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胡同的名称,细琢磨都挺有意思。据说从元代起就有文人学者专门对北京胡同名称的来源进行了考证,为此还写了书。
我家所住的那条胡同实在太小了,小得整条胡同只有三个门牌,三个门牌后面紧巴巴的住着八户人家。
这条胡同叫葫芦把儿,名符其实,口小肚大带个弯,像个大逗号似的趴在南城外,不知多少年了。
也来人带着皮尺量过,也来人带着仪器测过,又都没落下准信儿。次数多了,人心也就疲了。就又一次自我宽慰地夸起厂房的优点和葫芦把儿的好风水来。
由于胡同口有块“此巷不通行”的牌子,又由于三个门牌号码后面的院子都被各种各样的小棚小屋塞得满满当当,那个葫芦肚实际上就成了我们八户人家的院子。这葫芦肚正中长着一棵根深叶茂的老槐树,据说好风水全应在这棵大树上了,所以附近的人们又称这儿为“槐树院”。
我们槐树院,几年前还是人才济济,大有爆满之势,葫芦肚里总是沸沸扬扬,人声不断,可近几年,嫁出去的姑娘、娶媳妇的小伙儿,全都是心甘情愿地扔下葫芦把儿的好风水,兴高采烈地走了。有的虽然也是去住丈母娘或婆婆家的小棚屋,他们也依然心甘情愿和兴高采烈。葫芦把儿太偏僻太闭塞了,槐树院里的天地太窄太小。
于是,我们这批半大小子,就按照自然淘汰的法则,接替了哥姐们的班,取得了和老辈人一起侃山吹牛的资格。
在我们这帮哥们儿里,最能侃的是三毛。这小子和菜站退休的老李一起练了两年个体,赚了几个钱,便不知天高地厚了,说出话来口气大得能吓人一个跟头,走路都是翻脯乍翅的牛二像儿。合伙人老李骂他不仗义,指天指地说不再和他共事。槐树院里的头面人物赵科长,对三毛更是不屑一顾,横竖看不上眼。
三毛跟我是铁哥们儿,铁哥们儿之间当然无话不谈。谈得最多的当然又是我们这些毛头小伙儿最感兴趣最来劲的话题。
我倾诉我的苦恼,三毛帮我出坏主意。
“要不然我化装去截她一次,你见义勇为地冲出来揍我一顿,不就和她递上话了。”
这纯粹是从电视剧里学来的馊主意,连小学生都能识破的把戏,我当然不会犯傻去这样干。但我对三毛的一片赤胆忠心还是感激不尽,不知怎么报答才好。于是便连请了他三杯啤酒,还请了一天假帮他苫那间漏雨的地震棚,他从1976年地震住进去就没有搬出来。
我千方百计,我不懈努力。我们议论了一年多的那个小妞儿,终于和我一起在——个春风吹拂的晚上,走进了天坛公园。
那天晚上,我抬头望了好几次星星,渴望能够得到一点启示,能在这历史性的时刻里,讲出几句富有诗意的语言来。可那些星星光他妈的冲我挤眼,和我——样就会傻乎乎地笑,——点也不懂什么是幽默,我只好又是——通指天指地的发誓许愿。
真丢尽了咱男爷们的脸了,现在想起来还脸红呢。可当时还真起了作用,她和我从明晃晃的灯光下又移进了阴影深处,并让我握住了她软绵绵的小手。去他妈的星星!
如果我胆大,那天晚上就能吻她。
两天后,当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和三毛那小子一起走进了天坛公园,我差点要去自杀。
“你是男子汉么?”我自问。对这个问题。无论何时何地我的回答都是肯定的。于是我便冲进了公园,摆脱开那令人尴尬的跟踪盯梢的处境,毫不犹豫地又向深印在我心中的那片阴影里冲去。
途中,我把手表摘下来放进了衣袋,免得待会儿干起来,报废了我这刚花出去不久的八十五元外汇券。
“哥们儿。”阴暗处果然有人招呼我,“别乱闯禁区哩!”
谁的禁区?你小子敢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土上对一个中国公民划出什么“禁区”?我狂怒。我更加勇敢。气昂昂使我变得雄赳赳。
“说你哪!没听见怎么着?”阴影深处,倏地腾起一座黑漆漆的塔来,粗哑的雄性音调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威胁,我骤然清醒了许多。
他比我高半头,我比他矮半截。既然不是三毛,且先不充什么好汉。我道歉,后退,那塔气哼哼地消失。
明亮的灯光,使眼前的一切又辉煌起来,让天上的星星也暗淡无光。
一口气喝了两瓶小贩的高价汽水,还是压不下心头的恶气。那夜我好难受,一闭眼就能看到三毛吻她时的那副馋样子,踮着脚去够穿着高跟鞋的她……
千不怪万不怪,就怪住在三毛家里的那个瘦小老头。说起来,三毛他真没有资格成为我的情敌。他不学无术又没个正经差事,穿上高跟皮鞋还不足一米七十,哪方面能跟我比?可就那么一个又黑又瘦的小老头,就使三毛一夜间变得无限完美起来。
半个月前他拎着个大提包走进葫芦把儿的时候,槐树院里的人们还以为又钻进个卖不锈钢菜刀的外地贩子呢,那身西装一直也没有看出地道。鼻梁不如老李的高,脸比我还黑许多,举动也不如赵科长正派。那时谁也不知道他是三毛的舅舅,户籍民警也没向人们证明他就是报纸上常提的美籍华人。
“您找准?”赵科长在槐树院里是个有身份的人物,有点什么大事小情,当然是他先披挂上阵。赵科长虽然是满脸的狐疑,但仍不失身份地用了敬语“您”字。
“请问,王海家还住在这么?”干瘦矮小的老头在大腹便便的赵科长面前自惭形秽,声音有些颤巍巍的。
“王海?”在葫芦把儿已住了两辈子的老李,虽然刚刚入夏,便光起了膀子,暴露着够去美院当模特的肌肉凑了上来.“是不是三毛他姥爷?”
“谁是三毛他姥爷?”
“三毛他姥爷就是三毛他姥爷。”
这一问一答,使围观的孩子们哄笑起来。
笑声也没能使赵科长丝毫放松警惕。他在物资回收公司里的某个部门(据说是很重要很关键的部门)工作,经常要问讯那些来路不明的货主,所以颇具这方面的经验。王海是三毛的姥爷?三毛他姥爷就是王海,天经地义,这在槐树院里是妇孺皆知的事情。既然连这都不知道,来人当然可疑。
他轻轻但严肃地咳了一声,镇住了那些不知深浅的笑声。待一切安静下来,他又问道:“从哪来的?”敬语省去了,一副办公腔调。
“美国。”
如一声炸雷,惊得赵科长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邮筒似的竖在那里,一肚子话却半句也道不出来了。
围观的人们吃惊。老槐树沙沙作响。
老李到底是个卖菜的出身,掂量不出“美国”这两个字的分量,只有他泄了气似的说了声:“那儿好远哟……”。如果这个瘦老头真是个盲流什么的,在他的心目中无疑要比“美国”刺激得多。
“坐飞机来的?”这回轮到赵科长的声音打战了。
“乘波音公司的太平洋航班,下飞机就奔这来了。”瘦小老头不似刚才那么急切激动,声调平稳,对答如流。
“您辛苦,我这儿给您道歉了。”赵科长加倍恢复了他刚才省去的敬语。
瘦老头没见到赵科长态度的急转弯,两眼正直盯着光膀子老李在看。
老李被他看得发毛,不知所措地扭动着身子,嘿嘿傻笑起来。
“你——你是栓子?”瘦小老头突然喊出了老李的小名,孩子们又哄笑起来。
老李已不再扭动,两眼也直了起来,不一会儿便双眼放光,粗声大气地喊了起来:“锁柱!锁柱!”
瘦老头的泪刷地流了下来。
“家里只剩下二菊了。俩老的早就过去了。二菊她命苦,男人也死得早,她一人拉扯着仨孩子不易呀,大毛二毛是闺女,都嫁出去了,跟前还有个小子叫三毛……”
“哥——!”
还没容老李的话说完,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骤然响起,三毛他妈分开众人扑了进来。
两人抱头大哭。
“老人们临死都念叨着你……”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晚了,晚了,除了这棵老槐树,还有几个人认识你?”
两人呜咽起来。
连摔断了腿都没吭过一声的老李,也跟着在旁边抹起了眼泪,更甭提那些大妈大嫂们了。
赵科长从地上拎起了那个已无人顾及的大提包,然后也掏出了手帕来拍着眼角。那提包的分量还真不轻。
一个美国舅舅,使三毛在中国风光起来,甚至有资格成为我的情敌,而且在四十八小时之内轻而易举地把我击败。
我恨那个瘦小老头!
透过窗户望到的老槐树冠,已经更模糊了,天就要黑了。
在家里躺了两天的我,只想变成一颗地雷,和这个不幸的世界一同爆炸。
我弄不清我是真病了还是没病,我只想一个人躺着,可地球依旧旋转。
我的心,经过我反复的自我引爆之后,疲惫了,疲惫得和妈妈都不愿说话。
整整两天,我没在老槐树下露过面了,可我知道,那里已经成了三毛中心,老李的大嗓门不时地向我报告着最新消息。因此,我也知道了那个瘦小老头三毛的舅舅明天就要走了。
老槐树冠已经和夜幕融为一体,只能感觉出它的存在,人声杳然,入夜了。
出去过过风,顺便撒泡尿,泡来的病假到期了,明天还要起早上班。今晚上我不准备再继续痛苦了。
老槐树只剩那盏昏黄的路灯做伴,孤独冷清。我伴着我的身影,冷清孤独。我想偷懒不去公共厕所,直奔老槐树根而去,准备向人们常爱倚着的树干来个点射,发泄我对常聚在这里的人们的愤慨,尤其是对三毛的愤慨。
一个身影伏在树干上抽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我紧张起来,体内的那些液体子弹,已经失去射击的欲望。我退缩到墙根,把自己隐藏起来。
“四十年了,就你没显老啊。”那人抽泣着说,“我被抓兵走的那年,你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怎么不老呢?!上次我走了,回来没见着爹娘;这次我又要走了,谁知还见得到你不?我老啦!我老啦!”他捶打着树干,灯光中转过一张老泪纵横的脸来。
是三毛的舅舅。
此时我不再恨他,只恨三毛了。
冤家总得要碰头。在葫芦把儿窄窄的拐弯处,我和三毛走了个碰脸。
他还是那副二流子样,留着双鬓短秃后发盖脖的那种发型,走路夹着屁股一颠一颠的,像个二尾子,像个同性恋者。
三毛的兴致很好,可能是在她身上占着大便宜了,连脸上的青春痘都红红鼓鼓的精神焕发。
“哈啰!”他右手抬至额前,两个手指潇洒地向前一挥,挥到他正前方一尺左右的地方,一个瞬间的停顿,倾身、踮脚、礼毕。这小子在学里根。
我没理他,实在是不想理他。
“哥们儿,怎么坛子胡同闷三爷,不露面了?”
我还是没理他。实在是想揍他。
“得了,得了。咱多年的铁哥们儿了,还能为那点小事儿掰了?”
小事儿?霸朋友妻,乃属十恶不赦之罪,我委屈得差点掉下泪来。
“咱哥们儿认栽了还不行?你就开开面,就坡下驴吧。”三毛的赖劲儿,也算是他的一绝。
我按照一本杂志上介绍的“现代最新镇静法”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去想“最能使你愉快的事情”,杂志上就这样说的。然而,最能使我愉快的事情,恰恰就是使我最伤心的事情,回家我就得把那本杂志撕了。
三毛大概早有准备,在我面前不断地变幻出各种笑容来,最后又掏出了现代和解用品——香烟。
万宝路。
我提醒自己应当注意民族气节。可这烟到底比我兜里揣的香山要长一大截呢。
“得啦!你就别拿劲儿了。”那烟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一个跟斗栽进了我的手中。
“燃着,燃着。”他现在遣词造句也变了味儿。“啪”的一声,一只据说是靠人体内的生物电感应点火的打火机,紧跟着也金光灿灿地启动了。
我只好凑上前去,半是出于礼貌,半是想仔细看看那只打火机。
我爸是个退休工人,虽没什么文化,但颇具中国古代“士”的美德,耐得寂寞,也敢于孤独。他见我每天晚上一放下饭碗就往三毛家跑,没过几天终于扯着嗓门吼了起来:“你在家看看电视,再不就看点子书有多好,放着宽屋子大炕不待,非去钻那油毡棚子?你小子别他妈的心里瞎扑腾,就凭咱这家门,你还想漂洋过海?”
难道我就真心乐意去听三毛的胡吹?真心乐意去钻他那湿乎乎的棚子?这小子还是我的情敌。
自从拐弯抹角地和我爸我妈盘过家谱之后,我知道了我家无论父系还是母系,祖宗八代除了务农者之外,甚至没一个人见到过大海。于是,我便死心塌地地向自己承认了初恋的失败,也自愧比不上人家三毛。虽然还有那么点不服气,虽然还有那么一丝自尊哽在心里。
说起来,半个月以前的近二十年里,在葫芦把儿我跟三毛平起平坐,一字并肩王。
我们从小学同班一直到高中毕业,又都不是念大学的材料,我接我爸的班当了工人,他爸死得早无班可接,着实羡慕了我一阵子,最后只得在老李的带领下干上了个体。
没卖半年的菜,他就嫌弃起领他进门的师傅老李腿拐不利落,把人家给甩了。自个独挑卖了一夏天的西瓜,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花哨起来,成天被一帮狐朋狗友们跟着,凑到一块吃喝吹牛,总说要发大财,总也发不了大财,小本买卖却说什么也不愿再做了。老李站在槐树院里骂过,他妈站在槐树院里哭过,却都无济于事,也只得随他去了。只半年的光景,财尽楼空,三毛的那些带着硕大头盔的骑士朋友们,一个都不露面了,小巷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三毛便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百无聊赖地站在老槐树下抽烟……
那时节,他常常钻到我的小屋里来,也为发发牢骚打发光阴,也为蹭几根我的处理香山。
我那间小屋,虽然只有八平方米,虽然不是正房是耳房,虽然和三毛的棚子一样漏雨,但是这房子是每月要向银行交房租的,也就是说将来搬迁是要算正式居住面积的,也就是说将来或许就是一居室的单元楼房。
我哪点不比他三毛强?
可我没有个美国舅舅。甚至连个香港叔叔都没有。
我爸还在唠唠叨叨,让我吃的凉拌面都是从气嗓咽下去的,挤出了一股无名火,又不敢发作,只好大口地咬黄瓜撒气。
只两口,手里就剩个黄瓜把儿了。现在的黄瓜比过去贵多了,我这个吃法,我妈见了一定心疼。
我刚出家门,就撞见了那个毫不犹豫地把我给甩了的小妞。虽然我也知道她也常钻三毛的地震棚,可一次都没碰见过,他们有意地躲着和我双双照面。这是三毛的一片苦心,我也就眼不见,心不烦,只去想那个妞身上的坏处,进行自我精神安慰了。
她的屁股太大,穿上牛仔裤一点也没有现代女性的线条,还偏爱穿牛仔裤,好摆动她的屁股向人卖弄风骚。她还学什么天体派,衬衣里面不戴乳罩,故意让那两个肥大的奶子在走路时颤巍巍地抖动,还像人家外国人那样不系衬衣上面的两个扣子。她的脸太长啦,她的嘴太大啦,等等,等等。全然忘记了她的这些缺点都曾经那么强烈地吸引过我。
“你……”
她脸红了红,随即恢复了正常。
“我怎么啦?”
对没有好印象的人,我不会装出好态度来。心底那个男子汉的自我形象又要复活。修养没到家。
她还是描眉画眼的老样子,手指上戴着十块钱能买俩的亚金戒指。可她今天没穿牛仔裤,这让我的怒气还平息了些。·
“她穿这种花格裙子还挺好看的,那腰……”我不敢想下去了,同时暗骂自己没出息。
只能转移视线。
“怎么着?又想当博士了?”我见她手里拿着两本包了书皮的旧书,随口问道。
视线又转移到她的胸部。不是天体,白衬衣后面显露出两条威严的背带,警告我收敛放荡的目光。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了身子。“这是给三毛借的参考书。”她显然是在转移我的兴趣所在,“跑东跑西的跑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从我叔叔那借来的,这是他去美国留学时用过的书。”
差点把我给气乐了。她爸爸是蹬平板三轮的,虽然家里有几个钱,但还没富裕到送个什么“叔叔”出国去留学。过去可从没听说过这码子事,要有,她早就跟找这儿显摆了。
“你叔叔留学用的,他三毛也看不懂呀。”我没好气地说,三毛是这条胡同里著名的不学无术者。
“是参考书,让三毛先看看,然后考考‘托福’。先过了语言关,以后到了美国各方面都方便点。”
红嘴白牙,她可真敢说话,把我的鼻子都气歪了。更让我生气的是她那种妻子的口吻,不得不让我猜想她和三毛一定有过那事了。
但愿三毛能考上个“托福”。
这几日,那遥远的美国近得就在我们葫芦把儿居民的嘴皮子底下,天涯若比邻。
三毛的嘴上总挂着他舅舅,他舅舅的身后有个富得流油的美国,美国到处都是大把大把的印着各种人头的绿色钞票。这钞票好像就装在三毛兜里,随时会慷慨地发给大家。
“我舅舅说,他要在夏威夷海滩买一块地皮,准备建一座中型的旅馆。”前两天,三毛发布了最新消息。
卖菜的老李向他念中学的外孙借来了地理课本。赵处长也不甘落后,不但买了世界地图册,还买了一本最新版本的《美国国情问答》,刚翻了两页就连呼上当,原来那书是介绍美国对外政策的,看不懂,只好不断地读晚报上连载的《美国万花筒》。
夏威夷到底在诸位面前明朗起来。
于是,槐树院里便出现了阳光、椰树、蓝天、白浪,比基尼游泳装和硬纤维冲浪板……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先是赵科长和我,然后是老李和我,然后老李又和赵科长,赵科长又和老李及我及诸多人等,展开了一场多点交叉的辩论大混战,辩论中心是那筹建中的旅馆。
赵科长在槐树院是个有身份的人,过去不肯屈尊和三毛之流为伍,现在却成天围着三毛转,还主动从回收公司为三毛买回来一只破旧的皮箱,并亲自动手修理,准备三毛出国时送给他。
老李也不再骂三毛不仗义了,这几日尽夸他做买卖机灵,是块生意场上的材料。有空就拐着腿去钻三毛家的地震棚,还扯着嗓子叫三毛他妈“大妹子”。
谁也弄不明白美国的中型旅馆到底该是什么样子。
老李说大概就像胡同口的那家悦来旅社,四个人一间,还有洗澡和吃饭的地方,光置办那点家具家什就得个万八千的。
“平地抠饼那钱可得花海喽!”最后的那个感叹号里充满着老李本人的崇敬与羡慕。赵科长却说老李太土,没见过大世面。去年他去广州开会,住的地方听人说就是一家中型旅馆,庭院式的,花木葱茏,两人一间房,地毯、沙发、软床、彩电都有。
“当然,够级别才能住进去呢,”赵科长最后强调了住那旅馆的先决条件。
老李瞪了他一眼,又把大蒲扇在光着的后脊梁上拍得山响,嘴都快撇到耳根子上了。
我说中型不是指设备的好坏,而是指规模的大小,请他们二位罢战讲和。
老李不服气。说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面多;赵科长也不服气,说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多。
于是又请三毛做权威性的结论,他现在不但是我们葫芦把儿研究美国的权威,简直都快成了金銮殿里的皇上,金口玉言,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这你们就不懂了。在美国大旅馆叫“猴头(‘饭店’的英语谐音)”,这“猴头”的好坏用五角星来区分,一颗星的叫“一级猴头”,两颗星的叫“二级猴头”……还有一种小旅店叫“因(‘小旅馆’的英语谐音)”。我舅舅就是要开比“猴头”低点儿,比“因”又强得多的旅馆,咱们就称它为“咪迪(‘中间’的英语谐音)”吧。这“咪迪”既要有“瑞斯特绕英(‘餐馆’的英语谐音)”的性质,也有“拉恩吃入姆(‘快餐店’的英语谐音)”的设备,总之一切都很OK。你们懂了么?”
关于“咪迪”,谁也没弄懂!
可赵科长服气,对我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李也服气,冲我嚷干了的海眼比井深。我不服气,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老槐树的叶尖,已染上一圈淡淡的金黄,夜晚的风已经变得有些凉了。
然而愧树院居民们的“美国热”却还——直也未凉下来。
连那小妞都——点也不避忌我了,成天跟三毛泡在——块儿,有时就睡在三毛他妈的屋里。
“请你帮个忙可以吗?”那小妞竟胆大包天地闯进我的房里来了。
我爸我妈小心翼翼地在门外探头探脑,显出了一种小家子气。
我大怒,“怦”地把门关上了。
“三毛说求你帮忙写个信封,往美国寄的,他那笔洋文写得太差。”
三毛还有点自知之明,从未在我面前吹过要考“托福”什么的。
“他干吗自己不来?”我端着架子,“好大的谱儿呀。”
“不是的,他舅舅说可以资助他去美国留学,可他那点墨水,连个重点高中都没考上,自个儿先打了退堂鼓。说什么也不肯应下来。”
老天爷!幸亏他三毛没答应,如果去美国留学的都是他那种材料,能把美国教授气得去教幼儿园的孩子。
“这不是,我打听了,听说三毛他舅舅在那边还没有结婚,按美国移民局的规定可以办个继承遗产的手续在美国,我就帮他写了这封信去和他舅舅商量商量。”
好家伙!喝汤的比吃肉的还急。看来,美国对她的吸引力大于三毛。
我爸我妈从门口又移到窗口探头探脑往里瞧,生怕我干出什么不体面的勾当来。我真想冲着他们大喊一句:我还没那份福气!
晚上,我把那个照葫芦画瓢写好的信封给三毛送去。
地震棚里,依旧是烟气腾腾高朋满座。今晚上的气氛和往日不同,诸位芳邻都闷声无浯地坐着,赵科长的脚下戳着一只修好了的上过油的皮箱。隔壁三毛他妈屋里的那台黑白电视机,被耳聋的老太太拧得声响极大——
居住楼房多欢喜,喜中有忧多着急……
卖菜的老李,缺乏小布尔乔亚的情愫,耐不得这种感伤的沉闷,无端地嗽起喉咙来。
请用管道疏通机。
我笑了起来,但无人应和,便戛然止住。
“咳——!”赵科长长叹一声,从放在桌上的烟盒里又抽出一颗万宝路点燃。“等三毛到了美国安顿下来,咱槐树院的街坊邻居们,就算有了个美国朋友了。脸上是光彩了。可再要聚到一块像今天这么聊聊,不易喽!”他不胜感慨唏嘘,见响地吸了一口万宝路。
老李也紧步赵科长后尘,麻利地点上了一颗万宝路。
“咱们见三毛不易,可三毛总得见他妈呀,想他了就给他写信,和我大妹子就伴一起去看看他不就得了。”
“到时候,我可以给你们发邀请书。”三毛近来“外事”活动不少,听说话就不外行。
“以什么名义呢?”赵科长到底见过世面。
“就算是民间友好往来。”三毛的回答也颇有见地。
“对!胡同代表团。我大妹子就是团长。我可得最先一批就去,咱爷俩一块儿练摊的时候,可是一直没亏待过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三毛现在最不愿意提起的,就是那段历史了,“嘿!到时候三毛开着他的小汽车到飞机场去接我们,说不定能上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呢。”老李兴奋了,看来他那条半月板移位的拐腿,丝毫不影响他的美国之行。
三毛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把抓起了放在桌上的万宝路烟盒,立着攥在了手心里,又狠狠地向墙角扔去。
人们肃然起敬。三毛在大家心目中的位置,由此更上一层楼。
我看得清楚,那烟盒里明明还有着几支烟。
秋意渐浓。
三毛的美国之行至今还未见到一丝动静,但葫芦把儿内的各项准备工作仍在热烈地进行着。
我跟三毛不论怎么说也是老朋友了,虽然现在的交情比起过去来淡些,可做事总还要顾点面子。
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赵科长把皮箱已经留在三毛那了,连老李也四处去求过去的老关系从副食店里成条地买出云烟来送给三毛抽,他舅舅带来的那两条万宝路早就抽光了。
我怎能落在他们后面?
我想了又想,想买一件既实惠又拿得出手的礼物送给三毛。纪念币?工艺品?国画?蜡染印花布?泥脸谱?剪纸?
……
我想了一大串,又否定了——大串,最后决定花二十元钱给他买一盒仿制的古币,最后又决定和这盒古币一起送他一段感人肺腑最好能够催人泪下、一辈子铭记在心的临别赠语。
这几句话又让我想了又想。
我想,到时候拉住他的手使劲拍他的肩头……
不对!这是人家外国老朋友见面时的表示。
那我就紧紧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最好抬头时能让他看到我泪流满面。
另外,我还要对他说,让他放心地去吧,他妈妈由我来像亲娘一样照顾,请他放心。
再要说的就是,你放心走吧,你的女朋友由我来接管(这个词似乎不太合适),并由我来监督她的忠诚和贞操,保证让你的名誉不受到玷污。
又错了!在我和他之间这是个极为敏感的问题,还是不提为妙。
不过一切都还要等,等到去了飞机场,至少得在葫芦把儿胡同的胡同口,这一切才能给他。
这天,气温不合季节地热得邪乎。老李依旧光了脊梁。赵科长不失身份又贪图享乐地穿了——件破旧的背心,除了两根背带稍稍整齐地挂在他耳间多肉的肩膀上之外,前胸后背布满了肥皂泡似的大大小小的孔洞,还不如女人的乳罩遮住的身体多呢。
两人在老槐树下一东一西地坐着,一个咒着秋老虎,一个大骂秋傻子。一递一搭地说着闲话,若即若离就如两人平时的关系。
突然!
赵科长的眼睛瞪起来了。
老李的眼睛也瞪起来了。
胡同口进来了几个嘻嘻哈哈的男女,一看就是真正的洋人,个个都被长城的雄壮和颐和园的骄阳弄得红头涨脸的。
赵科长反应快,拖鞋都没顾上穿,离弦箭似的奔向了三毛家。
“三毛,三毛,海外来人啦!”兴奋得嗓音都有点变了。
老李的腿不好,报耳神自然做不得,连忙站起身来,冲着那几位先生女士不住声地喊“OK”。他为将来访问美国,向他念中学的外孙虚心地学了好几句英语,可这时一急,就只会喊这一句了,“OK”得那几位洋人直耸肩膀。
三毛被赵科长拉着,磕磕绊绊地跑来了。
“How do you do!“到底是曾经想考“托福”的,到底是未来的美籍华人,出口不凡。
“How do you do!”对方一位大块头应了一声。
“Good evening!”三毛又说。
“Good evening!”对方又答。
三毛卡壳了。
对方在微笑。
三毛着急了,急出了满头大汗。老李在三毛身后为他紧扇大蒲扇。赵科长抬头望了望天,恨恨地说了几句:“该死的天!”
“真好!这槐树真好!”大块头的汉语说得挺棒,还带点说不清是陕西还是四川的地方口音。
“看槐树的……?”赵科长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槐树,真老,真大。”大块头连比划带说,“我们路过,就来啦,看看。”
一时间,大伙儿全都泄了气,愣在了那里。
“Good bye!”洋人们又嘻嘻哈哈地走了,这回大伙儿全听懂了。老李连忙凑到还在愣着出神的三毛面前,一脸虔诚求教的神气,“这是不是应当回他们一声‘Hello’?”
赵科长没好气地接了一句:“你应当说——开路依麻斯。”
这难道是梦么?醒过来的槐树院的居民们一个个瞠目结舌。三毛的舅舅回国定居来了,他对大伙说他的梦变成了现实。
——个梦打破了多少个美梦!
在——个月白风清之夜,我独自望着那棵栉风沐雨铁干虬枝的老槐树许久许久,我突然想哭,想狠劲地左右开弓抽自己的嘴巴。我不会像赵科长那样阴天损地指桑骂槐,也不会像老李那样惊惊咋咋地连呼上当。可我还是恨,恨我自己。
三毛已经好几天没敢在胡同里露面了,今天上午我看见那个小妞气哼哼地抱着一大摞参考书从他家走了,走过我身旁的时候,还蔑视地哼了一声鼻息,好像我们葫芦把儿里整个全是骗子。
谁骗她了?
谁骗我了?
谁把葫芦把儿骗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
老槐树叶沙沙地响着,在告诉我什么,又在掩饰着什么……
谁家的娃娃啼了一声,母亲的安眠曲随即唱了一阵,又静下来了。于是各种梦又在夜空中遨游。这是个产生梦幻的时代。
我又掏出那家伙来,很自然地对准老槐树那嶙峋盘错的根节,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一股燥热随之排出了体内,我打了一个寒战。
此时,我好像长大了许多,像个真正的成年人那样思索着许多先有了答案的难题。
老槐树沙沙。
原载《北京文学》1990年第9期
点评
据说这是作者的处女作,但作品相当成熟老练,毫无青涩之感。
小说首先用细腻的笔触展现了富有北京特色的胡同文化,从葫芦把儿的空间结构到人员组成都做了详细的介绍,北京胡同的文化特征却一应俱全。在故事上,三毛显然是主角,是小巷美国梦的制造者,当然,实际的制造者是他老迈的舅舅,但由于他舅舅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所以这个美国梦的核心人物也就变成了三毛。美国梦给小巷带来巨大的骚动,不管是自视地位甚高的赵科长,还是干个体的老李,都因为三毛从天而降的光环躁动不安了,赵科长给三毛准备了行李箱,老李也从对三毛的不屑一顾改成了赞不绝口,还亲切地称呼三毛的母亲为大妹子,似乎这样,他这个残疾人也可以沾一沾美国梦的洋气了。最能体现变化的当属三毛的爱情了,由于突然多了个美国舅舅,三毛一下子就把“我”刚刚辛苦搞定的小妞给抢走了,小妞畅想着美国梦,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就这样,整个小巷完全被美国梦搅动了,兴奋而又有些茫然。三毛舅舅的回国让大家都清醒过来,三毛舅舅实现了自己多年的回国梦,可他的梦把大家的美国梦打碎了,一切又恢复到过去,小巷重又安静起来。
小说呼应了1980年代末的出国热潮,当开放的大门敞开,人们都幻想着外面世界的精彩,渴望着走出去,但如何走出去,走出去做什么,又都模糊不清。
(崔庆蕾)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