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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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面的大家庭】

    七月里晴朗而风大的一天,我和卡西包了糖果去东面的邻居家做客。我俩顺着南面的山脊向东走去。一路上经过成片林立在绿茸茸的山顶上的白色岩石,它们被久远时间中的水流、冰川或大风侵蚀得千疮百孔。后来,我们渐渐从山脊南侧折向北侧,进入阴面松林之中,方向仍然向东。走着走着,脚下的山路再次把我们带向山顶。

    在右侧空旷的缓坡上,碧绿的草地中央有一小团奇怪的空地。寸草不生,平平地铺积着白色的沙子。如果是驻扎过毡房的痕迹的话,应该是圆形的才对。更有意思的是,那团空地上卧着五六峰骆驼,紧紧挤作一团。明明都挤不下了,也没有一位愿意起身挪一挪地儿——非要挤在那块没长草的空地上不可。我扔块石头,“啾!啾”大叫着将它们轰开,然后自己走进空地踩了一圈,平平坦坦,被青草环绕着,没什么异样。等我一离开,那些骆驼又赶紧走回来,继续紧紧挤在一起,或站或卧。

    大约两三公里后,我们出现在群山的一处制高点上。向东面看去,那边浓厚的森林猛地洼陷下去,像千军万马一样一起往下冲杀。眼下群山间是一大块三角形的盆地。在盆地东南侧坡腰处的一块大石头下,扎着一顶雪白耀眼的毡房。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温孜维娜家。

    温孜维娜和卡西年岁相仿,于是在没有加孜玉曼和苏乎拉的吾塞,卡西那点儿小心思照样有倾诉的去处,虽然两家隔得远了一些。

    当我们下了山脊,遥遥走向那顶白房子时,两个在门前玩耍的孩子最先看到我们。他俩迅速返回毡房把消息带给大家,于是人们三三两两出现在毡房门口,冲我们俩遥望。卡西告诉我,这一家人口非常多。我问:“有多少呢?”她掰起手指头这个那个地算了起来,算得焦头烂额,便烦躁地说:“一会儿你自己看嘛。”

    我们走了好一会儿才接近那顶毡房,大个子女孩温孜维娜早已认出了卡西,遥遥前来迎接。温孜维娜短头发,穿粉红外套,大手大脚,五官端正,相当漂亮。一般来说,端正的五官应该给人以大方明朗之感才对,可这一位却透着十足的俏丽。我想,这种“俏”大约源自年少。和卡西一样,温孜维娜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呢。可惜过不了几年,这个姑娘同样也会因成长和劳动而变得平凡粗糙起来,优美细腻的眉目轮廓深深退隐于面孔的沧桑之中。

    果然人口很多!有一个白胡子老爷爷,一对中年夫妇,两个未出嫁的女孩,两个少年,两个小孩。这还没完,据说还有一个男孩正在外面放羊。天啦,十口人!

    有这么多人,他家的毡房当然大得要死了,也不晓得搬一次家得装多少峰骆驼!

    一看就知道这个家庭相当富裕。不像前两天去过的阿舍勒巴依家,泥地上也不垫一下(不过我家也从来不垫)就直接铺了几块磨得很薄了的旧毡。阿舍勒巴依的房间小而荒凉,墙上几乎什么也没挂,家什摆得稀寥。而眼下这个房子这么大,还能挂得满满当当,拥挤又喧哗,布置得花样百出,用来接待外宾都绰绰有余。

    尤其墙架上方环绕毡房一整圈(用以遮挡墙架子和檩杆的交接处)的一尺来宽的彩色织带最为显眼,上面织的花样居然是阿拉伯字母(卡西说那是《古兰经》里的一句话),得费多少心思啊!而一般人家挂的这种带子(并不是每家都有)上织的只是斑斓对称的彩色图案。虽然那样的图案织起来怕也不大容易,但比起眼下这根带子不知简单到哪儿去了。

    墙上还挂有双弦琴。当然,有琴并不稀罕,但在琴外再给罩一个琴套的就少见了。琴套是这家女主人用薄毡片缝制的,上面还绣着花呢。

    这家待客的茶水也很特别。不晓得是什么茶,颜色艳黄而明亮,柠檬汁似的,加入牛奶后就成了乳黄色。这种茶没加盐,喝起来居然有米汤的味道。

    他家的馕饼厚而饱满整齐,上面还用针孔模子戳出圆形花纹。一尝,面里还揉进了牛奶和葵花籽油,口感厚腻,像维吾尔人的馕似的。虽然这种馕又漂亮又讲究,但论味道,我还是更习惯我家那种只放一点儿盐的白馕。

    女主人四五十岁,黝黑高大,稳重沉默,五官有些特别,一时又说不上哪儿特别。老爷爷八十高龄了,戴着茶色的水晶平光镜和绣花的白圆帽,留着两撇胡子,穿戴传统而朴素。卡西说,这个老爷爷和我家托汗爷爷一样也是毛拉呢。可这一位却庄重多了,像是正忍受着疾病一般冷淡,不笑也不说话。

    卡西一进房间就赶紧跪坐到花毡上反复低声问候这位老人。当着这位老人的面和大家说话时,她也压低了声音,保持适当的礼数。

    两个孩子中小的那个才三四岁,光头,大约是女孩。非常娇惯,窝在女主人(奶奶吗?)怀里扭来扭去地撒娇。另一个是男孩,和吾纳孜艾差不多大,看样子也够调皮,但在爷爷面前却按捺着,安静而有礼。

    人多,却并不热闹。席间,大家紧围着摆满各种美丽食物的圆桌,一边进食一边低声交谈。食物大都用明亮精致的玻璃器皿盛放着,不但有许多山里较为稀罕的干果甜点,居然还有黑加仑酱和杏子汤!除了食物和交谈,我最感兴趣的就是那把琴,不时扭头看它,边喝茶边冲它指指点点。大家便为我取下琴,轮流弹奏起来。

    首先递给爷爷,爷爷弹得缓慢而平和。这是一支久远而寂静的旋律,大家默默地听着。但爷爷弹了没一会儿就交给了大儿子。这个中年人似乎兴致很高,他弹的力度很大,手指如山泉般活泼,琴声激烈。弹着弹着,和着琴声开口唱起歌来。才开始,歌声还有些拘束,渐渐就放开了,非常奔放热情的旋律。大家仍然默默听着,但都露出了笑意。

    卡西悄悄对我说,他家的小儿子弹得才好呢,可惜正在外面放羊。

    席间,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一直坐在席外。面前花毡上只摆着一碗茶,女主人不时递给他一块馕。我以为是坐不下的原因,就说:“过来一起坐吧,挤一挤吧。”大家看我这么说,也纷纷招呼他入席。但他似乎很为此害羞,说什么也不肯坐过来。我看他很孤独的样子,就主动找他搭讪,还问他会不会弹琴。于是大家把琴递给了他,他接过来拨弄了两三下就赶紧还回来。听得出,他也是会弹的。

    这时卡西悄悄告诉我,他不是这一家的人,是雇用的牧工。奇怪,冬库尔的强蓬家因为人口单薄而雇牧工,倒可以理解;这一家满屋子都是人,居然也雇!我悄悄问道:“他家羊很多吗?”“多!羊多,牛多,马多!马三十个的有!”——啧啧!

    这顿丰盛的茶点结束后,大家分散开来,各忙各的。爷爷靠着羽毛靠垫看书,温孜维娜的姐姐绣花,女主人熬胡尔图汤,两个小孩午睡,男人们纷纷装鞍上马,出门四去。温孜维娜收拾房间,然后下山取水。我和卡西也跟去了。

    她家取水的地方和我家一样远得要死。更糟的是,道路异常陡峭。我徒手上下都累得气喘,更别说负重了。由于坡度太陡,很多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往上爬,根本没法挑水。小姑娘只好用一个蓝色的塑料方壶背水,我用手指掐着量了量,大约三十升的容积。也就是说,她每次都得背三十公斤水上山。这么大一家子人,用水量大,每天至少得背两三趟。真辛苦啊。

    水从山脚下一处石缝里流出,细细的一脉,汇集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坑里,复又涌出,消失进草丛中。水质很好,清清亮亮,水底全是干净的沙石,不生苔藓。温孜维娜用锡勺舀水,好半天才能装满一壶。在装水的漫长时间里,两个姑娘蹲在水边没完没了地说话,时不时为着什么惊叫出声。水打满了,两人仍蹲在那儿面对面大呼小叫个没完。直到山上有人呼喊着催促:“水好了吗?要用水了!”两人这才起身,边聊边离开。卡西下山前也寻了一个十公斤的塑料方壶,帮着拎了一大壶水。真是好孩子。一路上,两人频频休息,喘着粗气为同一个话题翻来覆去地惊呼不止。

    温孜维娜的姐姐已经是大姑娘了,就不用干粗活了,整天收拾房间,为大家准备茶水,做晚饭(和我的活儿一样嘛)。闲暇时间就绣花、织花带子。此时,她正依照着一个旧被罩的花样,为一面新被罩的四个角绣花,绣得极慢。绣的方法很特别,不用绣花绷子,却在白布上用长针脚固定了一片编织袋,编织袋的经纬刚好组成一个个小方格。于是她就在格子上用十字形的针脚绣花,绣完后再把编织袋的纤维一根一根抽去,只剩绣样均匀平整地留在白布上。嗯,蛮巧妙的。

    我发现,所有刚刚脱离儿童期的小姑娘都带有男孩子的性情和责任感,干的活也和男孩子一样,整天满山疯跑,所向披靡。可一旦年岁增长,快要出嫁时,立刻娴静矜持起来。家人也会对她产生微妙的尊重,不会再让她干粗活重活。嗯,再过几年,卡西啊,温孜维娜啊,还有加孜玉曼大约都会如此。然而再细想一下,温孜维娜和加孜玉曼很有可能,卡西嘛,不好说……

    温孜维娜家人口虽多,但还真没有闲人,各忙各的,连卡西也跟着忙得团团转。我也瞅着空子帮忙,跑到高处林子里拾柴火。但还没拾几根,突然间瞌睡得要死,好像冷不丁被瞌睡的大木槌猛击一记,顿感就算天塌下来也顾不了许多了,便扔了柴火往草地上一扑,倒头就睡。睡的时候,感觉睡得并不沉,始终能听到不远处白房子那边传来的话语声。偶尔睁开眼,能看到依旧忙碌在毡房前空地上的人们。但直到完全醒过来,才发现刚才睡得是多么香甜安稳,心像沉入大海一般寂静。其间,卡西几次跑上来推我,嚷嚷:“这样不好,难看的!”可我只能胡乱嗯嗯应允,就是没法清醒过来。奇怪,怎么会睡得这么香呢?大约眼下这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有着巨大的能量,才会令人产生深沉的安全感吧。睡觉的时候,恰好没风,被太阳热乎乎地晒着,真舒服啊。总觉得睡过了大半天,醒来一看表,不过半个钟头。

    回到家后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早就听说附近有一家牧民娶了维吾尔族媳妇,那么一定就是温孜维娜家了!一定是温孜维娜的妈妈。难怪她的五官与众不同呢,难怪她家的馕是维吾尔族馕。

    记得才听说这事时,我非常吃惊,想不到维吾尔姑娘也放羊了!阿勒泰地区是哈萨克族自治区,虽然也生活着不少维吾尔族人,但大都是城里人,也有很少一部分维吾尔族农民。维吾尔族牧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当时我好奇地问大家这个维吾尔族女人漂不漂亮,大家坚定地异口同声说“漂亮”,于是我就以为还是个新媳妇呢。结果已经当奶奶了。

    看过后才知道,维吾尔族放羊,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生活就是如此,走上什么样的路,就会适应什么样的路。说起来似乎有些无奈,但其间的稳妥和充实感却不容抹杀。

    卡西强调温孜维娜家也是亲戚,至于什么亲戚,却解释不清。回到家后我就问扎克拜妈妈。她庄重地回答:“爸爸,你,哥哥,你。”用的居然是汉语!我愣了愣,妈妈便又重复了一遍,但说完这四个词,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们都笑了起来。于是后来的好几天里,妈妈一直用唱歌的声音独自念叨着:“爸爸,你,哥哥,你。”

    第二次去温孜维娜家就碰到了他家的小儿子,也就是卡西说的琴弹得最好的那个。在我的要求下,他弹遍了自己知道的所有曲子。哎,能演奏乐器的人,简直像国王一样令人敬仰!哪怕只是个小孩子。

    然而坐在这个国王面前,却发现自己穿的是一条破裤子。于是一边听歌,一边暗自羞愧。那是我第一次介意裤子上的洞。那天一回家就立刻向妈妈讨要针线。因为太急切了,裤子也不脱就直接补了起来,竟把里面的秋裤也缝到了一起,晚上睡觉时怎么也脱不掉裤子。

    以前补裤子都用红线,因为家里只有一卷红线。这次说什么也要用黑线,裤子是黑的嘛。于是妈妈就解下她的头巾,找到一缕黑色绒线抽出来给我。

    【擀毡】

    以前在沙依横布拉克开店的时候,我妈佩服地对顾客们说:“你们厉害得很嘛,擀毡子好看得很嘛,跳舞一样好看。”那些人一听,纷纷卷起袖子让我妈看他们肘部的厚茧和伤疤:“哪里好看?胳膊才好看!哪里厉害?劳动才厉害!”

    尤其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整个肘关节都变形了。

    除了四季转场,四月梳山羊绒、五月六月剪羊毛、七月擀毡、八月打草等等,都是牧民们一年中的重大劳动,其中要数擀毡的场面最热闹。这项劳动的制作过程虽说不复杂,但很讲究,而且劳动量极大,一个家庭难以独立完成。于是在擀毡时节,邻近的几家人会互相协助,联合劳动。

    到了六月中下旬,大羊毛基本上剪完了。七月初我们的毡房从林海孤岛往下搬,挪到西面山坡下的一片沼泽上。之前得赶紧剪羊羔毛,剪羊羔毛得花一两天的工夫。紧接着,再打成包赶着驼队去耶克阿恰弹羊毛。弹完毛一回来就开始搬家,一搬完家就开始擀毡。从剪羊羔毛到擀毡那一个多礼拜的劳动安排得紧锣密鼓。

    我呢,在搬家的头两天就离开了,去县城办事,四天后才回家。原以为赶不上擀毡了,正遗憾呢,结果在耶克阿恰一下车就遇到了斯马胡力。他居然告诉我,连羊毛都还没打完!

    我们一起回到家,扎克拜妈妈向我抱怨,其实三天前天气很好,大家已经做好擀毡的准备了。可恶的是,斯马胡力去沙依横布拉克买黑盐时碰到了漂亮姑娘,又跟着姑娘跑去耶克阿恰玩了两天。少了一个人,劳动硬是没法展开。紧接着,海拉提和赛力保又跑去耶克阿恰打牌赌钱,到现在还没回家……大家托人捎了口信,据说明天才能赶回来。于是劳动便定在了明天。但愿明天是个好天气,因为这两天一直阴着。

    我问斯马胡力:“那姑娘真很漂亮?”

    他一口否定:“哪里有什么姑娘!”

    却又说:“而且也不漂亮……”

    新的驻扎地离原来的住处不远,大约一公里。仍然和爷爷是邻居,只是隔得稍远一些了,两家人之间隔着一大片沼泽。饮用水是爷爷家门口的一小洼水坑,得横穿沼泽,踩得鞋子湿透,才能把水提回来。无论如何,比起过去在山顶上还是方便多了。

    在半个月前,这片沼泽深得牛羊都没法经过。可雨季一过,就立刻干爽多了,沼泽里被走出了好几条细细的小路。

    离家几天,家里的变化是:铁皮炉子更破了,茶壶也失去了盖子,缠着羊毛绳凑合着使用的旧扫把彻底断成了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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