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前山夏牧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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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才知道,这些托盘平时都是作为锅盖扣在锅上的。需要烤馕时,妈妈就拿着大榔头砰砰砰地将其砸得平平展展,四边呈放射状裂开,便成了托盘。哪天又需要它们成为锅盖的时候,妈妈再用大榔头砸回原样。

    到了地方,我们先把托盘放到草地上。妈妈俯身观察馕坑里的情况,看到木头已经烧得干干净净,只剩满坑的焦炭,她便满意地抿着嘴叭叭吸气。

    她先用铁钩把簇成一堆的木炭扒开、摊平,使之均匀铺在馕坑里,又将多余的热炭铲出来铺在馕坑上部的石板上,还没忘在馕坑四周的泥土上也撒了一些炭。然后唤我将托盘挨个递给她,她用铁锨接住,一个一个送往馕坑深处,最后用一大块旧毡片蒙住入口,压上石头。我忍不住有些担心,毡子会不会给烧煳了?再一想,妈妈如此这般不知烤了多少年的馕了,肯定自有经验,真是多虑。

    结果,真的烧煳了好几个洞……我记得这块毡片是某只骆驼的衣服。可怜的骆驼,这么冷的天却没衣服穿了,往后到了更冷的深山夏牧场又该怎么办?……

    才开始很难相信这样就能把馕烤熟。毕竟火都烧了大半天了,等和好那一大团面,又已熄灭很久。木炭看上去黑乎乎的,全然没有温度似的(总觉得有温度的木炭应该是通红明亮的),但不小心踩到滚落坑边的一小块炭,胶鞋底立刻烫了一个小窟窿,炭粒也嵌了进去,踢半天才踢掉。这才知道馕坑里一定温度极高。

    如此这般烤了一个小时,馕全烤煳了,上黑下黑,四面全黑。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了两个客人。看到我们的惨状,也不太好发表意见,也不好笑出声来(估计他们回去后肯定会快乐地对老婆说:扎克拜的馕像是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而我们也顾不上哀叹了,赶紧放下黑馕,摆桌子的摆桌子,铺餐布的铺餐布,倒茶的倒茶。

    招待客人肯定要上漂亮馕了。但漂亮馕是旧馕,硬邦邦的,客人吃着也未必开心。我们自己则吃黑馕,把煳掉的一层用刀子刮掉。嗯,至少里面的瓤还是洁白细腻的。热乎乎的,真香。

    但是哪怕煳掉的一层壳全削去了,斯马胡力仍拒绝吃,抱怨个没完。全家就他事儿最多。

    成功来自于经验。第二次烤馕,妈妈不但少加了一根粗柴,时间也大大缩短,四十分钟不到就取出来了。

    哎!这次烤的馕可真漂亮啊,圆滚滚的,厚墩墩的,四面金黄,香气扑鼻。

    没有馕坑的时候,妈妈曾尝试用铁锅盛着面团放进门口熬过牛奶的火坑灰烬里烤馕。结果失败了,烤出来的馕一面煳了,另一面还是白的,跟生的一样。但我还是觉得很好吃。

    另外,由于铁锅是尖底的嘛,烤出来的馕也是尖的,形状像个大汤盆,可以盛一大碗汤了。幸好这样的馕只打了一个,我们自己赶紧吃了,不敢让客人看到。

    好在各种奇形怪状的馕毕竟属于少数的意外。大部分时候妈妈异常小心,总是念叨:“要是老汉(沙阿爸爸)在,看到黑黑的馕,又要骂人了……”我觉得很有趣,妈妈这把年纪了还会挨骂啊,年轻时候说不定和卡西一样调皮任性。

    除了上述方法之外,妈妈还有一个绝妙的、永远不用担心火候把握不准的烤馕办法。

    这一天,由于熬了整整一下午胡尔图汤,不停烧柴,火坑里堆积了厚厚一层柴灰。妈妈说要用这柴灰烤馕。她用铁钩把柴灰扒平,将事先揉好的面团拍成一张厚厚圆圆的大饼,然后——非常惊人地——直接平铺在滚烫的热灰上。面饼立刻在热热软软的柴灰上陷了下去。她再用铁钩扒动面团四周的柴灰,使之完全盖住面饼,捂得严严实实。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妈妈扒开冷却下来的柴灰,啊,金黄的馕!她用抹布把馕擦得干净夺目。喝茶的时候,还切下来一小块单独给我一个人吃,因为只有我从没吃过这样的馕。

    ——天啦,实在太好吃了!哎,虽然我总在不停地为一些事情惊叹,但每一次都是真心的……总之,那些馕坑打出来的啊,铁盆烤出来的啊,统统被甩了几条街。大约由于柴灰冷却有一个缓慢从容的过程,馕沿着完美的抛物线均匀平滑地成熟,食物的美味最大限度地向内聚拢,完整收敛入馕壳之中。这样的馕,虽然瓤也是柔软细腻的,但外壳厚实多了,酥酥脆脆,口感亲切质朴。

    只是,在吃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斯马胡力和卡西艳羡的目光,于是只吃了几口就把剩下的掰成两半分给了兄妹俩。两人毫不客气地接过去,似乎早就等待我这一举动了。

    遗憾的是,这种绝妙的办法一次只能烤一只馕(还不够兄妹俩一顿吃的),况且也不是每天都会产生那么多柴灰,所以不能经常使用。

    不用锅制作食物——真是神奇。突然想起曾经听人说过,以前的哈萨克人出远门放羊比现在更为艰辛,十天半月除了干馕,再无其他食品。也没法随身带沉重的铁锅,只能背一只轻便的、以整木凿空制作的小木桶,用于取水。平时也没有热食。如果感觉到身体状况衰弱,就顺手牵过一头母羊,把奶水挤进木桶,然后升起火堆,烧红几块卵石,直接投入羊奶中,一会儿奶就沸了。据说这个法子远比铁锅煮出来的奶香。

    而天寒地冻的日子里需要进补肉食补充热量时,荒野中的牧人便就地宰羊。剥了皮,卸下肉块,把新鲜的羊肚剥出来翻个面,光滑的一面(没有食物残渣的一面)朝里,装进揉了盐的肉块,扎紧口子,再在大地上挖个坑埋了。然后在地面上生起火堆烤手烤脚,等身上暖和过来了,再把下面的羊肚扒出来剥开……哎!那样的鲜嫩美味,只想象一番都觉得过瘾。

    【家务事】

    十五岁的内务总管卡西,烤馕水平极不稳定。出炉的馕有时完美灿烂,令人称叹,有时则黑麻麻一团,没鼻子没眼。遇上烤煳的馕,唯一的处理办法就是赶紧把它吃掉。但如果还没吃完就有客人上门了,我唯一能采取的补救措施只有赶紧把餐布上所有黑馕逐个翻个面,令不太黑的那一面朝上。客人只好无可奈何地笑。

    每当又一次出炉黑馕时,我无从安慰,只得说:“行啦,至少没上次黑。”

    卡西一听,便更痛苦了。

    馕烤黑了的原因无非有二:柴放得太多,烤的时间太长。

    但有一次却另有意外。烤着烤着,馕坑塌了,塌下来的碎石深深陷入新鲜的面团里。等时间到了,扒开馕坑,再拨掉面饼上的石头一看——何止“面目全非”,根本成了一朵诡异的大花,一只巨大的破蘑菇。上面黑一块黄一块白一块,伤口处裹满泥土和碎草。卡西非常沮丧。

    刚好那天扎克拜妈妈不在家。我说:“我们三个赶紧把这只砸坏的馕吃掉,妈妈回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谁知她更忧伤了:“哪能吃得完……”她沉痛地将炉钩探入馕坑,使劲一拖,“还有一个……”

    我一看,那只馕更大,面目更惨。

    在别人家吃的馕,大都敷着均匀的浅黄色,看上去清洁又克制。但我还是更喜欢卡西的金色馕,满当当的激情。虽然制作这样的馕得承担烤煳的风险。

    而在别人家,哪怕是浅色馕,当着客人的面切开之前,还会用小刀把馕身四面那圈颜色稍深的表层象征性地削去,以示尊重。我家的馕呢,都黑成那样了,还敢端出来给客人吃。让卡西这个家伙理家,扎克拜妈妈失策了。

    卡西倒是典型的哈萨克姑娘,相当勤劳的好孩子。每天一闲下来便不停地擦拭家里的各种金属器具,整理箱子上的装饰品(总共一本小影集、一枚镶着塑料花的发卡、斯马胡力的三瓶药,还有一个印着明星头像的包装袋),扫地(只有碎石子、泥土和泥土上的脚印),背柴。

    卡西去别人家串门时也同样勤快。如果在座的还有其他客人,她一定会坐到最右侧服务的席位,代替主妇侍候大家茶水。到哪儿都是主人翁。

    而正式的做客就更积极了。吃过主人款待的主食后,她一定会帮着女主人打扫房间,前前后后又洗又擦又扫,全力以赴,直到把房间弄得跟我们刚进门时面目一致,才与我携手告辞。

    嗯,又想起春牧场上在阿勒玛罕家遇到的那两个小客人,饭后不也帮着主人背冰吗?

    勤快归勤快,卡西这家伙不是一般的大大咧咧。什么东西到了她手上,大都完整不过三天。梳子是半截的,面霜是没盖子的,瓶口裹着塑料袋。炸包尔沙克时,油饼一捞起来,油也不沥就直接往盆子里扔,于是冷却后每只包尔沙克上都糊着厚厚白白的羊油(用羊油炸的),并且粘成一大坨。盆上也糊了一层厚厚的白油,特难洗。为此我想了许多办法,最后用泥土才搓干净。

    正是炸包尔沙克那一次,面和得太软,炸出来的面饼起满了薄油泡,难看极了。做到最后一张饼时,有些泄气的卡西抡起菜刀在上面咚咚咚地剁了二三十刀,又将其拉扯得薄薄大大的投入油锅,出锅后果然最为怪模怪样。

    她说:“这个,李娟吃!”我说:“哪里,还是卡西吃吧!”正互相客气着,门一闪,有客上门。我俩低声惊呼,不约而同地去掖藏那个最丑的。可那个最丑的实在太大了,一时半会儿遮不住……客人忍不住朝它瞟了好几眼。

    卡西待客,虽说有些混乱,虽说不够大方,但还算殷勤,作为女主人还算合格。如果客人茶后要抽烟,找我们借火柴,她会立刻跳起来,翻遍厨台的每一个角落和墙上的每一只挂袋。客人等半天,收回烟盒说:“算了算了。”她还是不肯罢休,把食品角落的纸箱里的杂物统统倾倒在花毡上,细细检索,又把所有挂在墙架上的衣服口袋摸了一遍,还掏出钥匙把上了锁的那只木箱也打开翻找一通,还揭起花毡在下面摸了又摸……弄得客人坐立不安。最后,这家伙一摸自己的裤子口袋,终于找到一匣!大家一起嘘了口气。

    客人高兴地接过来,打开一看,却是空的,便无奈地低呼:“不……”

    最后卡西扒开铁皮炉里的灰烬,找到最后一块红木炭,总算完成了任务。

    等客人走后,在门口熬牛奶的火坑边,我看到所有火柴全集中在那里,撒得到处都是。

    家里用火柴很费,几乎一天用掉一盒。至少有两次,准备做饭呢,发现没火柴了。炉坑里的余烬也燃得透透的,引不起火。只好跑到北面邻居家借火柴,一来一去,半个小时。

    我和妈妈划火柴时都一根一根地划,一根不成功,再换一根就是了(总是风大)。而卡西性子急,为降低不成功系数,每次非得抽一大把划,哗然喷射激烈的火焰才令她满意。

    还有一个费火柴的原因是火柴总是到处乱扔,很容易受潮。遇到受潮的火柴,卡西先以鼻嗤之,再直接投入火中,潇洒极了。我若没看到也就罢了,若看到了肯定会阻止加批评,再把火柴放到炉子边的石头上烘烤。

    还有,卡西生完炉子,总爱顺手把火柴扔在炉板上。虽说当时炉板是凉的,可没一会儿就烧得滚烫了啊!一整包火柴非得烧着了不可,真令人担心。好在我盯得牢,这种事情从没发生过。可有一天稍稍放松了警惕,便炸掉了一个放在炉板上的打火机……为此斯马胡力很生气,那打火机是他的,而且是唯一的一个。

    好在混乱情况只是插曲,大部分时候,我们的家务事还算井井有条。大家各司其职,日子过得还算顺当。

    我每天的任务是当大家一大早出去挤牛奶和赶大羊的时候,赶紧起床(强忍着浓烈的瞌睡与寒冷)生炉子、煮茶、烧热水。然后收拾被褥,整齐地在房间左侧摞成垛儿,盖上装饰性的大头巾(可别小看,这也是力气活和手艺活呢)。这样,等大家忙完了回来就有热水洗脸了,然后坐到收拾利索的花毡上舒舒服服地喝茶取暖。

    白天我的主要任务是摇分离机给牛奶脱脂,这个得花两个多小时。另外我还得负责为大家准备一天五到十次的茶水,并且得保证暖瓶里的茶随时是满的。当然了,晚饭也归我管,面归我揉,面条归我拉,天大的一锅面片汤也归我揪。做完晚饭则帮着赶小牛。到了傍晚小羊入栏时分,我也是必不可少的劳力,负责站在羊群最后,防止它们从南面突围。

    到了晚上也是由我来拆掉大被垛,为大家铺床。又是一场力气活儿,要知道,我们的被子褥子全是用沉重厚实的羊毛片缝制,没有一床棉花的……顺便说一句,哈萨克人盖被子很有讲究,不仅要分里外,还要分上下,盖脚的那一端坚决不能盖在脸这一头。为此,被面上会缝有能看得到或摸得到的标识。

    此外,一有空闲我就给大家补破衣服(每天都得补!卡西和斯马胡力兄妹俩简直是两台拖拉机)。若空闲更多时,就给大家洗衣服。至于每天的散步,则是自己给自己布置的任务,雷打不动。

    如此说来,好像整天都很忙似的。其实不然,要知道北方的夏天,白昼实在太漫长了。加之地势又高,从早上三点半到晚上十点多这段时间里,天色基本都是大亮的。把所有的活计置入拉长的时间里,应该是松松绰绰,不慌不忙的。

    只是,如果从早上三四点就起身一直干到晚上十一点的话,睡眠时间肯定就不够了。白天里,大家当然会拼命补觉。

    卡西非常厉害,午眠能一口气睡三个钟头,扎克拜妈妈便总是责骂她。我见卡西常常挨骂,便暗暗学乖:妈妈不在的时候拼命睡,妈妈在的话,顶多只睡一个小时就挣扎着起来,等妈妈出门了再接着睡……没办法,实在太瞌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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