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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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进城时,我洗出了一部分照片带回家,把家里唯一的影簿插得满满当当。在后来的日子里,这本影簿在大家的日常生活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啊。平时它作为装饰品竖放在木箱上。卡西哪怕只有三十秒的空闲,都要取下影集匆匆翻看几页,再端正地摆回去。连揉面粉时都会将影簿摊开放在一旁,一边用力地揉,一边偏着脑袋细细揣摩,并不时指使路过的加依娜或杰约得别克帮忙翻一页。扎克拜妈妈也常常流连其间,并且每次翻看都会有新发现:“呀,这里冒出一截班班的尾巴!”“呀!我的鞋子沾了牛粪!”每当家里来了客人,我们的影簿自然是招待客人的重要内容之一。如果客人上次已经看过一遍了,下次来时则会主动提出再看一遍。

    我脖子上挂着相机,一个人在无人的山谷里走啊走啊。迎面遇上的骑马人总会勒停马儿,大声向我问候,然后提出要我为其拍照。我同意后,他整整身上的衣服,扶正狐狸皮缎帽,肃容端坐马背,看向镜头。不知为何,那样的时候我极乐意做这件事,大约因为能顺从这个陌生人的意愿,能为他做些什么吧。于是“陌生”这个硬东西便变得服服帖帖的。总之那时我极殷勤,横的竖的正面的侧面的,啪啪啪捏个不停,然后再回放一遍给他看。他骑在马上,俯向我的相机显示屏仔细地看。看罢满意地道谢,然后与我告别。但不知为什么,他从来都不提“照片洗出来送我一张”之类的话。因此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向我道谢。

    对于拍照这事,大多数时候我仍深感不自在。我没法令大家理解自己拍照的这一行为,也没法解释,似乎一解释就全都是谎言。我在这里生活,我的相机令我的介入成为“强行”的介入,令我与大家的相处形成某种对立状态。这种对立不公平,不自然,且不地道。当我举着相机对准别人时,总觉得像是举着枪对准了别人……不知这到底出自怎样的一种怪异心态。总之,我想留存大家的生活,到头来却干扰了大家的生活。某种程度上,我使大家的生活成了表演。当我一举起相机,生活、劳动中的人们立刻调整坐姿,扯扯衣角,换了表情——做给外人看的,端庄而防备的表情。

    虽然照相之前,我总会不辞辛苦套一番近乎。等大家说得高高兴兴,毫无防备的时候,再突然取出相机咔嚓一下子。但总是没用,大家的速度总是比我快。镜头所到之处,总能迅速集合,排列成合影的标准队形。

    是的,总是这样的——本来所有人好端端围坐一席,舒适地说笑、进食。我的相机一出现,亲亲热热的宴席转眼间就散了。大家把碗一推,忙乎起来。老奶奶掏出钥匙打开木箱,取出洗衣粉洗脸。主妇和女孩子纷纷跑到毡房后换上出门做客时才穿的外套和鞋子。小伙子们大力擦皮鞋。唯有男主人矜持一些,顶多拉展身上外套,掸掸裤腿上的灰,但表情毫不含糊,绝对不笑。这相照得真没意思。

    相机平添的其他烦恼就更多了。比方说,卡西对我的相机有浓烈的好奇心。好奇心本值得称赞,问题是这家伙还有更为彪悍的自信心,碰到啥问题都决不轻易向我请教。于是,我在弹唱会上拍的好多精彩画面,回家没几天就被这家伙悄悄地、统统地删掉了……真是又心疼又难过。但怎么能指责这个小姑娘呢?而那些拍下的照片,又何尝真正属于过我?它们只是借由我的相机凭空出现在这世上。如果我从不曾使用过这架相机,从不曾攫取过这些美妙瞬间,从不曾占有过这些画面,那伤心何来?像一个走了弯路的人,白白地辛苦了,又无端地生气。

    另外,自从相机坏了之后,大家都很生气,气我没本事修好它。若没相机的话,自然也就没有这么一茬责怨了。

    【从奇怪的名字说到托汗爷爷】

    有一天我独自在家的时候,突然来了个骑灰马的客人。彼此问候之后,他拴好马一声不吭走进小木屋,踏上花毡盘腿而坐。

    他的马真是好样儿的,在门口草地上安安静静地吃草,任班班绕着自己又叫又吼,丝毫不为所动。班班很受打击,只好回到原处卧倒,继续睡觉。

    我看客人已经自个儿坐下了,只好铺开餐布为他上茶,并侧身坐在床沿上陪喝。我想此人一定是来找斯马胡力的。但是,他喝过了两碗茶都没有开口说话。

    很快他起身告辞,但临走时,似乎还有话想说。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伸进怀里最深处掏出一样东西给我。接过一看,是他的身份证。又把这身份证两面都看了,非常茫然,不晓得他要干什么。这时,他开口道:“我的房子在那边。”他指着西南方向,又说:“白色的路。”

    我“哦”了一下,看往那个方向。远隔着森林和空谷的一座大山上是有一条浅色的路,像根细弱的风筝线,轻飘飘地浮在不长一棵树的空旷山体上。在那山的半山腰处,羊道环环缠绕,深刻而有力。

    我顺口问道:“远吗?”

    他连忙说:“不远不远。下个月二十号,我家有拖依。我孩子的割礼,你要来。”

    我恍然大悟:“好,斯马胡力回来我和他说。”

    以往都是斯马胡力或妈妈接到邀请后再告诉我,但这一次却是我最先得到通知,非常高兴。

    他收回身份证,仔细地揣好。又告诉我他共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十七岁。还特别提到她正在阿勒泰市读师范学校,似乎这是他最值得一提的荣耀。

    然后上马走了,我一直目送他消失在小路尽头的森林中。

    之前我命令班班倒下,踩住它的脖子不让它追马。谁知最后关头没踩住,班班还是冲了上去,又追又咬,极尽恐吓之能事。但人家仍不怕,走得慢慢悠悠,气度非凡。

    晚餐的时候,我才把这件事告诉了大家。

    妈妈问:“是谁啊?”

    我愣了,忘了问他名字!虽然看了身份证,也没特别留意。想了想,指着西南方向说:“反正住在那边,有条白色的路。”

    妈妈扭头对兄妹俩说:“可能是六个财主。他家有个五岁的男孩。”

    我大奇:“六个财主?哪六个?”

    大家都笑了,说:“名字就这么取的。”

    我又问:“那他上面还有五个财主吗?”

    哄笑一阵。

    卡西指着北方说:“那里,有‘擀面杖’。”又把手指向左偏斜十度:“那里,有‘富蕴县’。”

    我们为这几个古怪的名字笑闹了许久,一直到睡觉前妈妈还在念叨着:六个财主、擀面杖……捂进被窝里还在笑。

    第二天,我郑重地问大家:“‘卡西’和‘斯马胡力’是什么意思?”

    可大家居然都说:“不知道。”

    看我一副奇怪的样子,斯马胡力解释:“我们不知道,爷爷知道嘛!”

    又比画出一本厚厚的书的样子,说:“那里面的字。”

    我想他说的可能是《古兰经》。对了,托汗爷爷是毛拉呢,毛拉都是有学问的人。

    一般人家给孩子取名,要么请年长的老人给取,要么用最先看到的事物为之命名(如擀面杖)。

    家里有毛拉,一定是荣耀的事。然而,我听外人提到爷爷的时候,居然称之为“尕老汉”,还用的是汉语。真是不礼貌,虽然度其情形也并无恶意。大约由于爷爷性情和顺喜悦、质朴宽容,大家都很亲近他,便很随意了吧。

    论性格,作为儿媳妇的扎克拜妈妈倒和爷爷蛮相像的。但几个儿子中,无论是沙阿爸爸还是卡西的叔叔伯伯,没一个随老爷子,一个比一个高大、严厉。而卡西兄妹几个,身上也难有一点儿爷爷的影子。

    在冬库尔,两家人住处离得远,不太常见。有时爷爷赶牛经过我家这条山谷,会拐进我家毡房小坐一会儿。那样的时候又总是只有我一人在家,我便摆出招待外宾的架势布置茶水,然后一声不吭坐在下首位置,憋死也不晓得说些什么话才好。

    爷爷却无所谓,微笑着喝茶,喝了一碗又一碗,还掰碎柔软的阿克热木切克泡进茶水,再令我取来条匙舀着吃,显得享受极了。吃到后来,大约实在太高兴了,竟独自唱起歌来。调子轻松清淡,边唱边吃,悠然自得。我虽很惊讶,却忍着,若无其事地坐在他对面继续喝茶。没有风,冬库尔静得像在期待着什么。穿过低矮的木门望向外面,门前晾晒奶制品的木头架子沐浴在阳光中,像是有根的事物,正在静静地生长。

    实在不知如何奉陪,想了又想,最后把家里的影集取下来给爷爷看(有些后悔,招待加孜玉曼那样的小姑娘才请人看影集),爷爷饶有趣味地翻看,边看边继续唱着歌,相当愉快的样子。结束了五碗茶后,又做了简短的祈祷,这才告辞。临行却没什么嘱托,例如让我给扎克拜妈妈捎句话什么的。

    他把赶羊的长木棍横抵在腰后,穿过两只手肘夹着(这是旧时的牧羊人走路惯用的姿势),弯着腰慢慢下山,边走边唱歌。

    自从搬到吾塞后,两家人聚到一处,两顶毡房只隔了几十步远,便和爷爷过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爷爷七十七岁,妈妈说他身体很好,腿脚、肠胃都没问题。上次弹唱会也去观看了,并且也带回了几面小国旗插在家里。

    爷爷矮小、和蔼,缺了两颗门牙,他总是笑眯眯的。总是随身揣着一条白毛巾,不时掏出来擦脸擦手。头上也包了一条白毛巾,像陕西老汉那样在额头上打了个结。衣服破旧,却干干净净,总是套着絮着厚厚羊毛片的天蓝色条绒坎肩,裤脚掖在靴子里。腰上勒着足有十公分宽的牛皮带,脚上踏着结实耐用的手工牛皮靴,靴子外还套着半旧的橡胶套鞋。就座时,只脱去套鞋,穿着靴子踩上花毡。

    爷爷这身装扮完全是旧式的哈萨克牧人,现在很少有人这样穿着。我非常喜欢。但爷爷却总是不太愿意让我给他照相,总推辞说衣服不好,却并没有为此去换什么好衣服的意思。

    有时在我的极力要求下,他只好在餐桌前跪直了,整理一下身上的天蓝色坎肩,扯一扯袖子,肃容静待,尽失平时的温柔快乐,弄得我很没劲。而且他的眼睛决不盯着镜头直视。我猜想这是不是作为穆斯林的某种自我要求?

    我一个劲儿地说:“笑啊笑啊,爷爷!笑一笑嘛!”他实在忍不住,就看向镜头笑了一下,我赶紧捏快门。于是爷爷感到很无奈,便又笑了一下。

    我把唯一那张笑的照片洗出来送给了爷爷,看得出爷爷还是很满意的。他看了看,递给儿媳莎拉古丽。莎拉古丽也很满意,赶紧取出家中影簿,把第一页的照片抽走,换上这一张。

    阳光充裕的下午时光,爷爷总是坐在小木屋门口的草地上,舒舒服服地盘着腿、弓着腰,捧着一本书认真地看,还大声地逐字朗诵。

    走到近前一看,是一本薄薄的旧书,纸页发黄,封皮用白纸重新包过,书脊用白色棉线重新装订过。通篇都是美丽神秘的阿拉伯字母,没有插图。字极大,行距极宽。到底是什么书呢?听他朗诵的音律,像是一本诗集。

    对我的打扰,爷爷不以为意,很和气地同我问候了几句,又接着朗读,旁若无人,庄严而入迷。不远处游戏奔跑的小加依娜也跑过来,趴在爷爷背上,搂着爷爷的脖子撒娇。小白猫看到这边热闹,也赶紧凑过来,蹲在爷爷身边,不时探出小爪子去摸那本书,似乎也想让爷爷给它瞧一瞧。对这些,爷爷仍不以为打扰,依旧读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

    这时,扎克拜妈妈正坐在不远处坡顶上的一丛爬山松边,在她头顶上方触手可及之处是一片银子般闪亮的云朵。她穿着绿裙子,身影美丽,静静地遥望远处。在她遥望之处,卡西正赶着牛,沿着山坡慢慢往上走来。爷爷还在身边朗诵。我眼看着这些,耳听着这些,觉得能在一分钟之内度过一万年。

    有时还会看到爷爷在阳光下穿针引线,像在补什么东西。他面前的草地上铺着一块黄绿色的鲜艳毛巾。走近一看,原来是在穿珠子。毛巾上躺着一小把明亮的白色塑料珠,都是圆的,只有两粒呈葫芦形和方形。穿来做什么用呢?只见他一边一粒粒地欣赏,一边喜悦悠闲地穿啊穿啊,穿完一粒又一粒,像小孩子其乐无穷地玩着单调的游戏。

    有时候,爷爷坐在同样的地方搓捻一根牛皮绳之类的东西。白头巾在风里晃动,腿叉开,伸得直直的,舒服得不得了似的。录音机就放在他腿边,大声地播放着阿肯弹唱。

    有时候,莎拉古丽会从小木屋低头出来,端着一碗奶茶走向爷爷,轻轻放在他腿边的草丛中,并不说话,仍旧轻轻地走开。爷爷头也不抬,边唱歌边倒腾手里的活计。

    爷爷的劳动也总是在那片阳光充沛的草地上进行的,比如劈柴火。爷爷虽然上了年纪,又矮又瘦,但挥起斧头来毫不含糊。每当爷爷停下斧头喘息,加依娜就赶紧瞅空子跑过去把碎柴聚拢,抱了满怀运回木屋。

    有一个奇怪的木器长久以来一直陷在山脚下沼泽中央,形状像一只旧式的带托的瓷酒盅,非常大,最少五十公分高。以直径尺把宽的整木凿成,刷着红漆。能清楚地看到底部的托上裂了一道缝,但毕竟不是大问题,为什么要丢弃它呢?再一想,大约当时不小心弄倒了,它就咕噜咕噜顺着山坡一路滚进沼泽。如今离岸那么远,捞也捞不回来了。

    当时第一感觉认为是个碓钵。可用来碾什么呢?牧民的生活中有什么东西需要被粉碎?实在想不出。后来有一次,经过爷爷家木屋后面的小棚时,看到里面置放着同样的一个,却新多了,更加漂亮匀称。便回家问扎克拜妈妈那个东西是干什么的,妈妈却回答道:“用来喂牛羊吃盐的。”

    真纳闷。用这个东西喂,未免太小了吧?一次只够一只羊凑在上面吃,两只羊嘴都挤不下。总不能让羊排着队轮流吃吧?再说,山坡一侧不是摆有专门喂盐的长木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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