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0短篇小说卷-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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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庆邦

    入冬,天上一包雪,不定哪天落下,过冬煤得早备。黑家伙的价钱这时节显得好些。晶亮的处女煤刚采出来,四面八方来的车辆就趁新鲜拉走了。他们留下票子。

    窑主定哥不过手收钱,仿佛当着人面把纸币数来数去会薄了人情,又仿佛以此表明他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财奴。日里穿了“劳动”衣服,随便拿一张很应手的铁锨,在窑场走动。他对谁都笑,都搭话,笑语里透着真实的殷厚。看见某辆车装煤的人手不足,就过去帮着装。他是真干,没一点花架子,进退扎实好看。买主看见了,飞跑过来往场边推他,表示“不敢当,不敢当”。推不动时,拦腰将他抱了,再不撒手。这时他不再勉强,掏出烟给抱他的人,说这活儿不算什么,他在国家大矿井下攉煤时,锨头如小簸箕。说着两人退到一片嫩黄的麦田边,坐下来吸烟说些闲话。别的顾主也凑过去,定哥身边一会儿就围了不少人。

    守在账房里收钱的是定嫂。定嫂有个毛病,经不起玩笑,爱脸红。四十拔尖儿的人了,山见过,水见过,还常为一句恭维的话脸忽地红到耳根。她说话细细的,鼻音重重的,从不与人争执。不得不说出自己的理时,目光先躲了。她这样子容易让人想到十七八岁不谙世故的小姑娘,心头升起一片明净。有人本来心存欺诈,及至见到这位一江清水似的女人,不知不觉变得诚实起来。也有生性活跳的人,却皱眉作恶样子,对定嫂账面上有所指摘。定嫂以为自己错了,满面通红,正要加以检点,那人已大笑着离去了。

    两口子这样为人,窑上的生意红火发达是很自然的。为村人计,他们捎带办了两个小厂,一个专事竹编,一个搞豆类加工。村上人口有限,两个厂子差不多把能动动手的人都收罗了。有定哥格外关照,他们不必同窑上雇佣来的外乡人一样钻洞子玩命,照样有数目可观的收入。这份活便日子如何得来,乡亲们心眼自然有数。

    没能沾光的是老二。老二家有粗男细女,都是好年龄,若各在定哥厂子里占一席位置,自然有赚头。可他家没一个人踩过厂子门口。这不能怪别人,是老二自己拉硬弓。女儿憋着想去,刚提了个话头,他一刮子就把女儿抽蒙了。

    原因不少人都知道。十几年前的一个春天,脱衣风吹得麦苗起浪。这天傍晚,定嫂往麦田送尿水,验尿记分的老二在尿的来源上装糊涂,跟定嫂开了个寻根索源的玩笑。定嫂的敏感免不了在薄皮脸上露出来。她为自己不控的血行懊恼,赶紧低头掩饰,嘴里嗫嚅说不成话。老二大概对定嫂这样的姿态有所误解,不大持得住,以为定嫂是一匹小白羊,他却作了一次饿虎,把“小白羊”扑倒在麦田里了。按定嫂家的成分和当时的处境,她吃了亏也就吃了,是不敢声张的。不想刚起身的麦苗还不埋人,老二“强摘瓜”的事被人在远处瞅见,一时传得连村上的老鸦都知道了。

    老二脸上有些挂不住,找哥哥老大讨主意。老大既在村里管党,不在党的他也想管就能管,处处都是老大。从老大家里出来,老二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于是,村里也就有了舆论:有“敌人”,有“水”,他敌不过,被“拉下了水”,这事不能怪他。

    按说事情已经久远,是块骨头也该沤烂了,可自从定哥辞去公职携老婆回来破土办窑,那件事情便一下子气势凌人地拦在他面前,仿佛有神灵对他说话:“老二,我认识你,你好自在!”老二便有些烦躁,神情古怪得很,那愤愤的样子,不像是他坏过别人的老婆,倒像别人夺过他的妻。

    年龄相仿的人看出他心中有鬼,却取笑说:“二哥,你大喜,十年河东转河西,老相好又回来了。”老二想骂人,想再提起往日的话,又想到那些帮过他忙的话如今不时兴了,只苍了苍脸,一个字也吐不出。

    老二和定哥也有碰面的时候,一个爷们儿家,见了熟人低头装得不见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大老远的,他就浑身不妥帖。但想到一切有老大,就把膀子端了又端,脸板了又板。

    倒是定哥先搭话,问他近来忙什么,说他“还是那样,变化不大”。定哥似乎一点也不凶,说话时和善地笑着,表情宽厚,宁静。

    老二没想到定哥会这样,脑子一时懵懵懂懂,目光躲闪不定,自己也不知自己应答些什么。回到家里呆坐,细想捉摸,觉得定哥话里有话,而自己临阵乱了方寸,真他娘的窝囊。

    他去找老大。老大正在和人“捏小人儿腰”,赌钱。桌上有高粱烧酒,砂锅子咕嘟嘟炖着肥狗肉,满屋子热气腾腾。定哥在老大身后立着,对老大该打哪张不该打哪张像是有所指点。看来老大今天手气不坏,脑门儿油光闪亮,面前已堆了不少钱。老二本打算给定哥上烂药,借老大的口把狗日的煤窑封了,看这阵势,知道说话不是时候,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一个输钱的人回头看见了老二,哗地拍了一把大腿帮子,说:“我算着该转运了,果然来了吉星,老二,快来,看看我这把牌。”

    老二要过去,先看老大。老大却不睬他,撂下脸子,只跟输钱的人说话,问那人输得起输不起,输不起就别往这儿坐。然后拿过高粱烧灌一气,把酒瓶递给身后的定哥。定哥呷了一小口。

    那人讪笑着:“大哥,看你说的,我怎么输不起,有定哥在这儿,我怕什么!定哥拔根汗毛比我的腰都粗。”他不再提让老二帮他看牌的话。

    老二不是傻巴儿,对人的亲疏好恶能辨得出,他哪里是什么吉星,有人拿他作丧门星是真的。他生了点恨。恨谁个?自己也暂不分明。

    回到家里,老婆见他脸色不好,有话憋着,转身躲到一边去了。他偏叫过老婆,死盯着她。老婆不敢正视,赶紧低头,嘴里嗫嚅说不成话。

    外面传来鞭炮声,还有唢呐笙管长短音乐。冬日地空天阔,无遮无拦,阳光寂静,一家作排场,全村都听得见。不知又是哪家小子娶亲,或新房上梁。老二掩上门。

    老二家的光景眼看着落下来了,这从饭食、穿着、住屋上都看得出来。别人家的房屋差不多都翻新了,高门阔窗,青砖紫瓦,一户比一户气派大。他家蜗居的屋子还是坯座草顶,显得矮趴趴的,打不起精神。过去这地方大户人家对穷人施舍时有个共同的说法:宁剩一村,不剩一家。其中的道理不难明白。可现在全村别家的日子都添好,不知是谁不开眼,把他这一家给剩下了。儿子先受不住,说声走,拱窑去,就搭外村的包工队班子走了。到外面干啥不好,非要拱窑,不用说,这气是向老子撒的。谁让当老子的没成色咧。老二不受用,让儿子滚得远远的,真有志气就别回来。儿子听话,果然一去不返,这儿子真是养值了。

    老婆憋着的话还是说了,女儿要去城里给表哥看孩子。老婆说,孩子越大越不懂事,见人家多几件皮,眼里下不去。好在她表哥不是外人。老二没好气:“愿去哪儿去哪儿,都他娘的死了才好呢!”

    老二家有一方子地离定哥的窑场不远,他只要去地里干活,一抬头就能看到窑场的一切,不抬头也能听见车水马龙的喧闹。窑的开口处原是一片砂礓生地,春长茅草,秋飞白花,荒凉得很。原野花飞花落,村里人死人生,哪代没有能人?但谁也没看透这不起眼的地底下还埋着热货,藏着宝物。可定哥看出来了。人人都说定哥长着“煤眼”。老二不信这个,什么这眼那眼?人走运,马走膘,该谁发是天赶地趁。老二还有高论:“定哥他是没发到时候,发到时候就不发了。定哥他爹怎么样,唱够三三见九,结果如何?死无葬身之地!”

    自有人随即把这话传给定哥,定哥只是笑笑。

    这天,老二去那块地里看麦根儿,被在窑场路边“暖心”酒店当垆的狗头大叔叫住了。随着窑业日渐兴旺,一路两行各类小店应运而生,理发的,修车的,摆水果摊的,卖小百货的,粘胶靴的,应有尽有,不应有的也冒出来了。附近有个废弃的土圆仓,北镇那个吹喷呐的到仓里看过,跟老大打了招呼,仓底垫些麦草,就用起来了。他不知从哪儿弄些“长头发”,每晚都能开仓赚钱。进出土圆仓的外乡窑工居多,本地有钱男人也难免偷偷进去玩一回。不久,土圆仓就成了代名词,见到路上有女人走过,一说“土圆仓”,大家就兴高采烈。狗头大叔老眼眯着,跟老二提起的也是这个提神的话题。老二不大明白话题真义,粮食不多时建起大仓,如今粮食吃不完仓却空了,是这样的。他以为狗头大叔旧话重提,却不知道人把粮食吃多了给土圆仓派定的新用场。

    狗头大叔见老二发呆,咕咕笑着说:“老二,你放心,我人老不中用,不跟年轻人争嘴吃。你看老大,说是去土圆仓搞调查,一进去就是两顿饭时。出来你再看,白麦草沾在后脑勺上。吹唢呐的追着他,问‘调查’得怎样。老大说:‘开旅店上头是准许的,总得弄几条被褥吧,垫点麦草就让睡人,你小子抓钱手太黑!’”狗头大叔打住话头,张着阔嘴巴往账房那边看。原来定哥和老大有说有笑,正并肩往账房那边走。老大披着一件崭新的考花呢大衣,走动时大衣张扬得极宽。上次乡长来窑上察看,穿的就是这种大衣,走动时也张扬得极宽。二人已进了账房,狗头大叔的嘴还歆羡得收不拢。回过头来,他问老二和定哥关系到底怎样了,是生还是熟?

    老二说不出。脸子沉了沉,想走。

    狗头大叔一把拉住他:“老二,不是我说你,这可是你自找,定哥肚里八条江,条条江上能行船,哪里会跟你过不去。你有嘴,去跟村里老少爷们打听打听,定哥说过你老二半个不字吗?没有。你自己站着拉屎,不能怪别人。”大叔又提起当年,说定哥要是小量,那时就有他好看,何必拖到今天。

    老二不是没这么想过。那年定哥听到风声赶回村,老二着实有些心虚。定哥力大过人,呼呼生风的拳脚也让全村精壮男人惊叹过,若是定哥不饶他,别说一个老二,十个老二也不够定哥捏巴一气。他担心定哥会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把里面的头骨抽碎。他找了老大,把民兵战备连的连发步枪都拿来了,还推上了顶膛火。村里人也说有热闹好瞧。没想定哥到家连门都不出。有人去看他,他给人递烟拿糖,只说今年的麦子苗情不错,只字不提老二和老婆的事,脸上连点愠色都不露。当晚,几个好事人猫在定哥窗下听房,他们不相信事情就这么完了,定哥没找老二算账,对老婆的盘审是少不了的,狠揍老婆一顿也属应当。可惜这几个人白淋了露水,定哥窗内黑洞洞的,床上一点声息也没有。第二天一早,定哥就悄悄地把定嫂带到矿上去了。这两口子一去十几年不回头。走也罢,回也好,老二所知,定哥确实未提过那码子事。全村人谁也说不出定哥什么,老二也说不出什么。可老二心里总不踏实,不提的事不等于忘了,有的事情嘴上不提,可能正是因为心里结着死扣儿。

    狗头大叔又拿老大和他作比,夸老大脑子活,识时务,总不吃亏。有一次他亲眼看见定哥把一捆没拆封的票子在这里酒桌上推给老大。老大喝得脸上着火,眼里水汪汪,隔桌子一把捞住定哥说:“定哥,你外气,咱俩……你是谁?我是谁?我是老大,你就是老二。我怕谁?乡长,县长,都不在话下。我有什么?我有党票,我给你,给定嫂,一人一份,这是保险的。你别笑,我说到做到……喝,喝!”狗头大叔说着,好像他也把酒用多了,眼里骨碌骨碌直翻白泡儿。

    这老狗头,一定是吃了啰嗦药。老二抽出身,准备赶快离开这里。他不能够相信这老东西的一派胡话。他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了,胡乱找一个凳子坐下,俯下身子,借桌子遮挡自己。他看见定嫂正和二酒店这边走。往日里定嫂一见他,远远地躲开,今天是他躲定嫂。要问他为何这样,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

    狗头大叔如见财神,恭迎上前,问定嫂要些什么,粗手在围腰上乱擦。

    定嫂问他有什么。

    他说要什么就有什么,鲜鱼活虾,豆腐豆芽,只是还没有天鹅肉,这不要紧,只要定嫂点了,马上去捉一只。

    定嫂禁不住笑了。她笑得轻轻的,带着一种说不分明的鼻音,很是好听。她笑了一下就不笑了。

    老二从桌面下方睃了定嫂一眼,看见定嫂的一只白手,手指上箍着一枚大金戒指。他把身子俯得更低些。不知怎么就失了平衡,凳子滑了一下,弄出了声响。

    这边定嫂正跟小酒店老板说到要两荤两素,一斤好酒,冷不防被尖锐的响声吓了一跳,回头见是老二,她转身走了。

    狗头大叔打量这酒菜必是给定哥和老大要的,俩英雄聚头,当然吃喝不论。他问是在这里伺候,还是送到账房去。

    不料定嫂边走边说:“算了,不要了。”

    不知狗头是真不明白还是故装糊涂,接过定嫂的话,朗声唱道:“好的,不要送就不送,二二得四,一一得一,马上就好!”

    “我说了‘不要’,做了你自己吃。”定嫂背着身子说话,甩出铁板一块,这回狗头无空子可钻。

    狗头有点急,眼看到手的钱挣不成,连问“为什么?为什么”?他伸长脖颈,左右追着定嫂问究竟。定嫂不予理会,扬长而去。

    狗头回到店里,便有些灰,样子像失了财神。抬头看见老二,心中才恍然,看来十几年前那桩公案真未了结,把他今天的好生意也给栽了。他并不埋怨老二,只恨自己糊涂。

    老二不等别人埋怨,已有些吃不住劲,男人的心,女人的脸,好像一切都在这女人的做派上得到证实。好!他要喝酒,从怀里摸出一张软票子拍在柜台上。狗头大叔知道老二平时不大喝酒,有心劝他别喝,见老二眼底毒火火的,只把嘴角扯了扯,拿提子往黑釉子瓦碗里打酒。老二抓过瓦碗,咕嘟咕嘟把大半碗辣酒全喝下去了。往柜台还碗时,不知怎么碗就碎了。狗头大叔忙说:“这碗太不结实。”

    这天早起有稠雾,老二终于有机会和老大单独在一起。老二喊了“哥,哥!”却低头不说话。他想让老大知道,和哥同根生的是他老二,不是旁人。父母双亡,他还有谁,可依靠的不就一个哥哥吗?!他叹了一口气。

    老大早有点不耐烦,要老二有屁就放,别装腔作势,让人恶心。他欲起欲走,准备到新宅建房工地去。他的小楼正起二层,雾是软的,挡不住楼房往高处升。

    老二把脸皱了又皱,说他日子不如人,这样下去终不是长法儿,请当哥的帮他拿个主意才好。

    老大说:“蛇皮是自己蜕的,人是自己混的,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我帮你什么,有好主意我还留着自己使!”

    这时承建小楼的工头儿来了,就窗上方雕花品种请老大的示下,是要富贵的牡丹,还是要多子的石榴。老大让工头儿去问定哥。工头儿说楼房是老大的,该老大说了算。老大嫌工头儿糊涂,说定哥见多识广,当然知道该雕什么。“凡事得靠群众,谁说得对就照谁的办!”

    又是定哥,定哥!不用说,盖楼的钱也是从定哥那儿来的,老大又不会屙金尿银。工头刚走,他就问老大:“定哥是你什么人?!”老大哪吃这个?说:“你给我滚吧,我一见你就够。”老二不滚,笑笑,问老大是不是忘了老爹过去给定哥家当长工的事。老大说:“你还有完没有?你想当长工,人家要你吗!撒泡尿照照你那熊样儿。”甩下老二,穿雾走了。

    老二看看老大的背影,又看看门口依着的一张铁锨,心里骂道:“钱是你爹,你连亲弟弟都不认了。”

    老二的女儿回来了,上下的衣服原身去原身回,“身子”却永远丢失在城里了。老二的老婆问女儿才去月把怎么就回来了,女儿起初不答,问急了,女儿说“表哥不是人”。当妈的不明白意思,问她表哥怎么不是人。老二到底是男人,一听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他抓住老婆的头发,一把将老婆勒倒:“狗娘养的,我叫你……”女儿说,要打打她。老二就打她,把女儿打得没头没脸。女儿不告饶,不哭,一声不吭。老二发狠要押着女儿去找城里人算账,出出这口恶气。可当天夜里女儿就离家出走,去向不明。

    由女儿想到儿子。老二老婆悄悄到外村打听过,回说包工队早就散了,她儿子不愿回来,背着被子不知游荡到哪里去了。这话她不敢跟老二说,背着人偷偷流泪。

    接近旧历年底,老大家的小楼落成了。平地起楼,在这个村的历史上属第一笔。老大买了双挂五千头红鞭,从二楼回廊上一直垂到地面,放了个惊天动地。第二天,天降大雪,漫天飞花,老大拉定哥到新楼喝酒赏雪景。定哥说:“老兄,你运气好,楼没盖成时,天爷老不下雪,楼刚起来,大雪就下来了,这不是运气好是什么!”

    老大说:“定哥,你这话我爱听,来来来,我敬你三杯。”

    赶年集办年货的邻庄人打村头过,无不对鹤立鸡群的小楼驻足仰首,称羡之余,说老大几十年人头儿没自当。也有人说定哥到底是定哥,把人世看得透,不管风向往哪转,他都一开始就留下退路。

    老二不去随大流赶年集。雪刚住,他就来到地里,把路上的积雪一筐筐往麦地里运。麦盖三层被,头枕白馍睡。这个道理他懂。别的指望不住,土地厚道,总不会亏待他。田野白得无边,一只狗在雪地颠,一只乌鸦在天上飞,冬风偶尔旋过,扬起阵阵雪霰,清冷清冷。又往麦地倒一满筐雪时,他脚下一软,竟连筐倒下了。他娘的,老子还不老。他想马上爬起来,谁知手空脚空,不听使唤,身子虚虚地直往上升。怎么,玉皇招我去作驸马爷?我不去,我种地还没种够。他就找自己的地。这一找不要紧,他着实有些心慌。原来他不曾升上去,反倒落下来了,眼前一堵暗褐的东西,覆雪的麦地不知到哪里去了。他定了睛看,以他倒下的地方为中心,土壁还在扑扑簌簌地陷落,扩展,麦苗的根须麻窝子一般披露出来,白色的地气从烂土里冒出来。他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噩梦,实在吓人。他赶紧从没脖深的塌落坑里爬出来了。老二四下里打量,世界没有毁,天地都完整。田野白得无边,一只狗在雪地颠,一只乌鸦在天上飞,冬风偶尔旋过,扬起阵阵雪霰,清冷清冷。他打了一个寒战,脑子清爽了些。这不是梦,这是真的,他的麦地确实陷落下去了,面积有一张撒网片子那么大。地是他的命,这是要命的事。他想哭,喉头像堵着东西,哭不出来。命该如此,哭有什么用!天爷地爷,这是怎么的!他看着地坑发呆,心里乱七八糟,天塌地陷,定哥定嫂,“拉下水”,“表哥不是人”,土圆仓,老大,小楼,五千头红鞭,“撒泡尿照照你那熊样”……

    狗头大叔看见老二在麦地“站桩”,并看见那片蒸腾的白气,喊老二又喊不应,跑过来看究竟。狗头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他说:“老二,这回你得请客。”见老二两眼发直,料他是迷了窍子,只得把话往明白处说:地囊里有煤,如今把煤掏空了,囊腔自然得瘪下去;谁把地下的东西掏去了,地上的损失就得找谁讨回。狗头老谋深算,接着,兴高采烈:“你说,一块地都铺上粮食才能收多少,定哥一发善心,铁打的‘粮食’赏你几百几千,够你受用一辈子——这样的好事儿,让谁请客谁都干。”

    老二将信将疑,硬着头皮去找定哥。定哥不在家,人说一辆彩车把定哥接到县上开会去了,正在那里吃七个碟子八个碗儿。定哥现在闹大了,县里政协也有他的椅子。村里人说,定哥家老坟里风水旺,他爹那里憋了一下,到定哥这辈儿风水更旺。风水不怕憋,一切都是天意,眼气不得。

    老二要去县府找定哥,被老大拦下了。老大说:“二子,跟我来。有话好说。”哥俩在老大小楼的客厅里坐下,老大递给老二一根烟,劝老二不要莽撞,为这点小事去找人家,恐怕有口难开,遇事都要思想前后,有自己,还得有人家。老大话有所指。

    老二的心思还在地窟窿里出不来,不能同意老大所说地塌了是小事,他说,人毁毁一个,地毁毁一块,那地当腰塌坑,整块地就算完了。庄稼人靠的是地,还有比这事更大的吗?!

    老大说:“说你糊涂,你并不糊涂,还知道人毁毁一个。我来问你,地塌个坑可以拉土补平,坏了人家女人拿什么来补?”

    这回老二听懂了,原以为老大为他拿主意,不曾想亲哥替定哥跟他算旧账,霎时他脸变得黄姜姜的。他把老大给他的烟吐出来,用脚踩扁,碾碎,说:“我的事不用你管,我想找谁就找谁!”

    老大变了色:“你敢!我跟你明说,那个事不算完,你不老实,我说拴你就拴你。到时候莫怪我不认一娘同胞。”

    老二问他当时怎么说的。

    老大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

    老二定定地看老大的脸,好像有点不认识他,嘴上却说:“俺哥,俺亲哥,我可算认识你了。”

    老大送老二出门,要老二走好,说:“吃亏学乖,天下便宜千千万,以后应知道该占的占,不该占的一点也不能占。”

    老二没有回头。

    年初一,本地风俗讲究起五更迎新春。不到四更,老大小楼那里就一片通明。有守岁的人远远地看见了,说老大高兴晕了,不光起得早,不到元宵就放烟火,真是“富贵人家庆有余”。听到人喊狗叫,一切显得有点嘈杂,心中换了一个估计。跑过去看过,老大家楼失了火,火已成势,光焰冲天,毕剥乱响,楼骨架正萎下去。有人就近破冰取水,用盆子端了往火上泼,谁知微水不解大火,火头越泼越高。

    老大正陪乡长在定哥家喝酒,纵论天下事,闻讯急急赶来。小楼没救了,家里人呢?老婆、儿媳和孙子在楼里睡,不知他们逃出来没有。四下里大小人头不少,他家的三口人却一个也找不见!老大起疑,逼近火边往楼门口瞅,烈火中两个门鼻儿被铁丝拧在一起,果真有人下毒手。老大要马上报案。随后跟来的乡长也说得查清原因。定哥说:“有句话不太好说,我估计这放火的……老大在村里没得罪过谁呀!”

    一句话提醒了老大,他脑子里刚过了几个人,就大步往老二家奔去。

    老二不在。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原载《人民文学》1990年第4期

    点评

    定哥还乡犹如一枚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整个乡村都跟着发生了连锁反应。

    定哥首先用他的智慧和经验将村民们从贫穷的深渊里拉了出来,他办起了工厂,将整个村子都弄得红红火火,人们的日子转瞬即迈上了一个台阶,过起了小康生活。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沾上了喜气,老二就是个例外,在村里人都到定哥的工厂上班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却始终跟定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不是定哥不接纳他,而是他对定哥怀有芥蒂。由于老二在多年之前曾经占了定嫂的便宜,所以心里有愧的老二总是不敢面对定哥。眼看着周围的人都盖起了新房、过上了好日子,老二内心的矛盾越结越深。老二原本指望当村长的哥哥能替他着想,帮他破解这一难题,但是哥哥已经完全被神气的定哥所俘获,不仅事事向着定哥,连老二赖以为生的土地因挖煤而大面积塌陷的“大事”他都置之不理,这种举动彻底伤了老二的心,于是兄弟反目,老二放火烧了哥哥新盖的小楼,一同葬身火海的还有老大几条亲人的性命。在老二这里,多年前的那笔孽债最终伴随着定哥的还乡演变成了一场家族的血债,老二的儿女失散在茫茫人海,老大一家也惨死大火中!

    一切皆因多年前的那场错误,定哥什么都没做,却不期然地报了一场大仇,虽然这或许并不是他的本意,但善恶终有报,正义最终得以彰显。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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