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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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弟弟酷似甄子丹,满脸不耐烦。他把我领进他家的店(因人手不够,平时锁着,顾客要买东西的话,就自个儿到处找老板开门),板着脸往柜台里一站,再无二话。走进他家小店,就像走进了一棵圣诞树,林林总总,要啥有啥(居然还有手机链……此处又没手机信号,要手机干什么?),摆设得拥挤又热闹,一看就知道花了玛娜不少心思。

    我们前脚刚走进店里,后脚就跟进来一长串顾客,和我们一起挤在柜台前杵着不动,也看不出想买什么东西,也没见“甄子丹”招呼一下。直到我们离开时,这些人也跟着一长串地离开。原来他们不是顾客,也是附近的住户。看到有陌生人进了这家店,便跟进来凑个热闹,希望获得一些新消息。

    接下来又遇见了多年前在桥头时认识的一个姑娘。那时她还是个脸蛋黑红的小学生,现在居然也在开饭馆做生意。

    一路上遇到许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纷纷和我打招呼。没想到我这么有名!

    还认识了斯马胡力的朋友叶尔肯别克,这个小伙子真漂亮!就算在姑娘中,也很少遇到这么美的人物,害我不停地偷看。他眼睛狭长飞扬,眼睫毛极长。睁着眼睛的话,睫毛上绝对可以搁稳一截铅笔头。

    卡西捏着三十块钱,拉着我一家店一家店地转悠,不停地询问各种商品的价格,可转到最后,除了一小包零食什么也没买。直到快要离开的时候,她才勇敢地掏出二十块钱买了一双绝对中看不中穿的白鞋子。在我的建议下,又用剩下的十块钱买了一瓶洗发水。

    总之,“小香港”绝对值得一游。但毕竟太小,买完面粉和几样生活用品,再转第二圈就看够了,就想回家了。下午阳光正好,要是回得太晚,气温降下来,一路上岂不冷死了。大家为了漂亮,都穿得好少。

    本来下午三点多就可以回家了,但斯马胡力和他的朋友们四处喝啤酒,非要把每一家店都喝遍不可。好不容易等他们喝够了,又轮换着挨家喝茶。

    喝完茶,两人把弹好的一部分羊毛和帮恰马罕家买的面粉打包绑上骆驼。我以为这回总该出发了。谁知不远处有人伸手一招呼,这两个家伙又跑过去,开始打牌赌钱。

    眼看着太阳已经落山,天色越来越晚,我和卡西一急,就赌气牵着负重的驼队先走了。并且骑走了斯马胡力的马!

    都走了好久,我突然大叫:“班班!”——走时把班班给忘了!这家伙刚到耶克阿恰就没影了,此时肯定还在和女朋友厮混……

    不到一秒钟,这家伙忽地从旁边跃出,惊喜地冲我摇尾巴。原来它不笨。

    我和卡西共骑一匹马,边走边回头看。都快走出峡谷口了,斯马胡力和他的朋友卡可汗才大呼小叫地赶上来。斯马胡力骑着海拉提的马,海拉提却不见人影儿,看来还在赌钱。卡西气极,暗暗嘱咐我千万别和他俩说话。于是我俩冷若冰霜了老半天,最后还是卡西自己忍不住先说了,她问斯马胡力:“赢钱了吗?”

    当我俩冷若冰霜的时候,这两个家伙拼命搭讪,死皮赖脸地缠着说好话。见我俩始终不吭声,两人低声商量了两句,突然策马冲上前,把驼队轰散!惊得骆驼们差点儿掉进河里。还有一峰骆驼的鼻栓子给扯了出来,鼻孔都挣出了血。可怜的骆驼,招谁惹谁了,驮东西够辛苦了,还给人这么欺负!卡西怒极,又有些害怕了。

    接下来这两个家伙又很自然地装好人,把驼队驱回正道,重新归整一番,替我们牵着缰绳继续走。

    这两人如此卖力地讨好卡西,大有问题。果然,他们嬉皮笑脸地说,刚刚打牌时听说前面岔路口向北一小时路程处有一家人给孩子过生日,正在举办一场拖依。怎么可能去参加呢!这会儿都已经过了八点!对此卡西态度坚决而愤怒,把两个家伙痛骂一番。我也暗自叹息,这两个男孩玩心也太重了吧!要知道后面还跟着五峰骆驼,让两个姑娘独自回家的话,万一半路上缰绳松了或摔跤了,没有男人怎么收拾局面?再说天色这么暗了,夜里保不准会有野兽出没……再再说,妈妈现在一个人在家呢……

    这两个臭小子很能缠,涎着脸没完没了地苦苦哀求。走到那处岔路口时,干脆扯住我们的马缰绳不放。尤其斯马胡力,满脸悲伤。我都有些心软了,卡西仍决不松口。最终,只有卡可汗独自拐向了北面。

    这番争执的唯一结果是卡可汗在“小香港”买的铁皮桶给挤瘪了。谁叫他挂到骆驼身上的?大家只顾着争吵,竟不知什么时候挤瘪的。他解下那只瘪桶扔给岔路口的一家毡房主人。我们走过很久后,山谷里还回响着“砰!砰!砰”的声音,那家主人满怀希望地想把它砸回原状。

    虽然妥协的是斯马胡力,但他并没有为此占了上风。走过岔路口很久了,卡西仍在恼怒之中,为不懂事的哥哥深深地痛心疾首。斯马胡力一边安慰,一边笑嘻嘻地蹭来蹭去,捏着几粒泡泡糖去诱惑卡西。卡西很有志气,啪地打开那只手,说不要就不要。这小子无奈,只好又扭头向我进贡。卡西大喊:“不许吃!”我只好挤挤眼,拒绝了。他一下子急了,抓着我的胳膊硬塞给了我。卡西一看我接受了,立刻伸出手来:“还有我!”这下大家都笑了。

    接下来斯马胡力滔滔不绝地向我们传达不久前和朋友们喝酒聊天时得来的消息。卡西刚开始还能强撑着维持冷漠状,却忍不住竖着耳朵仔细听,后来偶尔插嘴问几句详情,再后来也一同兴高采烈地参与了讨论。

    天色越来越晚,我们也越走越冷,我备用的衣服全给了臭美的卡西,幸好后面还背了个书包,能护一下背部,前面还有个卡西,挡住了胸部,只是两条胳膊和肩膀惨一些。由于我坐在马鞍后,两条腿紧贴着热乎乎的马肚皮,腿内侧怪暖和的,就是腿外侧太可怜了……

    之前等斯马胡力他们喝酒打牌的时候,我找了家安静小店,倦在角落里小睡了一觉。那时就已经睡得双脚冰冷。骑了一两个小时马后,更是两腿僵硬。嘴里不停念叨着:“冷啊……冷啊……”而卡西则配合发声:“嘶……嘶……”天已经黑透了,月亮停在山边。只有月亮不怕冷,只有喝过酒的斯马胡力什么也没抱怨。他还故意就着夜色给我们讲大棕熊的故事,说大棕熊把羊拖走后,先埋在土里,等它腐败了再吃。还说曾经有十个回族人路过此地,在一个废弃牛圈里躲雨,等雨停了,就只剩九个了,被熊悄悄拖走了一个……但是我俩都不怕,和此时的冷相比,大棕熊算什么?!

    我一边像抖筛一样打着冷战,一边提示自己:据说打冷战是身体启动自我保护机制的反映,能借此瞬间释放大量热量。但不知道那些热量都跑到哪里去了……总之,一点一点地熬着时间,总算熬到我家山谷底下的白色巨石边。驼队在一处岔路口停下来,斯马胡力下了马,解下恰马罕家的两峰骆驼,随便拴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然后继续前行。我看得揪心,那里紧靠河水,非常潮湿。这一夜这两峰骆驼可真够受的!还负着重呢。

    最后的一段爬坡路,我下马步行。虽说下马后,少了卡西的肉身挡着,身子前面又空又冷,腿也离开了马的温暖,但是,再不活动一下,真要冻僵了。

    原先搬家时虽然都没怎么舒服过,但那时起码还穿有厚外套。真是想不通,经历了如此暖和的白天之后,居然会有如此寒冷的黑夜!已经七月了啊……

    天虽然黑透了,月亮也沉落群山,林子里还是隐约可辨浅色的山路。我不顾一切叉着腿往上爬(膝盖已经合不拢了),两腿僵直,脚掌心已经没有知觉。每触到地面一下,脚趾处就传来遥远的痛。我拼命以这双假肢似的脚用力蹬着草地向上爬,大口喘气。不到一百米,咽喉就火辣辣地痛起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低着头,沿着路,向上,不停向上。又怕和斯马胡力他们走散,中途停下来听了听,身后不远处有骆驼沉重急促的呼吸声。还听到卡西偶尔拼命踹马肚子,呵斥它前进的声音。这么黑的夜路,马都不愿意前进了。我继续向上爬,却越爬越觉得不对劲,以前走林子里的这条路时,好像没这么远啊……难道迷路了?又停下来静听,驼队的动静仍响在身后,只是稍远了一些。这时透过林子,隐约看到右手边不远处有一片倾斜的空地。我想了想,便离开路走向空地,觉得那块空地似乎应该是羊群回家的必经之地。走了一会儿,终于在西天微弱的星光下找到一条陷在草地中的尺把宽的小道。继续往上走,很快眼前又横了一条路,却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又停下来倾听……却听不到驼队的动静了!我大惊,这黑咕隆咚的,迷路可惨了!别说衣着单薄,扛不了多久寒冷,在家门口迷路——这样的笑话也扛不了啊……又不愿现在就大呼小叫地喊——等彻底不抱希望了再喊吧。便凭感觉选择了右边的路。又走了好一会儿,却走到另一座山脚下的石壁边。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一片的山头我全都走遍了,印象里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石壁,顿时慌乱起来。正想大喊,突然听到左边有羊叫的声音,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果然,很快就遇到了我们空地上的盐槽了!黑暗中居然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赶紧往上跑,没跑几步,就看到了夜色中的白色毡房,这才大喊起“妈妈”来。很快,扎克拜妈妈披衣迎了出来,大声嘟噜:“没在莎勒玛罕家过夜吗?”又问:“斯马胡力在吗?海拉提还好吗?”也不问卡西怎么样了,妈妈真了解这两个人。我正想说海拉提不在,卡西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站在我身后小声喝止:“别说!”

    回头一看,驼队像变戏法一样出现了,大家赶紧卸骆驼。看来没人知道我刚才迷路的丢人事,很好。

    回到家,卡西的第一件事是告状,斯马胡力的第一件事是挨骂,我的第一件事则是扒了鞋子赶紧揉脚,边揉边打着哭腔道:“脚没有了!”妈妈大笑,为我生炉子。我抱着炉子烤了半天,但烤热的似乎只有表面的一层薄薄的皮肤。炉火稍弱,冷又从内部结结实实顶上来,手脚依旧冰凉。这时茶水准备好了,我猛喝三大碗,身体才总算裹住了一小团热气。

    可怜的斯马胡力,今天既没玩着,又挨了骂。我们都开始休息时,他还得摸黑驾马下山,去另一条山谷给恰马罕家送骆驼。因为太晚了,今天只好睡他家。

    之前还以为那两峰骆驼就那么着了呢,原来只是临时系在那里啊。不过当时都快到家了,斯马胡力完全可以直接过去送骆驼嘛,不用再绕个大圈子把我俩和驼队送回家的。看来还是心虚。

    不过幸好斯马胡力今天不在家过夜,我一个人便能盖两床被子,越睡越暖和,舒服得不得了。寒冷这才完全从体内退却了。

    第二天一起来,就看到海拉提在门口若无其事地赶羊。难怪昨晚卡西不许我声张,原来这家伙还能补救啊。

    奇怪的是,我们骑走了斯马胡力的马,斯马胡力骑走了海拉提的马,那么海拉提……又是怎么回来的?

    再回想一番昨夜的冷,真不敢相信这样的冷也会过去。想来想去,幸亏背了个书包!

    还有那句“脚没有了”,卡西和妈妈为之笑了足足两天。

    【斯马胡力的好朋友卡可汗】

    在繁华之地耶克阿恰,我们遇到了斯马胡力的好朋友卡可汗。但是斯马胡力怎么会和卡可汗是好朋友呢?斯马胡力在南面戈壁滩上的阿克哈拉长大,卡可汗则是北面山脚下喀吾图小镇上的孩子。两地相距近三百公里,不晓得咋认识的。

    卡可汗一家是我们在喀吾图的老邻居。我见到他妈妈时,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可对卡可汗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卡可汗用汉语大声说:“你是裁缝嘛,我知道的。你的妈妈是老裁缝,我也知道的!你不知道我吗?”

    我便很有愧意。可再一问年龄——难怪呢,十年前的卡可汗还是个小学生呢。

    现在的卡可汗红红的脸膛,肩背壮实有力,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相比之下,卡可汗的妈妈一点儿变化也没有,仍然瘦削、精明、快乐。她长手长脚的,有着悬崖一样陡峭鲜明的面孔。她远远地一看到我就大声地问:“川乐在吗?川乐还好吗?”我大乐。

    我的家乡在四川乐至县,我妈就给杂货店起名为“川乐门市部”,还请了哈校的一个老师写了音译的哈文牌匾。由于当地人的店铺都以店主的名字命名,于是喀吾图老乡们都称我妈为“川乐”。

    在喀吾图时,总觉得卡可汗的妈妈是全镇最闲的一个妇人,她总是不停地出现在各个角落里,无论哪儿都能遇见她。有时在路上走着走着,一拐弯就迎面遇到了。再走一会儿,再拐个弯,还会再遇到一次。

    而这个女人到了山里,仍然很闲。每次去沙依横布拉克都能遇到她,每次去耶克阿恰也总会遇到。

    现在才知道,原来她是双胞胎中的一个,两姐妹长得一模一样。

    我和卡可汗妈妈一见面就大力拥抱,左右亲吻。然后跟去她家喝茶,吃了非常新鲜的馕,还喝了酸奶。真幸福啊!馕瓤又软又白,外壳金黄酥香,酸奶里也被殷勤地加了许多白糖,甜滋滋的。

    我平时总是“孩子”“孩子”地叫着斯马胡力,他一直为之不满。这会儿我趁机说:“卡可汗的妈妈嘛——我的朋友,卡可汗——你的朋友!所以嘛,你就和我的孩子一个样。”

    他说:“豁切!”却无可奈何。

    斯马胡力和卡可汗两人的见面也是快乐的。远远地,隔着一条河就开始打招呼。握了两遍手后,站在大路中间没完没了地寒暄,过往的行人和摩托车就只好绕着走。接下来,两人又相约一起去理发。

    耶克阿恰可真不赖,居然还有理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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