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3短篇小说卷-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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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贯通

    这里原是荒野中的一块赋闲的坑塘。四周无坟无垣,平坦如夷,怎么就平白地生出一个坑塘来?这是上数几辈的人也不得而知的事了。说来也是缘分,县城内的地皮太贵,或者说谁叫我囊中羞涩呢?那天细雨酥酥,薄雾蒙蒙,正是个无可奈何的天气,也不用雨衣雨靴,赤脚走入了城南的原野。

    独步泥泞,遍身湿润,左右芬芳,别是一番世界,心中那股俗怨俗懑慢慢消失。就在这个时候,听见有女人在唱:

    天苍苍,野莽莽,

    风吹草低见牛羊。

    牛羊无家有处找,

    世人有家无处藏……

    我寻声而去,并无一人,意外地发现了坑塘,唱声也戛然而止。面对坑塘,犹如邂逅睽违已久的老友,心头一热:正是我安身立命的处所啊!

    赋闲的坑塘,自然便宜,七分大小,仅仅用一千五百元便买到了手。县城的人也知道作家只不过是个虚名,其实挣不了几两银子,“帮帮作家吧!”同学们奔走相告。有朋友从矿上买了煤,以煤易砖易瓦,为我省了一大笔钱;一位爱好文学的砖瓦厂长挥手之间把那半个废窑许给了我,填坑不再发愁;我的表弟带着他那支小小的建筑队伍闻讯而至……轰轰烈烈过了七天,这原野上垒起了我的安乐窝……

    初秋的月亮,浑圆洁净,里边的阴影婆娑欲出。大地竟如无边之舟,在滉滉水底潜动如螺。万物都披了水光,鸟的声音、蛙的声音、蛐蛐的声音散散淡淡,都是湿漉漉的鲜嫩。夜深一更,地上浮出了一道乳色的雾带,高及我的胸、妻子的肩、女儿的额。雾带如河,像要浸漫过来,女儿有点惶恐,忙把院门掩了,随之又笑了。这是搬进新居的第一个夜晚。这个新家除了我们三口,除了几只嗡嗡嘤嘤的蚊子,找不到任何一个生命,哪怕一棵小草、一只蛐蛐。女儿睡了,她也有了自己的房间。我和妻子还在院子里聊天。夜深二更,院子外有了簌簌的响,我开了门,迎来一位老太太。老太太竟然是裸了上身!仿佛荆条编成的人,瘦骨历历,叫人不忍目睹;一副干瘪乳房薄如饼子,乱蓬蓬一头银丝……我禁不住心头一瘆。妻子在后面抱紧了我的肩。

    “栽几竿竹子吧!”老太太声音尖细如蚊,从肩上放下几竿修竹,迈动辣椒似的小脚走了。出门时又说:“咱们是邻居。”老太太一直向南,融进那道雾带里。

    我们就栽了竹子。

    我们也说不清,为什么像信奉上帝一样信奉这位神秘的老太太。

    虽然是被称作“秋老虎”的热天,竹子并未见蔫,活得苍苍翠翠。这一汪绿色给我们的新家增添了生机。妻子又买了一只公鸡四只母鸡,从朋友家里抱来一只猫,我们的家渐渐完整了。住了一星期,又发现院墙的石壁还没有喂缝,张着无数奇形怪状的黑黢黢的嘴。这天夜里,我找来了砂灰,和妻子一道给石壁喂缝。刚蹲在墙脚下,裸了上身的老太太又来了。

    “留着墙缝好,别喂了!”老太太看看竹子走了。

    我们就不再喂缝。

    老太太是什么人呢?

    次日凌晨,我和妻子到附近查看了一下,没有一户人家,连一口小小的庭园屋舍也没有。我们明知是没有邻居的,可这老太太总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大约过了十天,也是在夜深二更许,老太太叩开了我家的门。她怀抱一棵无花果,无花果的根部连带着水桶大小的土疙瘩,外面用蒲包裹着。

    “种上这棵无花果吧!”老太太拂拂胸前的土,出门去了。

    我到屋里拿了手电筒,去跟踪老太太。夜影魆魆,老太太南行几十步就没了踪迹。这时天上传来一声鹤鸣。妻子惕厉而低微地说:“她到底是谁呢?是人?是鬼?是神仙?是精神病人?”

    我笑道:“也许是刚刚飞过的那只鹤……你放心,我看得出她是好心肠。再说,只要咱们有浩然正气,一切邪恶都近不得身。你再想想,咱家如果真有这样一个老太太,有什么不好!”

    妻子说:“也真不错。”

    我说:“好了。现在,老太太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叫我们干什么。”

    我们就种上了这棵无花果。

    去抱无花果的时候,我惊愕良久。那裹了蒲包的土疙瘩足有百斤沉!而老太太又是这般瘦弱!

    种上无花果之后,我有些忧虑,现在不是种植它的季节,对它并不抱有希望。事实上,十四天后,开始收获。无花果的果子密如繁星,熟透了的果实呈紫褐色,淡绿色的肉撑破了皮,令人馋涎欲滴。收获是由女儿负责的。每天清晨,雄鸡高啼的时候,女儿开始摘果实,能摘到二十多颗。揭去皮放进嘴里,鲜美极了!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竟成了我们家的一样早点。有几回蜂窝煤炉灭了,我们每人八颗无花果、一杯豆奶粉作了早餐。中医书上说,无花果开胃止泻,我们一家对它是信服的。搬来之前,夏秋季节是女儿的“克季”,几天闹一次肚子,吃不完的药,打不完的针,女儿因此苦夏又苦秋。吃上了无花果,女儿的肚子成了“铁肚子”,越是夏秋季节越是水灵了贪长了。我跟妻子说:“算算给咱们节约了多少药费吧!”

    我们家的鸡并没有鸡圈。家里没人,鸡在阔大的院子里转悠;我们在家,就敞开门把鸡放出去撒欢觅食。起初,担心鸡把无花果叨了,女儿也曾把小猫放在无花果上吓唬鸡,观察了几天,知道这种担心是多余的。鸡喜欢卧在无花果下乘凉,无花果的果子碰到了鸡冠子,它们眼也不眨。猫干脆卧在无花果下和鸡相依相偎,相视无语。猫不时来点小动作,用爪子或者尾巴拂拂鸡的翅膀,鸡便闭了眼假寐。鸡在土里搔食,猫的爪子也在地上穷刨,引得鸡“咯咯”地笑上一阵。

    妻子说:“谁家有这么懂事的鸡呢?”

    女儿说:“谁家有这么懂事的猫呢?”

    无花果生命力很强,一场雨疯长一次,疯来疯去,铺展成一个绿色的云垛,女儿的同学羡慕我们家有一棵无花果,下午放学,女儿领来了一支小队伍,女儿便把摘果实的时间改为日落之前,让她的小伙伴都能体验到那份欢乐。妻子把果实带给了她的女友,也不知她们从哪里听说无花果美容,每天晚上临睡时吃半个果,用另外半个在脸上一遍遍地擦,直到果子擦光。妻子和女友们相互注视着彼此的容颜都叫有了神效,那欣喜之状仿佛真的年轻了十岁……

    秋末和冬季,每当我从写字台前直起身,女儿完成了作业吹着被钢笔挤扁了的手指,妻子拾掇好家务,我们就去野外“劳作”:串杨叶,捡枯枝,刮坑逮鱼,深翻废弃的地角,为与我们的家为邻的沟渠清淤……我当过十年农民,妻子也下乡多年,农村与农活给我们怀旧的激动,给我们生存的热情。毛泽东关于“上山下乡”的决策叫我们懂得什么是土地什么是人,什么是真正的自然,什么叫作在原始的环境里养活自己。我们买的这个坑塘并不规则,院子砌得却是方方正正。院子外,撇下三角形的两块,约有一分半。我们整治好后,种上了小麦。现在化肥多了,人们对牛羊粪已不怎么看重。晚饭后去散步,有时兜里装几个大点的方便袋,在河堤在沟渠就能轻易地捡满,撒在那两块小小的麦田,心里就开始丰收。牛羊粪是庄稼的好肥料,除了青草味,没什么异味……凋零的季节,过得依旧充实、舒畅,何况,还有那几场大雪!玉宇皆白,原驰蜡象,“从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女儿带着小猫在院子里塑雪人,我与一班不约而至的朋友抱定了炉子,筛一壶热酒,炒几样小菜,虽是海阔夫空,却也心静如月……

    那个雪夜,我正为一篇文章伏案,妻子在看电视剧。荧屏上有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太太拄杖在雪地里踽踽而行,妻子失声叫道:“会不会是她?”

    我说:“怎么能是她呢?她怎么会上电视?”

    妻子关上电视说:“但愿不是她……她好久好久没来了!”

    我的心禁不住凄凉了:“自从送来无花果,她再没来过。”

    妻子说:“也不知是不是还活着。”

    我说:“她肯定还健在。”

    妻子说:“也不知她有没有棉衣。”

    我说:“你只想着她活得很好很好就行了……”

    过春节的时候,我们给那位神秘的老太太盛好了水饺,放好了筷子。点燃袅袅一炷清香,衷心为她祈祷……

    在我们的家园,冬天说走就走,春天说来就来。春风荡漾,春雨滋润。一夜之间院子里蹿出十几个竹笋,蹿出六棵无花果。我们又是浇水,又是施肥。

    妻子说:“这是个吉利的日子!”

    我说:“从城里搬来后,哪个日子不吉利呢?”

    妻子说:“我有预感,那个老太太今天会来!”

    妻子的话果然应灵了。夜深二更,老太太来了,不畏春寒,依然是裸了上身。

    “种上这棵葡萄、这些种子吧!”老太太左手递过一个纸包,右手递过一棵一米多高的葡萄。妻子从屋里取回一件毛衣,塞进老太太怀里。老太太说:“我用不着,我这样好!你们也会这样的。”

    我说:“天太黑,我送您老人家。”

    老太太说:“能独来,就能独往,送都是越送越远。”老太太又是南行几十步,没了踪影。

    我们就种上了葡萄,种上了菜种:豆角,丝瓜,萝卜……

    那时电扯了过来,自来水还没有通,我们自己打了一口压水井,砌个浅浅的水池,不急不躁地压着,觉得蛮有味道。一早一晚的空闲时间,全家动手,在菜园里精心莳弄,其乐也融融。

    那天的早晨,女儿起床后就去浇菜,突然一声尖叫,奔命似的撞进我们房间,脸色蜡黄,手向外指着,话也说不出来。我出去一看,只见一条红花蛇盘在水池旁。我们这一带没有毒蛇。红花蛇翘了翘头,复又坦然地盘着。我是个不怕蛇的人,当农民的时候,在稻田地里干活,哪一天也要碰上十条八条。碰上也不作理会,蛇干蛇的事,人忙人的活。在河里渠里捞鱼摸虾,把蛇当成鳝鱼抓上来的事也常发生。这种情况都是远远地把它抛了。有一次我母亲拔稻秧,一条大绿蛇缠在她的脚踝上,母亲吓昏了。盛怒中我用一根柳枝从头至尾穿透了它,插在坟上让日头晒焦。母亲醒来后,抱怨我做得太绝,母亲说它是神虫,专门会在夜里报复。

    我挥手跺脚,想把红花蛇哄走。红花蛇不理睬,赖着不走。我要砸死它,妻子拦住了,她抱出猫,请猫对付它。女儿夺过猫,贴住脸,心疼地说:“它的武功能斗过蛇吗?”

    我笑道:“它的武功厉害。再说,还有我呢!”

    女儿狐疑地放开了猫。猫窜过去,在蛇跟前蹲下来。蛇警惕地把头高高翘起,紫色的信子闪电似的烁动。猫是一副鄙夷的神态,一只前爪迅捷地朝蛇头上拍了一掌。蛇也迅捷地一缩,像是死了,喘息个三五秒,出其不意,箭似的一射,又弹簧般地伸回来。蛇并没有碰到猫的一根毫毛,看得出,蛇并不是不能碰到猫,蛇只不过是应酬,只不过是象征性地表示表示。猫不再动,迷离着眼沉静地欣赏着蛇。蛇也沉静下来凝视着猫,只把尾巴微微摆动,信子再不吐露。正在这默默之际,那只公鸡仗着人势、猫势,咯咯乱叫,炸开了脖子里的羽毛,拉出了向蛇进攻的架势,却是仅作逡巡,不敢动真。猫冲着公鸡一声呵斥,公鸡跳到一边搔食去了。猫连连打起了哈欠,索性卧下睡起来。蛇觉得无聊了,慢慢向墙头爬去。

    女儿说:“它要跑!”女儿踢醒猫,猫懒懒地看看蛇,又漠然地睡了。

    妻子说:“它要钻到墙壁缝里去!”

    我说:“砸死它!”

    妻子说:“别砸,把它扔出去,要不……”

    犹像之中,蛇雍容悠游地钻进了墙头的石壁缝里。红色的尾巴在洞口摆了摆,与我们作别,瞬即滑进去了。女儿开始埋怨我,妻子也跟着唠叨。我说:“怕什么呢?权当它是一条蚯蚓。”

    女儿说:“它明明不是蚯蚓呀!它是蛇!农夫和蛇的故事你不知道?”

    我说:“这是无毒蛇。”

    女儿说:“无毒蛇也是蛇。我有个好办法,把石壁缝堵上!里里外外全堵上。”

    妻子说:“不用堵,有位老太太不叫咱堵,咱就不堵,听老人的话没错。”

    女儿说:“哪个老太太?她管咱家的事干吗?”

    我说:“你别多问了,你知道那个老太太是个非常非常有本领、非常非常善良的人就行了。再说,你还不相信你的猫吗?刚才你的猫武功多好!它根本不把蛇放在眼里,你还怕什么?最重要的是,它是无毒蛇。”

    妻子女儿不再多虑了。妻子笑道:“咱们好好的家,它不该来搅和。”

    妻子的话能有多少道理呢?这里本是原野,一方静静的原野,是我们把家安在了原野,而不是原野把自己安进了我们的家;原野不单是因人而存在,也因蛇而存在,蛇既是原野中的一个家族,也同别的族类一样,又是原野的主人;蛇愿意与人平安相处,而恰恰是人,乐于奴役异类,独霸原野;原野原本泱泱无际,普天之下,莫非原野,人在践踏着,蚕食着,人的行为早已超出了生存的极限;人尚不清楚,天下失去的是原野,人失去的却是自己……

    红花蛇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了,或者说成了这个家中的一员。它似乎很忙,也许是自视太高,也许是过于羞怯,十天八天才有一次“现形”,与大家见个面,稍作盘桓,迤逦而去。妻子和女儿由惊恐变得坦然处之,如遇路人。红花蛇颇为自觉,懂得分寸,每每只游动于水池、菜园,从不见它接近房屋。后来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大概是它唯一的一次超越“雷池”。

    那天上午,我从文化馆开会何来,时间还不到十一点,妻子还没下班,女儿还没放学。我打开院门,一下呆住了:一位二十出头的矮个青年昏倒在屋门前,他脸色铁青,额上摔出了血口子。我急切地喊叫、摇晃,用手指甲掐他的人中穴。他慢慢苏醒了。我把他扶到沙发上,递上一杯热水。这个小青年哭了。他是邻省的人,因为失恋离家出走,现在身上是一文不名,他对人生已经绝望,今天本想做一次盗贼,买上几斤酒,晚上醉死在河边。他翻墙过来后,刚走到门前,一条红花蛇像电光一闪,突然窜到了他的胸前,他吓得猝然倒地……小青年流着泪表白,他从没有干过这种事,从没拿过别人一针一线。小青年还说他本想醉死的,不料却被蛇咬死。我安慰他说,这里没有毒蛇。他又脱光了衣服,仔仔细细检查了,找不到被咬的印痕,才放下心。小青年说,我把他送进公安局,他也毫无怨言。我又说了一些宽慰的话,讲了一番我平时最不屑于讲、最不屑于听的生命的要义,硬硬地塞给他五十块钱,把他送到车站。回乡的车徐徐开动了,小青年感激涕零地抱拳说道:“感谢你……感谢那条蛇……”

    我对妻子说:“也真像是有什么定数,没有蛇,他可真要死了!”

    妻子说:“咱们家的安全保卫不用愁了。谁家有这么懂事的蛇呢?”

    岂止是蛇?我们觉得家园中的所有的生命都是有灵性的。猫与鸡自不必说,它们都像是那种温情小说中的主人公——操练与捉鼠,叫春与圆梦,下蛋与调情,争艳与和解。蛐蛐、蝈蝈们也是上好的角色,邃密的星光下,它们的轻弹曼唱格外动人,那是童贞的笑,是大自然的节奏,是烂漫生命的短诗。院子里的电灯拉亮了,它们不无献媚地跳到我们面前,神情微醺,表演着斗技,胜者与负者双双跃入花丛。竹子、无花果、种的蔬菜,都以自己热烈的繁衍生息报答着土地;夜阑更深,院子里飘浮着它们的呼吸,那是轻柔的,恬淡的,是少男少女的呢喃,是浸润人心的天籁,是一篇优美的抒情散文。

    还有野菜。小小的菜园,竟有十多种。其中,花开得最好看的是元胡和牵牛子。元胡的紫色的花零碎娇小,看了后给人些许悱恻,禁不住想起那些幽怨的小令;牵牛子的花算得上天地精制的小品,如同一支支小号组成的乐队,向着白云向着星光吹奏。最好吃的要数马齿苋和荠菜了,马齿苋做的菜饼和荠菜包的水饺胜过山珍海味。别有味道的是黄篙,掐来它的鲜嫩的顶部,揉去苦汁,洗净腌了,是上好的酒肴,那淡淡的苦辛,像正咀嚼着某个冷峻的典故。野菜又都是可以入药的。元胡活血、利气、止痛,牵牛子泻水通便、利尿杀虫,马齿苋和荞菜可以清热解毒,黄蒿则是治黄疸、祛肝毒的好药。“三月茵陈四月篙”,是说旧历三月份的时候,叫作茵陈,可采集入药,旧历四月份的时候,叫作蒿,可以直接食用。还有地丁,知母,血见愁,竹节草……不同的季节,我们吃着不同的野菜,采集着不同的药材。当然,出了院子,面对原野,那才是一个天赐的药场!

    我们家是个中医世家,我的血液里就充溢着中药气息。加工好的药材一袋袋地放在我的书房里,给我一种亘古的、再生的情愫,我常常忘怀地背起儿时背诵的那些歌诀:“大青龙汤桂麻黄,杏草石膏姜枣藏。太阳无汗兼烦躁,风寒两解此为良。”我们采来的药材有的派上了用场。女儿在田间散步,胳膊被什么虫子咬了一下,红肿疼痛,我们把牛蒡子搓碎了,敷在胳膊上,一夜就好了。过去,妻子每月例假的那几天,小腹疼痛难忍,到了新家,我们用采来的元胡熬了汤,喝了五次后,再也没有复发。我的一位同事的孩子得了急性黄疸性肝炎,我把焙干的南瓜梗儿碾成粉,吹入孩子鼻孔,一周就痊愈了……这些佳话不胫而走,来我们家取药材的人也像来移无花果、移竹子的一样,渐渐多了……

    在我们这个新家,夏已不复为夏。城里住的人开足了电扇开足了空调,也不堪暑热。我们有把芭蕉扇就足够了。院子里虽然没有大树,但是这里的风总是凉爽的,夜里要盖上毛巾被,或者薄棉被。早晨,把水池放满,晒上一天,晚上洗个好澡。学校放了暑假,女儿到她姥姥家去了,院子里就剩下我和妻子。夜里,我们毫无顾忌地脱光了衣服,洗足洗够了,拉出一张凉席躺一会儿,再莳弄莳弄菜园,整理整理葡萄架,再吃几个无花果,用无花果为妻子美美容。我们又走出院子,到属于我们的那两块庄稼地里除草施肥。那种赤裸着身子的感觉是无比纯净的,已是不知有我,我便是星光,我便是露珠,我便是竹叶,我便是那一缕清风,我便是那一声莺唱。赤裸着身子的感觉其实是无感觉的至高境界。我和妻子憧憬着:能留住这样的夜晚该有多好!

    赤裸着身子的夜晚有过一次尴尬。夜深二更,裸了上身的老太太推门而入。我清楚地记得是我亲手插上门的。我和妻子正在洗浴。我们像被“定格”,身上霎时有了虚汗。一只蝈蝈跳在我的脚上,我把自己藏在妻子身后。

    “咋就忘了给葡萄疏果?疏了才能密,失了才能得啊!”老太太站在门口,望着葡萄架发着感慨,转身而去。

    我们像被解放似的松了口气。

    我们就加班为葡萄疏果。

    疏果使我们懂得了什么叫忍疼割爱。

    我们琢磨着老太太的话走入了梦乡。恍惚之中,我看见老太太侧卧于皎皎的月光下,干瘪枯朽的胸变得丰满了,一对硕大的乳房颤动着,乳汁细流,我和妻子变成了嗷嗷的幼婴,贪婪地吮吸。

    凌晨,我们被那五只鸡的绝望的号叫吵醒。我揉揉惺忪的眼睛,急忙往窗外望去。鸡像得了瘟疫似的龟缩着挤在一角,鸡冠子吓得也失了血色,死死地盯着葡萄架。葡萄架上,一束火炬在绿叶间上下翻滚、跳跃,犹如鱼在水中。凝眸有顷,心内诧然:竟是一只黄鼠狼!我用力拍打纱窗,大声呵斥。黄鼠狼停下来,好奇地向窗里看看,纵身跳下来,从从容容地钻进了院墙的石壁缝里。

    妻子抚弄着心有余悸的鸡们,它们还不敢离群,撒了大米,剁了鲜菜叶,它们也无心去吃。妻子说:“五天之内,怕是下不了蛋啦!你什么时候把鸡窝门关死的?鸡夜里根本没进去。”

    我说:“昨天不是睡得太晚了吗?怎么也没料到有黄鼠狼!”

    妻子说:“又是往墙壁缝里钻。壁缝这下可该堵了!咱当时就不该听老太太的话,哪有不喂墙缝的道理?也算鸡的命运好,没出岔子。”

    我说:“这是只不吃鸡的黄鼠狼。”

    妻子道:“说胡话。哪有这么有德行的黄鼠狼?”

    我说:“如果吃,它不早就下手啦?半夜的工夫,十只鸡它也能拉走。”

    妻子说:“它是不是怕猫?”

    我说:“猫也叫咱关在门里啦,这会儿还在女儿床上打呼噜呢!”

    石壁缝最终没有堵。葡萄架上再也没有出现黄鼠狼。后来,鸡窝门坏了,我们也没作修理。我们的家园平平淡淡,平平安安。

    一个多月后的某个傍晚,我们看完电影,走近家时,隐约听到什么东西的厮打和一阵阵怪异的叫。我们小心翼翼地寻声走到了西墙外。女儿眼快,一声尖叫扑进我的怀里,紧接着我们全家三人抱作一团,屏息敛气。那是一个叫人无法想象无法相信的天下奇观,一场惊天动地惊心动魄的血肉拼搏——

    一只体大如肥硕的野兔般的棕色老鼠正左冲右突,我们家的那只猫呜哇呜硅地咆哮,在老鼠的前面凶猛地进攻。那只黄鼠狼堵在老鼠的一侧,疯狂地撕咬、撞击。相比之下,猫与黄鼠狼都显得瘦小了些。置于死地,老鼠困兽犹斗,吱吱地凄厉地叫着,尖细的牙齿闪着寒光。老鼠遍身是血,半米多长的尾巴刚刚被咬了下来,抛出好远,像一根橡皮筋似的在地上弹跳着,血滴飞溅。老鼠动作颠踬,只靠前腿腾挪,我以为它的后腿受了伤,好久才看清,它的两条后腿被红花蛇牢牢地箍住了,这也许是它不能逃脱的主要原因。红花蛇已经在老鼠的后腹吸开了一个洞,就有血糊糊的东西拖出来。

    妻子说:“你快拿棍,砸死老鼠!”

    女儿说:“它们乱打一气,砸着猫可不行!”

    我说:“你们放心,用不着帮忙,老鼠抵抗不了多久!”

    我的话音刚落,就见猫瞅准一个机会,猛地咬住了老鼠的面皮,身子一拧,把老鼠掀了个腿朝天。那只黄鼠狼迅疾地咬住老鼠的脖子。老鼠挣扎了几分钟,气绝身亡。三位胜利者身上都多多少少有了血迹,不知是鼠血还是它们受了伤。它们既没有争夺,也没有吞食胜利品。黄鼠狼瞧我们一眼,扬长而去,红花蛇也游进了草丛,只有猫蹲在那里,用一只爪子没完没了地洗脸。

    我们都从窒息中缓过气来,仿佛我们也参加了这场战斗。我拿铁锹挖了个深坑,埋了老鼠。女儿说:“你用锹再砸砸它,小心它装死。”

    妻子说:“阎王爷是它舅,它也活不了啦!”

    女儿说:“刚才我的心悬着,这会儿觉得挺好玩的!电视上的《动物世界》哪有这好看?天天看一回才有意思呢!”

    妻子说:“咱要有摄像机,摄下这个场面,就是十分精彩的《动物世界》……”进了家,猫功臣似的翘起尾巴,走在女儿的前面。女儿嫌它脏。妻子把它带到附近的渠边,强按着它,彻头彻尾,用药皂洗了三遍,用酒精擦了一遍。猫急躁得好像遭了活剥一般……

    那年的立秋那天有些反常,原野上也没有一丝风,空气闷得人人胸上犹如压了一块石头,摸摸什么都是黏糊糊的。清晨,红花蛇一反常态,在院子中央来来回回地爬动,看上去心事重重;那只黄鼠狼在葡萄架的柱子上左顾右盼,焦躁不安。自从斗杀了那只棕色大老鼠,四十多天来,红花蛇和黄鼠狼还是第一次露面。猫和鸡也有些异常,猫像叫春似的嚎,鸡都发出长长的呻吟。

    妻子说:“要地震吗?”

    我说:“不是风就是雨。”

    半夜时分,一声炸雷,下起了暴雨,其势如江河倾覆,如千军万马呐喊而至。地上霎时流水滔滔,水烟沸扬。眼看水就要灌进屋里。我匆忙在门口挖泥培堰,培了一尺来高,以为能应付下来。约莫两个小时,水便漫过了堰。我不敢再大意,与妻子一道搬砖砌墙,砌到了一米高。早晨六点钟,雨过天晴,院里院外已成了泱泱泽国。家园的清晨,从未有过这样的梦幻般的宁静,给人一种失却了什么的惋惜。其实,什么也没有失却,菜园不过是作一次潜伏,无花果的几个枝头逗弄着水面,竹子和葡萄一夜间胖了许多。而在墙头上,正上演着一次杰出的、别开生面的聚会——五只鸡在左侧并排蹲着,猫傲然居中,右侧是静卧的黄鼠狼。红花蛇不知云游何处了,水与土地一样,都是它的自由王国。看看墙头,我们全家都会心地笑了。

    妻子说:“我估计老太太今晚上要来,她好久没来了!”

    对妻子的话我表示赞同,我补充道:“说不定她会撑一只小船来!”

    当天的黄昏,院里院外的积水就排泄尽了。一切都恢复了原貌,我们的院子更为清新而葱郁,更显得祥和与含蓄。深夜二更,我们等待着老太太。夜深三更,我们等待着老太太。老太太终于没有到来,老太太再也没有到来。

    妻子惴惴地说:“这么大的雨,她会不会出事?”

    我说:“不会的,没有什么事能难住她,放心吧!”

    几天后的一个初夜,有人叩响了我们的院门。妻子喜不自禁迎接老太太。进门来的却是我的一位同学。同学在建委工作,他带来一个重要的消息:老城改造,新城向南扩展;我们的院子前边就是新规划的南环路,院子的一半要被冲开,我们的家并不是没有拆迁的可能;新的汽车站将成为我们的东邻,西邻将是一个大型的综合性的批发市场。同学说,这一带大有前途,一步金一步银啊!

    把同学送走,我和妻子在院外徘徊,向北回首,依稀可见万家灯火簇拥着县城款款走来。再看我们的家园,已在灯光中缥缈了。

    同学的消息相当准确。秋收刚完,我们的前后左右都成了沸腾的建筑工地。我们家也陆续出了些不大不小的事:竹子、葡萄、无花果莫名其妙地枯萎了;母鸡们好似商量妥了,从同一天开始,不再下蛋;猫突然失踪;至于那与我们本无多少干系的蛇与黄鼠狼,更是觅不到一根毫毛……

    在一个月夜,我们三口人外出散步,我们一直往南走。原野上浮出了一条乳色的雾带,高及我的胸、妻子的肩、女儿的发髻。雾带散发出淡淡的香甜,诱惑着我们走了进去。蓦地,我们隐约听到一位女人在唱:

    天苍苍,野莽莽,

    风吹草低见牛羊。

    牛羊无家有处找,

    世人有家无处藏……

    原载《中国作家》1993年第6期

    点评

    李贯通是20世纪80、90年代文坛鲁军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的作品笔调清新脱俗、幽默风趣,擅长在虚实相生的情节中传达着人生哲学。短篇小说《乐园》既是作者内心深处向往的田园式隐士生活,又是作者对当下物欲横流的现实境况的反思与抨击,并试图在现实与理想间寻找连接点。小说讲述一个扑朔迷离,充满着神秘色彩的故事,将读者带入一种世外桃源般的世界。一家三口住在一个远离城市喧嚣的赋闲的坑塘,起初他们并不那么喜欢那些“私闯民宅”的小动物,也不适应没有邻居登门的寒暄,在这里一切都是安静闲逸,一切仿佛都有神灵在暗中庇护。后来一位上身裸体的老奶奶适时的造访,给家里带来了很多实用的办法,让这个家逐渐适应这片原野;而老太太的来去无踪,与成为家中常客的红花蛇,使整篇小说处于浓厚的神秘氛围之中。渐渐的这里的安静闲适的一切让人心灵达到无限的宁静,成为一家三口的乐土和精神家园。与大自然和谐共处,以一种宽容、接纳的心态来对待世间万物,是作者在《乐园》中极力倡导的一种人生哲学。

    而文章末尾作者匠心独运地安排了拆迁一事,使读者一下子从田园牧歌式的理想生活中又回到了尘土飞扬的现实生活。宁静和谐的自然生活即将成为幻影,扑面而来的是金钱的铜臭味。在这里作者并没有高呼呐喊式的抨击反对城市建设对自然的破坏,而是在平和的谈话式的叙事中引导人们反思放在天平两端的自然与发展。城市建设需要大规模的开发空地,以换取人类的发展空间,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可以侵占动物的生存空间。要明白我们不是这原野的主人,仅仅是这片原野的一部分。一切利欲熏心的行为都会埋下恶果。小说通过田园牧歌式的“乐园”生活与尘土飞扬的现实生活的对照,在空灵宁静的山野之气表达对自然美好的生存空间和人类纯朴本性的深情呼唤和向往。

    (佘爱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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