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前山夏牧场(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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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喝茶,黄油必不可少。一小块滑润细腻的黄油和一碗滚烫的茶水是最佳拍档,滋味无穷。在牛奶产量低下的季节里,没有黄油,我们更多地吃白油。才开始,我很怕这种坚硬洁白的肥油脂肪,但大家很照顾我,看我太客气,就主动帮我添白油,每次都狠狠地挖一大坨扔进我碗里,害我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好坚强地一口口咽下。时间久了,居然也适应了。再久一些,也有些依赖那股极特别的,又冲、又厚且隐含肉香的脂肪气息。要知道,对于春日里清汤寡水的饮食生活来说,白油简直是带着慈悲的面孔出现在餐布上的。

    至于斯马胡力他们直接把白油厚墩墩地抹在馕块上……我就不能接受了。

    话说大家团团坐定,主妇面前空碗一字排开,就开始倒茶了。先舀一小勺牛奶在碗底,再左手持壶倒茶,右手持漏勺过滤茶叶。冲好的茶按主次一一传给在座者。侍候茶的主妇还要眼尖,留意谁的茶快见底了就赶紧伸手讨碗续茶,直到对方用手合住碗口说:“够了。”

    在我家,一般由我或扎克拜妈妈照顾茶席。

    煮茶的活儿则由我承包了,几乎每天都在不停地煮,以随时保持暖瓶满满当当。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好能喝茶,尤其是斯马胡力。妈妈总是说:“该买两个暖瓶冲两壶茶,一壶我们喝,一壶让斯马胡力自己一个人慢慢喝。”

    有时我们离席很久了,出门做了很多事情回来,斯马胡力还在餐布前自斟自饮。奇怪的是,也没见他因此频频上厕所。

    我们喝的茶恐怕是全天下最便宜的了,叫“茯砖”,十块钱五斤,压成砖形,并且真的硬得跟砖一样。尤其这次买的几块更甚,每次都得用匕首狠狠撬,才能剜下来一小块。茶叶质量并不好,有时掰开时,会看到其中夹杂着塑料纸的残片或其他异物。但捧起一闻,仍然香气扑鼻,便原谅了它。

    遇到最最硬的霸王茶,别说匕首了,连菜刀都剁不开,扎克拜妈妈只好用榔头砸。但一时间仍无效果,她一着急,扔了榔头就出门拿斧头。等她拎了斧头回来,我已经用榔头砸开了。

    有时候砸开坚硬的茶块,会发现其间霉斑点点,大概已经变质。抱着“可能看错了”的侥幸冲进暖壶,泡开了一喝,果然霉味很大。但这么大一块茶,好歹花钱买的,总不能扔掉吧?再说螺旋霉素不也是霉吗?说不定能治好我的咽喉炎和斯马胡力的鼻炎呢,便心安理得地独自喝了两大碗。

    在隆重的节庆场合,还会喝到加了黑胡椒和丁香煮出来的茶。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汤了。味道有些怪,但怪得相当深奥。喝惯了的话,也会觉得蛮可口。

    听后来认识的小姑娘阿娜儿说,在过去的年代里,茶叶昂贵又匮乏。贫穷的牧民会把森林里一种掌状叶片的植物采摘回家熬煮,当茶喝。她还拔了一片那样的叶子让我嗅,果然,一股鲜辣的气息,真有那么一点点茶叶味。

    哎,我要赞美茶!茶和盐一样,是生活的必需品。它和糖啊、肉啊、牛奶啊之类有着鲜明美味的食物不同,它是浑厚的,低处的,是丰富的自然气息的总和——经浓缩后的,强烈又沉重的自然气息,极富安全感的气息。在一个突然下起急雨的下午,我们窝在毡房里喝茶,冷得瑟瑟发抖。妈妈让我披上她最厚重的那件大衣,顿时,寒冷被有力地阻挡开去。而热气腾腾的茶水则又是一重深沉的安慰:黄油有着温暖人心的异香;盐的厚重感让液体喝在嘴里也会有固体的质地;茶叶的气息则是枝繁叶茂的大树——我们正行进在无边的森林中,有一种事物无处不在却肉眼无察,它在所有的空隙处抽枝萌叶……所有这些,和水相遇了,平稳地相遇。含在嘴里,渗进周身脉络骨骼里,不只是充饥,更是如细数爱意一般……

    卡西烤馕常有烤煳的时候,我烧茶也会有失败的时候,比如盐没放好。这个还好处理,淡了就添盐,咸了就另烧一壶白开水兑着喝。

    有时候茶叶放得太多,一倒茶,就一团一团从暖瓶涌出来,妈妈直皱眉头。于是煮下一壶茶时,我就没换茶,自作聪明地只掰了一小块新茶补进旧茶,添上开水完事。结果冲出来的茶一点儿颜色也没有,白泛泛的。偏那时又来客人了。

    当时家里没有人,我正在森林里背柴火。刚走出森林,就看到远处有两个陌生人骑着马向我家毡房而去,便放下柴停下来。实在不想让外人看到自己现在的狼狈样儿——塌着背,穿着劳动专用的破衣服,头发被树枝挂得乱七八糟。

    不知为何,我背柴的样子极其难看。背上的柴也不至于重到背不动的程度,却把腰压得那么弯,看上去悲惨极了。

    可等了半天,他们还不走,后来干脆系了马站在我家门口面对面说话,看来是下定决心要等到主人回家了。没一会儿,托汗爷爷也出现在视野中,慢慢向他俩走去。这回没法躲了,只好硬着头皮回家。

    独自招待客人感觉极不自在,但似乎没人注意到我的不自在。席间,爷爷和两个客人讨论关于强蓬的事。我铺开餐布切馕、倒茶,结果水一流出来就忍不住惊呼:“呀!”吓了客人一跳。他们顺着我的视线一看:根本就是一碗白开水嘛!

    原来茯茶只能泡一遍,不像别的茶,可以泡好几遍。我无可奈何,仍然厚着脸皮递给三位客人。大家端起茶研究了两秒钟,照喝不误。

    不一会儿,扎克拜妈妈和斯马胡力也回来了。看到这样的茶,斯马胡力很是大惊小怪了一番,妈妈也不太乐意。但爷爷笑眯眯地说:“行啦,行啦!”两个生客也笑而不言。我赶紧勤快地生火重烧新茶。

    后来习惯了,家里一来人,我也学会大方熟练地招呼大家。但也有不情愿招待的人,比如恰马罕,他似乎总想说服我嫁给他三个儿子中的一个。还有卡西那个当兽医的表姐夫,有一次来我家时,给我看了两块黑色的柱状结晶体,说他在一个偏僻之处发现了这种石头的矿脉,要和我合伙开发赚大钱。从此我远远地一看到他就溜之大吉。

    卡西说她这个兽医姐夫相当“厉害”,我才开始还以为是说他医术高明,后来才知是指他脾气暴躁,骂人的功夫厉害。我就更怕了。

    后来搬家时,暂驻在托马得坡地上,我家和加孜玉曼家的依特罕扎在同一座山坡上。大家都不在家时,我一个人坐在坡顶晒太阳,突然远远看到兽医姐夫正蹲在加孜玉曼家依特罕前的草地上喝茶!根据习惯,他在那边喝完茶肯定还会顺便到我们这边再喝一轮。当机立断,我连忙就地倒下,平躺在地面上的一个低洼处,好半天一动不动,使他从他的角度看过来,这边平坦无人。果然,他喝了一会儿就从那边下山走了,不知是否真的以为这边没人。就算明知我在,看我吓成那样,也未必好意思过来吧?

    我有许多坏习惯,比如总是盘着腿坐在花毡上俯身为大家倒茶,总被扎克拜妈妈取笑。有时候来客人了,不提防还这样,妈妈就一把将我推起来,令我坐好了再倒茶。

    倒茶成了我的专业后,大家变得谁都不愿意插手。哪怕我正在洗头,斯马胡力嚷嚷要喝茶了,也得赶紧顶着满头肥皂泡冲进屋子给那个臭小子倒茶。想想都觉得可恨。

    没外人的时候,大家喝茶非常搞怪。一段时间里卡西闹着减肥,只喝清茶,不加牛奶。有时候她会把茶倒进一个冰红茶饮料的空塑料瓶里,晃一晃再喝,以为这样就会有了饮料的味道。红茶瓶子上印了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孩,卡西对她赞不绝口,边喝边凝视着她。

    爷爷喝茶时会泡进去许多克孜热木切克,大口大口地吃,也不嫌腻。他还用勺子直接舀稀奶油喝。而我们只将其当作调味品,用馕块一点一点蘸着吃。

    斯马胡力喜欢用野葱段当吸管吸着茶喝,喜欢把甜的糖块泡进咸的茶水里,还喜欢直挺挺地倒在花毡上,趴着喝茶。有一次我问他能否倒立着喝,他就真的靠着房架子打起了倒立,我把碗端到他嘴边,他刚喝了一口,妈妈就进来了,大喊:“豁切!”于是茶水统统从他鼻子里呛出来,咳了半天。我很诧异,他不是一直鼻塞吗?

    斯马胡力最会给人添麻烦了。他去恰马罕家帮忙剪完羊毛回家,我就随口一问:“喝茶吗?”他居然立刻说:“喝。”

    我生气地说:“恰马罕家没有茶?为什么不喝了再回来?”他笑而不答。

    而之前我和扎克拜妈妈刚结束了一道茶,收拾了席面准备休息呢。

    只好又重新铺开餐布给他冲茶。

    谁知这小子只喝了一碗就不喝了(平时至少四五碗)。我更生气了:“怎么才一碗?我都懒得洗碗!”

    他笑着说:“才在恰马罕房子喝过了嘛。”

    扎克拜妈妈对茶自有一番要求。来客人的时候无所谓,由着客人喝好就行。但只有自家人在的时候,便无比重视喝的质量与心情。有时来人特别多,大家围坐矮桌,边喝边聊,喝了很长很长时间。人走后,我和卡西忙乎半天,洗碗,扫地,烧下一次的茶水,好不容易收拾利索了,妈妈欣慰地说:“别忙了,快过来喝茶吧。”然后又解开刚打上结的餐布,排开刚洗好的碗……这喝得也太频繁了吧?很快知道,原来刚才那道茶盐味不够,人又多又吵,妈妈还没喝爽呢……然后还得再收拾,再洗碗,再烧下一次的茶。我坐在席间为大家服务,一碗都不喝,无论大家怎么劝都不干——实在喝饱了。

    虽然每一道茶都令人心满意足,但相比之下,早茶总是更愉快一些。那时羊也赶完了,牛奶也挤完了,太阳出来了,最寒冷的时刻也结束了,斯马胡力也修好了坏了一个月的黑走马舞曲磁带。我们边听边唱,不时放下茶碗起身跳舞。斯马胡力又高又瘦,跳起舞来一板一眼。卡西则跳得缓和而柔曼。我不会跳维吾尔族舞,却会扭脖子,令大家颇为惊奇。卡西和妈妈跟着学了半天,此后好几天还一直在学,不时要求我扭几下做个示范。

    一天的最后一道茶伴随着一天之中唯一的一顿正餐。哎,把这唯一的正餐安排在晚上真是再合理不过了。吃得饱饱的,刚好安心睡觉。但晚餐总是不会准备太多,没吃饱的话,就继续喝茶,吃馕。

    每当我准备出远门的头一天,扎克拜妈妈入睡前都会叹气:“李娟明天走了,早上没有现成的茶喝了!”

    第二天出发前,妈妈又忧愁地重复一遍:“李娟一走,就没有茶了。”

    【从城里回来的人】

    家里经常进城的人是斯马胡力。在冬库尔安定下来后的第二个礼拜,他又出了一趟远门。这次去阿勒泰市。别看他才二十岁,可患有一种关节病(具体什么病,没人能给我解释得清),整天嚷嚷着这里疼那里疼(打架的时候除外)。为此,他长期服用一种药粉,是阿勒泰市的哈萨克医院配制的,每天吃饭时,用奶茶调和了吞服。因此,在缺少牛奶的春日里,哪怕我们大家都只喝黑茶,也要省出牛奶来让他一个人喝奶茶。

    这种治疗,一个疗程约两个月,因此他一年得去好几次阿勒泰市。每次去都必定做两件事:一、复诊;二、照相。而且每次拍照都去同一个地方(广场),取同样的背景(塑像和花坛),姿势也一模一样(一手叉腰,一手扶塑像)。我估计拍照的老板也是同一个人。

    此外,斯马胡力还患有严重的鼻炎,整天鼻子呼呼啦啦,说话齆声齆气,从没见他鼻子清清醒醒地通透过一天。因此这次出发前,我嘱咐他要重视这个毛病,什么都可以不买,治鼻子的药不能忘了。他倒是答应得好好的,结果药没买,买了好贵的T恤、裤子、外套和皮鞋。只见照片上的人从头新到脚,站在城市广场的花丛间,光鲜簇新,严肃而自得。

    几乎后来所有日子里的空闲时分,我们都会摸出那几张照片反复欣赏,不断找出之前没注意到的细节——T恤领口有点儿歪啊,耳朵边竖起了一簇头发啊,画面一角有一个过路人的脚尖没有切掉啊……研究个没完。照片上的广场铺着明亮的方砖,干净整齐。花坛里鲜花重重叠叠,鲜明艳丽。这一切令大家赞叹不已,都说:城市真好啊!无限神往之。

    除了为自己从头到脚置办一新,这次斯马胡力还给我和卡西各买了一顶白色的遮阳帽,给卡西买了花里胡哨的新鞋子,还买了两盒磁带。又想起不久前卡西在强蓬家也借过磁带,我便问道:“咱家又没录音机,干吗买磁带?”

    家里太阳能蓄电池上倒是自带了一个放音机,却是坏的,老绞磁带,但大家一直怀着能修好的信心。每逢家里来了客人,也不管对方懂不懂,斯马胡力都会诚恳地请他帮忙修理。于是,客人也不管自己会不会修,稀里哗啦拆得满地零件,再逐一拧回原位,然后通电,按动开关。没动静,客人就说:“不行了,还是买新的吧。”

    我和卡西得到的帽子图案不同,卡西选择了有红色英文字母的,我的是蓝色海豚图案。戴了没两天,她非要和我交换,用汉语说:“你的!不是!我的。我的!不是!你的……”妈妈大笑,怪声怪气地模仿这两句话,令卡西很生气。她的意思是:“你的太大不合适你,我的太小不适合我……”

    于是我和她换了过来。

    又过了几天,一天吃早茶时她把我和她的帽子并排放在一起端详良久,又要求换回来。我没意见。

    她天天放羊,摸爬滚打,帽子很快脏了,于是又瞅上了我这顶干净的。这回的说法是:“那个本来就是我的嘛!”

    几天后,干净帽子也戴脏了,而我那顶脏的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她便自个儿换了回来,这回根本没有理由。

    我干脆把两顶帽子都让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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