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十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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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仰天站在航空路十字路口,呆呆地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很奇怪地,竟然为那些不同车型的车主们、蝼蚁般的老百姓和苦撑着的政府官员们担忧起来,以至很长一段时间,他忘记了自己从医院里出来,是要去干什么的。

    穆仰天见过腐烂的水果,它们流着黏黏糊糊的汁液,散发出一种甜丝丝的怪味儿,招引着大量苍蝇。连猪都避之莫及。现在他自己就是那样一只水果,正在快速地腐烂。穆仰天想,是不是灵魂因为无形而干净,身体因为有形而肮脏,干净的灵魂一旦离开,肮脏的身体就要腐烂?如果这样,他更愿意自己是蜂巢,即使蜂儿离去,干悬在那里,也永远不会腐烂。

    穆仰天对死亡是恐惧的,但恐惧来得并非想象中那么强烈。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一种淡淡的伤感的遗憾。

    穆仰天那天从医院里出来,并没有立即回家。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突然很想在这个时候找人说会话。那种和人倾诉一场的欲望十分强烈,强烈到如果不能立刻和人倾谈,他就会因窒息而死去。可穆仰天站在那里想了半天,竟然没有想起一个人可以成为自己倾诉的对象——生命中萍水相逢的,他在日后的生活中一次次把别人割却了;或者生命中刻骨铭心的,别人在日后的生活中一次次把他割却了。

    穆仰天没有人可以倾诉,只能一个人回到家。

    那几天,穆仰天好几次想到了“远方”这个词。穆仰天想,年轻的时候,自己一直想要去远方,以为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所有的目的就是为了去远方。穆仰天其实并不知道远方在哪儿。远方是什么,只是生命中有一种冲动,让他不愿意待在原地,在成长中徘徊下去,是要去梦中不断暗示着自己的远方施展的。这种冲动有过很多次,譬如大学毕业没考成研究生时,譬如工作和生活中感到失落时。后来遇到了童云,穆仰天就以为童云是自己的远方,他找到了童云,就等于是找到了远方。等到童云急匆匆地,一个人先走了,一去不复返了,穆仰天就恍然大悟,原来童云不是自己的远方,童云去的那个地方才是远方。可那个远方到底是什么,童云没有带信来,自己不知道,真要追究起来,只知道一点,就是那个远方在前面,在他还不曾抵达的地方。这样说来,远方不过是个人生命中一种永不放弃的期盼而已。

    穆仰天来到这个世界四十年。这四十年中,他有过沮丧,有过绝望,却一直没有放弃。再困难的时候,他都顶住了,不曾向命运之神扬过白旗。这一切,都因为他保护住了自己的期盼。

    这么说,一个人是有梦的,这个梦就是远方。而远方是在远方的,永远不可抵达,抵达了就不是远方了。

    穆仰天现在患上了绝症。从唯物主义的角度看,他已经快结束所有的抵达了,接近了他最终要去的远方了。不管这个远方是不是穆仰天的期盼,毕竟童云在那里,他很快就要去和她相会了:有了这个,他不会害怕什么,甚至有一种下意识的急迫感。

    穆仰天放不下的是女儿穆童。他和童云是在一瞬间创造了这个孩子的。他们以爱的名义乞求于上苍,再以生命的形式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上。那真的不是孩子的决定,不是孩子的意愿,而是他们自己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她长成什么样,成长中有多少痛苦和欢乐,日后是否有出息,这却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他们唯一能够决定的,是陪伴她,耐心或急切地等着她长大,然后由她在爱的名义下,向上苍伸出双臂,乞求另外的新鲜生命的降临。现在孩子还没有长大,她还只有十五岁,他们一个等不及地去了远方,另一个也等不及了,要急匆匆地往远方去,这其实也不是他们的决定,由不得他们接受或是拒绝,但这样的分离结果,却要由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独自一个人来担当了。

    穆仰天连续几天都在考虑,如何把自己正在快速腐烂这件事情告诉穆童。这是死亡。穆仰天已经接到死亡通知书了。而且谁也保不定他会在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也许离开得突然,连一句话也没时间留下。这样,穆仰天就得尽快把事情告诉女儿穆童,不能在穆童浑然不觉的情况下,他就撒手而去,让穆童不知所措。

    现在穆仰天要做的,是如何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告诉女儿,让她知道这个现实,让她接受这样的现实;让她知道,作为父亲,他的生命行将结束,她将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然后父女俩再来考虑,接下去的那一段并不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应该做一些什么、还能够做些什么。

    童云出事的时候穆童没有哭,她那时是恐惧,是不知死亡意味着什么。可当穆仰天把自己的病情告诉穆童的时候,穆童却像塌了天似的,哭得一塌糊涂、惊天动地、不可遏制,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穆童先是坐在那里,恨恨地盯着穆仰天,好像穆仰天对她说出了那个现实,穆仰天就是她的仇人似的。她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止也止不住,也不接穆仰天递过去的纸巾,拿手背一下一下揩着脸,把一张脸揩成了样子难看极了的大花猫。接下来,她哭出了声,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身子抽搐得越来越剧烈,是委屈到死也不肯原谅穆仰天的样子。然后她站起来,号啕大哭着冲穆仰天嚷道:“你们为什么要生我?你们说你们需要我,你们爱我,可你们生下我,妈妈走了,你也要走了,你们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和那些到处乱生孩子的青蛙有什么区别?你们和那些到处乱生孩子的蚊子有什么区别?”她用力跺着脚朝穆仰天大声喊道,“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穆仰天朝穆童走过去。他想抱住她。他得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他不能让她在绝望之中滑落得越来越深。穆仰天想,不光她恨他,连他也恨了自己;他想把她的脑袋轻轻地搂进怀里,告诉她,他和她的妈妈对不起她,但那不是他们的故意,他也不会丢下她不管,他在即将接受第一个放疗之前回到家里来,就是要告诉她自己的病情,告诉她他不会放弃,他会努力和病魔作斗争,战胜疾病,留在她身边;就算他努力了,病魔也不放过他,还是要让他离开,至少在生命允许的时间范围内,他会安顿好她,然后他再上路。

    穆童挥手打开了穆仰天伸向她的双臂,她样子恶狠狠的,像一只被欺骗了的小狗,伸长了脖子,瞪着仇恨的目光看着穆仰天,一步步向后退去,一直退到门口,然后她拉开大门,一扭头冲出了家门。

    穆仰天出门去找穆童。这一回他有了经验,没有麻烦别人也没有费多少周折,在小慧家里找到了穆童。

    穆童盘腿坐在小慧的床上,眼睛红红的,脸上花里胡哨的,粉红色的外套胡乱系在腰上,像个败下阵来的球员,神经兮兮地,不停地往嘴里塞着薯条,塞得嘴里鼓鼓的,一个劲儿地作呕。就那样,她还不停下来,依然往嘴里填着薯条,填得小慧都害怕了,又不敢和她说话,只得不断地往返着去冰箱里替她拿饮料罐。

    看见穆仰天进门,穆童不说话,也不答理他,丢掉薯条包,从床上下来,蹬上运动鞋,起身就往外走。穆仰天谢过小慧的父母,一再赔过打扰,出门,跟了上去。穆童在前,穆仰天在后,两人像汪洋中一大一小两只船,沿着中山大道喧哗的闹市往家里走。一路上,父女俩谁都没有说话。穆仰天找不出什么话来说。穆童还在绝望里,不肯说。

    那天一到家,穆童就上了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穆仰天做好了饭,叫她,她不出声,上楼去敲门,她也不开门。穆仰天回到饭厅,撤了碗碟,去冰箱里拿了爆米花,微波炉里转了一满篮,纸袋里装了两听可乐和一只巴西橘,上楼放在穆童房间的门口,对着门里说,门口有吃的,饿了开门拿。然后他一步步下了楼,去厨房里锁好煤气,关好微波炉,洗了手,去起居室为自己沏了一杯新茶,端着茶杯上了露台,在露台上坐下,一口一口地喝茶。

    天快黑的时候,一群回舍的鸽子从露台外掠过,带过一道温暖的风。穆童从楼上下来了。先在起居室里站了一会儿,没有开灯。过了一会儿,走到穆仰天卧室门口,怯怯地推开门,鱼儿一般无声地滑进来,上了露台。

    穆仰天听见响动,转过身来,看见站在身后的穆童。眼睛肿肿的穆童像只大眼虾,分明在泪水里浸泡得太狠,头发却重新梳过。脸也认真洗过了,人靠在露台门边,幽幽地看着穆仰天,没有动。父女俩就这么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穆童离开露台的门,贴了过来,伸出手,把穆仰天手中早已凉透了的茶杯接过去,然后背对着穆仰天轻轻说:

    “爸,换衣裳吧,我送你回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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