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小碾子像只讨厌的蝉,不停地在我耳边鼓噪:“换种活法吧,换种活法吧。”刚听他这样说,我以为他脑子里哪个零件安错了地方,没事穷寻开心,谁知他却特别认真,整日缠着我。望着他一脸对我的前途命运牵肠挂肚的焦急状,我实在于心不忍,只好无可奈何地答应他:“行啊,那就换种活法吧。”在我这样说时,我觉得自己成了圣人,完全是在为小碾子排忧解难。
我留职停薪了,可他妈小碾子却失踪了。还好,只过了几天,这家伙又出现了,一见面,他便扯着破嗓门乱嚎:“好哇,我是觉得这几天耳朵烧得慌,一回来,才知道是你他娘的在背后骂老子的娘!”
“骂你娘算轻的了,瞧瞧吧,我现在成了条死鱼冻在这里了,全他妈你小子惹的。你倒好,不晓得跟哪个小妞花去了。”
“嘿,你别造谣!”小碾子轻松自在,整张脸都快笑烂了,“实话告诉你,这几天出去贩水牛,赚了这个数。”他伸出一只巴掌,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你他妈出去挣大钱,兄弟我现在连饭都没得吃了。”
“这事儿啊,你用不着急,我早替你打算好了。”
“也让我去当牛贩子?”
“看你说的,堂堂编辑,大学中文系本科,怎么能干这档子事。”接着他凑到我耳根旁故作神秘地说,“有个国际微机开发公司,缺个搞公关的,你English又不错,正合适。况且这也合乎你‘换种活法’的精神,怎么样?他们总经理是我表哥,我已经同他谈妥了。”
我跟在小碾子屁股后面,左弯右拐,进了一条又窄又脏的胡同。胡同尽头有幢不知哪朝哪代建的破楼房,楼房门洞边挂了一块邋邋遢遢的长方形小木块,上书几个歪歪扭扭的红字。我凑近一看,正是:国际微机开发公司。
“哟嗬,就这地方啊?!”
“怎么?看着不顺眼,嫌破?”小碾子的口气充满了教训人的味道,“亏你读了一大箩筐书,知不知道,现在越旧越破的东西越值钱,老古董、文物,懂吗?”
“你别他妈瞎扯了。这么大个招牌的公司,萎缩在屁股大点个地方,也太上不得台面了吧!”
“嗨,你以为他们公司好大?加上你也才五个人。”
“啊,那……那都能叫国际开发公司?”
“唉,说你‘老外’吧,你还不舒服。现在兴这,不然能唬住人?告诉你吧,北京还有家公司,招牌更绝,中华环球银河宇宙烤红薯有限公司。”
“算了算了,你歇歇气吧,硬是吹牛不犯罪,什么都有得你说。”
我们上到二楼,摸黑过了一节通道,转过弯,小碾子推开一间房门,破鸭嗓子马上便整幢楼回荡开了:“表哥,表哥,给你找的公关来了。”
应声从另一间屋出来一个西装革履、戴镀金宽架眼镜的高个子。小碾子上前把他拖到我跟前:“来、来、来,见见,我给你找的公关。”又转头对我说:“啰,我表哥,公司总经理。”
这样我认识了“博士”,以后又相继认识了“硕士”“双学位学士”,而我因为时不时在报刊上来二句“绿色的喷嚏”一类的现代歪诗,所以他们就叫我“诗人”。
头一次见到博士,他对我说:“本来我们想找个女的,但考虑到现在公关小姐太多,还不如找个男的,用男色对付女色。嘿,你也用不着脸红。干这行,就两条,一是不要脸,二是嘴巴烂。有一点我要特别强调,生意场上绝对动不得情,什么人情、人性、同情心,统统都得忘记,特别对女人,更要拿得起放得下,玩玩可以,一定不能陷进去。”
这算是我上的第一堂公关课。随后我就严格按照博士的理论,开始了我的实践活动。我每日急急慌慌在大街上钻来拱去,拿着“国际微机开发公司副总经理兼业务部经理”的名片,这家公司进,那家研究所出,在懂行和不懂行的人面前,锤炼我那根还不足三寸长的舌头。一个多月过去,虽然也拉了几笔业务,但从公司几个人的脸色上,我看出,他们并不满意。
这日,在一个地处偏僻之地的啤酒馆,博士和我斜依在长条桌边,面前横着摆了一大堆啤酒杯。我俩除了喝酒时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外,很少说话。我感觉无聊,便对那个本算清秀可抹了满脸糊墙粉的女招待喊:“喂,小姐,你们的音乐开来听听嘛,怎么连起码的情调都不懂呢?”
大概是打搅了她的清梦,她极不满意地翻了我一眼,还撇了撇那张可爱的小嘴,于是音箱里便传来了崔健让人要死要活的嗓音:“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这他妈叫什么,明明已穷得叮当响,恐怕连内裤都没得穿,还拖着个女人干号“你这就跟我走”,跟你到哪里去?去偷,去抢啊?我愈听愈觉胸中有股无名邪火直往上蹿,一拍桌子正想发作,博士却拉住了我。
“喂喂……别闹了,喝你的啤酒吧。”
瞥见博士的脸色,我没劲再闹,嗫嚅道:“博士,我知道,你们大家对我都不大满意,来了这么久,没拉着一笔大生意,我……”
“你也别这样说,做生意嘛,就是过撞,撞着了就有,撞不着就没有。只是你不要那么死,非计算机开发的就不做,实际上这不过是个招牌,只要有钱赚,什么不能做?对了,现在有个事,看来还只得你去。我们搞了批电脑,也找到了买主,但他们要拿到了货才肯付钱,而卖方要收了钱才给货,我们急需二十万。这么大笔钱只有找银行贷款了。问题是现在国家正紧缩银根,像我们这种公司,很难拿到钱。他妈的,那个管贷款的史主任,我们连轰带炸弄了一个星期,他死不松口。眼下只剩一条路,银行直接拨贷款的是个小妞,听说是个文学青年,这就看你英俊诗人的了,只要把钱弄到手,你就立了头功……”
也许酒喝多了的缘故,博士本来很丰满的脸庞在我眼里成了块又扁又圆的柿饼,柿饼上那两片猪儿虫般的厚唇在不停嗫嚅着,我已听不见他在唠叨些什么,耳朵里灌满了崔健嘶哑的《信天游》。
“别再让崔哥们儿穷嚎了,那是陕北爷们儿饿得心慌想稀饭和玉米棒子时嚎的。还是让邓姐儿给我们叫两句好听点的吧。”我举着啤酒杯对糊墙粉女招待吼。
借《青年诗人》举办的一次舞会,我搭上了银行小妞。她生的蛮漂亮,可同她跳第一曲舞时,我就发现她脖子上有块疤,禁不住为她取了个挺不错的名字——锦(颈)上添花;同她跳二曲时,我开始与她讨论朦胧的“绿色喷嚏”;当舞会散场,我和她一起步出舞厅时,她已只知用那双梦幻般的大眼睛崇拜地望着我。
三天以后,我把二十万贷款交到了博士手里。
做成了笔大生意,公司几个人到全市最高级的香格里拉大酒店多功能旋转舞厅庆贺。一路上跟着来吃白食的小碾子臭嘴不停。
“诗人,你小子这次搞得不错啊,真有你的,二十万贷款轻轻易易就弄了出来。”
“嗨,我算什么,全是博士的主意。”
硕士阴阳怪气发言了:“哪里啊,博士他算老几,还是诗人你老兄厉害啊,又是女人,又是票子,双丰收啊。”
“对,对,玩也玩了,钱也拿了,好本事……”其他几人附和道。
我明白他们不服我这次提成太多,有意要挤对我:“哥儿几个也别多说了,总之今天晚上我包了,算我请客。
“啊,应该的,应该的。”众人鼓掌欢呼,全他妈捧老二。
我们拣了张靠近舞场的桌子坐下,小碾子屁股还没落到座位上,那张臭嘴又开始评品场子里那个妞舞姿挺好,这个妞线条不错。
“小碾子,你别再嘴臭了,你先瞧那边角落里躺着的女人。”我们都随博士的目光看过去,见在阴暗的卡坐里,拉伸睡了个女人,舞场的喧嚣对她仿佛全无作用。这时,有个男人走到她旁边,蹲下,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那女人厌恶地翻过身,脸朝着靠背,男人悻悻地站起来,离开了。
“怎么样,你不是嘴很臭吗?试试去。”
小碾子摆了摆头:“我?算了,算了,这种死猫惹不起。”
博士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又从鼻孔里喷出:“怎么样?谁去试试?只要把那女人请到场子里转上两圈,今晚我们每人给他一张四人头。”
硕士来了劲,那双贼眼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出灼灼亮光。他站起身,用手梳了梳油光鉴人的大披头,又整了整西服领,两嘴角向下一撇,对我们做了个鬼脸,然后像猛士奔赴战场一样,大踏步向角落里昏睡的女人冲了去。
不幸的是他徒劳无功地回来了,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可以想象那女人让他碰了很大个钉子。
“妈的,谁去,谁要有本事把她弄到场子里,我再加上一张‘四人头’。”硕士一脸愤然之色。
不晓得为什么,此时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我身上,似乎我是大观园里的贾宝玉,谁个女人见了都爱。不过我也不怵,既然大家都看好我,这几百块的收入,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一声不吭地在那女人面前足足站了二三分钟,我看得出她知道有人站在一旁,但她也仍旁若无人地仰躺着,高耸的胸脯随着她平稳的呼吸起伏。看她无意搭理我,便开口问道:“小姐,这地方有人坐吗?”
她没吱声,连眼睫毛也没动一下。
我又问:“小姐,这地方有人坐吗?”
“那不空着吗,你随便坐。”她的声音冰冷。
“你眼睛都没睁一下,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地方?”我的声音也极冷峻。
“噫——!”她翻身坐了起来,睁着大眼瞪了我片刻,“你指的是什么地方?”
我顺势坐在她身边:“我说的就这儿。”
她顺手从小坤包里掏出一盒绿色装More,拇指在烟盒底部弹弹,跳出一颗烟,然后将其叼在樱桃小口上,用一只高级防风打火机点燃,深吸一口,停了片刻,撅起唇,吐出一长串烟圈。这一连串动作,她做得十分潇洒,我看得有些呆了。
“你呆看什么?”她有些不满地问。
“啊,当然是看你啦。我觉得你有点忧愁,好像有什么烦恼纠缠着你,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不如意的事?”我摆出一副悲天悯人样,不过我确实感觉到她有心事。
“这……你管得着吗?”
我无所谓地说:“我倒不是要管你,我凭什么管你?我只是觉得,既然来舞场,就是为了快活快活,如果要躺着生闷气,还不如随便什么地方找张床,裹着被子好好睡。”
“哈,你倒蛮想得开?”
“当然啦,我历来就是这样。怎么样,既然说到这个份上,能赏脸跳一曲吧?”我顺水推舟,为我今晚马上就要赢得的几百元,迈出了最坚实的一步。
一曲舞下来,我把她送回角落的卡座,然后到柜台拿了两听易拉罐可口可乐。可我转回来时,她已无影无踪。
一个多月以后,博士又让我到香格里拉大酒店去,这次却不是跳舞寻女人挣钱那类好事,而是去谈一笔计算机系统的交易,临出门时,博士再三交代我:“记住,一定要把价钱抬起来百分之十,听说那边管这事儿的是个年轻女人,到时你施展施展你白马王子、风流小生的功夫,肯定能吃住她……唔,就是臭到底了,也得百分之五,要不我们没什么赚头了。”
我派头十足地闯进香格里拉大酒店业务部,很洒脱地将一张名片撂到门边一个秘书样的小姐的办公桌上,她睁着黑黑的大眼惊讶地望着我。我挺温柔地一笑,声音浸满了蜜:“小姐,我是国际微机开发公司的,同你们经理预约好了的。”
“啊,您请坐,请稍候,我这就去通知经理。”她对我嫣然一笑,不过笑得太职业化,其味道恐怕还比不上刚才我那一笑的十分之一。
我坐下,刚把烟点上,吸了没两口,小姐从侧门出来,很恭敬地对我说:“请吧,您请进,经理在等您。”
我心里暗骂:“哟嗬,派头挺大,不就他妈一个业务部经理嘛,我他妈还是个副总经理,高着一截呢!”此刻我完全忘了,我这副总经理手下可是连个毛毛兵也没有。
等我跨进经理办公室,就整个成了一呆子,木了。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错不了,经理就是那晚在舞厅里睡大觉,后来像根泥鳅似的“吱啦”一下溜的无影无踪的女人。她倒自在,满脸笑盈盈,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也从未见过我似的,又是跟我握手,又是替我倒水。我半天反应不过来,只知傻乎乎地瞅着她。
“怎么,不认识了?”她挺自得地问我。
“嘿嘿……”
“怎么样,今天还觉得我很忧伤吗?”她面含讥讽地揶揄我。
这时我已平静下来,我感觉我完全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抬起双眼装模作样打量了她一番,心里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很美,美得眩目,美得摄人心魄,但她眼角那几丝虽经过精心描画却仍不能掩饰的鱼尾纹,使我肯定,她的实际年龄比她最初给人的印象要大得多。我半玩笑半认真地回答:“你今天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啊!”
“哈……”她突然从喉咙里冒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看来你很有外交能力,怪会讨女人欢心的。
“算了,我们别再相互吹捧了,吹来吹去,结果连你的芳名还不知道。”
“呀,你也别花花心肠想打听我的名字了,我想你也看得出,我恐怕比你大得多吧,你就叫我周姐得了。”
我不想再同她兜圈子,也清楚假“风流才子”那套在她跟前起不了什么作用,于是单刀直入:“周姐,我们还是谈正事吧。你也清楚,我们是小公司,一笔生意总要有那么点赚头,你看是不是给个这个数?”我伸出一只手掌翻了翻。
“行啊,就这个数吧。”我没想到她回答得这么爽快,“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晚上你得请客。”
“那当然,你说哪里就是哪里。”有这么个大美人陪着,别说去玩,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那也是很快活的事啊。
当我和周姐出现在啤酒馆时,已是华灯初上。大街上贼亮的路灯,透过窗纱射进昏红的啤酒馆,如同给它镀了层梦幻的月色。镭射光盘里梅艳芳用广东话正低沉地唱“把我的心情整理,再提醒自己冷静面对它,从此以后不再想,独自漂荡……”曲子很美,为啤酒馆平添了几分情调。
我问周姐:“这地方太小,不会亏待你吧?”
“什么呀,就是讲个情调,现在要我找这么个地方,不容易。”周姐很柔和地一笑,与她以前的表现大不一样。这一瞬间,我感觉到她是个好女人,然而是哪种意义上的好女人呢?
我不知道。
“周姐,我一直弄不懂,你怎么那么爽快就答应了这笔生意?”
她又是极柔的一笑,同时透着几丝揶揄:“因为我感觉你还算个好男人。”
我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我也正在想你是个好女人呢!”
“是吗!”她的声音里满含着兴奋,但转瞬我听到几声微弱的唏嘘,光线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肯定她在哭。
“周姐,周姐……”我有些胆怯地低声叫道。
她抬起头,摇了摇,鼻子使劲抽了两下,又摸出手帕在脸上轻轻擦了擦,才对我说:“你别笑话,实际上我好多年没流过泪了。告诉你吧,我今天上午才离了婚。”
“嗯——!?”我吃了一大惊。
“其实也没什么,现在离婚挺普遍,就像甲肝,成了种流行病。只是今天上午走出法院,我突然觉得很孤独,什么也没有了,丈夫、孩子、爱,全没了。我才急急慌慌跑去上班,想用公事来摆脱这一切,要不今天你也见不着我……还记得那晚吗?你来请我跳舞,那时正是闹得最凶的时候。那天我们大吵了一场,他骂我是婊子,还给了我一耳光,我跑了出来,想到舞厅里散散心,但一见那场面,心里就憋闷得慌,想躺在座位上,谁知也不轻松,尽是你这样的人来打搅。”
我自嘲地笑笑。
这日我回到家,家里上演了一台三堂会审的好戏。老头子、老母亲和哥老倌,严肃得如同刚到医院做了笑神经切除手术。见他们那样,我就想溜,哪知老母亲今天做了彻彻底底的“叛徒”,她死死挡在门口,断了我的后路。
“哟嗬,我又招谁惹谁了?”我无所谓地笑笑,从兜里掏出烟,土豪劣绅施舍食物般,随意丢了根给老头子。
老头子瞅了一眼掉在腿上的烟,头便愤然转开,一脸不屑的味道。我知道老母亲对他抽烟管得紧,每天定量三根,他馋烟馋得不行,现在竟然能做到这个份上,可见已愤怒到极点。
“你自己说,你最近都在外面胡搞了些什么?”老头子嗓子陡然提高了问。
“胡搞?我从来不胡搞。”
“你、你……小子……不老实!”
“你呀,找什么不好,偏去找那么个女人?离过婚,年岁又大,唉……”老母亲从后面拉住我的手臂,带着哭腔说。
“我说什么,原来这呀!”我转头盯住哥老倌,“你简直成了顺风耳,消息快得很啊。”
哥老倌却很沉着,用公安人员同犯人谈话的口气对我说:“你别管消息快不快,你说,到底有没有这事儿?”
“怎么?审问啊?”我一听他的语气,也来了火,“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有这么回事,又怎么样?”
“你还嘴臭!”老头子猛然跳起来,扑向我,幸好被老母亲及时抱住。
哥老倌扭过身,对老头子摇摇手:“爸,您别急,您坐下,消消火。”
老头子仿若一只没抢着食的恶狼,悻悻然坐下。
哥老倌目视着我很诚恳地说:“今天我作为当哥的给你说几句,你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就算了,反正感情上的事也勉强不了,但我希望你能安安静静听完。”
他挺真诚的样子,我也没什么好说,仅仅毫无内容地笑了笑。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惯我同市委书记女儿的关系,其实就我的本意来说我也不愿意,难道我吃错了药?非去找那么个丑女子?可是谁让我们都处在这么个现实世界中,梦中的乌托邦是不存在的,而现实又告诉我们姻亲关系比其他任何关系都管用。你找这么个女人,图什么?我看你仅仅是为了情欲的需求!”
我当即一愣,但立即否认道:“不,不是。”
“不是,是什么?你就是图个情欲的满足。你扪心自问,你真的会同她结婚?你的目的太低下。实际上只要你愿意,在任何别的女人身上都能得到同样的满足。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找那么个女人呢?我劝你还是及时刹车,转向吧。”
我心里很迷茫,也许我真如哥老倌说的,周姐不过是我发泄无聊、烦恼的对象,最终除了她的身体,我什么也没得到。
以后几个星期,我与周姐的关系很不显眼地由如胶似漆变成了时冷时热,虽然有时我也住在她那里,但毕竟有了无名的隔阂,两人的关系仿佛鸡肋一般,食之已无味,弃了又可惜。她也感觉出了我的冷漠,经常独自呆坐着,一对梦幻般的眸子似怨非怨地盯着我,使我很过意不去。
我和周姐的事,博士已像念佛经一样念叨了好多次。这不,他又唠叨开了:“你刚来我们公司时,我就对你说过,对女人,不能陷进去,一陷进去,你就完了。你看看嘛,一两个月了,你就没正儿八经谈过一笔生意。我说老兄,该悬崖勒马了。”
我茫然无知地间:“怎么勒?”
“这也要我教?找别的女人呀。要知道,世界上的鲜花各有各的香味,你不要抱着一枝土红苕花、狗尾巴花,就把它当成了玫瑰、牡丹、郁金香。这样吧,今天晚上花园餐厅,我找几个人,想法洗洗你的脑子。”
当晚,我和小碾子先到餐厅寻了座。过了会儿,博士带着三个小妞来了。在我起身给她们让座时,突然有个小妞叫了起来:“嘿,这不是诗人吗!”
我惊异地望着她,弄不清她是谁。
“硬是贵人多忘事,连我都不认识了?”
我盯着她的脸,脑子不停地在记忆的屏幕上扫描,终于从那藏在厚实的化妆品下的眉宇间寻觅到了几丝往日的痕迹,原来是我中学的同学小面包。小面包是我吻过的第一个女人,按常见的说法,我生命中最纯洁的初恋的吻,就是献给了小面包。记得那次我笨拙地吻了她后,她还嘤嘤地洒下了几滴既委屈又兴奋的泪。可现在你瞧她,一会儿靠在博士身上喃喃低语,一会儿又同小碾子嘻哈打笑。整个晚上,我都呆坐着,很少说话,我简直糊涂了,我实在搞不清男人和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后来,博士把我们带到他在饭店包的一间房子里。房里只有两张床,小碾子搂着一个小妞占了一张床,博士让我和另一个女人睡了另一张床,他和小面包躺在两张床之间的地毯上,此时,我终于认识到了,我和周姐之间也不过就那么回事儿,什么爱啊恋啊,又何必那么当真!
当我对周姐说:“我们断了吧。”我本以为她会眼泪汪汪,痛苦万状,谁知却大出我意料,她无所谓地摔摔满头烫成麦穗似的青丝,很轻松地说:“既然你觉得该断,那就断了吧!”不知怎么的,见她仿若无事的模样,我就像大冬天吃了粒酸葡萄,既酸且冷,很不是滋味。
之后,我心无旁骛,一心扑在公司的业务上,生意也比头几个星期大有起色。博士看在眼里,高兴得什么似的,有事没事就拍着我的肩膀夸奖:“诗人,干得不错,就这样干,哥几个忘不了你。”
我自然谦虚道:“应该的,应该的。”
“嘿,只要听我的,绝对错不了。”他大咧咧地说。
这天,我正准备出门,博士在过道里拦住我,把我拖回办公室,强按进破藤椅里,愣了片刻,像在心里再次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很郑重地说:“这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莫名其妙地问:“什么事?”
“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他再次郑重地叮嘱我。
我没开腔,只是严肃地点了点头。
“还记得银行那个史主任吧?他最近提了副行长。前两天找到我,说他们银行要实行电脑化,打算从我们这里购买电脑,当然这是送了砣肥肉给我们。但他同时提了个条件,让我们设计一套程序。”说到这里,博士骤然打住,双目紧抓住我,仿佛两柱强光,想洞穿我的心灵。停了好一阵,他才把手上的烟蒂狠狠摔在地上,很急迫地说,“这套程序技术上的问题倒不难,但有一点,这可是要命的。”
我心里虽然大吃一惊,表面上却无动于衷,这也算是几个月瞎折腾的一大收获吧。
博士见我没表示,也松了一大口气,语调轻松多了:“姓史的这套程序,要求把每个户头上利息的小数点后面的钱全划到一个挂在他的名下的新户头上,也就是说这笔钱全归了他。你想想,一个银行有多少户头?这笔钱又有多少?可这小子心太黑、太贪,他只答应同我们三七分成,他拿七,我们拿三。我当然不同意,咬定对半分,大家都是搭上了命的,凭哪点儿他就该多拿?唉……,结果谈崩了。”
“那你要我干什么?”我冷冷地问。
“你再去同他谈,这生意一定要做,但分成一定得五五开,半分也不能少。”博士说得非常坚决,就像一个将军在发布最后进攻的命令。
“我不干。”我的声音很低沉,但同样坚决。
博士仿佛没听清我的话,扯着嗓子问:“什么?你说什么?”
“我不干!!”我暴吼一声,猛然回头冲出了门,丢下博士一人,傻愣愣地盯着我愤怒的背影。
我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看着来去匆匆的人流车流,看着不时变换的红绿灯,我感觉嗓子眼发痒,像有什么东西抓挠。我还能做什么呢?换了这么几个月的活法,我总算认识到,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活法,快乐有快乐的活法,烦恼有烦恼的活法……又何必自找麻烦换来换去呢?
我唯有庆幸当初我只是停薪留职,还有后路可走。
原载《山花》1990年第1期
点评
1980年代中后期,伴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步深入,社会出现了大规模的“下海潮”,一大批官员投身商界,到商海中去开辟新的人生和事业。
小说故事的主角不是官员,而是一名文学编辑。其实文学编辑下海比官员下海更具对比性和参照性,因为这两个行当距离更远、差异更大。小说中,“我”从一名文学编辑摇身一变成了国际微机开发公司的副总经理兼业务经理,尽管整个公司只有寥寥几人,尽管“我”这个经理只是个光杆司令,但“我”确确实实换了种活法,不仅工作内容大变,工作方式、心理状态也得跟着大变。“我”穿梭在大街小巷,尽量多拉一些业务,增加公司效益。然而,仅仅通过动嘴皮子效果并不明显。公司领导“博士”不停开导我,让我终于谈妥了几笔大生意,然而这几次成功的经验都是用非常规的方式换来的,“我”虽然是个男人,可也是实实在在地出卖了几次自己的“色相”。这种非常规的方式不仅让“我”不习惯,在实际的操作过程中也违背了商场不能动“情”的潜规则,在看清了这个行当的真面目之后,我换回了自己的活法。很显然,“我”这个文学编辑不太适应这个风高浪急的陌生圈子,这个无底线、无道德的圈子,“我”的水土不服代表了汹涌而来的下海潮中的一些不协调音符,是那些赞美的歌声遮盖住的不同声音。
小说表达出对社会现实的反思,具有非常强烈的现实意义。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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