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一清早,龙儿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口土场上看书。正月十五学校举行数学大赛,他的老爹龙大蛟要他夺第一。
龙儿这时听见门板响了一下。龙儿抬头看,是他爹龙大蛟起床出门来。龙儿看见他一边系裤子一边朝屋后竹园里跑,手里拿着把镰刀。
龙儿就看不进书了。他不知道龙大蛟今儿为啥起这么早。爹平时总要睡到日头升起两竿高了才起床哩。他想不出龙大蛟拿镰刀去竹园干啥。
隔壁的雀雀也起床了。龙儿看见雀雀坐在自家的门槛上。雀雀也在看书。雀雀与龙儿是同班同学。
雀雀的爹盛八米在他家门口劈柴。雀雀放下书跑去抱柴。可盛八米不让,盛八米说雀雀你住手,你给我看书。你要夺第一。雀雀回到门槛上拾起了那本书。
龙儿又开始看书。盛八米也要雀雀夺第一哩,龙儿想。
龙大蛟从竹园回来了。手里拖了三根竹子,三根竹子又粗又长。
这油菜坡过元宵节时家家户户门口挂灯笼,困难的人家挂一个,快活的人家挂两个、三个……
“龙儿,我要编三个灯笼哩。”龙大蛟突然说。
“编三个灯笼做啥?”龙儿问。
“你明日夺了第一,我送你一个灯笼。”
“要是夺不到呢?”
“怎么能夺不到?要知道你是龙大蛟的儿子。夺得到要夺,夺不到也要夺。我龙大蛟在油菜坡哪一项不是第一?”
龙大蛟一边说一边破竹子。龙儿觉得破竹子的声音很像放鞭炮,龙儿于是就想起了正月初一放鞭炮的情景。
正月初一天不亮,龙大蛟就把一家人从被窝里喊出来。龙大蛟站在门口正中央,他站得很威武很雄壮。龙儿和妈站在龙大蛟两旁。龙大蛟手举一根长竹竿,鞭炮缠在竹竿上很像一条蛇。隔壁的门口这时有了动静,雀雀他们也要放鞭炮了。龙儿发现龙大蛟陡然有些紧张。“龙儿,点火!”龙大蛟说。
龙儿赶快划了一根火柴。可是风很大,火柴被吹熄了。
“龙儿,龙儿,快点,快点。”
龙儿又划了一根火柴,终于把鞭炮点燃了。龙家的鞭炮是油菜坡第一个放响的。龙家的鞭炮刚一响,雀雀家的鞭炮就响起来,接着村里到处都响起了鞭炮声。
“差一点儿落后了,落后了多丑!”龙大蛟说。
龙大蛟说这话时很得意,把竹竿举得更高了。他仰头望着鞭炮,独自笑着,龙儿觉得他爹笑得如鞭炮火花那么灿烂。
竹竿上的三千响鞭炮不剩几个了,雀雀家的鞭炮还在啪啪地响着。龙大蛟就急忙朝龙儿挥了下手:“赶快把那挂鞭炮拿出来。”
第二挂鞭炮刚响了一会儿,雀雀家的鞭炮就停了,以至油菜坡四处的鞭炮声都已平息,只有龙儿家的鞭炮还在炸。龙儿突然感到耳朵被炸聋了,火药熏得他鼻孔很难受。龙大蛟却无比兴奋。他一直没有停止笑。龙儿发现龙大蛟的牙齿越错越开,像牛吃草一样。
“村长。”
雀雀的爹盛八米喊龙大蛟。
“新年好,八米。”
“你的鞭炮真多。年年第一!”
“嗯呵。”
“你到底是村长。”
天空还黑乎乎的。龙大蛟与盛八米在黑暗中对话。龙儿想龙大蛟肯定在暗暗地笑,却想不出盛八米这时是啥样子。
龙儿吃了早饭又到门口土场上看书。龙大蛟在土场上编灯笼。屁股高高地撅着。
盛八米转身走了。龙儿的眼睛跟着盛八米的背影走了很远。龙儿看见雀雀又在他家的门槛上看书。
龙大蛟发现龙儿的眼睛四处转动,他就瞪了龙儿一眼。
“看你的书吧。”
龙大蛟咬牙切齿地说着。龙儿还看见雪片似的吐沫花从龙大蛟嘴里飞出来。
龙儿越来越看不进书,他忽然觉得龙大蛟撅屁股的样子很讨厌。
土场上的鞭炮屑还没有扫。龙大蛟不让扫。龙大蛟说“鞭叶”铺在土场上很好看。可龙儿这时发现鞭叶很像打了霜的柿子树叶。
“他本来只买了三千响鞭炮。”龙儿想。
龙儿陡然就想起了三十晚上的事。三十晚上,龙儿在雀雀家玩到很晚才回来。龙儿回到屋里,龙大蛟正坐在火坑边上烤鞭炮。
“雀雀他爹也在烤鞭炮哩。”龙儿说。
“盛八米买了多少鞭炮?”龙大蛟突然问。
“三千响。”
龙大蛟猛地站起来,就像是被蜂子咬了一口似的不自在。
“盛八米他有三千响?”
龙大蛟一边说一边扯鼻毛,扯了鼻毛朝火坑里扔。
“盛八米也买了三千。”龙大蛟喃喃自语。
说着,从墙壁上扯下了黄大衣。
“到哪儿去?’龙儿的妈问。
“去合作社。”
龙大蛟说着就跨出了门。龙儿看见门外黑得像吊锅,寒风刮得呼呼喊。龙儿听见寒风像疯狗那么喊着。
下半夜龙大蛟才回家。龙儿和妈已睡了。龙儿看见龙大蛟怀里揣着一盘鞭炮。寒风把龙大蛟的脸吹得惨白惨白的,却还哼着快活的小调调。
龙儿觉得龙大蛟是个怪东西。
雀雀这时走到龙儿身边来了。龙儿看见雀雀手里拿着书。
“龙儿,我问你一道题。”
雀雀的成绩没有龙儿好。龙儿总是第一名。
龙儿一看那道题就很眼熟。他前几天做过这道题,这是一道很难的题。
“这道题只能用勾股定理才能证出来。”龙儿说。
雀雀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懂了,很感激龙儿。
“还有不懂的吗?”龙儿问。
这时,龙大蛟在堂屋里喊了一声:“龙儿,你进来。”
龙儿便走进了堂屋。
“喊我做啥?”
“你不要帮雀雀做题。”龙大蛟小声说。
“为啥?”
“你要夺第一。你这个傻瓜!”
龙大蛟糊皮纸也撅着屁股。龙儿不知道龙大蛟为啥总这么把屁股高高地撅着。
龙儿独自坐在木椅上。他没有看书。他把书紧紧地合着。他老想着龙大蛟刚才对他说的话。龙大蛟不让他帮雀雀做题。龙大蛟真是个怪东西。陡然,龙儿似乎懂得了许多问题。难怪龙大蛟半夜三更要去合作社买鞭炮呢。难怪他正月初一要第一个放鞭炮呢。原来……龙儿走到了雀雀家门口。
“雀雀,我有句话跟你说。”
“啥话?”
“你明日一定要夺第一。”
“我?”
“对,你一定要夺第一!”
龙儿说完就转身往回走。他转身时看见了盛八米。他看见盛八米在屋旁边破竹子。他想盛八米可能是自己要学编灯笼。
龙大蛟已经糊好了两个灯笼。龙儿进到堂屋时,他正在开始糊第三个,依然把屁股高高地撅着。
“爹。”
“你不看书,跑进来干啥?”
“我说你只糊两个灯笼就够了。”
“为啥?”
“我想我明日夺不到第一。”
“胡说!龙儿你胡说。”
“不是胡说,我有预感。”
“预感个屁!夺得到要夺,夺不到也要夺!”
“夺不到怎么夺?”
“你要知道你是龙大蛟的儿子。”
“龙大蛟的儿子又怎么样?”
“龙大蛟是村长。一村之长!”
龙大蛟像是在跟龙儿吵架。龙儿感到他就像一头老虎。
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龙儿到学校去了。
午饭过后,龙大蛟就巴起眼睛盼龙儿。他盼龙儿抱一块奖匾回来。他知道学校比赛是当场发奖。他坚信他的儿子要夺第一名。
傍晚,龙大蛟看见村口出现了两个黑点。他断定是龙儿和雀雀。
龙大蛟站在土场石碾上把脖子伸得酸疼的时候,他终于看清了龙儿和雀雀。可是龙大蛟一看见龙儿和雀雀就扑通一声从石坡上蹦下来了,因为他看见龙儿手里空空如也,而雀雀手里却抱着一块闪光的匾。
夜幕在油菜坡隆重地展开了,家家户户就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油菜坡霎时变成了灯的世界。
然而,龙家的门口却一片漆黑。龙大蛟睡在床上,三个新编的灯笼还放在堂屋里没上蜡烛。
“我们也该挂灯笼了。”龙儿的妈说。
“挂个屁!”龙大蛟陡然这么骂了一句。
“别家都挂了哩。”
“老子这一回不挂!”
“怎么啦?”
“龙儿这老鼠日的丢了老子的脸!”龙大蛟说到这里,猛然翻了一个身。他把脸翻到墙壁那边去了。
“龙儿不是我龙大蛟的种!”龙大蛟又骂了一句。
龙儿没有在意龙大蛟的话。他像鸡一样快活地跑到了门口土场上。他看见雀雀门口挂着两个灯笼,盛八米和雀雀正站在灯笼下笑。龙儿觉得盛八米和雀雀笑得很好看。“幸亏雀雀昨天问了那道题。”龙儿突然想起了试卷,试卷中正好出了那道只能用勾股定理才能证出来的题。可龙儿没有做这道题。龙儿不想夺第一,为什么?他也说不清。反正,这个元宵节,龙儿家的门口是不会挂灯笼的了。
原载《山花》1990年第10期
点评
油菜坡之于晓苏,就像湘西之于沈从文、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香椿树街之于苏童,是一个意义复杂的王国和世界。晓苏的早期小说很多都从此地生发、成长,又以自身独特的意义丰富了这个王国的内涵和面貌。
《无灯的元宵》塑造了村长龙大蛟这样一个人物,作为一村之长,龙大蛟有一种盛气凌人的傲气,他十分要强,有时甚至不讲道理,连放鞭炮都要争第一。具体到孩子的教育上,他同样是那套要强的理论,无论如何,龙儿都必须考第一,在龙大蛟身上,我们看到乡野民间的一种剽悍之气,同时也看到一种鲁莽之气。与之相反的是以龙儿为代表的新一代人,龙儿并没有受到父亲的影响,对于“第一”看得并不重,甚至为了成全邻居雀雀一家,他故意让出了第一,这样的举动给了龙大蛟重重的一击,在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晚上,当家家户户都亮起红灯笼的时候,龙儿家准备点亮的三盏灯笼还都躺在地上,因为自觉失了面子的龙大蛟正躺在床上生闷气。龙儿的举动固然伤了父亲的心,但是也给龙大蛟提供了一个自我反省的机会,争强好胜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是把它绝对化、极端化也就失去了意义和乐趣。
无灯的元宵节虽不喜庆,却散发着浓浓的人情味。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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