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十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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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断绝和卜天红关系的同时,穆仰天作出了另一个重大的决定:退职回家。

    既然已经在感情上把自己做死,不再希望个人生活的重新开始,穆仰天就得考虑另外一个问题——女儿穆童的成长和未来。

    两人分手的时候,卜天红告诉穆仰天,穆童不是不聪明,她的聪明没有几个孩子能比,可她学习情况时好时坏,来兴趣了积极两天,没兴趣了一落千丈,情绪波动很大。这种情况,不能简单归于正处在青春期的躁动阶段这个说法上,她身上别的毛病,比如自私狭隘乖张刻薄,穆仰天这个做父亲的比别人更清楚。她这样的成长情况,令人十分担忧,如果不给予足够的重视和关心,女孩子会在这个时期形成性格的阴暗面,最终对成人后的生活和生命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卜天红希望穆仰天能够重视这件事,重新梳理他和女儿穆童的关系,在穆童成长的道路上帮助学校搀扶她一把。

    “别的东西可以放弃,”卜天红安静地对穆仰天说,“穆童这里,你不能放弃。”

    穆仰天自知自己不是一个思想者,不会整天坐在书堆中冥思苦想,但他可以做一个行动主义者,在女儿的成长道路上搀扶女儿一把。正如当年为了童云和穆童的物质生活,他把自己豁出去了一样,如今为了穆童的成长,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那么去做。

    仅仅为了这个提醒,穆仰天对卜天红也感激涕零。

    经过几天的思考,穆仰天作出决定:离开公司,离开商界,离开所有的社会生活,回到家里,以女儿穆童的生活为圆心,做一个纯粹的父亲。

    穆仰天向猎头公司要资料,要为公司聘请职业CEO。赵鸣知道后气坏了。这一回赵鸣真动了气,冲进穆仰天的写字间,指着穆仰天的鼻子说:

    “你不想干了,你半途而废,你做市场经济的逃兵,这我管不了。公司我是元老,我也有过汗马功劳,也有我拼打出的半壁江山,你在这儿,谁也不敢说个不字,你不在了,要回家带孩子,就算另起炉灶,凭什么要请外人来掺和公司的事?”

    穆仰天很平静,起身从办公桌后走出来,走过去关上办公室的门,回身指了指沙发,示意赵鸣坐下说。赵鸣不坐,气鼓鼓的。穆仰天说:“你不坐我们怎么说?真吵呀?”赵鸣被穆仰天震住了,不服气地一屁股坐下。穆仰天从办公桌上取过香烟,递给赵鸣一支,替他点燃,自己点上一支,吸了一口,在赵鸣身边坐下。

    穆仰天告诉赵鸣,自己不是当逃兵,自己退职回家,也不光是替穆童考虑,是时间和机会恰巧撞到了一块儿,他才这么决定的。穆仰天给赵鸣分析,公司做到这一步,已经把底气做尽了,要不想往上再攀一级,剩下的只是赚钱,也不是不可以;可真要往上攀,不要说赵鸣,他穆仰天也只能算个老江湖,属于拼打商场元规则的那一类人,不是创造和制定新规则的那一类人,所以不光他,连他赵鸣都应该考虑考虑,顺应时代潮流,退下来当股东,让能干的专业人才来拿年薪,替公司发展出力。

    “别把事情说得那么邪乎,什么元规则新规则的,”赵鸣不服气地争辩道,“我赵鸣在江湖上混了有些年头了,早吃透了商场上的一套,理论加实践,不能说就是白痴一个。我也不说不往上攀登,我也不说革命成功了、该躺倒睡大觉了,我雄心也有、壮志也有,不就是没有机会吗?凭什么我就不能做创造和制定规则的人,要把年薪白白送人?”

    “不错,你赵鸣聪明、有眼色、办事灵活、业内人际关系玩得转,这都是你的优点。”穆仰天拿出朋友的身份耐心地说服赵鸣,“这样的优点做马仔可以,做包工头可以,做小头目可以,把天捅几个窟窿的事儿,你也能干得漂漂亮亮。如果我在公司,知道怎么收拾你,不会让你太出格,公司出不了什么大娄子。我要不在了,情况就不同了,不用我编排,你赵鸣肯定会倚老卖老,自觉不自觉地给新来的总经理设置障碍,那新来的总经理就没法干活了。所以,你应该和我一样,老老实实回家做股东。”

    赵鸣原以为穆仰天要从公司老总的位置上退下去,只是忽略了他赵鸣总经理的人选问题,先前穆仰天说他应该考虑顺应时代潮流,退下去当股东,赵鸣没当一回事儿,现在才知道,穆仰天不是随口说的,不光他自己要退,连他赵鸣的退路都想好了,要赵鸣给他穆仰天当陪葬,一块儿往公司外撵。而且,穆仰天居然把他赵鸣说得一钱不值,敢情这些年苦吃扒做一场,全拿他当马仔了。赵鸣一下子就跳起来了,把烟头往地上一丢,说凭什么我要走?我是破釜沉舟到公司里来的,这公司里哪一块砖瓦不认识我赵鸣,哪一块我赵鸣没擦过洗过侍候过?凭什么我的女人要别人来睡?

    “赵鸣,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你要真瞧得起我,就听我一句。”穆仰天没有计较赵鸣丢在地上的烟头,苦口婆心地说,“如果让你掌盘子,你肯定会把事情弄糟,弄得不可收拾。”

    “怎么个糟法?”赵鸣脸都白了,站在那里哆嗦着嘴问,“像你那么糟吗?”

    穆仰天原本想说服赵鸣,一听赵鸣拿话戗他,而且是往软肋处戗,就知道这个说服不存在了。

    “我怎么糟不用你管,”穆仰天看赵鸣一眼,压低嗓门说,“你管好你自己的事情。”

    “哼,”赵鸣冷笑一声说,“我怎么听你这话像是从穆童嘴里说出来的,连道理都不讲了。”

    “你出去。”穆仰天冷下脸来,“离开我的办公室。”

    赵鸣那天和穆仰天大吵一架,扬言不用穆仰天赶,自己就收拾细软离开公司,而且要带着自己那帮兄弟离开。穆仰天吃软不吃硬,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拨通内线电话叫秘书进办公室,要秘书通知财务室,替赵总和赵总的一干人结账,薪水和公司干股之外,另外再按头一年的利润给两成利的红包。赵鸣没想到穆仰天动了真格,真要往外面赶自己,气得差点儿没吐血,骂穆仰天王八蛋,背信弃义,自己怎么就交上了他这么个朋友,真是白活一场,骂过以后摔门离开穆仰天的办公室,手机包都没拿就离开了公司。

    两个臭味相投的好朋友生恶不是一件小事,公司的凤凰涅槃重新运作更是一件大事。穆仰天那段时间忙得很,一边要和猎头公司推荐来的职业经理人谈话,一边还要应付赵鸣的纠缠。

    赵鸣找过穆仰天几次,也平心静气地来过,也怒气冲冲地来过,两个人的分歧是在原则上,根本无法妥协,到头来全是不欢而散。以后赵鸣又搬了王小斌和杜得,让他们两人来当说客,劝穆仰天不要把事情往绝里干,撕了朋友十几年的情谊。赵鸣还找到了闻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说动了闻月替他来做说客。

    王小斌和杜得虽然是多年的朋友,毕竟鱼虾不同路,各自有活法,又都是聪明人,知道穆仰天和赵鸣的关系怎么说也比自己近,他们自己捏不到一块儿,谁又能帮他们捏到一块儿?王小斌和杜得抱着打火求柴的态度,人来了,话说到表面上,不乏热烈,不乏由衷,却留了分寸,话不往结局上说,结局留给当事人自己。穆仰天请两个朋友吃了一餐饭,饭桌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朋友说什么他都听着,不驳朋友的面子,等轮到自己说话的时候,话就省了,只约王小斌和杜得什么时候去国际高尔夫球场打球,然后客客气气地把王小斌和杜得送出门,让两个人回赵鸣那里交差,说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就看两个人的缘分了。

    闻月就不一样了。闻月和穆仰天交往过一场,连床都上过了,虽说缘分难续,闻月在个人利益和现实上的要求不会放弃,对穆仰天,却有一分真惦记和关心,是把穆仰天当自己感情经历中难以忘却的人的。穆仰天那里也一样,和闻月交往了两三个月,虽说最终分了手,毕竟问题出在自己身上,要评起理来,是自己亏待了对方,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对方是个难得的好女人,所以对闻月,就不像对王小斌和杜得那种关键时刻大家都为自己争利益的人,而是相互以诚相待的朋友。

    两个人自分手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连电话都几乎没打过。闻月那天在电话里和穆仰天约了时间,银行那边一收盘,清单都来不及核点,就赶往“名典咖啡”,见了穆仰天。两人说了几句分手后的闲话,闻月直截了当把话题转到赵鸣身上。

    闻月的意思是,事情做到任何地步,朋友不能伤,朋友是如今社会上最珍贵的东西了,要连朋友都伤了,这世界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闻月申明说,我不是要掺和你公司的事,我也挺欣赏你让自己退休的想法,这说明你到了什么份儿上,都能把持住自己,都是一个让人另眼相看的男人。可赵鸣不比你,他是生意场上的动物,扑跃腾挪的本事放在一边不说,人是习惯了让别的动物追逐和追逐别的动物这样的游戏的,而且上了瘾了,你让他和你一样回家待着,他待得住吗?那还不是让他自杀?闻月用她那双黑黑的眼睛罩住穆仰天,说,我真的不在意你那什么狗屁公司,什么狗屁主宰,我还是放心不下你,不肯看着你在已经变得认不出样子来的世界里一味地受忍,最终坚持到剩不下一点儿人的感情了。

    穆仰天被闻月最后那句话说得心里一热,差点儿就推开面前盛了咖啡的桌子上去把闻月搂进怀里了。穆仰天端了杯子起来,把脸埋下去,埋进杯子里,吸了一口长气,狠狠地呷了一口咖啡,再放下咖啡杯时,脸上的激动就抹去了,依然麻木着,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

    穆仰天不会告诉闻月,家中有一个在成长过程中充满了危险的女儿,他穆仰天不可能省心。他当年下海做生意,目的和动力来自童云和穆童,现在童云不在了,穆童也不再缺乏成长的经济基础,再去商场上搏杀的动力就失去了,除了精力和情绪的宣泄,商场不再对他有任何诱惑力。穆仰天也不会告诉闻月,请CEO的决定牵涉公司规范,想要一番辉煌是所有男人的梦想,他穆仰天也躲不过去,可真正的底子里,却是由他做人的好恶爱憎支撑着,对赵鸣的去留问题,也是站在朋友的位置上认真考虑过了,是对朋友负责的。这个决定不是轻易做出来的,当然不会轻易改变。

    穆仰天俯过身子去,隔了桌子替闻月点着一支香烟,然后收了火机,告诉闻月,赵鸣其实并不一定非要离开公司,要是公司新老总来了,新老总决定用赵鸣,而赵鸣又能低调做人做事,他不会干涉,他甚至可以建议保留赵鸣公司副总的职位,或者让赵鸣去企划部营销部当头儿。如果事情真是这样,决定不是他的,而是公司新老总和赵鸣双方的。但现在不行了。既然赵鸣搬了人来说情,尤其搬了闻月出来,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就有了大家玩心眼儿的成分,穆仰天不光质疑他赵鸣的能力,也质疑他赵鸣的人品。穆仰天会把这一条写进和新老总的合同里,和新老总约定,公司里保证赵鸣的股东利益和善后安置,但绝对不能用赵鸣这种人,要不他宁愿花更大的价钱,重新去猎头公司委托愿意接受这个条件的人。

    闻月听穆仰天这么说,知道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在穆仰天这里已经是做死了。闻月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问穆仰天:“你怎么不吸烟了?光给我点上,没见你点上?”穆仰天平静地说:“戒了。”闻月有些诧异,问:“什么时候戒的?”本来还想说两人第一次在床上的时候,穆仰天还指使她下床去点过烟,分明香烟是伙伴,怎么说戒就戒了?一想这种话不能说,要说就有点儿走嘴了,连忙打住。穆仰天这边也没说什么,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替闻月续了咖啡,并没解释什么时候戒的烟,为什么戒烟。

    闻月本来不是一个在意什么的人,那一刻却有了一丝伤感,香烟夹在细长的手指间,伸了青烟袅袅的手出来,隔着桌子放在穆仰天的手背上,轻轻抚摸了一下,然后人往靠背椅上一仰,看着穆仰天,老半天突然冒了一句:

    “老穆,你现在是穆老,让人说不出话了。”

    穆仰天安排好公司的事情,等新老总来,接了自己手中的印章,在公司召集了中层以上高级职员会,宣布自己卸职,新老总正式走马上任。然后,新老总陪着穆仰天去总经理秘书办公室,取穆仰天存在那里的私人用品。总经理办公室早两天已经腾出来了,打扫得干干净净,钥匙由总经理秘书收着。卸任老总去前任秘书的办公室里取私人用品,没有让继任老总到职后再走进他曾经使用过的办公室。

    “除了公司的事情,”新老总礼貌地问穆仰天,“董事长有没有别的事情要交代?”

    “我已不是公司的经营者了,照说没有这个权力。”穆仰天想了想,说,“既然你问到了,我就说一样,行不行,你别依我,依你自己。”

    “我听着。”

    “过去黑汗水流地创业,公司里没章没法,跟着我的那些员工,他们跟得苦,我这个人能力低,想到了没做到,亏待了他们。现在公司上路了,条件好多了,请你多照顾一下他们,我替他们先谢谢了。”

    “您不是公司总经理了,可还是董事长。您放心,我会把您的话当做董事会的意见领会的。”

    “那我就真的谢谢了。”

    穆仰天头两天分别去过各个工地,和工地上的监理人员们告过别,公司本部这边,大多数员工拍过肩膀握过手,留下了家里的电话,说谁要是想喝酒,想聊天了,他欢迎去他家里喝和聊,但前提是,只限于喝酒,只限于闲聊天,不谈公司里的事。

    事先吩咐过,公司里的人不送,谁也不许送。

    穆仰天那天没有开车,车钥匙交给了新老总,也没让前任秘书开车送自己,怀里抱着一包私人用品,一个人慢慢走到街上,两头看了看,招手拦下一辆出租汽车。

    坐出租汽车的感觉让穆仰天有些不适应。下车的时候他迟缓了一下,差点儿忘了掏钱夹。后来掏出钱夹来付过账,钱夹揣进兜里,走进凌云小区,又在架空车库的门口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抱着怀里的包进门厅,乘电梯上楼回家。

    接下来的日子相安无事,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日子了。

    穆仰天把生活规律调整好了,以女儿穆童为中心,一切围绕着她转。穆童去学校的那五天,穆仰天很少出门,在家里做做家务,看看报纸,隔天到穆童的房间里,把穆童的被褥晒了,再重新铺好,四处掸掸灰,衣帽间也打开重新收拾过。做家务很费时间,也很费力气,比如拖地、打扬尘、清除露台植物上的灰土,连卫生间带客房七八间屋子,光收拾一遍半天时间就过去了,人累得满头大汗,比上班还辛苦。事情做完了,穆仰天休息一会儿,喘喘气,换了鞋,上街去淘碟片,不到一个月淘来一大堆,每天在视听间里连摁键钮,看国外的人们怎么长大、恋爱、打拼和杀人,顺便温习温习早已陌生了的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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