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前山夏牧场(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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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十多天,我们离开了美丽的冬库尔,迁往下一个牧场。

    因为路线基本一致,我们这条山谷的五家人把羊群合到一起出发,每家出一个年轻人参与羊群的管理。我家和爷爷家自然是勇敢的卡西了,她的同学亨巴特也来帮忙。恰马罕家是哈德别克,加孜玉曼家就是加孜玉曼了。

    当听说强蓬家让苏乎拉去时,我大吃一惊!

    转场时,羊群和驼队是分开走的。羊的路远远比驼队的路恶劣,据说一路上全是悬崖峭壁,而且大大小小数千只羊,孩子们得在陡峭的山路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不停奔波。劳动艰辛,天气又严寒,娇柔的苏乎拉能受得了吗?

    我一心认定苏乎拉是城里的姑娘,肯定做不了牧羊女的活儿。连她会骑马这件事都让人吃惊,连她帮我把淘气的小牛系到桩子上时,熟练地随手挽一个扣结——都感到吃惊。那种结儿,若非一个有着长期游牧生活经验的牧人,轻易是打不来的。

    天蒙蒙亮时,羊群和驼队从两个方向出发了。我骑在马上频频回首。

    下午时分,我们的驼队终于在群山间一个绿茸茸的小山坡上停了下来。等我们卸完骆驼,扎好简易毡房,喝完茶,又睡了一觉后,孩子们的羊群才慢慢出现在东南方向的群山间。

    直到傍晚时分羊群才走到近处。马上的苏乎拉捂着厚厚的围巾,只露出刘海下窄窄的一溜儿眼睛。解下围巾后,神色疲惫冷漠。

    当天夜里大家只休息了两个钟头。第二天凌晨两点钟,驼队装载完毕,继续出发。天色大亮时我们进入了寒冷阴森的帕尔恰特峡谷。走着走着,突然听到斯马胡力说:“苏乎拉在前面。”

    我立刻快马加鞭赶了上去,之前骑马从来都没跑过那么快。

    果然,她牵着六峰骆驼在前面林中石路上慢慢地走着。我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不让苏乎拉赶羊了。

    积雪皑皑的帕尔恰特峡谷林木森然,曲折连绵,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我对苏乎拉说:“啊,真好,帕尔恰特真是太美了。”

    苏乎拉微笑着说:“是啊。”却并不对当下的劳碌辛苦做任何评价。

    当驼队终于走出峡谷,走到高处,翻过最后一个达坂后开始下山时,突然出了点儿麻烦。赛力保和媳妇下马休息时没有系好缰绳,马不知怎么受了惊,跳起来跑了。另一匹也跟着一起跑,赛力保一路呼喊着追下山去。

    当时我正策马走在下方的石路上,回头看到两匹马狂奔下来,立刻勒停自己的马横在狭窄的路面上,想进行拦截。但毕竟有些怯意,那马似乎也感觉到我的不安,就蔑视地避开了我,远远离开路面,从山坡树林里横穿了下去。

    而下方“S”形山路的拐弯处正巧走着苏乎拉。我冲她大喊了一声,像是希望她能把脱缰的马拦下来,又好像在提醒她躲开。

    我看到她调转马头慢慢迎上去,狂奔中的马儿渐渐狐疑地放慢速度,最后胆怯了,主动向她靠拢。她不慌不忙策马走到近前,俯下身子拾起拖在地上的缰绳。啊,她截住马了!

    ——苏乎拉怎么可能是城里的姑娘呢?她游刃有余地把握着眼下的生活,熟知并透悉着自己的传统。她天生是这山野林海中的精灵……

    在我看来,真是矛盾的青春与命运。

    作为亲生父母的长女,苏乎拉一出生就被赠送给了自己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过世后便和叔叔婶婶(称之为“哥哥嫂嫂”)一起生活。在她家的毡房里,悬挂着一张老妇人的照片,苏乎拉说是她刚过世的阿帕。如果卡西说得没错,应该就是那位因她离家出走而活活气死的老人。

    苏乎拉的亲生父母在县城工作、生活。她给我看过一张她父母和她弟弟三口人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她的亲生父母都是年轻漂亮的人,穿着体面,她的弟弟也相当漂亮。她强调说她的亲爸爸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还说他最好的朋友就是一个汉族(最后说来说去,才知那个所谓的“最好的朋友”竟是我家老爷子……),流露出的意思是:如果当初没有被赠送的话,自己现在也是城里的姑娘呢。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苏乎拉会那样向往城市的生活。

    大约在这个女孩子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自己的美丽,感觉到了命运的宠溺,并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及生活的另外可能性。于是,当她刚刚长大一点点,刚刚强大一点点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扑向另一种人生。在她看来,那有什么不对呢?

    她不愿寂寞,就接受别人的爱情;她想改变生活,就去学电脑;她渴望更丰富更美好的际遇,就去城市;她想明亮一些,再明亮一些,自信一些,再自信一些,就偷拿家里的钱……苏乎拉是一个多么小的小女孩啊!她过早地远离了少女时代的平凡懵懂,过早地领略了现实世界的匆忙繁华,但她无所适从,沉默不语。她不停地和不同的男子约会、拥抱、生活,她勇敢热情地接受他们,也许并非因为爱,而是因为她需要一种方式来介入截然不同的陌生。她努力地去爱他们也不是因为爱,而是在努力地尝试和适应那陌生。

    想象一下吧:当这个孩子一次又一次离家出走,怀揣巨款,孤身面对整个浩大世界……看在她的美貌和孤独的分上,大家就原谅她吧!

    那次转场,一路上我们与苏乎拉同行了整整两天,后来驼队和羊群在沙依横布拉克牧场分开。我们去往美丽的吾塞牧场,她家则去往更为偏远寒冷的边境处。从那以后,我们就再没有见过面了。

    但是,关于苏乎拉的传说仍屡屡不绝地撩动着我们的生活,苏乎拉的痕迹仍布满这浩茫山野。

    木材检查站的工作人员说:“苏乎拉昨天刚刚经过这里。”

    耶喀阿恰的杂货店老板说:“这种款式的发夹苏乎拉也买过一个。”

    牧业办的司机说:“请快一点儿,苏乎拉要下山,正在前面十公里处等我。”

    六月那场盛大的弹唱会上,大家都在猜测:“苏乎拉会不会来呢?”

    卖羊毛的季节到了。我们骑着骆驼,载着大捆大捆缠成团的羊毛,长长地跋涉过杰勒苏山谷,沿着越流越宽的河流往东走。走到一处开阔的三岔路口时,大家指着另一条渐渐消失进北面的崇山峻岭中的小路说:“这条路,通往苏乎拉家……”

    通往苏乎拉家的路!

    我一次又一次路过那个三岔路口,勒马驻足,扭头往那边张望。是的,这是通往苏乎拉家的路,这条路指向多少年轻的心所渴望的地方啊!多少孤独的牧羊人同我一样,每每经过这里,都忍不住扭头遥望。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消息经久不散地传播,越传越美丽。谁能真正得到苏乎拉的爱情呢?谁能永远把她留住呢?谁能把她的故事引向更为激动的结局呢?

    这条路我永远也不能踏上了。苏乎拉与我短暂的交往如梦一样结束。苏乎拉真的是记忆中的某个人吗?她更像是这夏牧场的传奇,是眼下这种古老生活最后显现的奇迹。

    此刻的苏乎拉又在干什么?她系着奶渍斑斑的围裙,拎着小桶,正走向乳房饱胀的黑色奶牛吗?一束洁白的奶水正从她手心喷射进小桶吗?一切深深地停止吧,生活请继续黏稠香腻吧。牛奶在金色火苗上煮沸,同盐一起兑入黑色的酽茶。更多的牛奶静置在花毡边神秘地发酵,暗自翻涌变化……美丽的苏乎拉,一生再也不会陷入慌乱了吧?一生再也不会左右为难了吧?所有的离开啊,归来啊,都无所谓了吧?那么,请在城市里继续迷恋新衣和情人,在牧场上继续醉心于古老广阔的情感吧!——再也不要去计较了……

    美丽的苏乎拉,要知道,她今年才十六岁啊!十六岁就已经艳名远播,十六岁就在游牧生活中被刻下深重划痕……十六岁而已,能寄托什么,能断定什么呢?当外面世界里更多的“90后”女孩仍在深沉斑斓的童年中整理花瓣,迟迟不能绽放,十六岁的苏乎拉,十六岁就已凌空而越,跨过了我们不能想象的漫长的成长过程,十六岁就已经铅华洗尽,十六岁已经有了一双从容不迫的眼睛和心灵了。是什么——是这山野里的什么——作用了她的最终抉择?然而十六岁的苏乎拉,人生刚刚开始,生命绵绵无期。我真心祝愿她美丽长驻、一生平安。

    【卡西的同学】

    早在春牧场吉尔阿特,我就见过一次卡西的同学。就是可可走的那一天,这小子上门领取自家走散的一只羊羔,还在我家吃了顿饭。

    照我的想法,我们拾到别人的羊,帮人家养了一天,还不辞辛苦骑着马到处打听失主,对方不说带份大礼来,起码也得好好口头感谢一番吧。可是呢,我不但啥也没看到啥也没听到,反而只见这小子菩萨一般稳稳当当坐在上席,毫不客气地受用我们端出的最好的——自己平时都舍不得吃的食物和糖果。

    除我之外,大家都不以为意,都把他当成真正的大人一样对待,一起谈论远远近近的事情。当这个小不点儿发言时,所有人全安静下来一起看着他。

    总之,我当时对这个小得可怜的小家伙实在不感兴趣,要不是马吾列姐夫老揪着那件事不放的话——每次他一见到卡西,就挤眉弄眼地提到她的同学如何如何。卡西为此非常愤怒,她越愤怒我越好奇。

    后来忍不住拐弯抹角向妈妈打听。妈妈很厉害,一下就知道了我的用意,立刻哈哈大笑着否定了:“哪里,他是卡西的同学。”如果仅仅是同学的话,至于笑得那么意味深长吗?妈妈比马吾列好不到哪儿去。

    后来和卡西拌嘴时,我也会搬出这个话题来取笑她。这会令她突然间慌乱不已,生气地大喊:“豁切!他是我的同学!同学!”努力使“同学”这个词听起来堂堂皇皇,振振有理。

    卡西的同学一副还没长开的模样,细眉淡眼,瘦弱单薄,小了吧唧的,一句汉语也不会说。他和卡西一样大,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得多。

    当我得知他居然名叫“亨巴特”时,乐坏了。这个词对我来说真是再熟悉不过,因为每一个来我家杂货店买东西的顾客都会使用这个词来指责我。它的意思大约是“昂贵”“太贵了”。

    我便大笑着说:“那能不能便宜点儿啊?便宜点儿的话多少钱?”但大家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原来这个笑话早就过时了。除我以外,大家都早已习惯把亨巴特叫作“亨巴特”。

    第二次见到亨巴特是在冬库尔。当时只有我一人在家,听到狗叫跑出去看时,他正骑在马上,一见我就远远大喊:“斯马胡力在不在?”因为怕狗,这小子死活不敢靠近。我回答说不在,他赶紧打马走了。

    他的缰绳上挂着黄色的流苏,马鞍也花里胡哨的,搞得跟姑娘的坐骑一般。

    第二天中午,姑娘们凑在我家闲聊。加孜玉曼帮卡西整理好了影集(原先颠来倒去插得乱七八糟),大家一起慢慢翻看。其中有一张小学毕业照,卡西站在正中间,严肃地害羞着,居然和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没一点儿变化。而旁边的苏乎拉还是个小孩子,甜美而乖巧。大家看了很久,评论个不停,回忆起许多事情。这时外面传来了班班愤怒的吠叫和隐隐约约的求救声。卡西出去看了一眼,立刻退回毡房慌手慌脚收拾起房间来。我问:“来了小伙子吗?”她也顾不上说“豁切”了。

    来的还是亨巴特,并且还是和头天一样,远远地勒住马停住不敢越雷池一步。直到再三确认我们把班班控制住了,才小心翼翼地靠近。

    这次亨巴特赶来了三十多只羊和一匹白蹄红马。马的蹄子白得很奇怪。别的白蹄马,蹄子的白色是渐渐向大腿的颜色过渡上去的。而这一匹,像穿了四只白靴子似的,白色和红色界线分明,并且两者之间还缠绕着一圈整齐鲜明的黑色,靴腰上还镶着襻边,时髦极了。

    那一群羊就更引人注目了,不但每一只头上都戴着大红花,每一张羊脸还统统涂上了浓重的红脸团,搞得跟业余秧歌队似的。

    我们纷纷出去帮忙赶羊,好不容易才把这群不知所措的新朋友请进了自家羊圈。亨巴特又把自己的马和白蹄马上了脚绊子,让它们自己去附近吃草。

    这小子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从餐布上拣一块馕,出门冲着班班讨好地晃了晃,然后远远扔了出去。班班接住,一口吞掉,但并不领情,继续不依不饶地往毡房门上扑。他吓得赶紧推上两扇门,跌坐在姑娘堆里。

    大家哈哈大笑,七手八脚为他准备茶水和食物。然后大家边喝茶边继续看影集,并在集体照中找到了亨巴特的小脑袋,还认出了他鼻子下面的一摊鼻涕。亨巴特把照片一把抽走,掖在怀里。大家扑上去抢,他趴在花毡上压住照片,死活不放手。

    亨巴特家和卡西家属于同一个牧业队,前几天刚搬到南面的山谷里。

    驻扎在这一带的牧民,并不是每家都会继续迁向深山牧场。像阿依努儿家,没有羊,只有几十只牛,加之劳力有限,就没必要换牧场了。而像亨巴特家那样的,虽然有少量的羊,专门为此转场也挺麻烦,只好托人代牧。

    妈妈说,帮人代牧不需要操太多心,放一只羊是放,放一群也是放嘛,到时候还可以多赚一些羊毛。剪羊毛季节即将到来。

    我家也曾请人代牧过五十只羊,不但搭进去所有的羊毛,还额外给了些钱作为代牧费。当时我们账算得很美:五十只羊全是母羊,繁殖到第二年,就能增加一倍的数量,就算产下的羊羔只有一半的母羊,加上原先的五十只母羊,第三年又能增加七十五只,算下来,到第三年我们就有一百七十五只羊了。

    结果到了第三年去要羊,竟只还给我们两只……说全死光了。

    大约因为我们把羊往人家羊群里一扔了事,再不过问的原因吧。

    而亨巴特家非常重视代牧的事。除了全部羊毛,还提供了一匹马。这次转场,还特意出了一个劳力(自然就是亨巴特)帮我们将羊群赶过途中最艰难的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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