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人里,收获最大的是卡西,她足足记录了一整个本子的日常用语。可一旦离开那个本子,她就一句话也应用不了。和我交谈时,总是一边嗯嗯啊啊地“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一边紧张地翻本子,指望能找出一个最恰如其分的字眼。糟糕的是,她是随手记录的,也没编索引。我打算以后买一本哈汉词典送给她。
相比之下,我就聪明多了。我最厉害的一次表达是试图告诉卡西自己头一天晚上梦到了胡安西。相当艰难!因为当时我所掌握的相关单词只有“睡觉”“昨晚”和“有”。至于如何完成这三个词之间的联系与填充,跟小学生解答三角函数一样惶惶然。结果,我成功了。接下来,我们俩分别学会了“梦”这个单词的哈语、汉语发音,并开始交流这个词的其他用法。
我一直努力使用哈语和大家交流,可这种努力每每总被卡西破坏掉。因为她也一直努力使用汉语和我说话。
她要是说哈语的话,我就算听不明白,好歹还能猜到些什么,但要说汉语的话,我就彻底搞不清了。
总之,和卡西的交流大部分时候都是失败的。好在算不上是什么惨痛的事。顶多那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冥思苦想,最后两手一拍:“走吧,还是放羊去吧!”结束得干净利落。
卡西随身带着一本哈语初中第三册的汉语课本。课本最后附有数百个单词对照表,发音、意义、属性倒是一目了然,但大都没啥用处。如“钦差大臣”,如“拖鞋”,如“显微镜”,如“政治犯”。游牧生活中怎么会用到拖鞋呢?难怪卡西上了这么多年学,啥也没学到。
不过老实说,从我这里,她似乎也没学到什么像样的……
很多时候我嫌麻烦,教一个“脸”字吧,半天都发不准音,便改口教她“面”。“眉毛”两个字她总是记不住,便让她只记“眉”一个字。
她怀疑地问:“都一样吗?”
我说:“当然一样了!”其实本来也是一样的嘛,只不过……
很长一段时间,卡西非常刻苦。每当她从我这里又学会了什么新词汇,立刻如获至宝地记在小本子的空白处。
我说:“一天学会五个单词的话,一个月后卡西就很厉害啦!”
她掐指一算,说:“不,我要一天学会二十个,这样一个礼拜就可以很厉害了!”
我很赞赏她的志气,却暗自思忖:既然这么爱学习,上学的时候都在干什么呢?好歹也读了八年的书啊,怎么啥也没学到?……我看过卡西的一张初二课程表,几乎每天都安排有汉语课,而本民族的语文课,一礼拜却只有四节。
那个记录单词的小本子她从不离身,一有空就背啊背啊,嘴里默念个不停:“香皂、肥皂、阴天、晴天、穿衣、穿鞋……”连傍晚赶羊回家那一会儿工夫也不忘带上,一边吆喝,一边冲羊群扔石头,一边掏出本子低头迅速瞟几眼。去邻居家串门子也带着,聊一会儿天,背一会儿书。
妈妈看她这么努力,感到很有趣。两人在赶羊回家的途中,她会不停地考她。
妈妈指着自己的眼睛问:“这是什么?”
卡西响亮自信地回答:“目!”
又指着嘴:“这个?”
“口!”
再指指对面的森林。
“树!”
……
如果卡西将来放一辈子羊的话最好不过,否则,操着从我这里苦苦学到的本领(正确但没啥用处的本领)出去混世界……不堪设想。
有一次我看到小加依娜脖子上挂着一枚小小的牙齿,就问那是什么牙。其实也是随口一问,但海拉提和卡西两个却很慎重地凑到一起商量了半天,最后她用汉语回答道:“老虎。”
我吓了一大跳,便用哈语问道:“不对吧,你是想说‘狼’吧?”
“对对对!”卡西连忙点头。
接下来我教他们汉语里“狼”的正确发音。
然而海拉提又问道:“那么‘老虎’又是什么?”
话音刚落,卡西立刻坐直了,准备抢先下结论。刚一开口我就喝止了她。虽说大胆发表意见是好事,但这个家伙也太没谱了。
可是关于老虎的问题,我自己也不好解释。这时,突然看到海拉提家的小猫从旁边经过,灵光一闪,就说:“老虎就是很大的猫!”
两人愣了一秒钟,卡西立刻恍然大悟状,连忙对海拉提说:“阿尤,她是说阿尤!”
我一听,什么嘛!“阿尤”是大棕熊!两码事嘛。但又不好解释,毕竟说熊是只大猫也没错……再看看他俩那么兴奋的样子,大有“终于明白了”的成就感,只好缄默。哎,错就错呗,幸好新疆没有老虎,保管他们一辈子也没机会用上这个词……
后来的好几天里卡西一有空就念念有词:“老虎,阿尤,阿尤,老虎……”——把它牢牢记在了心里。真愧疚。
较之我的阴险,卡西的混乱更令人抓狂。
记得第一次和卡西正式交谈时,我问她兄弟姐妹共几人。她细细盘算了好久,认真地回答说有四个,上面还有一个十八岁的姐姐阿娜尔罕,还有两个哥哥。
当时可可还没有离开这个家庭。我看他还很年轻,就问:“可可是最小的哥哥吗?”
她确凿地说:“是。”
我又问:“可可结婚了吗?”
同样地确凿:“是。”
结果,第二天,一个妇女拖着两个孩子来家里喝茶。卡西向我介绍道:“这是我的大姐姐!”
我说:“那么你是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是吗?”
她极肯定地称是。
我又强调道:“那么妈妈一共五个孩子?只有五个孩子吗?”
她掰着指头算了一遍,再一次点头确认。
又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一个年轻一点儿的女性抱着孩子跟着丈夫来拜访。卡西再次认真地介绍:“这是第二个姐姐。”
天啦!——“那妈妈到底有几个孩子啊?”
“六个。”
后来可可回到了戈壁滩上,斯马胡力接替他来放羊。我一看,斯马胡力怎么看都比可可年轻,不像是老大。一问之下,才二十岁呢。私下飞快地计算一番:就算弟弟可可只比斯马胡力小一岁,也只有十九岁,十九岁的年纪就结婚三年,媳妇怀两次孕了?大大地不对头!于是我逮着这姑娘盘问:“你好好和我说,他们俩到底谁大啊?”
卡西反倒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当然可可大了,可可都结婚了,斯马胡力还没结婚嘛!”反倒认为我是个傻瓜。
有一次卡西想问我妈多大年纪,却又不会说汉语的“年龄”二字,为此真是煞费苦心。问之前酝酿了足足一分钟之久才慎重开口:“李娟,你知道的嘛,我的,那个,今年的十五,就是十五的那个的那个,对吗?”
我想她是在说自己今年十五岁了,于是回答:“对。”
她又说:“我的妈妈,四十八,明白吗?”
“明白。”
“那个,斯马胡力,二十,那个。对吧?”
“对。”
“好——”她一拍巴掌,“那么,那你的妈妈?也是那个的那个呢?”
我云里雾里。
她又指天画地拉七扯八解释了半天。最后我试着用哈语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妈妈有多大年纪了?”
她大喜,也用哈语飞快地说:“对对!那么她多大年纪了?”
我还没回过神来,斯马胡力和扎克拜妈妈已经笑倒在花毡上。
接下来她又想告诉我,她的外婆活到九十九岁过世。但她只会“九”这个单词,不会说“九十九”。为此她再次绞尽了脑汁,最后一塌糊涂地开了口:“我的,妈妈的妈妈嘛,九九的九九嘛,死了!”
“九九的九九?”我想了想,用哈语问她:“是‘九月九日’还是‘九十九’?”
她说是“九十九”。
我又问:“什么九十九啊?”
于是她还得告诉我那个“岁”字,又陷入了一轮艰难跋涉之中:“李娟,你知道,我,十五,那个;斯马胡力,二十,也是那个;我的妈妈嘛,四十八,你知道的那个嘛!我的妈妈的妈妈嘛,九十九的,那个——那个的那个是什么?”
我用哈语说:“你是说九十九岁吗?”
大家又笑翻一场。
尽管如此,很长一段时期内,她都坚持用鬼都扯不清的汉语和我交流。不会说的地方统统用“这个”“那个”或“哎呀”填补之。好在之前有说过,我这个人聪明嘛,又在一起生活久了,猜也猜得到她在什么情况下要说什么样的话。
于是大家都叫她“乱七八糟的卡西”。
老实说,其实卡西也有许多厉害的表达。比如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上花毡不脱鞋子,多脏啊。她用哈语回答了句什么,我没听懂。于是她又飞快地用汉语解释:“脚不香!”……
“香”这个词是前不久刚教会她的,她很喜欢使用。我们走进森林时,她会幸福地自言自语:“香啊……”
每当饭做好了揭开锅盖时,她也会大喝一声:“香!”
【城里的姑娘阿娜尔罕】
我们搬到塔门尔图的第四天,也就是我迷路那天的黄昏,卡西终于盼来了亲爱的小姐姐阿娜尔罕。
十八岁的阿娜尔罕,从天而降般突然出现在荒野中。红色的T恤,干净的皮鞋,明亮时髦的包包,笑意盈盈。我还没反应过来,正在远处旷野中骑马赶羊的卡西立刻向家跑来,一面快马加鞭,一面大声呼喊。到了近前,她跳下马就冲过来抱住阿娜尔罕,然后解下脖子上的一串玛瑙项链挂在小姐姐脖子上。这串项链是我不久前刚从自己脖子上解下送给她的,当时她喜欢得快要哭了似的。而此时也高兴得快要落泪。姐妹俩一年多没见面了。
因为阿娜尔罕穿着红色的T恤,卡西也立刻回毡房行李堆中翻出一件红T恤换上,然后两人牵着手去见爷爷。这片荒野多么适合红衣人欢乐地走过啊!看着这幕情景,我简直也想找件红衣服穿穿。
和阿娜尔罕一同来到塔门尔图的还有沉默寡言的沙阿爸爸。他一到家,没顾上休息,也没和扎克拜妈妈多说一句话,就立刻套了一匹马驾向荒野深处,接替卡西去放羊。
往年这个家庭北上夏牧场时,都是由爸爸管理羊群,长媳可可的老婆主持家务,斯马胡力和扎克拜妈妈留在乌河边的定居点管理草料地。但今年爸爸生了重病(我猜这个家庭的种种窘迫现状也与爸爸的病有关),可可媳妇也即将分娩,于是机构重组了一番。
沙阿爸爸神情平淡,穿着旧而整洁的长外套,戴一顶旧便帽。身架宽大,却非常消瘦。当他骑着马,垂着鞭子,慢慢走在大地上,去向远处的羊群时,好像只是刚刚离开自己的羊群一分钟,而不是大半年。
这次爷爷分家,算是一桩很大的家族变动。卡西说爸爸是赶来参加拖依的(可是已经结束了啊?!),而阿娜尔罕之所以迟迟不回家,原来是为了等爸爸一起出发。
我们临时的“头上打结儿的房子”非常小,只支了三个房架子。大家坐在一起喝茶时,挤得满满当当。于是都说:“斯马胡力可别回来啊。要不然晚上怎么睡觉!”斯马胡力前天到阿勒泰市看病去了,估计这两天就回家。
可到了晚上,这小子还是回来了。于是我们六个人一个挨一个挤得紧紧地睡觉。其中一个人翻身时,所有人都得一起跟着翻。
有阿娜尔罕在的这两天,卡西无论干什么都要拉上她同去,形影不离。整天呱啦呱啦说个不停,从白天说到晚上。直到吃完饭了,熄灯了,钻进被窝了,还停不下来,并且越说越兴奋。直到黑暗中妈妈呵斥道“快点儿睡觉”,才立刻噤声。但不一会儿,又有压低嗓子的声音在黑暗中蠕动:“你知不知道啊,那个……这个……”没完没了。
涉及惊人的话题时,卡西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在黑暗中惊雷般大喊:“什么!你说吉恩斯古丽的姐姐又跟他结婚了?”
妈妈便再次抗议:“睡觉!”然而过了两秒钟,妈妈也忍不住惊叹:“吉恩斯古丽不是刚和他离婚吗?”
这时,斯马胡力深沉的声音幽灵一样浮现:“她俩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何必要离这个婚,结那个婚呢?”
原来大家都没睡着,都在听。
白天卡西出去放羊,阿娜尔罕也跟着同去,兴致勃勃地帮着吆喝。
我问卡西:“为什么阿娜尔罕不和我们一起在牧场上放羊?”
卡西说:“因为阿娜尔罕不会骑马。”
话刚落音,阿娜尔罕驾马从身边疾驰而过,径直冲上不远处的沙丘。
我指着她的背影:“这个……”
卡西连忙又说:“她有时候会骑,有时候不会。老从马上掉下来。”
我心想:什么不会骑马啊,明明不愿放羊吧?
阿娜尔罕来的那天我也刚从县城回来不久,捎回家一堆东西。但由于斯马胡力不在,母女俩忙得一塌糊涂,便一直没来得及献宝。直到晚餐时,我才拆了各种包装袋给大家一一过目。除了一些蔬菜和日用品,还有三份凉皮。原本是妈妈、斯马胡力和卡西一人一份的(没想到沙阿爸爸和阿娜尔罕会来),但姐妹俩一见大喜,立即各取一份吃了起来。我有些不乐意。阿娜尔罕真不懂事,她自己就生活在城里,吃凉皮很方便的。家里人终年在荒野中流浪,吃一次外面的食物多不容易啊。
但妈妈毫不介意,看着两个女儿脑袋凑在一起吃得那么香美,很欣慰的样子,连称自己牙疼、胃疼,不能吃。沙阿爸爸是庄重严肃的人,自然也拒绝吃,而斯马胡力又不在家。于是,两人各吃完一份后,把斯马胡力那一份也分吃了。
谁知刚吃完,斯马胡力就回来了。奇怪的是,平日里这个嘴巴最馋最霸道的家伙同样也不介意。他高高兴兴地看着两个妹妹吃,不时问这问那。
后来才知,阿娜尔罕虽然在城里干活——用卡西的话说:“在房子里干活”——不用风吹雨打,但也非常辛苦。在餐厅打工,每天揉面、洗菜、洗碗,不停打扫,从早干到晚,吃住都在店里,很难出门逛一次街。一年到头,只有古尔邦节前后才给放十天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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