成两口子就是要去。米小粟没辙,只好实话实说,说她和杜天河的婚事,父母虽然答应了,可那是让她逼的,见着杜天河也还是爱搭不理的,她不让去,是怕他们被父母慢待了面子上过不去。
这些虽然杜天河从来没说过,但杜建成两口子大体也能猜到,就对米小粟说,他们也是因为这,才非去不可,得让她父母放心,虽然他们是平头老百姓,但也知书达理,不会亏待着米小粟。
话说到这份上,米小粟就再也没法推辞了,只好回家和母亲商量。她的父亲老米随舰队出海巡航了,哥哥和姐姐都已结婚单过,家里就她、母亲戴玉兰和保姆。
没等她说完,戴玉兰就火了,说:来什么来?不知道你爸不在家啊?
米小粟说:知道,可再有二十天多天就五一了,他们一定要在婚礼前来,也是为了表达对你们的尊重,要等我爸回来,那都七月了。
戴玉兰就没好气,啪嗒啪嗒地换电视频道,换来换去统共那么几个台,就是不接米小粟的茬。米小粟说杜天河家出那么事,欠了那么多债,为了他们的面子,还是主动借钱买了六样礼,够可以了。
戴玉兰就一脸的不屑,说:小粟,你说什么呢?就咱家!你爸堂堂师级干部,用得杜天河他爸一个邮差给面子?亏他也好意思说出口!你回去告诉他!让他把这面子自己留着当被盖吧!
米小粟气得哭了一晚上。保姆看不下去,偷偷给米小粟的姐姐米小樱打了个电话。
米小樱是大学音乐老师,因为杜天河爱读书,气质儒雅,言谈中有见地,就对他很认可,也聊得来,甚至,有些事,不需要说,只要一个眼神,彼此就懂了,会心地笑了,所以,从不敢带杜天河回父母家的米小粟会带他去米小樱家。虽然米小樱的丈夫张晋艇对此颇有不同看法,但终是拗不过米小樱,就随他们便了。每次米小粟带杜天河来,他也会象征性地陪他们坐坐,喝瓶啤酒,自己抽支烟,就去看报纸了,因为他们天文地理的神侃他插不上嘴。
第二天,米小樱特意带着孩子回来吃饭,总算是把戴玉兰劝通了。让米小粟告诉杜天河,星期天过来,她爸不在家,就由她哥米小飞代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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