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3短篇小说卷-爆炸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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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争光

    尽管退伍军人叶大应提着那只黑色皮包去找蝎子胡同里最漂亮的女人吴佳梅的时候露出了许多马脚,吴佳梅却一点也没感到震惊。

    叶大应的那只黑色皮包里装的不是瓜子,而是苹果和香蕉。

    苹果和香蕉不是送给吴佳梅的而是给所长的。

    叶大应坐在椅子上说的是“走”而不是“脱”。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那不是一个好日子。那天,蝎子胡同里飘浮着一股稠腻的米花糖的甜味。全城所有的影院都在上映一部历史巨片,许多经历和没经历过那一段历史的人像猫一样涌上了街道,脸上满是那种春心勃起急不可耐的激动,望着电影院的大门焦渴地等待进入。叶大应提着那只黑色皮包走进了蝎子胡同。蝎子胡同最漂亮的女人吴佳梅好像要出门的样子。门帘一挑,女人看见了叶大应的脸。女人立刻显出一种忧郁的神情。这种忧郁的神情曾经使退伍军人叶大应激动得彻夜不眠,瞪着眼珠子做了五十多个春梦,吴佳梅的眼睛鼻子和嘴像壁画一样在粗糙的天花板上时隐时现。叶大应把手夹在大腿里想那些眼睛鼻子和嘴如果像飞天一样能下来多好。女人用那张新蒜瓣儿一样鲜嫩的嘴咬住了脖子上那条纱巾的一个角,朝屋里退了一步。叶大应侧身而过,很熟练地坐在了那把椅子上。女人看着叶大应手里的黑色皮包。

    “走!”叶大应说。

    女人的脸抬了抬,落在了叶大应的鼻子和嘴巴之间。

    叶大应说:“我和你去看看所长。”

    叶大应说:“以后我再也不会找你了。”

    女人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叶大应的鼻子和嘴巴之间。没有人知道那时候女人为什么要把眼睛盯在那个叫作危险三角区的地方,一动不动,好像要数清那一块地方到底生出了多少毛发。叶大应说:“我给所长拿了点礼物,算咱们俩人的。”女人这才把目光移开,又一次移到了那只黑皮包上。叶大应拉开了一点拉链,里边装的是苹果和香蕉。女人太相信那些苹果和香蕉了。

    “走。”叶大应又说了一句。

    女人没说话跟在了叶大应屁股后头。

    女人一点也没有震惊,甚至连一点诧异的表示也没有,就跟着她过去的情人叶大应进了派出所的门。然后10公斤TNT炸药突然之间变成了无数只有力的巴掌,从那只黑皮包里伸出来,把他们拍成了无数块碎肉。

    如果蝎子胡同最漂亮的女人吴佳梅还活着的话,她也许会想起退伍军人叶大应第一次和她幽会的情景。尽管他两年前就脱去了军衣军帽,但浑身上下都渗透出一股军人的气质,就连幽会后不久冲她说出的那句话,也充分体现了军人的豪爽和简洁,明人不做暗事。

    “脱!”叶大应说。

    女人立刻想起了强力啤酒开瓶时的声音。女人瞪大了眼睛,也张大了嘴。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在她的面前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这种话。他们总是搂她,吻她,吻她的眼睛和嘴……同时,喃喃地讲出一些令她心旌神摇的无法自已的情话然后再抱起她,向她提那种美好的要求,就像电影和小说中描述的那样按部就班,合乎感情和生理发展的规律。

    然而,脱!叶大应说。叶大应坐的那把椅子离她足有五步远。他给了她一种全新的感受。她在惊愕中迅速体验到了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的那种幸福感。她受了惊吓似的看着那个两年前的军人,手脚飞快地动作着,从那身漂亮的夏装里蜕出来,鱼一样钻进了一条米黄色的毛巾被。她听见了水声。水声哗哗,水声哗哗。他以一种军人的方式让她省略了许多程序。她给了他一次完全的开放。然后,她带着满脸来不及消退的红潮,披着那条被汗水濡湿的毛巾被,一口气嗑完了满满一皮包西瓜子。那是叶大应提来的。以后,每隔一个星期,叶大应都会用那只黑色皮包装满瓜子,提到她的屋子里,让她幸福地把它们嗑成一堆瓜子皮。叶大应则坐在那把椅子上看电视。那时候,八频道正不厌其烦地播放着一个叫什么什么的喜剧小品。在一片瓜子破裂的声响中,叶大应微笑着,欣赏几个蹩脚的演员声嘶力竭地做着中国式的幽默。然后,叶大应站起来,拍拍那个黑色皮包对女人说:“一星期后我再来。”那时候,吴佳梅压根也想不到有一天那只黑色皮包里会装进去10公斤TNT炸药,在一声巨响中把她活鱼一样光滑的身子拍成无数个血肉模糊的碎片。

    她不可挽回地被TNT拍碎了。当时,他们都产生了一种飞的感觉。很快,他们又存了一种被断裂被粉碎的感受,说不清是快乐还是痛苦,但肯定是淋漓的,凌厉的。他们在一阵淋漓而凌厉的感受中变成了胳膊、腿、指头、毛发和血肉等等这么一些零乱的物质,扩散开来,飞出去,粘在墙壁上,或者椅子背、桌子腿和公文夹上。严重变形后的房间里呈现出一片斑斓的景象。

    她竟然没有一点预感。

    他们的相识也没有预感。那时候,退伍军人叶大应已在人事部门碰得鼻青脸肿,一气之下,他用那笔转业费在蝎子胡同口摆了一个西瓜摊。他想向人们,尤其是人事局复转军人办公室那个戴眼镜的驴头主任证明一点什么。他甚至想他一挣到钱就必须买一辆嘉陵或者雅马哈去人事局的大院里转一圈,给那个驴头看看。

    他们没有一点预感地在蝎子胡同口的瓜摊跟前相遇了。事后,他们都没有忘记那个日子。

    “天气真好。”吴佳梅说。她又咬破了一颗瓜子,她是个爱嗑瓜子的女人。

    好长一阵沉默之后,叶大应才想起女人的话是给他说的,因为除他之外,周围再没其他人。他看了女人一眼。她很漂亮。

    她让那两片蒜瓣儿一样纯洁的嘴唇稍稍动了一下,就把瓜子瓤放在了舌尖上。“噗”一声,瓜子皮从唇间弹出去,在空中划出一条明快的弧线。这一套复杂的动作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的,漫不经心中显出娴熟的技巧。她正在看天。天上有几朵云。天气确实很好。

    “噗。”女人又咬破了一颗瓜子。

    就这么,退伍军人叶大应突然产生了一种伤感的情绪。以后的许多日子里,叶大应为他突然产生的那种伤感情绪百思不得其解。不仅仅是伤感,还有一种感动。他被深深地感动了。他感到女人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他用目光迎了上去。他们互相看着。

    “你爱吃瓜子?”叶大应说。

    “你看得真准。”女人说。

    “就是就是。”叶大应说。

    “就是就是。”女人说。

    他们互相笑了一下。一星期后,叶大应把他收钱用的那只黑色皮包里装满了西瓜子,敲开了吴佳梅的门。他们像熟人一样坐在那间屋子里。那时候,蝎子胡同里弥漫着的是一种臭水泡涨馒头的味道,蝎子胡同里总会有一股什么味道。

    叶大应说:“脱!”

    女人在一刹那之间感受到了许多东西。他们在米黄色的毛巾被里挥汗如雨。他们很少说话。这是他们的风格。他们讲究效率,即使在派出所所长办公室相处的最后瞬间也是如此。叶大应把手伸进皮包说了一句“咱们都飞了吧”,他们就飞了起来。

    凶杀的过程和现场并不像某些侦探小说和暴力电影所描绘的那么可怕,那么鲜血淋淋。叶大应只说了一声“咱们都飞了吧”,TNT就发出了一声钝响,他们就欢快地跳了起来,分离成了许多零碎的块状物。没有流血。血和肉糊在一起,飞上了墙壁,飞上了诸如桌子腿、椅子背、公文夹、墨水瓶一类东西。他们没有痛苦。他们没来得及感受痛苦。事后人们在那间严重扭曲的房间里也没有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他们看到的只是无数个美丽的花蝴蝶落满了墙壁。有的像黏稠的果酱。

    西瓜小贩叶大应和蝎子胡同最漂亮的女人吴佳梅发生龃龉,是在叶大应从拘留所出来以后。叶大应用切瓜刀在一位不想掏钱的吃客的耳朵上割了一下,并把割下来的那半只耳朵扔给了胡同里跑出来的一只狼狗。他被拘留了十五天。他跨出拘留所,一触到灼热的阳光,就立刻想起吴佳梅那阳光一样灼热的大腿。他迅速找到了那只黑色皮包,并想办法给皮包里装满瓜子,便走进了蝎子胡同,敲开了吴佳梅的门。女人像狼一样足足看了他半个时辰,然后尖叫了一声,把他从门里推了出去。从此,他再也没敲开过那扇门。女人的拒绝比人事局那位驴头来得更为彻底,不给他一点希望。女人不但拒绝上床,而且拒绝开门。出人意料的是退伍军人加西瓜小贩叶大应面对那扇紧紧关闭的门,并没像在人事局碰壁以后另找门径。他断然采取了同样彻底的做法:继续敲。每星期敲一次。他一声不吭,只是敲门。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派出所所长出面干预为止。那天,叶大应又要敲门了,他甚至已弯好了指头。一个戴大盖帽的人从墙角处向他走过来,问他:“你是叶大应吧?”

    叶大应点点头,又举起敲门那只手。

    “你跟我来。”大盖帽说。

    叶大应喉咙里有些发哽,但他很快就把哽在喉咙里的那股恶浊的东西释放出来,让自己舒服了一点。大盖帽已走到胡同口了,大盖帽没说多余的话,也没回头。大盖帽走得不紧不慢。这是一种权威的暗示。叶大应不能不跟着他走。

    走进所长办公室,叶大应一眼就看见了吴佳梅。她在最里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女人瞄了他一眼。他立刻想到了阴谋这个词。

    所长把大盖帽放在桌子上,歪着头扫了一眼叶大应。

    “你不要再纠缠她了。”所长说。

    叶大应的喉咙里又有些发哽了。这回,他没有释放。这可不是割了谁的耳朵,这完全是个人的私事。他这么想。他给所长投过去一个诧异的目光。

    “你有前科。”所长说。

    “而且,她再也不吃瓜子了。”所长又说。

    叶大应带着满肚子狐疑出了派出所的大门,后来,满肚子狐疑就变成了满肚子响声:阴谋!阴谋!再后来,犯有前科的退伍军人加西瓜小贩叶大应的思路就钻进了一个胡同:不吃瓜子就不能吃其他东西?不装瓜子就不能装别的什么?女人,瓜子,皮包,然后就是TNT和无数只美丽的花蝴蝶,或者黏稠的果酱。

    后来被追认为烈士的××路派出所所长不可避免地参与了这桩桃色事件。吴佳梅径直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她站在所长跟前,表情和声音里有一种动人的忧郁。她顺着眼,咬着脖子上的纱巾。

    “他敲我的门。”吴佳梅说。

    “我不想和他好了。他用切瓜刀割人家的耳朵。”吴佳梅说。

    然后,吴佳梅扬起脸,看着所长的眼睛。

    “你们出面好办。”吴佳梅说。

    “上次就是你们把他送进监狱的。”她说。

    所长看着吴佳梅漂亮的脸蛋,纠正了她的一个错误。

    “是拘留所,不是监狱。”所长说。

    “对,是拘留所。”吴佳梅说。吴佳梅对所长笑了一下。

    所长感到他的头盖骨里好像钻进了一只苍蝇,不,是蜻蜓。蜻蜓用翅膀扇出了一阵嗡嗡声。他想他不能这么和吴佳梅说话,他想他这么说下去就会犯错误。他一生没怕过什么,就怕犯错误。

    “我会阻止他的。”所长说。

    吴佳梅没有离开的意思。吴佳梅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他该来了。”吴佳梅说。

    就这么,所长不可避免地加入了。他从桌上抓起那顶大盖帽,走了出去。他太经验主义了,他小看了退伍军人加西瓜小贩叶大应。当叶大应和吴佳梅双双走进他的办公室,当叶大应拉开黑色皮包上的拉链,让他闻到一股苹果和香蕉的甜味时,他还继续犯着经验主义的错误。

    “我不能收你的礼物。”所长说。

    “我们有制度。”所长补充了一句。

    叶大应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把礼物掏出来,而是把手往苹果和香蕉里边塞。

    “咱们都飞了吧。”叶大应说。

    所长这才感到,皮包里装的不仅仅是苹果和香蕉。他感到叶大应的手抓住了一样比苹果和香蕉更重要的东西。他鼓圆眼睛,站了起来。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他想喊叫一声。

    10公斤TNT让他欢快地跳了起来。他有了一种断裂感和粉碎感。

    烈士家属的要求并不过分:烈士的遗骨应该完整。烈士的尸骨不能掺假,尤其是不能和凶犯叶大应以及一位名声不太好的女人的血肉搅和在一起。处理后事的人们很快就把那些大块东西分成了三个部分。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所长的,哪个是叶大应和吴佳梅的。但很快人们就发现他们无法辨认墙壁上椅子背桌子腿包括墨水瓶上的那些零碎的血肉。他们陷入了困境,他们和烈士的家属一样悲痛。他们在向上级写一份报告的同时,把这一情况如实通知了烈士的家属。他们说要把几百块零碎的血肉一块一块一化验并分离出来需要很长时间,总不能因为一些零碎的东西而眼看着那些整块的变成臭水。那时候,附近的几个街道包括蝎子胡同已经能闻到尸体腐烂的气味了。要完整就可能掺假,要不掺假就不能完整,否则就腐烂。烈士的家属经过慎重的利弊权衡,选择了宁可不完整也不能掺假。烈士的遭遇使许多市民洒下了同情之泪。送葬的那天,他们的唏嘘和感叹压倒了喧嚣的市声。

    TNT在××路派出所爆炸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在本市扩散开来,第二天就上了晚报和日报的头版。影院的生意大受影响。人们的热情迅速转移,加入了打听和传递爆炸事件的行列。那些天,蝎子胡同里的居民不断地迎送前来打探案件始末以及各种细节的亲戚朋友老同学。蝎子胡同里的居民似乎忘记了许多打探者已多年没有来往,他们一并给予了热烈的接待。他们无一例外地沉浸在一种描述故事的亢奋和快感中。他们拍屁股打脸不厌其烦地给他们的亲戚朋友老同学们讲述着蝎子胡同里最漂亮的女人吴佳梅和西瓜小贩叶大应的风流恋情以及派出所所长后来的加入。

    “哦!”他们鼓着眼珠子。

    “噢!”他们撮着嘴。

    “狗日的!”他们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然后就是问题:

    “所长和吴佳梅……”他们说。

    “要不……就说么。”他们说。

    所长就带上了一层神秘的桃色。许多天以后,蝎子胡同恢复了以往的冷清和平静,居民们把客人们吃剩的瓜皮果皮茶叶渣倒进垃圾坑,他们突然产生了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他们感到他们干了一桩赔本的买卖,他们破费了许多不必要破费的水果茶叶和烟卷。他们感到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他们产生了一种失落感,胡同里响起一连串摔门的声音。

    “妈的。”他们说。

    “他妈的。”他们都说。

    给所长送葬的那天,他们在一种悲伤的气氛中唏嘘感叹了好长时间。几天后,日报上登出了一篇题为《复转军人叶大应为什么会走上犯罪道路》的署名文章,文章提出了一连串假设和反问。

    他们觉得事情已经很乏味,什么话也没说。

    原载《人民文学》1993年第7期

    点评

    《爆炸事件》这一篇关于退伍军人因情感纠葛而发生的一起悲剧故事。小说以冷峻超然的叙述方式,讲述了受挫的退伍军人叶大应受到美丽女人的青睐,与蝎子胡同最美丽的女人吴佳梅结合在一起,一切只是为了满足各自的需要与欲望。当吴佳梅见识到叶大应因为一些纠纷而把客人的耳朵割下喂狗的时候,产生了恐惧,拒绝与叶大应再在一起,并请求派出所所长出面阻止和干涉。多次的挫折和伤害,彻底让叶大应内心的不平和仇恨爆发出来了,最终引燃炸药与吴佳梅、所长同归于尽。读完故事让人痛心惋惜,思绪绵绵。退伍军人叶大应做出这种丧失理性和人性的暴力举动固然值得痛斥和控诉,而导致他采取非理性行动背后的原因更值得我们反思。

    因而,小说所描述的另一群体尤其值得注意,即周围群众对这起悲剧性事件的态度。作者以戏谑甚至荒诞的笔法作了最为生动形象的描摹,对市民麻木的内心和世俗嘴脸进行了有力批驳。周围人们关注的不是爆炸事件本身,而是蝎子胡同里最漂亮女人吴佳梅和西瓜小贩叶大应的风流恋情以及派出所所长的后来加入。他们因为死者之间的恋情而激动不已,不厌其烦地为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讲述;而对爆炸事件发生的原因没有任何的反思。这也许是现实生活中所存在一种普遍的现象。可以说,这些人是可恶的,也是可悲的。可恶的是借关注时事的名义来满足自己的八卦需求。可悲的是,这些人很难去反思这三者关系背后所反映的政治或者是社会问题。而作者就是借这一悲剧事件讽刺了现实生活中的这种非共识的不道德行为和猎奇心态。小说虽然因为弥漫着血腥而笼上一层灰暗的色调,但对现实丑陋人性和麻木猎奇心态的揭露与嘲讽,无不显示出作者高度的责任感和批评精神。

    (佘爱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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