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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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如此,来到吾塞,数羊仍成了一个大问题。以前在冬库尔,我们只有一百多只大羊。现在和巴依(财主)爷爷合了伙,一下子变成了六百多只大羊,数得头疼,每天都得数好几遍,反复核对。而且来到吾塞后,丢羊的频率似乎更高了,几乎每天都会少羊。数完羊后,天色越来越暗,但大家往往站着一动不动,像是还在等待。很久后又商量几句,往往会决定重数。

    可是,有时候明明少了羊,大家还是满不在乎地回家吃饭休息;有时候却火急火燎,无论天色多暗也要立刻套上马去找。我实在搞不懂究竟在什么情况下允许那些丢失的羊继续流浪在外——就好像大家都清楚它们丢失在何处一样。

    除了清晨羊群出发和傍晚羊群归来时闹腾一阵,林海孤岛总是那么寂静。

    到了吾塞,劳动终于令我的手指头挨个全烂了,指甲边肉刺丛生,整天血淋淋的。脸颊也在转场时被风吹皴了一大片,摸起来跟砂纸似的,又糙又痛,后来结了一片疤,洗脸时会很疼,索性就不洗脸了。反正吾塞又没别人,什么德行都不怕被看到。

    我们来到吾塞半个多月后,家里才第一次有客人来访。当时我正在睡觉,一觉醒来,惊觉孤岛格外热闹。出门一看,山顶独树下多了三个人和三匹马,全是年轻人。他们刚帮斯马胡力把我家散养的马儿赶上山顶,现在又帮着套马。此时正对付的是那匹最烈的白额青马,大家一起大呼小叫前后围堵。扎克拜妈妈和爷爷坐在西面巨石隘口处,防止马从那里跑掉,吾纳孜艾兄弟两人守在大斜坡上。斯马胡力一看到我,立刻把我安排在东南面的树林边。真是太瞧得起我了,若马真往我这个方向突围,我会立刻掉头就跑。总之,大家布下天罗地网,忙活了好大一阵才团团围住它,并令它安静下来。这时,一个小伙子慢慢走过去,小心靠近它,弯腰捏住它左边的后腿,接下来顺利地扣上了绊子。

    卡西一看大功告成,赶紧大声吩咐我回房间准备茶水,然后自己下山挑水。小伙子们陆续回到院子里,洗手进屋,挤满了木榻。我顿感别扭极了,大家也觉得别扭,几双眼睛一起盯着我在餐布上排开一行碗,几张嘴一声不吭。我慢慢吞吞地斟牛奶、冲茶,左顾右盼。随后赶到的斯马胡力看出了我的尴尬,赶紧帮着切馕、递茶,令我感激万分。要知道,之前这小子在家里可从不碰这些所谓的“女人的事”。小伙子们冲他揶揄地笑。

    我倒完茶就赶紧离席,在山下转了一大圈。等回到木屋又吓了一跳,没提防惊叫出声:“好多人!”席间又多了两个陌生人,而且全是傻大个子,卡西、海拉提以及海拉提家的两个男孩子也在座。接替我伺候大家茶水的是扎克拜妈妈。小木屋挤得满满当当。大家都笑了,招呼我一同喝茶。可是我既没地方坐也没地方站,便赶紧回到毡房那边。一时无事,躺下继续睡觉。这时莎拉古丽家的猫爬到毡房顶上,从天窗向下张望。渐渐地,它卧倒在天窗边沿,比我先睡着了。院子里,吾纳孜艾两兄弟也离开了狭窄的木屋,不厌其烦地玩着白皮球,女孩加依娜不依不饶地向吾纳孜艾要求着什么。这时卡西走进毡房找东西,一边找,一边用商量的口吻对我说:“这五个小伙子中有一个还是不错的,介绍给你吧?”在此之前,她已经给我介绍过好几个男朋友了,几乎每搬到一个地方就介绍一个。

    我一面胡乱答应着,一面渐渐睡着。

    【卡西的信】

    雨时断时续地下了大半天,下午第一遍茶时,斯马胡力端着碗望着木屋外的蒙蒙水汽说:“明天还有雨,是小雨。到了后天,就有大雨。”

    我一听,真神啊,马上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看的哪朵云?”

    他笑嘻嘻地答道:“中央二套。”我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他又说:“瑞丢。”咳,原来是从收音机里听来的。

    在哈语里,一些家用电器的发音和英文一样,比如“电话”,就是“telephone”了。

    但是中央二套怎么会专门播报吾塞这个只住着几家人的深山老林里的小地方的天气呢?可能是新疆其他大城市的天气吧。无论如何,山下热,山里凉;山下小雨,山中就大雨。山里的气温总是比山下低几度,中央二套的天气预报多多少少也能有个参考。

    除了“瑞丢”,我们与外界的联系方式还有“telephone”。

    高高住在南面牧场山顶上的那家人就装有无线电话。上午他家托人捎信过来,说他家羊群里混进了一只我家的羊。于是斯马胡力喝完茶后,就冒着雨骑马过去领羊。出发前他翻出记有电话号码的小本子,打算顺便在那里打一大堆电话。

    我问:“这一带只有他家有电话吗?”

    他向东指了指:“那家人也有电话。”又向北指:“那里有一家人也有……还有那边……”

    我说:“为什么我家没有?我家好穷。”

    他笑了:“不是穷,我们地方不高,没信号嘛。”

    天啦,吾塞这样的地方都不够高的话,那些有电话的,大约都住到天上了。

    话又说回来,就算没电话,大家的信息渠道还是相当顺畅的,就连我这个总是最后一个得知各种新闻的人,也能熟门熟路地陪大家聊一会儿东家西家的这事那事。

    但是有一天和莎拉古丽在山下沼泽边洗衣服时,却惊闻八号那天沙依横布拉克有一场盛大的拖依(宴会)!八号不就是后天吗?太突然了吧?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传来消息?我赶紧跑回家跟妈妈和卡西说,她俩也一头雾水。两人议论很久,后来妈妈又亲自跑去问莎拉古丽,才知道误会了,莎拉古丽用错了汉语。她所说的“八号”其实是八月。而八月的这场拖依,大家早就知道了,长久以来一直期待着。

    若是没有收音机、电话和斯马胡力在放羊途中交换来的小道消息,吾塞就像被倒扣在铁桶中一般密不透风。我们的生活寂静封闭,除了附近几家邻居,几乎没有客人经过。

    加之绵绵雨季也拉开了序幕。临近七月,雨一天到晚不停地下啊下啊,害得我哪儿都去不了。虽然冬库尔也是雨水充沛的地方,但那里好歹下一天停一天,下半天停半天的,哪像吾塞,总是一连几天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好不容易停一会儿,空气雾蒙蒙的,森林迷茫,一团一团巨大的水汽弥漫在远远近近的山头上,迅速游移。天空云层浩瀚,翻涌变化万端。偶尔云海间裂开一道缝隙,投下闪电般的阳光。在茫茫雾气中,被这缕阳光笼罩的山谷如铺满宝石般灿烂又恍惚。那里,满山谷的草甸深藏着黄金白银。

    只有很少的一些黄昏时刻,天空会完全放晴。那时,云层宽广地散开,显露出大面积的光滑天空。夕阳静静地悬在西天,阳光畅通无阻地横扫山野,群山间的水汽消散得干干净净。世界绝对静止,金黄的空气温暖又清澈。

    但太阳一落山,雾气陡然浓重,从四面八方的阴影中迅速包抄上来。小羊入栏后,大家开始数羊。闲下来的我和卡西在小山顶上一边荡秋千,一边看着大羊们排着队、低着头,从斯马胡力和海拉提之间一只一只慢慢通过。碧绿的草地泥泞不堪,寒气随暮色一起越来越浓重。不远处,我们小木屋上的炊烟在湿冷沉重的空气中低低地弥漫。早在分羊入栏前,我就准备好了今天的晚餐。

    这一天是牛奶产量最高的一天,以致家里所有铁桶、塑料壶和铝锅都装得满满的,甚至连洗手的小壶也派上了用场。数完羊,彻底结束全天的劳动后,大家安心围坐在花毡上喝着热乎乎的汤饭,听斯马胡力讲今天打电话的事情。火炉上的敞口大锡锅盛满了牛奶,正在慢慢升温。

    正是这样潮湿而沉静的一天里,十二岁的杰约得别克和十岁的吾纳孜艾兄弟俩中午时分从下游的岔路口耶克阿恰出发,沿东边的山路冒雨步行了大半天,穿过整个杰勒苏山谷,终于在天色黑透之前来到吾塞,浑身水汽地出现在我们的晚餐桌前。

    从此,我们不但多了两个劳动的好帮手,寂静的深山夏牧场也热闹起来。草地上、树林里,到处都是兄弟俩和他们的白皮球的影子。

    也是他们,带来了慰藉卡西整整一个夏天的礼物——一封来自山外的信。

    信纸厚厚的,有两大页,却被结结实实地叠成了比一元硬币大不了多少的一小块,扭来扭去折成极复杂的花样。卡西花了不少功夫才拆开。

    卡西看信时,牢牢提防着斯马胡力,他几次想抢过去都没有得逞。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茶时,卡西就慷慨地把信和大家分享了。斯马胡力大声地将信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我不太听得懂内容,又看不懂哈文,但还是把信要过来看了又看。有趣的是,信末倒写了几句歪歪扭扭的汉字:“希望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我不会忘记你,我天天盼望你的回信。”(却一直没见卡西回过信……)旁边还画了一个小人脸,悲哀地流着泪。落款用的也是汉字:银芭古丽。可爱的银芭古丽……卡西说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阿克哈拉寄宿学校的同学,还是同桌呢。

    但银芭古丽在信里说她要去阿勒泰上学了。卡西悲伤地说:“银芭古丽上学,我放羊。不好!”

    第二天又是一整天雨,但是卡西和新来的男孩吾纳孜艾非要我同他们一起去找牛。实在架不住两人的再三要求,我只好气喘吁吁地跟着爬了几座山,累得肚子疼,连牛的影子也没见着。真是的,我这么笨的人,能帮上什么忙啊。

    我们穿过一片又一片密林。卡西不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再“冒!冒”地呼唤。森林对面,空谷寂然,那呼唤声有力而孤独。

    找到一半,卡西又说有一个非常好的地方,有“好的石头”,一定要带我去看。我只好努力地跟着继续跑。这两个小家伙以为大人都很厉害,根本不等我,只顾自己在前面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害我一个人远远落在后面,后来竟给卡在一处石头隘口动弹不了。地势又滑又陡,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又不好意思求救,只好硬着头皮抱着脑袋骨碌骨碌滚下去。衣服挂破三处,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口共计八处,手指也流血了,浑身泥泞。这两个小孩居然视而不见,还一个劲儿地埋怨我又笨又慢。

    走在山顶阴面一侧,锋利的山石一片一片垂直排列在山脊上。一路上幽密阴暗,陡峭的悬崖侧边生长的植物有着奇异而圆润厚实的叶片,抽挑出浓烈的红色花穗,与寒温带植被的普遍特征反差极大。这是牛羊罕至之处,很少有路的痕迹,坡体陡峭,障碍重重,恐怕只有山羊能上得来。

    原来卡西所说的“好地方”是指山体间的一处地震断裂带,笔直裂开的山石缝隙间卡住了一块从上方滚落的巨石,颤巍巍悬在缝隙间的小路上方,似乎从下面经过的人跺一跺脚就会将它震塌下来。我看了又看,最后还是壮着胆子紧跟着两人从巨石底下过去了。

    雨一直在下,我尽量挑能躲雨的地方走,但外套还是湿透了。对我来说,雨是入侵物,是一种伤害,得躲避之。然而对卡西他们来说,雨则是和阳光一样不用去理会的身外之物。

    我说:“看,衣服淋湿了!”

    卡西奇怪地说:“湿了还会干啊。”

    我不知该怎么解释。哎,湿了当然终究会干的,但在干之前毕竟还是湿的嘛。

    走到山顶最高处,两个孩子停住了。卡西站在最顶端的大石头上四面望了望,矮身侧坐下来。接着她从口袋里掏出银芭古丽的来信,展开,入神地念了起来,安然宁静地淋着雨。她的红色化纤面料的外套因湿透而明亮闪光,是荒茫山野中最耀眼的一抹红色。而黄衣的孩子吾纳孜艾笔直地站在她身后眺望远方,像是耐心地等待她把信看完,又像在共同分享这雨中突然降临的静止时刻。

    每当雨完全停止时,乌云耗尽了力量,变得轻飘无力,成块地裂开。太阳从裂开的云隙中欢呼般照耀着湿透了的山林,水汽从地面向天空升腾(而下雨时的水汽是四处飘移的),将地面和云朵连接在一起。站在高处眺望,全世界处处耸立着这种连接天地的云柱,像是由它们把地面和天空撑开了似的。空气澄清,近处的草地上也一团一团升腾着浅而清晰的水汽。

    这时我们已走在回家的路上。当然啰,牛没找到。

    走着走着,卡西忍不住又坐到路边倒木上,掏出信继续看。阳光照着潮湿的纸页,字迹生动而欢喜。

    我问:“银芭古丽说了些什么?”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没什么。”

    过一会儿又说:“她说阿尔玛坏得很,她对她那么好,她还骗她。”

    我正想顺口问问阿尔玛是谁,又一想,这么一来保准会牵扯出一个复杂的关系图谱和冗长的来龙去脉,便闭嘴了。

    出门不过短短一个多小时,但天气起伏巨大。回家的路上,本来已经完全放晴的天空,居然很快又凝聚起浅灰的云层,不久又下起了冰雹!虽然下冰雹是常事,却并不常看到这么大粒的,像玉米粒一样,密密麻麻往下砸,弹在脸上生疼。草地上很快铺起厚厚一层,白花花的。

    我们嘻嘻哈哈跑到附近的山石缝里躲避。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卡西又把信掏出来,就着阴暗的光线又迅速看了一遍。

    老是下雨,没完没了。洗完的衣服就晾在水边的树林里,被雨水淋了又淋,几天也干不了。这倒令我窃喜——正好可以少清几遍。沼泽中那一小坑浅浅的水,用完一坑得等着它慢慢渗满了才能继续用,哪够我对付一大盆衣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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