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中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引导他。他和妻子在因一个芝麻粒大的小事吵架,而且越吵越凶,火气顶着他的脑门。他指着妻的名字骂:董晓,你一个无赖!妻也点着他的名字骂:秦可力,真不是个东西他也不知为什么,不过是一只小椅子是放墙东还是放墙西的问题,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呢,可他已无法控制,非要和妻子争到底不可。最令他不可理解的是,两个人争着争着,他上去便打了妻子两耳光。妻子一下被他打愣了,陡然不说话了,只惊异地看了他有那么两秒钟,便突然夺门而出。他也愣在原地,听着妻子噔噔噔的下楼声,表情有些困惑地坐在椅子上。
坐了有三分钟,他像是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突然站起,迅速开门而去,也噔噔噔地下了楼。他到底是去追赶妻子,还是无法一人在家待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他住的是四层楼,他快步往楼下小跑着。仿佛在这中间,还有人往楼上走,他也没顾得上看,一门心思跑到了楼下,楼下已没有了妻子。
中午,明晃晃的阳光灿烂地照耀着大地,他看着远处的灿烂,心里一片茫然,眼神显得呆滞而空洞。在这瞬间里,他似乎掉进了时间的无底洞里,没着没落,十分难受。正在这时,他的眼盯住了一个身影,像是找到了救命恩人,他那在时间的无底洞里悬着的心立时攀附了上来,他全副身心盯牢了这个人。这人是他单位里的头头,唐涛。
这时,他看到一种忧伤的情绪挂在唐涛的脸上。两人相距五十米左右,唐涛甩给他的是一个侧面。仿佛一座不幸者的雕像,唐涛一动不动,根本没注意到有人在看他。秦可力凝目看了一会儿,便从唐涛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深刻的痛苦。随之一个疑惑来到了心上:唐涛脸上为什么这样痛苦。那长方形的偏瘦的脸,布满了伤感有着深刻的不安。像是某一处伤口正在滴血的人,神情里有一种隐隐的苦难。这是为什么?
唐涛刚才一定看到了妻子,看到了妻子那一路痛苦地跑着的身影。想到此,不知为何,一个想象在他的脑子里形成着:妻子董晓步履不整地跑下楼时,唐涛正立在楼西的草坪上。看着妻子那痛苦的表情,唐涛的心立时像被棒击了一下,痛得抽搐。唐涛随之喊了妻子一声,但妻子没有听见,一径跑了开去,于是,唐涛就只有在这里隐忍着痛……
他打了妻子,但痛在唐涛身上。这不是很荒谬吗?想到荒谬这一层,他自己笑了。的确荒谬,哪会出现这种事呢。人的念头真是奇怪,有时想事没边没沿。
唐涛,原来的局长,在局改公司时,升为总经理,也就是唐总经理,和他在同一单位工作了十年,整天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哪会对他的妻子有什么。尽管他这样想着,但他的眼睛还紧紧盯着唐涛,仿佛要看出什么故事来,那眼神非常执拗。
在他的盯视中,唐总经理缓缓地迈开了步子,背向着他,朝着一个无人的小路走去。晃动在他眼里的那个沉默的背,像一座神秘莫测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眼神不由自主地漫在了那背上。怎么啦,到底发现了什么秘密?
秦可力愣了许久,才缓过劲来。四下里看看,仿佛在某片树荫底下绰约着人影,他无心思多看。心,似乎被一闷棍狠狠地揍了一下,一刹使他的思维适应不过来。因此,他大脑沸腾着,而他又理不出头绪。他只有带着这紊乱的思绪回了屋。
回到屋里,他脑子里零乱地闪现着许多唐总经理的片断。十年前,他和唐涛是一同分到局里的大学生,并在同一科室。那时二人都尚未婚,都是极为引人注目的青年。当时唐涛纯朴强健,和他还经常拉一些知心话,两人关系处理得还算好。
那时两人都有了恋爱对象。在这方面,唐涛就大不如他了。他的女朋友(也就是现在的妻),也是大学毕业,分在某中专学校任教,风度翩翩,极有韵致,让谁看了都羡慕。而唐涛的那位,就不行了。唐涛是在农村时确定的恋爱关系,对方是个农村姑娘,唐涛四年大学毕业,居然没有把她蹬了,这让他吃惊。和唐涛相比,他这方面是很优越的。每逢女朋友来,他都能从唐涛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失落,一种渴慕。他甚至觉得,唐涛看他女朋友的眼神都有些异常。的确,怎会不如此呢,董晓是那样出众,相比之下,唐涛的那一位就不好想象了。
后来,他和唐涛双双结了婚。
新婚时,仿佛他有过猜测,唐涛一定是出于不得已结的婚。当然,这猜测像阵风,吹过去便吹过去了,没有引起他格外的什么。
然而,唐涛在仕途上却一帆风顺,顺得叫人瞠目。先是科长,后是处长,再后是副局,正局,总经理,在他们这届学生中,如此飞黄腾达,确实少见。真是所谓情场失意官场得意。唐涛就这样成了唐局长唐总经理,可秦可力,依旧是个平头百姓。
不知怎的,他就是升不上去。
百姓就百姓吧,他觉得他并没有什么嫉妒。人,总是不能事事满意,就说唐涛,就算当了总经理,谁又能敢说他就幸福。
看唐涛那夫人,一脸粗糙,形貌丑陋,在她身上,谈风度气质自是枉然。天天守着这样一个老婆,侈谈幸福,不是太可笑了吗?这些念头,他每每看到唐涛,便会在脑里闪过。当然,并没引出他什么地方特别的注意,只是随着意识的流动,时隐时现。
可是,唐涛这次的草坪静立,一脸痛苦,却一下子引出了他一个怪念头,是的。在他的老婆跑过之后,唐涛居然有过这样的脸相,这太容易叫人联想了。
唐涛看着董晓脸上那粗大的指纹,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印在老婆脸上的巴掌会给唐涛留下深刻的印象。不是吗?他那样打了老婆,唐涛怎会不想。
这时,他的脑海又开始转动起那个奇特的念头:唐涛会不会对董晓有什么。
每个人生活中都会有那么一种秘密感情,当然,这种秘密感情并不是指他们实质上有什么,没有,唐涛和他老婆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关系,有的只是那么一种精神上的东西。这情状,就好像某人偷偷地爱电影明星、歌星一样,尽管是生活中的支柱,是感情的依托,但却是没有什么实质关系的。不是不想有,而是不能有。各种现实因素阻碍着他们,不得已,便只有那么偷偷的,像唐涛对他老婆董晓。
他不禁心跳加快。唐涛居然在董晓身上寄托着这种情感,深想真是叫人惊心。那么,每一天一夜,煎熬唐涛的该是怎样的痛苦情怀,说不定已形成一种生活形态了,一种痛苦的生活形态。像许多人那样,成了一种替代性满足。
唐涛的感情原本就是空虚着的,因为他不可能爱他那丑妻,所以这种替代性补偿便顺势而生。
顺着这个思路,他忽然觉着挺有想头。管它真实不真实,反正他的大脑很愿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而且,世界这么大,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存在的,谁又能保证,这样的事儿不会发生呢?因此,他的思维越来越活跃。
董晓作为唐涛的梦中情人似乎也是个必然。他和唐涛一块分来局里,刚开始还在同一科室。那时,董晓经常来看他。董晓那样聪慧出众,唐涛能不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吗?和自己的那位农村姑娘比,唐涛心里不定怎样的苦涩难言呢。可以假说,从那个时候开始,唐涛就对董晓想入非非了。男人本来就容易对一个出众的女人有非分之想,再加上唐涛那样的身世情况,就更容易如此了。只是因为仕途上的考虑,因为董晓是他秦可力的爱人,唐涛也只有隐忍着,压抑着。
秦可力发现的这个秘密兴奋着他的大脑,简直是刺激。确实太新鲜了,唐涛居然在他的老婆董晓身上做梦。不管事实真切与否,他作为丈夫,既然想到了这一层,就不可能遏止兴奋。随着这兴奋的持续,一个欲望也随之产生了:设法把唐涛的这个梦勾出来,亮个相,怎么样。
他和唐涛上下楼住着,他是四楼,唐涛是三楼,当然,唐总经理是四室一厅,他是两室一厅,级别不同,必然如此。他家的一声一响,唐涛都听得一清二楚。他老婆的音容笑貌,唐涛也经常领受,两人经常在上下楼时碰面。他有一次亲眼看见两人撞了个满怀,这怪董晓。那天董晓上班有点晚了,出门太急,不期和唐涛撞上了。这个无意的举动,肯定在唐涛的记忆中留下了想象的魔根。唐涛不知道生发出了多少个生动的场景呢。在枯燥的夜里,在单调的办公桌旁,在丑妻粗俗的言谈里,这想象生动着唐涛的心。也难怪,就这想象,唐涛的生活有多难受。唐涛在外表上,是个挺严谨的人,他这几年升得快,也和这严谨有关系。也许正由此,他才能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董晓身上,以寻求一点精神上的安慰。搁别的男人,是无法如此古典的。像唐涛这样严谨的人,也只有在心里多姿多彩。
那日坐在屋里,脑海里就这么胡乱地忍了许久。直待兴奋劲渐渐地下去,心也想得有点麻木了。这时,理智才出来教导他:秦可力,也许是唐涛的存在,一直对你构成了什么压抑,所以你才这样地编派他。现实是,你从没发现他和董晓有什么呀,没有一点事实根据的。一刹,顺着这理智的训导,那些荒唐的念头仿佛也淡逝了,思维也暂时停止了活跃,可心里依旧像压着什么东西,沉重得很。
好在当天晚上,董晓就回来了,而且没有和他置气的样子。他一看她那平和的脸,就知道她是有意做出和解的姿态,她不记他那一巴掌的仇。见她这样,他心里自是十分感激,很快找台阶和她和好了。就像以往无数次的吵架一样,过去了就过去了,面上看,没有什么后遗症。特别是,与妻子和好后,他给妻子说了很多道歉的话,并且亲自动手做晚饭,以实际行动表示自己的痛悔。
可是来到单位,见到唐涛,尤其是身为总经理的那副为工作操心的样子,他心里似乎有种不对劲的感觉。究竟怎么个不对劲,他不甚清楚,好像和以往有什么不同。有一次,他在一条小路上,见唐涛步履匆匆地朝着一个小径走去,他居然不自觉地跟了上去,盯着走了起来。仿佛唐涛身上有个什么秘密,很模糊的,很朦胧的,带着一股奇特的力量怂恿着他,使他没法不偷盯他。直到唐涛拐过小径去了一个办公室,他才停下脚步。当时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天上乌云密布,地面没有风,大地显得很沉闷,白杨树叶无精打采的。他的心也极沉闷,就仿佛生活中隐秘着一件不快的事情,他站在一根电线杆子旁,眼神空白了许久。
后来他发现自己每每见了唐涛,心里就有些异常,仿佛他和唐涛有什么。
能有什么呢?
以前,唐涛的存在,仿佛是一面鲜明的镜子,照出了他的痛苦,他的人生之不景气。在唐涛面前,他总有一种隐隐的不自知的痛。特别是,唐涛作为总经理的那种派头,那种权威,一直在暗暗地刺激他,使他的感觉常常被不快打搅。这仿佛也是个必然。一块分来的,从一个点上起的步,十年的工夫人家成了总经理,他却什么都不是,就算他再不嫉妒,但那种对比,不可能不给人带来苦恼。人生本来就无法摆脱苦恼,只是,每一种现实决定了每一种苦恼的性质。他就面对着这么一种现实,他的苦恼仿佛也是天定,这不是意志的力量所能驱除的事情。
不过,他可从来没想到,唐涛面对他,也有自己的苦恼,即,他的存在还能给唐涛带来痛苦。这个意外的发现,真是太刺激他了。人,真是切不可把别人想得那么轻松。这几年来,隐隐地压迫着他的苦恼,因为这个新的发现,在短暂的时间里,仿佛不存在了。唐涛说不定比他痛苦多少倍呢。那每一天每一夜,他和妻子在楼上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简直就是对唐涛的惩罚。
闲暇之时,他常会不自觉地想起那日打妻子的那一巴掌。在想这一巴掌时,眼前总是闪着唐涛那痛苦的表情,在他看来唐涛的那种痛苦是他打妻子的这一巴掌导致的。这一巴掌倘不是痛在唐涛的心上,时过境迁,他会早把它忘记的。可因为唐涛,这一巴掌就像长在他的心上,时时在他的脑里演练。每演练一次,他都能深切地感知唐涛痛苦的深度。尽管这是一些没有事实根据的想象,但在他的感觉里,就跟真的一样。
这是个晴朗的星期天,他正坐在椅子里这么演习着。由于演习的次数多了,心好像都麻木了。也许,任何事被无数次的重复后,由于新鲜劲的失去,人都有麻木、疲累的感觉,他即如此。他坐在椅子上,眼望天花板,像在进行机械劳动一样,他的神情看上去很古板,很没有生气,甚至有些颓唐与落寞。这时候,妻子从外边买菜回来了。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搞的,陡一见妻子,就像一个生人没敲门便闯了进来打搅了他似的,一种不快顿时袭击了他那麻木的想象,似一般新鲜空气吹了进来,他立刻精神振作,脸上有了生气。他毫没道理地对妻子骂了一声“讨厌”。妻子立即盯问了上来,谁讨厌,你骂谁。整天买给你吃做给你喝有罪呵。战幕就这样拉开了。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自然是互不相让,越吵越有劲。谁怕谁呀,犯什么神经。
两个人正劲头十足时,他好像听到楼下有什么响动(在这样红火的吵架中,他的耳朵居然还这么灵),这响声很像是那种擂桌子的声音。天,这一定是唐涛搞的动作。为什么要擂桌子,唐涛在外表上一向是温和的人,厚重的人,今天居然做出轻浮的举动来了,擂开了桌子。如此失态,证明心里不定窝着怎样的邪火呢。可能,他和妻子一吵架,不,没吵架时,唐涛的耳朵就一定谛听着楼上的动静,脑海就被楼上占据得满满的。待两人大吵起来,唐涛的脑袋就像炸了似的,听着他一声比一声高地骂着妻子,唐涛的情绪反应强烈到了极点,实在无法控制时,就顺手猛擂一掌桌子,以缓和心中的焦灼与苦恼。想想公司里那个正人君子的总经理,再看看家里的这个擂桌子的唐涛,谁能相信呐,一个人居然有这样大的反差。他一边和妻子大声争吵着,一边脑里涌着这些。越涌,他吵架的劲头越足,似乎非要打出一个水平来不可。究竟怎样才够他想象的“水平”,他也不知道,但和唐涛有关是毋庸置疑的。这时,他的耳朵更敏感了,捕捉着楼下的每一点点声响,然而,楼下没声了。或许唐涛正颓唐地坐在椅子上,对楼上尖着耳朵,心在流血,但却毫无办法。眼见梦中人被人咒骂着,自己无力相助,那是个什么滋味。只是痛么?只是难受么?不,那是比这一切更折磨人的无能的状态。唐涛就沉在这么一种无能状态中,这是最叫人难以忍受的。并且,梦中人有可能被人打,他脑里一闪过这个念头,一种欲望涌上了心头——猛揍一顿唐涛的梦中人,怎么样?这个开心的想法占据了脑海,以至于他找不出任何排除的念头。就这样,他和妻子吵着吵着,那念头驱使着他,上前对着妻子就是一巴掌,接着又一巴掌。在做着这举动时,他好像亲眼看着了唐涛那种痛苦的表情,那仿佛有着深哀巨痛的眼睛。这两巴掌打出了他自己的精神,当妻子缓过神来大哭大骂时,他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将她按倒在地上……
他从来没有这样揍过妻子,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快感,仿佛这多年来生活中大大小小的苦恼,都在这顿狠揍中给扳平了。他翻了身,他发泄了。他终于拥有了自己复仇的途径。他终于拥有了这一天。
揍着揍着,他听见唐涛的脚步声了。唐涛离开了他那把椅子,实在无法忍受那无能状态的持续了,那神经简直要爆炸了。他终于跑出来了,上了楼,脚步噔噔,没有谁比他可能听得再清楚了。脚步声终止在他的门外。
当当当,敲门声。来了,来找他了。在他听到了敲门声后,他揍了妻子最响亮的两巴掌,那是为了让唐涛听得真切。这时,他听到唐涛的叫声:小秦,小秦。他并没有去开门,似乎在等待着唐涛的什么突兀的动作。可就在这时,妻子挣扎着翻起了身,哭着跑去开了门。
他看见了唐涛的丑妻。大家都称她武大姐,她姓武。武大姐一见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妻子,眼睛顿时很不友好地瞪着他,你怎么可以这样,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这样欺负妇女,觉悟太低了。人家小董是吃着你的了还是喝着你的了,人家钱一分也不少挣,你凭什么打人家呀,啊?
他看着武大姐的嘴一张一合,心想,唐涛为什么又回去呢,为什么让丑妻出现在这里呢,他眼神愣怔着,仿佛想不过来。也可能,唐涛在门外等候时,心里突然有了什么想法,什么念头,所以迅速转了回去。或者,他怕控制不住自己,在这个场合,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以致授人把柄。是,他一定是怕出事。想想吧,自己的梦中人被打成了这样,他怎么能控制得住自己呀,出事是必然的。所以他回去了。而让愚蠢的丑妻立在这里,阻止他的狠揍。想到这里,他对武大姐又看了一眼,对这个被丈夫利用了的女人,真是打心眼里可怜。
天下可怜的人实是太多了。
武大姐还在说着,妻子还在哭着。他却一言不发,陷入了深刻的沉思。脸上有了那种沉思的智慧。
这次事件以后,妻子一直陷在伤心之中。不但不理他不同他讲话,而且常常一个人坐在家里小声哭泣。他很理解妻子的心情。他除了给妻子赔赔礼道道歉之外,并不多说什么。这种时候,话多也无益,除了使人反感,不会有任何治疗创伤的作用。尽管时代进入到了今天,但他深知,妻子骨子里依然是个节妇烈女的坯子,当然她也和众多的妇女一样,满嘴的妇女解放,个性解放,内心深处却无法解除那全面的依赖,女人的天性。所以,对于她的创伤,也不用他多虑。时间是个很神秘的东西,它会治疗一切创伤。慢慢地,她会好起来的,像先前一样好。他现在用不着焦急,焦急也没有用。她愿伤心就叫她伤心吧,她愿冷淡就叫她冷淡吧。他发泄了,复仇了,也得叫别人有个发泄和复仇的时候。他常常看着妻子,想自己的心事,对于妻子的状态,并不多虑什么。
可从此以后,他对唐涛却更加用心了。而且似乎无法抑制。在公司,他有事无事地在唐涛必经的路上张望,他想捕捉到唐涛脸上的一种秘密。偶尔,他还会无法自控地走上前和唐涛搭讪一句废话,每逢这句废话搭讪完,他便开始猜测唐涛的心思。的确,唐涛对他的妻怀有那么一种心志,见了他,能不格外有念头么,因此,他无法不想象唐涛的心理。尤其是,他每每在家里,更加关注住在楼下的唐涛家的动静。每一种声响,都会刺激他的想象。连唐涛的丑妻,他都愿观察她。
有一个中午,妻不在家,他一人坐在屋里浮想联翩了许久,不知不觉便下了楼,去敲唐涛的门。他是想看看唐涛此刻是否如他所想的那样。可是敲了几次,也没有敲开。然而,他当时坚决相信唐涛就在屋里,只是白日梦做得入了迷,没有听到敲门声,或者听到了没有感知,抑或压根就不想让别人来打搅。所以一任敲门声响了又响,他硬是沉在自己的想象里。秦可力闪着这样一些念头又回了自己屋,回屋后,脑里又倍加疯狂地设计着唐涛在屋里有可能出现的一切,一直想到上班。
一个诱人的想法开始纠缠他了:唐涛那次急不可待地跑上楼来制止他揍妻子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脸相。唐涛为什么不进来呢?这个问题任何时候都叫他想起就遗憾。他甚至后悔,他门开晚了。如果唐涛一敲门,他即开门,唐涛就跑不了,唐涛就一定会在他的视野之中的。唐涛的眼神、脸相、话语,都会不自觉地一一经过他检阅的眼睛。那将是一次怎样奇特的经历。可是,他自己把这次机会给耽误了,唐涛逃过了他,也逃过了自己。这是不是有点太便宜唐涛了。
不知怎的,他特别希望唐涛能有在他面前露相的机会。唐涛无处逃避,那么赤裸裸地袒露在他的面前,由他把唐涛的这个真相嚼个够。这该是一个多有意义的时刻。他被这个“时刻”给迷惑住了。仿佛他活着,没有这个时刻就不算活着。就像一个欲望匮乏的人,他每时每刻都在体会着一种不满足,一种难忍的不满足。
事实是,他每日在公司见到的唐涛,依旧是以前的样子,一副日理万机状。他知道,这不是那个生命的真相,可他就是要看那个真相。唐涛的这副老样子,似乎更给了他无限的刺激,使他的那块心病日日地折磨着他。有时,在某一路口,见唐涛那匆促的身影,他甚至都琢磨怎样能像剥画皮那样剥掉他的伪装,只可惜他不能。人的画皮比妖的画皮难剥多了。可他一定要叫他显出真面目。
在这种强烈欲望的引导下,他再次冒出了狠揍妻子一顿的念头。选择一个唐涛在家的时日,狠狠地和妻子打一仗,引唐涛出窝,他是一定会出窝的。也许,只有这种时候,唐涛才无能为力,听他摆布。不来真格的,在许多事上还真是不行。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就算虐待妻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和他那强烈的欲望相比,这点虐待,不在话下。况且,夫妻吵架,借口俯拾即是。比如,妻子为什么今天下班这么晚,为什么这样菜里少了味精,为什么晚上他蹬了被子不给他盖上,等等。随处都是吵架的导火线。他就随手拉响一个导火线,和妻子吵一架。吵上火了,就动手。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一旦动了手,越打越来劲也是正常的,打红了眼的事儿不是太多了么。如此,唐涛再也坐不住了,从楼下跑上来,焦急地喊门。这一次,他要即刻打开,决不能再让他逃掉了。接受上一次的教训。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把真相捕到手,决不能再让自己事后焦灼了。
心里酝酿着这念头,行为上就在不自觉地配合。经常找个借口挑妻子的刺。可奇怪的是,妻子现在就是不理他。任他怎样的挑刺,妻子硬是淡然处之,仿佛不和他一般计较。这越发勾起了他挑衅的欲望。又是一个中午,为阳台上的那盆花到底浇没浇水,他和妻子吵了起来。他说没浇,妻子说浇了。他骂妻子撒谎,妻子骂他无聊。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在加高,战争在升级。这是他有意为之的。在两个人声音都高的时候,他的耳朵已是尖尖地竖着,听楼下的动静。然而一直没有什么动静。这没有动静更加激发了他。他吵得越发欢实。由浇不浇花扯到了妻子的品质问题。由于话题扯得远了,十分地利于他上纲上线。这上纲上线加大了二人的火力。吵到了顶峰,他便又动开了手。这一次,他上去两巴掌,啪啪,很响,就把妻子打跑了。妻子让他打精了,其实,他一动手,妻子就想着逃,所以他两巴掌下来,妻子夺门而去,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她怎么就跑了呢?他听着妻子咚咚咚的脚步声,脸上有一种无奈的神情。就像一场好戏被人给搅了。他在地上呆了一会儿,一副没心没绪的样子。后来,他也不知为什么,也下了楼。
下到三楼时,他不由自主地朝唐涛的家门口看。唐涛家的门漏着一道小缝,没有关严。他顺着这小缝往里看,没有看出什么来。他便继续朝楼下去。直到了底楼,直到了楼外,他都没有什么异常的感觉。在楼下立了那么一小会儿,他脑里仿佛想起了什么。他要找个借口到唐涛家看一看,看看唐涛此刻在做什么,看看唐涛的表情。这么想着,他便又上了楼。随着脚步的移动,理由也想好了,就说和总经理随便聊几句工作。可转而一想,又觉不妥。无缘无故,聊什么工作。突然,他手摸了摸口袋,口袋里有一封信,是他上午刚刚收到的。他心头一亮,应该在这封信上做文章。这封信是他外地的一个朋友寄来的。这个外地朋友最近从南韩走私了一批高级轿车,一夜之间赚了几百万。朋友在信中要他辞职到他那儿走私赚大钱。是的,他要拿着这封信,装作是很随便地聊聊目前的一些赚钱途径,发几句感慨。而且让唐涛看看这封信,叫唐涛知道,他秦可力有的是途径,只要他秦可力愿意,一夜之间就能成为百万富翁,甚至千万富翁。别看他秦可力现在平头百姓一个,可路子野得很。你唐涛行吗?不就是一个任命的总经理。现在钱是最主要的。这个举动有什么不妥么?没有。这位外地朋友鬼精,信中既没写地址,也没写姓名,笔迹都有些变化。朋友是怕信落到别人手里。所以,给唐涛看了,对朋友没有任何危险性。想着,他把信拿了出来。
到了唐涛家门口,他敲了敲门。唐涛的丑妻开了门。他进了屋。进了屋,也不和唐涛的丑妻说什么,径往唐涛的书房去。而且,手里举着信,嘴里还说着:唐总,不承认变化真是不行啊,人是一天一个样。你看这信上说的。说着,几步跨进书房。书房里没人,唐总的丑妻跟了上来,对他道,老唐不在家,他刚刚出去了。你是不是找他有事?说着,直盯他手里的信。他看看空空的书房,不在家?刚刚出去了,仿佛有一个预感来到了他心上。一刹,他神情愣怔,手里还举着那信。这时,唐总的丑妻一下把他的信拿了过来:这是给老唐的吧!放下吧。他怔着眼,看了看被丑妻夺去的信,放下就放下吧,现在的关键是去赶唐涛,并弄清他是去了哪里。怎么这样巧啊,董晓刚刚跑了出去,唐涛也刚刚出去了。巧合吗?还是有别的什么,他不知怎样离开了唐涛的家门。
也许他的想象远远地落后于事实,也许董晓对于唐涛,不仅仅是梦中人,而且也是现实中人。如果盯牢唐涛,知道他这个中午到底是不是去追董晓,那也恐怕就会有一个更重大的发现。他被这个有可能的更重的发现支配着,毫不犹豫地决定盯着唐涛。怎么个盯法,到哪里去盯?他在茫然中,决定先去单位看看,单位是唐涛的第二个家,有独自的办公室,很可能还有些什么秘密日记之类。先去单位看一眼,如果没有,再想法去别处,这么想着,他便骑车去了单位。
刚到单位大门口,一刹那间,他看见唐涛的车开了出去。车里只有唐涛和司机。他来不及多想,便掉转自行车跟了上去。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流不断遮着他的视线,但他的视线总是坚定不移地盯着那乳白色的小轿车。
唐涛一定是听到他在楼上和妻子动手,所以妻子跑出来后,他抑制不住,也跑出来了。妻子心里肯定是没有唐涛了,但唐涛心里有董晓。董晓越跑他越追。无论如何,他也要看个究竟。今天的事儿不像是偶然,他已无法不从那个很别致的角度想。这是一个大胆的设想。他顺着这个大胆的设想,一路跟随着那辆乳白色轿车,来到郊外。
唐涛来到郊外干什么呢?他忽然想起,董晓有一个表姨就住在郊外,就是唐涛走的这条道。董晓每和他闹气,就爱到表姨这儿来。莫非唐涛来找董晓,唐涛由于暗恋董晓,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挂在心上。早就知道她有这么一个表姨,而且受了气就往表姨这儿跑。可唐涛为什么开车来呢?也许,是为了怕招非议,和司机一块出来,办点什么公事来掩盖此行的真正动机。让谁也不会往那个异常的方面想,并让董晓看到他那颗真挚的心。一定是这样的。
车到郊区,开进了一个小道。这里行人已经稀少,尽管他和车保持百米开外的距离,但他的目光一直死死地咬着它不放。而且由于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这车就像一个巨大的标志充满了他的视线。广袤田野中,这辆乳白色的轿车在他的眼前膨胀得很大很大,牵引着他的身心。他一门心思地盯着它。
车拐弯了。有点逃离他的视线。他赶紧加快了蹬车的速度,猛力跟上。车已拐到了桥上,天呐,过了桥,走了不一会儿,就是董晓表姨的家。这是一座漂亮的桥,桥下是滔滔滚滚的黄河水。眼见车要过桥了,要拐进有可能是董晓表姨家的那条路上……不知怎的,他忽然浑身热血沸腾,全力向桥那边冲去。可让他自己压根没想到的是,他这猛一冲,把自己冲进了河里。神秘莫测的河水很快吞没了他……他不会水,只是头向上蹿了几蹿,便永远地下沉了。
当时正是大中午,河两岸没有人。只有极远处,有一爷孙在放羊。孩子当时向这边指了指,说好像有一个人掉进了河里。爷爷向这边瞅了瞅,见河水一平如镜,道:“小孩的眼怎么也撒谎?”
一个星期过去了。
对于秦可力的没来上班,公司里的人议论纷纷。一个星期的时间,谁都知道他是投靠朋友搞走私生意了。这是由于他留在武大姐那儿的信引出的结果。只有董晓始终不相信他去搞走私活动。那么,是去干什么,她也不知道,只是徒劳地和别人争辩着。
唐涛针对他的不辞而别,专门召开了一次大会,严明纪律,并一再申述走私的犯法,等等。为杀鸡儆猴,唐涛明言:秦可力这样就算自动离职,他即便再回来,也不要他了。本公司不是个旅店。
董晓对唐涛的话表示抗议,特意找到了唐涛办公室。理由是:秦可力尽管自动离了职,但是到底干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说不定还是私下里为公司去出力呢。秦可力是个内向的人,他不爱张扬。怎么可能这样快地下断言,云云。这有损秦可力的名誉。
唐涛对董晓的抗议十分冷淡,脸上铁板一块。待她的话讲完了,这样对她回敬道:作为妻子,不摸丈夫的底细,不知丈夫去向,还算女人吗?甩给董晓这么几句话后,便低下头专心地办公,再也不理她。
从唐涛办公室出来,董晓暗暗下定决心:秦可力,天涯海角我要找到你。从明天开始,我就辞职,不找到你誓不为女人。
原载《时代文学》1993年第6期
点评
《秘密发现》是一篇探究臆想症病态心理的小说。小说围绕着两条“发现”的线索展开。一条是心胸狭窄而生性多疑的男人秦可力的“发现”。秦可力与唐涛同是被分配到局里工作的青年大学生。十年以后,唐涛已位至总经理,而秦可力仍是一名老百姓。在秦可力眼里,唐涛官场得意、情场失意,妻子远不如自己的妻子董晓优秀。就这样,当秦可力与妻子吵架,妻子夺门而出,而他在楼梯口见到痛苦的唐涛之时,便展开了毫无根据的联想——认为唐涛对自己的妻子有非分之想,于是开始寻找妻子董晓与唐涛是情人的证据的“发现”之旅。
另一条线索则是属于读者的“发现”。随着情节的发展,读者们就会慢慢发现,关于秦可力妻子董晓与唐涛的关系,多半只是秦可力自己的假想与推测,无从考证。秦可力仕途不顺,相比之下,唐涛一路高升。秦可力在婚姻上找寻到了优越感,便借题发挥,以此麻痹自己,自我安慰。从他内心的独白与小说结尾来看,对于自己的妻子是否和唐涛背地里有不可告人的事情,他非但没有生气还觉得这思路“挺有想头”。妻子和唐涛到底是怎样已不重要,秦可力自己宁可把它当成一个发现、一个秘密。夫妻感情已经到了为鸡毛蒜皮小事便“小打出手”的地步,仕途也不指望了,有了唐涛这个假想情敌,他会不会更加珍惜妻子呢?会不会更加释然地面对自己仕途的不顺呢?生活是否会好过一点呢?
而小说通过秦可力正在为自己即将发现妻子与唐涛是情人的证据而兴奋时,突然自行骑车落水身亡对秦可力那无根据的可笑的臆想推断给予彻底的否定和嘲弄;在滑稽而略带哀伤的叙述中,引发我们对臆想症病态心理的关注和思考。对于董晓和唐涛是否精神上有关系呢?小说并没有明确的交代,但从结尾时唐涛对董晓态度和董晓决定辞职到天涯海角寻找丈夫的决心可知,完全是秦可力凭空臆想,进一步深化了主题。
在艺术,作者摘取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素材加以创作,运用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在情节上层层推动,丝丝入扣,又给读者留有思考和回味的空间。真实而自然,巧妙地将生活中你有、我有、大家都有的秘密情感注入文字中,给人留下无尽的思考。
(佘爱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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