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马胡力也是个孩子。算起来,连海拉提也是个大孩子呢,十八岁的哈德别克就更别提了。
在吾塞,如果有这样一个日子,所有孩子都在家,这时哈德别克也来了,那么,这样的一天会热闹得像一只氢气球,在吾塞的所有寂静时光中笔直无阻地浮到最高处。两个小男孩开始玩摔跤,还摔得像模像样。只见两人交叉双脚站立,搂住对方,互相扯住对方背后的裤腰,膝盖微曲,脚趾紧紧地抓地——这些都是严格规定的传统动作。然后斯马胡力一声令下,两人你前我后较量起来。兄弟俩各有输赢,毫不含糊。
摔跤之后大家又比赛翻跟头、打倒立,不亦乐乎。
而哈德别克、海拉提和斯马胡力三个大男孩也来劲了,回到木屋里掰起手腕来。斯马胡力很倒霉,谁都掰不过,掰一次输一次。每输一次我就敲一下他的头,真没出息,输给海拉提也就罢了,可输给比自己小了两三岁的哈德别克也未免太丢脸了吧。
斯马胡力当然不服气了,于是三人又出去比赛骑术,拼命强迫马以后腿站立。这回哈德别克就不行了,他又扯又拽,可怜的马,嘴角都被铁嚼子勒破了,始终不能明白哈德别克到底想让它干什么。我一边骂“坏孩子”一边拾树皮打他。后来他们又强迫马倒着走路,更用力地扯着缰绳。马还是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苦恼而不知所措。小孩子们则前前后后帮着吆喝,他们为自己太小了,不能拥有自己的马而流露出无限羡意。
喧哗的时光渐渐地还是平息下去了,大家满头大汗回到木屋喝茶。男孩子们拣出笑话集磁带,听起录音机来。大家边喝边听边笑。真是奇怪,里面的笑话明明反复听过了无数遍,还能笑得出来。只有玛妮拉不笑,为外婆一直不回家而气愤。这时谁也不敢惹她,但是又因为谁也不理她,令她更愤怒。看上去一触即发的光景,已经拉开了架势打算哭一到两个小时。幸好这时她的困意及时降临,便自怨自艾地偎到斯马胡力的旧外套边躺倒。
剩下的人像是被传染了似的,也一个挨一个倒下了。等我把茶水撤下,洗完茶碗,转身一看,木榻上已经睡满了。吾塞顿时寂静下来,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的火堆。只有录音机里的人兀自卖力地讲着笑话,并自个儿哈哈哈笑个不停。
但更多的漫长白昼都是寂静的。大家各自出门,深入山林的某一个角落各做各的事——放羊、找牛、赶马、挑水。我干完分配给自己的家务活后,便蜷在毡房里深深地睡一觉。总是这样的:睡之前卡西还在身边走动、说笑,醒来时,林海孤岛更寂静了,家里没有一个人。走出去站在栏杆边张望,四面山林也没有一个人。
我信步进入东面的林子,一路下山。走着走着,突然遇到在沼泽边挑水的吾纳孜艾。天空阴沉,沼泽青翠明朗。吾纳孜艾蹲在水坑边抬起头看我,他的笑容像是圆月平稳地升起在莽林之中。
吾纳孜艾用水瓢一下一下地舀水。水瓢是海拉提自制的,把一只破旧的军用铝水壶的一面剖开,成为小盆状,再把一根木柄插在壶嘴里——天衣无缝。很快两只小桶都盛满了,吾纳孜艾起身一手一只桶稳当当拎到岸上,挂在扁担两端,向山顶走去。
坡很陡,他沿着“之”字形慢慢迂回上升。走到一半时把桶放下来休息,并用水瓢舀水喝了几口。我站在沼泽边,一直抬头注视着他。他喝了水,坐在那里久久都舍不得起身,最后竟往身后草地上仰面一躺,睡起觉来。那么阔大的一面绿色山坡,就他一个小人寂静地躺在正中央,两桶水一左一右陪伴着他。时间都为这幕情景慢下了脚步,云都停在山顶静止不动了。上方,我们的山顶生活屏息等待着那两桶水的到来,暗暗感到有些饥渴。
孤独的还有玛妮拉,蹲在暴雨暂息的山顶秋千边,手持小棍,长久地拨弄着脚边的泥土。
还有沼泽地里孤零零的白皮球。
还有杰约得别克这个家伙。他总会在阴雨绵绵的午后突然出现在我们这边的小木屋里,像没睡醒一样,久久坐在床沿上,又像实在找不到一句话可说。斯马胡力不在,卡西也不在。正在绣花毡的妈妈说:“干酪素已经很结实啦,杰约得别克干点活吧。”于是他爬上木榻搓起干酪素来。这是淋过雨后第二次板结的干酪素,非常坚硬,很难搓。他一边用力地搓,一边唱起了歌,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歌声,但反反复复只有那一句歌词:“来,来,来来!哦来来……”
【玛妮拉】
在六月的弹唱会上,我们遇到了扎克拜妈妈的二女儿莎勒玛罕,她独自带着两个孩子来观看演出。分手时,扎克拜妈妈对大一点的外孙女玛妮拉说:“跟阿帕走吧,去吾塞,天天可以骑马。”于是这个看起来非常腼腆的孩子急切热烈地答应了。玛妮拉家开着杂货店,没有牛羊,也没有马,用大汽车搬家。
就这样,三岁半的玛妮拉坐在扎克拜阿帕的马鞍前跟我们来到了吾塞,并一起生活了十来天。
然而阿帕骗人了,在吾塞并不是天天都可以骑马的。马儿全部放养在外,只有放羊的斯马胡力才有一匹马骑。于是小姑娘大失所望,每天都会为之哭泣两到三次,每次时间从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不等。除了五毛钱,什么也不能使之停息。
那种哭,是真正的哭,肝肠寸断的哭,孤苦无望的哭。一般小孩子的哭总是伴随着闹,又哭又闹,哭得有目的、有策略。而玛妮拉娇弱敏感,她出于失望而哭。她想回家,她出于孤独而哭。
至于五毛钱,大约是生意人的习惯吧。玛妮拉家是开杂货铺和小饭店的嘛,收钱收习惯了。
玛妮拉哭之前总是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导火索。喝完茶,呆呆地坐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便开始哭了。傍晚,大家热热闹闹地挤牛奶,在所有人最快乐的时候,她也会突然一头扑在草地上痛哭起来。
在离开前最后几天里,小姑娘的情绪从悲伤转至悲愤,五毛钱也没有用了,两块钱也没有用了。哭累了就趴在毡子上睡,睡醒了起来懵懂地揉揉眼睛,立刻想起睡之前的事,便继续哭。卡西和斯马胡力轮流抱着哄,“玛丽(玛妮拉的昵称),好玛丽”地唤了又唤,但后果是使之哭得更惨烈。隔壁的海拉提远远听到了也过来劝慰,并许下无数假兮兮的承诺。海拉提家的两个男孩子也跑过来把唯一的白皮球送给她玩。但她还是不依不休,泪水汹涌,浑身发抖。这样哭下去,非哭感冒不可。要我的话,如此哭法,不到十分钟嗓子就哑了。不知眼下这个小小的身体里蕴藏了多么巨大的能量!如火山爆发般猛烈壮观,底气十足。
于是大家只好由她去。她一个人卧在花毡上孤独地哭啊哭啊,好不容易势态渐渐转弱,开始抽抽搭搭、哼哼唧唧地拉开了尾势。正当大家长吁一口气的时候,这尾势戛然而止,深渊般安静了片刻。很快,又一枚响亮的信号弹笔直悠长地射向漆黑的夜空,并轰然爆裂出无限的流光火花……激动而明亮的哭喊声重新回响在林海孤岛上空。大家喝着茶面面相觑,不知她又独自想起了什么。
若是个大人,这样的哭法绝对是无法收场的。但玛妮拉毕竟只是三四岁的孩子啊,哭累了,哭饿了,就很自然地边哭边加入到我们餐桌这边,边哭边要求阿帕多多地往茶水里放些海依巴克(新鲜的稀奶油),然而对于馕却没有太高要求。她用细细的小指头用力掰开坚硬的馕块,一边抽咽着,打着泣嗝,一边小口小口仔细啃。实在啃不动的话就泡进茶水里,泡软了再用勺子舀着吃。
大约与能量的消耗有关,玛妮拉饭量极大,几乎大人吃多少她也能吃多少,并且能一直吃到最后,所有人都离席了她还在不紧不慢地吃,也从不挑食。
尽管是任性娇气的孩子,吃饭的礼数却周到而矜持。吃抓饭时,大家共同使用一个大盘子,唯她要用小碗盛着吃,吃完一碗后,再亲自盛一碗。喝茶时也不用人照顾,喝完了就把空碗递给左座的妈妈,要求再冲一碗。并且从不浪费食物,吃多少要多少,决不贪心。
日常生活中我们的小玛丽也是懂事而独立的。她会自己穿鞋子,自己系鞋带。她轻巧地把鞋带穿进小孔,然后敏捷熟练地打蝴蝶结。这让我很惊奇,才三四岁的孩子,手指就已经这么稳当灵活了。
总之在不哭的时候,玛妮拉乖巧得实在令人疼惜。她热爱劳动,勤奋而快乐,一有空就去附近树林里拾柴火,然后集中在小木屋东面的山墙下。时间久了,那里居然码起了很高的一堆。
在不哭的时候,玛妮拉总是自己照顾自己,决不麻烦大人。如果觉得冷了,会自己去生炉子。她从外面蹒跚着抱来柴火,一根一根交叉有序地填进炉膛(决不乱塞)。要是柴枝太长了,就将它放在门槛上,用小脚踩啊跺啊,直到折断为止。
要是我的话,觉得柴枝长一点就长一点嘛,反正都会烧短的。但小姑娘才不图省事儿。长柴放在炉子里,伸出炉门老长一截,不但碍事,还难看。平时不在意,渐渐就养成坏习惯,于是在客人面前也会不知不觉地放长柴,不知不觉地丢人。想来想去,这也是一种“君子慎独”吧。
总之柴整齐地填进了炉子,接下来她趴在炉门边努力吹,小脸涨得通红。火已经熄灭很久,柴灰里只剩一点点火星。于是,每次总得吹很久很久才能把火重新吹燃,但她拥有无限的耐心,决不放弃,所以每次都能成功。等火噼里啪啦烧起来了,她就满意地把小手凑到火边烤了起来。
每天清晨刚起床时总是那么冷,她光着肚皮在房间里到处走,找衣服穿。卡西也帮她找,但卡西这家伙嫌麻烦,只翻出一条厚绒裤就想打发她。但小姑娘还想在秋裤和绒裤之间再穿条毛裤。卡西又匆匆找了一圈,没找着,不耐烦地说:“又不冷,穿什么毛裤!”小姑娘坚持道:“马上要下雨了!”我觉得很有趣。曾见过许多小孩穿衣服的场面,往往是大人又劝又哄又骂,非要让小孩子多穿点儿,眼下却反过来了。哎,真懂得保护自己啊。
卡西急着出门赶羊,就不理她了。她只好自己到处找,最后还真找着了。
接下来自己穿衣服,过程有条不紊。先把腿上的秋裤拉直了,再一只手按着秋裤的裤脚,另一只手拎着毛裤往脚上套,极其小心。穿完一条腿再穿另一条。两条腿都穿好后,还要再拽一拽里里外外的裤角,到处都扯得顺顺平平。穿小毛衣的时候同样也手心攥住秋衣的袖子穿,不让它翻卷到胳膊上。然后还要把毛衣下摆仔细掖进毛裤的裤腰,再套上外裤,穿外套,穿袜子。穿袜子很是费了些功夫,因为腿上穿得实在太厚,膝盖不好打弯。最后穿鞋子。穿鞋之前,没忘取下火炉边厚厚的毡片鞋垫——她每天晚上都坚持要把它掏出来烤在火炉边——塞进小鞋子。前前后后足足花了二十分钟。穿好后往那儿一站,浑身又展又顺,哪儿都不塞不鼓。
真不错!就算是大人帮忙也得很费一番功夫呢。完全能照顾好自己,太让人省心了。
再感慨一次,如果不哭的话,玛妮拉是个多么完美的孩子啊!
不哭的时候,玛妮拉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扫地,没完没了地扫啊扫啊,把垃圾(无非是些碎柴枝和泥土)整齐地拢作一堆。这还不算完,她还要想法子将它们倒出去。总是得分三次才能倒完,每次都会走很远很远,远到快山下了。真讲究,我平时倒垃圾都不会倒那么远的。
在忙这些事时,若经过炉子,她还不忘顺便填一块柴。
虽然是客人,但共同的生活还是令她充满了家庭责任感。突然下起大雨的时候,大家都冲出去抢收晾晒的奶制品,玛妮拉也歪歪扭扭跑出去——对了,她是个残疾孩子——冒着雨去拉毡房天窗上的毡盖。这件工作对她来说实在太吃力了,但经过不断的坚持,沉重的毡盖还是被拉了下来,严实地盖住了漏雨的天窗。我远远望着这一幕,感动又羞愧。面对大雨,我第一反应是担忧,而一个小孩子的第一反应却是尽力保护这个家……
玛妮拉才三岁多,我想,她这么做也许并非因为真的乐于承担义务,更多的怕是出于对劳动的好奇吧。她常常看见自己的父母做同样的事情,于是饶有兴趣地模仿之(没有电视,没有大城市的繁华,也就没有别的什么可模仿的了)。然而正是这种好奇,让她不知不觉地成为一个强大的孩子,令她不会害怕生活的艰难与沉重,让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维护一个家,保护其他人,其实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
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玛妮拉是男孩。虽说很多哈萨克族小姑娘的确像极了男孩,每次见到小孩都忍不住怀疑一番性别(我发现,六岁以下的哈萨克族小孩似乎没有性别特征。我看不出来倒也罢了,当地人也一样没眼力,曾经有上门的客人向我打听沙吾列是男是女),但不知为什么,第一次看到玛妮拉时,我立刻认为她铁定是男孩,大概因为她是个坚强的(呃,不哭的时候)残疾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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