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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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车时,讲定价钱是二十块,下车时他坚决不收钱,可我哪敢不给。

    到了喀吾图,就全是熟人了。先串串门再说,还没串到第三家,就有司机找上门来大喊:“听说有人刚刚下山,是不是你?要不要去县上?”消息传得真快。在我这样一个刚从山里出来的野人看来无比繁华的喀吾图,其实也是个小地方啊。

    那辆车上坐的竟然全是汉族人,备感亲切。大家纷纷猜测我的来路,我高深莫测,一口咬定自己是个放羊的。他们当然不信,推理了一路。最后大家一致认定我背景深厚,肯定是高干子女,下基层夯实群众基础,丰富履历……等到了地方,还互留了手机号。天啦,好久都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全是汉话!

    到了县城,汉族人就满街都是了。但我已经顾不上体会此种汹涌的亲切感,接下来还得马不停蹄地继续坐车——去阿勒泰的班车马上要开了!急忙买了一份凉皮(啊,亲爱的凉皮,好久都没吃了)和两瓶酸奶就往车站跑,买了票就赶紧上车。

    由于凉皮味太冲,为了能自由自在地吃,我特地坐到前头车门旁边可以折叠的小椅子上,远远避开其他乘客。然而发车后不久,不时有人在路边招手拦车。于是车停了又停,车门开了又开,我只好不停起身让路,酸奶、筷子和纸巾不时滚落一地,显得很狼狈。司机慢悠悠地说:“别着急,慢慢吃。怎么饿成这样?”直到上了国道线才安静下来,那时我也吃完了。

    司机似乎百无聊赖,问:“为什么不吃了?”

    “吃饱了。”

    “怎么可能?一份凉皮能吃饱?”他不由分说,从座位旁掏出一个大苹果扔给我。

    我咔嚓咔嚓咬完苹果后,他又问:“这回饱了吗?”不等我回答,又说:“再不饱就没办法了,苹果没了。”车上的人都笑了,明明是他强迫我吃的。

    后来我也拿出自己的酸奶和他分享。他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我们一起吸得嗞啦嗞啦响。

    由于这天凌晨三点就起床,天刚亮就从冬库尔出发,骑了三个多小时的马,马不停蹄倒了三趟车,已经非常疲惫了,我吃饱了便渐渐睡去。往下还有两百多公里的路程。公路正在翻修,汽车开得极慢,不时拐下路基,在漫天尘土中摇摇晃晃前行。我心里却踏实极了,睡得又沉又稳。

    常常在山野里搭车的话,会成为某些司机的回头客。那时我们会惊奇地互相说:“咦?是你?又见面了!”寒暄完毕,司机一边打方向盘,一边叹息:“真显年轻啊,想不到你的孩子都上小学了……”我很吃惊:“胡说,我还没结婚呢!”他更吃惊,差点儿踩刹车,嚷嚷道:“明明是你自己说的嘛,上次你说的……”

    奇怪,我居然也有如此无聊的时候。

    此外,作为在这深山里来去多年的人,在许多第一次进山的汉族人面前,我是很有底气的。陪老司机们吹嘘最艰险的库委达坂啊(在炸山修路之前,那个鬼门关我至少经过了十来次),冲过塌方路面的惊险瞬间啊,种种翻车经历啊……嗓门大,手势强有力,听得满车人默默无言,过瘾极了。

    一次,也是在喀吾图转车,同车有一个文静的高个子汉族女孩,说话举止像城里的孩子。才开始时,她一直静静地听我和司机聊天,后来突然主动搭话,叫我“娟娟姐姐”,并有些害羞地问我记不记得她。看我一脸茫然,又细声细气地自我介绍,说我们曾经是邻居。还说她小的时候,我经常领着他们一群孩子到处玩,还教他们跳舞呢。我想了又想,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只记得当年喀吾图的确有一群两到八岁的汉族孩子,常常来我家杂货店闹事。而眼下这个孩子都已经念高中了,成了真正的大姑娘。当年的我也不过十八九岁吧,居然还教人跳舞!想不到我年轻时候居然还是社区文艺骨干……

    能被人记着,尤其是被孩子记着,一直记到长大,真是越想越感动。哎,我的群众基础不用夯也很牢实。

    不知为什么,说起搭车这些事,还总会想起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一位朴素而庄重的哈萨克老妇人。她的手杖是手工削制的,用染料染成了不太匀净的黑色。一定使用多年了,凸出的木节处全磨出了原木色。这原本是一根平凡简陋的拄杖,可上面却镶钉了许多菱形或圆形的纯银饰物,使之成为体面的贵重物品。当时,她正拄着这根手杖纹丝不动地站在路口处等车,但是并不招手,也不呼喊,只是站在那里,像女王等待摆驾的仪式。

    司机看到她后,立刻关闭了音乐,并且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就开始慢慢减速,最后几乎是无声地停在她身边。他摇下玻璃,满车的人轮流以最繁复的礼仪向她问候。等这位老人上了车,司机重新打开音乐时,特意拧小了音量。

    【我的游荡】

    从阿拉善到桥头的这条石头路把外界和山野连接起来,而遍布山野的无数条纤窄山道又将每一顶毡房和石头路连接了起来。因此,深藏在山野中的每一顶毡房其实都是被稳稳当当地系在现实世界之中的。

    这些年,除了牧人、伐木工人和生意人外,游客们也悄然而至。作为深山的最繁华之处,号称“小香港”的耶克阿恰,旅游服务立刻跟上,至少有五顶毡房挂出了“招待所”的牌子。住宿者每人每天五块钱,并提供一顿早餐。有一家特黑心,竟然收八块钱。

    但是由于没有手机信号,大部分游客对这里深感失望。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得在这里过日子,对这山野,连我都不会太感兴趣的。想想看:一大早就从富蕴县(游客差不多全是富蕴县的)坐车过来,石头路颠得跟筛豆子似的,筛到地方太阳也快落山了。顾不上找吃的就得抓紧时间扛着相机拍黄昏,拍牛拍羊拍骆驼。在夜色降临之前,得赶紧住进五块钱的招待所平躺着不动。好不容易缓过精神,还得赶紧就着蜡烛打扑克牌。并且不能打太晚,第二天还要早起拍日出。拍完日出就得抓紧时间往回赶。回去的路上又得筛一整天!

    至于为什么就玩两天?因为双休日就两天……好不容易两天假期,却花钱出来挨筛。

    总之,我不是一个过路者。相比之下,我与山野的缘分更深一些。眼下这个世界因为与我的生活有关而使我心有凭恃。这石头路上上下下的每一个角落,也因我时常穿梭、耽留而令我深感亲切、踏实。当我骑着马走在石头路上,迎面遇到的游人羡慕地打听:“多少钱租的?”我说:“自己家的。”口气淡然,却无疑给他当头一棒。

    总之,和游客比起来,我底气十足。但比起牧人,我又是个彻头彻脑的走马观花者。我这算什么啊,没法解释的,莫名其妙的一个人……

    夏天是繁忙的季节,家庭中的每个成员都被分配了固定的工作,离开一个人都会引起日常生活的混乱。因此从早到晚无所事事地到处游荡是不可能的,只有干完所有活后才可以去附近林间散步,且黄昏之前一定得赶回家。但总的来说,大部分散步还算从容悠长。

    来到吾塞半个月后,基本了解了周遭环境。虽不曾一一拜访,但最近几家邻居的具体方位和家庭情况也稍有了解。我出去散步,每当行至一最高处,站在那里遥望,远远的毡房和木屋像钉子一样静静地钉在群山间,炊烟细细上升。遥想一番那里的生活,立刻感觉不是身处山巅之上,而是遥远孤独的行星之上。

    在吾塞,我独自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西面,一路沿着台阶般绵延上升的坡体爬了很高很高,远远走出了森林。后来在尽头的最高处,看到空谷对面更为高远的山顶上静止着一个石头砌的空羊圈和两只盐槽,却没有毡房。“遗迹”的力量比真实的生活场景还要强烈。不晓得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的人是怎么把家搬上去的。那么高,骆驼都会累死的!另外取水也是个麻烦事。不过,在那么高敞的地方生活,拥有世上最壮观的视野,肯定永不害怕孤独吧?

    在所有雨过天晴的时刻里,天空像舞台的幕布一样华美,我的心像盛大的演出一般激动。我沿一碧万顷的斜坡慢慢上升,视野尽头的爬山松也慢慢延展。突然回头,满山谷绿意灿烂,最低最深之处蓄满了黄金。水流边的马群深深静止着。视野中,羊道是唯一的生命,只有它们是“活”的,在对面斜坡上不时地束合分岔,宽广蔓延。

    而不远处的另一座山头,斯马胡力静静地侧骑在马上,深深凝视着同一个山谷,又似乎漫不经心。我看了又看,不知羊群在哪里。但他一点儿也不着急,似乎早已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丢失。他长时间凝视着山谷底端的某一处,那一处的马群长时间地静止在沉甸甸的绿色中,羊道如胸膛的起伏般律动……这悠长得令人快要哭泣的情景……

    我不知该继续向前行走,还是等待这一切的结束。这时,前方山路起伏处突然并排出现三个骑马人,并且突然就迫近到了眼前。看着我,三人都笑了,齐刷刷三口白牙。

    在我的照相机没坏的时候,每次出门散步总会挂在脖子上。如果路上遇到牧人,他也许会勒停马儿,请求我为他拍照。那时的我,总会比他更高兴。我端起相机,等着他整理衣襟,扶正帽子,然后肃容看向镜头。

    除非被要求,我很少主动掏出相机给人照相。最开始是怕自己无礼,怕打扰了他们。后来则是有所期待——期待能得到更柔和的沟通,期待最适合端起相机的、毫不生硬的一个契机。

    我不知道自己对着他们按下快门的行为是如何被理解的。我给他们照相,然后与他们告别。山野浩荡,从此缘分结束,再不见面。我得到的是一些瞬间的影像,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呢?分别的时候,他们谁也不曾说:“照片洗出来后送给我一张吧?”他们只说:“谢谢。”似乎“照相”这一行为的本身就是所得的全部了。“照相”是契机,令我们所得稍多。否则的话,这样的相逢还能承载些什么呢,往往互相问候过就再无话可说了。两人沉默相向,只能说:“好吧,再见!”……可是,我们明明都心怀期待,都想更亲近一些。

    如果拍照的话,我们就能多寒暄几句,还能一起凑在小小的显示屏前欣赏,不管看没看清楚,对方都会说:“很好!”如果他家就在附近的话,往下还会被热情邀请,受到热情款待,吃一顿好东西。吃完好东西,还会全家出动,送我到山谷口……可惜这种事只遇到过一次。

    在冬库尔时,我们的驻地附近有好几家邻居,散步时常常会遇到牧人。到了吾塞,就很少能在外面遇到人了。吾塞的邻居,就算离得最近也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总是没有人,总是没有目的,总是时间还早。走在寂静的森林里,脚下的隐约小径因为有人走过的痕迹而显得无比神秘。似乎走过这条路的所有人的面孔都恍恍惚惚地闪动在意识里,他们遥远的想法在路过的黑暗中沉浮。林木重重,越走越哀伤似的,尤其总是一个人,只有一个人……说不清道不明地难受。

    而走在开阔地带的阳光中又是另一种孤独。在晴朗的正午时分,明日高悬,四处明晃晃的,我的影子却很奇怪地伏在脚边。之所以觉得它奇怪,是因为世界这么明亮,它怎么能做到如此顽固地阴暗着呢?远山、树林,甚至是路过的石头的阴影都淡了,虚茫茫的,浮在空气中,晃在风里,怎么也沉不到地上,甚至那些阴影还在恍恍惚惚地闪着自己的光。只有我的影子是纯黑色的,掘地三尺也仍是黑的,界线分明地黑着,与世界截然断裂开来。更让人不安的是,我动它也动,我不动它就不动了。想想看,它是我造成的。我身体里有着怎样沉重深厚的事物和想法,才会投下这么暗的影子……站在自己的影子边上,天上的眼睛会看到我正站在一处深渊的边上,看到我站在洞口,每走一步似乎都非常危险……天上那人心想:总有一天,这人会坠落下去,消失进自己的影子里,掉进自己投下的黑暗之中。

    携着这样的影子走在这样光明万里的天地间,就像是举着火把走在茫茫深夜里,“目标太大”。世界永远只在我对面,行星永远遥远而孤独。

    微雨的时光又湿又绿。阴云沉沉,世界却并不黯淡。相反,比起在通澈的阳光中,阴天里的世界更加清晰,更加深刻,满目的绿意也更加鲜艳生动。阴天里的红色花也比平时更红,河水也更清澈锐利。

    下雨时,当阴云密布的天空破开一个洞口,阳光会如火山熔浆一样从那里涌出来,强有力地穿透雨幕,做梦一样在群山间投下金光耀眼的光斑。

    而一半阴云密布一半阳光灿烂的天空,更是一个巨大的梦境。世界的左边沉浸在梦中,右边刚从梦中醒来。

    而我脚下的路,恰从这世界正中间通过,像是天地大梦中唯一清醒的事物。我稳当当地走在路上。这里是大陆的腹心,是地球上离大海最遥远的地方。亚洲和欧洲在这里相遇,这是东方的西方,西方的东方……但是在这里,真正属于我的世界只有脚下的小路那么宽。我一步也不会离开这条路。我从不曾需要多么宽阔的通道,能侧身而过就足够了,像鸟在天空侧身飞翔,鱼在大海里侧身遨游。我从来不曾渴望过全部的世界,我只是经过这个世界,去向唯一一个小小的所在。我只依赖熟知的事物而生活,我心有牵挂,不想迷路,不想回不了家。我在山野里,在节制中游荡,但已经感到足够的自由。

    只有在进城的时候,我才会有一次长时间游荡的机会。在城里不过只待一两天,可在路上却得走三四天(运气好的话)。那时,我会经过许多牧场,走进许多毡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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