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前山夏牧场(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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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在额尔齐斯河南岸时,家里新买了一个闪亮的方形挂钟,端正地挂在壁毯上,和摆在蓝木箱上的影集一样,是家庭里最重要的装饰物。可才迁到北岸,钟就停了,换了电池还是不走,彻底成了装饰物。碰巧当时斯马胡力的表也坏了,我们便过了很久没有时间的日子。

    这个钟虽然坏了,但看上去仍堂皇端庄——玻璃罩完整明亮,边框四面有波浪形的金色花纹。于是没人想到扔掉它,一直摆设了一个多月。直到有天妈妈灵机一动,她卸开挂钟后面的面板,拆掉指针和机芯,插进去一张沙阿爸爸的相片、可可夭折的男孩的相片以及阿娜尔罕的照片——做成一个相框!再用袖子把玻璃擦得一尘不染。哎,一点儿不比买来的相框差!

    总之,这个家里所消失的物事全都是在损坏后,一点儿一点儿倒退着消失的,绝没有突然的失去。至于突然丢失的事物,无论丢失多久,仍不能算是“失去”。如我的镜子(被卡西这家伙三个月弄丢了三面),如卡西童年时代的一枚塑料戒指——它们此时仍面孔朝天躺在寂静的山野一角,像一根针躺在深邃黑暗的海底。那不是“消失”,只是“分离”而已。

    我们这个红色细木栏杆支撑起来的家,褐色粗毡包裹着的家,不时收拢在驼背上、颠簸在牧道上的家,任由生活的重负如链轨车一样呼啦啦碾过,毫不留情地碾碎一切脆弱与单薄。剩下来的,便不只是坚固耐用的物事,更是一颗颗忍耐、踏实的心。谁都知道,牧人打的绳结儿很难解开,牧人编的牛皮绳最最结实耐用。连卡西捎给阿娜尔罕的一页信纸,都会扭来扭去地叠成外人根本没法拆开的花样儿。阿娜尔罕捎进山里的一个包裹,更是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缝了千针万线。此包裹在递送过程中,哪怕历经一切自然灾害,在世上流转五十年也绝对毫无破损。

    在冬库尔,扎克拜妈妈对我说,下一次转场的牧道更艰险,更漫长,建议我往下再别跟着走了,就留在冬库尔算了。还建议我和阿依努儿一起生活。阿依努儿独自带两个男孩生活,人口简单。她又是最手巧的女人,编织出的花带在这一带无人可及。

    另外妈妈还认为阿依努儿家下游的塔布斯家也不错。他家人口也不多,家境富裕,毡房特别大。而且他家还有双弦琴,可以天天弹给我听。

    塔布斯和阿依努儿家虽然也有牛羊,每年也进山消夏,生产奶制品,但严格说来还算不得真正的牧民。他们夏天只换一个牧场,冬天也不去沙漠中的冬牧场。家里只养牛,羊全托人代牧。

    对此我不是没有犹豫过。

    逐水草而居的生活的确是艰辛的,可这世上真的会有更好一些的生活吗?真的会有轻易就能获得的幸福吗?连加依娜那样的小孩都知道,面对辛苦、疼痛、饥饿、寒冷、疲惫……种种生存的痛苦,不能绕过,只能“忍受”,只能“坚持”。像阿娜尔罕那样,脱离游牧之路,将来与在城里工作的男孩结婚,过上安定的生活。可从此后,她还是得付出另外的努力与忍受,面对另外的陌生而拮据的人生。说起来,都是公平的。只有忍受限度之内的生活,没有完全不用忍受的生活。“忍受生活”——听起来有些消极,其实是勇敢的行为。在牧人的坚持面前,无论什么样的痛苦都会被消融。所以,哈萨克葬礼上的挽歌总是劝奉生者节制悲伤,弹唱歌手们也总是调侃懦弱,视其为愚蠢。

    我非常喜欢阿依努儿家所在的那条又窄又陡的幽静山谷,喜欢她家门前草地上那架长长的花绷子。也喜欢塔布斯门前的小溪,喜欢他温和而隐有渴望的眼睛。但是,我更想继续走下去。长久以来,自己一直向往着真正的夏牧场——真正的寂静与广阔,充沛与富饶。况且已经熟悉眼下的生活了,已经开始依赖这种熟悉,已经舍不得停止了。

    【即将离开冬库尔】

    在离开冬库尔的前一个礼拜,大家就把门前的塑料小棚拆了,把里面的全部杂物拖出来整理,该洗的洗,该修的修,然后聚拢起来码在附近干燥的大石头上。

    依我看,拆得也太早了点儿。天气阴晴不定,迟两三天再拆的话,棚里的东西也少淋两天雨嘛。

    果然,刚拆了棚子,当晚就下起雨来。

    天快黑的时候我下山提水,提回的第一桶水还是清的。等转身去提第二桶,就很浑了。只这么一来一回间的短暂工夫,上游下起了大雨。很快,雨水漫延过来,把冬库尔浇透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转移向东南方向。

    其实上午扎克拜妈妈就预言过会下雨。她一边预言一边坚定地拆棚子……

    天黑之前,她把那堆杂物最后归置了一番,仔细地盖上旧毡片。

    旧毡片其实是骆驼的衣服。前段时间烤馕时用来堵馕坑,已经烧煳了好几处,破破烂烂的。

    骆驼真可怜,衣服又烂又湿,自己天生的衣服早就给剪得干干净净卖掉了。妈妈说一公斤骆驼毛十五元,一公斤羊毛才一元钱。差别真大。

    前两天最暖和的日子里,大家就把骆驼肚皮上的最后一圈毛也给剪掉了。它们好像很舍不得最后这件毛背心,喊得鬼哭狼嚎,满山谷回荡。

    总之,又变天了。据说我们将要搬去的地方比这边冷多了。往下骆驼们就只能靠这些破毡片御寒。它们一定很不服气,毡片毕竟是羊毛做的。它们嚷嚷:“为什么拿这种便宜货糊弄我们?还我驼毛衣服!我十五块钱一公斤的驼毛衣服!”

    前段时间空闲时,斯马胡力还给好几只羊脱了衣服。不晓得此举何意,因为离卖羊毛还有一些时候。天气也不稳定,降温后,没衣服穿的羊就惨了,而且搬家时还会给骆驼增加负担。

    很快,妈妈把那些羊毛片洗出来,弹松了搓成绳子。原来搬家时用得上。

    第二天一大早,天气还算晴好。妈妈把湿透的毡片揭开,白茫茫的水汽很快从物品间向上方挥散。她站在那里向南面看了一会儿,说:“那边有雨。”

    我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那边的天空和这边有啥区别。但没一会儿,那边的山头果然云雾弥漫,阴云沉重地堆积在山顶上,很快下起了雨。有三四座山头笼罩在雨中,阴沉沉的。虽然与那边只隔着几公里远,可这边却是晴天,只有一层淡淡的薄云蒙在上空,天色粉蓝粉蓝的。

    不一会儿,雾气过来了,一团一团迅速游走在附近山林间,弥漫在毡房周围,并且越来越浓重。很快,四面八方的山野全都消失了,世界急剧缩小。最后只剩下我们毡房所在的这座山头。从世界这头到世界另一头,只有几十步距离。我们的毡房是全世界的中心。

    来到冬库尔后,还是头一次遇到如此浓重的雾气。太阳完全出来后,雾才渐渐散去。天上的云层浓厚了一些。

    即将出发前,斯马胡力照例开始检查羊群。有一只羊前蹄一瘸一瘸的,斯马胡力把它逮住,将它的小腿捏了又捏,还掰开蹄缝仔细查看。还有一只羊耳朵发炎,长了蛆虫,整个腐烂了,情形非常严重。抹上药后,为保持患处的干燥,斯马胡力在哈德别克的帮助下把那只耳朵整个儿剪掉了。

    每天傍晚入栏前,斯马胡力都会拣走状态不好的羊羔,翻过身子查看。有的肛门烂了一大片,他就把烧剩的木炭捏碎撒在患处。还有的羊屁股脏兮兮的,肯定是拉肚子,便喂它止泻药。

    以前每次丢羊丢牛的时候,大家都不慌不忙的,显得并不着急。直到临出发的最后几天,这件事才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斯马胡力兄妹俩整天在外面奔波,寻找。回家时,两人总是又冷又饿,疲惫不堪。

    放养在外的骆驼和马也该归队了。这些整天东游西荡的家伙们,只在想吃盐的时候才想到回家看看。

    偏偏这两天又丢了一头牛。今天一大早,扎克拜妈妈挤完奶茶,也没喝就出去找牛了,从早上五点钟一直找到八点还没回来。于是刚刚赶完羊的斯马胡力也没顾上喝茶,片刻不歇骑马出去了。他刚走没一会儿,下起了一阵急雨。想到这小子没穿厚外套,不由担忧。这时,一个骑青灰色马的人出现在我家驻地的山坡上。看到我走出毡房,他坐在马上大声问斯马胡力在不在,然后告诉我,强蓬家的羊群里混入了我家的一只羊。

    我想大约是强蓬托他捎话,连忙答应了。但他欲言又止,骑着马在原地转一圈,四下看看,又想了想,打马走了。

    之前从没见过这个人,我猜一定是刚搬到附近的牧民。这个时间才搬进夏牧场的话,这里一定是他家的最后一站,他家将在这里停驻一整个夏天。而我们,往下仍有漫长的道路。

    我和卡西去西面向阳的山坡上背柴火时,总会路过一大片黑加仑的灌木丛,才到冬库尔时还是光秃秃的,如今已经新叶烁烁。估计等我们从深山迁出时,刚好能赶上结果子的季节。但是草莓和覆盆子的季节却刚好错过。真可惜啊。

    听说我们要去的下一个牧场地势极高,不会生长这些灌木和野果子,也不会再有白桦林和杨树林了……

    亨巴特家托牧的新羊还没熟悉新集体,搞不清状况,显得茫然又惊慌。磨合了两天,总算融入了我家羊群,但这种“融入”极为生硬。当羊群挟着这几十只红脸羊移动时,它们始终紧紧走作一团,决不离开熟悉的伙伴。傍晚归圈时,光对付它们就得折腾很长时间。斯马胡力气坏了,在羊群里上蹿下跳,简直想把它们就地正法。

    羊圈那边正乱得一团糟的时候,白天那个骑青灰马的人又来了,驾马径直进入了纷乱的羊群之中。才开始我以为他在帮忙赶羊,但他赶得好笨,老是把羊群打散。后来才知他企图将混进我家羊群的自家羊赶出来。这么看来,他非但不笨,还很厉害呢,能从一大群羊(在我看来都长得一模一样)里飞快地找到自家羊,并单独剔出来。

    结束后,他赶着那只羊孤独地进入森林中的小道。这时,又有一群羊缓缓漫过森林南面的山冈,满山遍野大喊:“不!不!!”(羊的“咩咩”声,听起来正是哈语“不”的意思。)

    是该离开了。驻扎在冬库尔的人家越来越多,到处都是羊群,老是“撞车”。

    驻扎在冬库尔一带的人家里有一部分是额河沿岸村庄的哈萨克农民,家里养有牛。夏天,男人留在家里种地,妇女、老人和放暑假的小孩进山消夏,同时放牛蓄膘,生产奶制品。虽然他们作为农民已经定居多年,但传统生活一时半会儿难以割裂。我想这不只是感情上的依赖,更是生活习惯和生产方式的要求。

    等完全结束小羊入栏的工作,绑好羊圈的木门后,天色已经黑透。我连忙招呼斯马胡力回家吃饭。之前,我们三人已先吃过了。但斯马胡力却说还要去强蓬家领羊,重新套上马消失在夜色里。

    早在羊群回来之前,我就把斯马胡力的那份拉面放到炉子上热着,原以为他会先吃了再出去干活儿,没想到这一热就热了两个多小时,面条全糊了。等大家都钻进被窝时他才回来,端起面大口大口地吃,并大声埋怨难吃,一直埋怨到吃得干干净净为止。我说:“咦?还不是吃完了!”他委屈地说:“没办法嘛。”又用汉语说:“肚子饿嘛。”吃完后匆匆洗了洗脸和脚,倒头就睡。

    搬家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但具体是哪一天,却没人说得清。我整天紧张兮兮的,很快却发现就我一个人在紧张。大家虽然忙碌了许多,但日常生活还是有条不紊。扎克拜妈妈照样每天去莎里帕罕妈妈家喝茶,女孩子们照样每天过来串门,耐心地寒暄闲话。

    这天苏乎拉来时,忍不住问她到底什么时候搬。可她却说不知道,得看天气情况。

    我大吃一惊!还一直以为时间是固定死的,一到时间就非搬不可呢!既然如此,当初离开吉尔阿特时,我们为什么不缓上两天,非要顶着寒流搬家?在塔门尔图,为什么又非得冒着大雨搬?那时候为什么不考虑天气?

    出发的日子终于确定下来了。

    头两天,扎克拜妈妈开始准备我们迁徙途中的食物。她炸了一大堆包尔沙克,烤了七八只新馕。天阴沉沉的,下着雨。她冒雨趴在半坡上的馕坑前,吹了很久才引燃松木。等候馕出炉的时间里,她又把餐桌拎到山下溪水边大洗一通,用小刀仔细刮去了桌面上的一层油垢。

    离开之前还有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清理驻地附近的垃圾。虽说游牧生活中少有多余的物事,但还是会产生一些生活废弃物,如卡西的破鞋子,一些塑料袋和碎布条,破碗……能烧掉的聚拢了烧掉,不能烧的就挖坑埋了。

    然而正是这两天,气温突然再一次沉重地下降,整天刮着又猛又冷的风。真倒霉,果然每次都这样……

    这两天我坚持不睡午觉。这么冷的天里睡觉,无论身上穿得再厚(白天睡觉又不能拉开被子踏踏实实地睡)都会越睡越冷,越睡越难受,睡得浑身酸疼、僵硬,一直睡到鼻塞为止。马上要搬家了,可千万不能睡感冒了。

    出发前头一天正午,家里来了许多客人。妈妈伺候茶水,我收拾完房间就出去了,做在此地的最后一次散步。这次同样走了很远很远。如今已经非常熟悉冬库尔这一带的地形情况及毡房分布了,说不出的留恋。这时,远远地,从北面过来了一个赶着一小支羊群的骑马人。我在坡顶上站住,一直等到他走到近前。打过招呼后,一时无言。我忍不住向他感慨:“冬库尔真漂亮!”

    他微笑着用汉语说:“明天,羊的路还要漂亮的。”当他说这话时,语气里简直都有“深情”的意味了。我听了却非常沮丧。此行我还是跟着驼队走,真想和年轻人一起走羊道啊……

    这时,他突然往东北方向一指,说:“二队的。”然后手臂抬高了二十公分,指着同一方向又说:“一队的。房子多得很!”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同他一起静静地看向那个方向。层峦叠嶂,看不到一顶毡房,但已经感觉到了人居的喧嚣。

    他又说:“没有羊的不走,放羊的全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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