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和他并肩而立,低声道:“你猜这神雕侠是谁?”郭靖道:“我猜不出。”黄蓉道:“便是杨过!”郭靖一呆,随即满心欢畅,说道:“了不起,了不起!他立下如此奇功,当真是大宋之福。”黄蓉道:“你猜他第二件寿礼是甚么?”郭靖微笑道:“过儿才智卓绝,只有你方胜得了他,也只有你,才猜得中他的心思。”黄蓉摇头道:“这一次我可猜不中了。”心想:“杨过为襄阳立此大功,但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襄儿。他对我夫妇与芙儿的怨恨可丝毫未消。”
过不多时,长须鬼樊一翁领着八鬼来到校场,向郭靖夫妇见了礼,径自走到郭襄身前,说道:“恭祝姑娘康宁安乐,福泽无尽!神雕侠命我们来送第二件生辰礼物。”
郭襄道:“多谢,多谢。”眼见西山一窟鬼手中各自拿着一只木盒,生怕他们又送甚么人鼻子、人耳朵来,忙道:“若是难看的物事,就别打开来。”大头鬼笑道:“这次是挺好看的。”
樊一翁打开盒子,取出一个极大的流星火炮,晃火折点着了。那火炮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一声爆炸,散了开来,但见满天花雨,组成一个“恭”字。郭襄拍手笑道:“好玩,好玩得很!”吊死鬼接着也放了一个烟花,却是一个“祝”字。西山一窟鬼各放一个,组起来是“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寿”十个大字。十字颜色各不相同,高悬半空,良久方散。群雄欢呼喝彩。这烟花乃汉口镇天下驰名的巧手匠人黄一炮所作,华美繁富,妙丽无方,端的是当世一绝。
郭靖微微一笑,心想:“小女孩儿家原是喜欢这个,也亏过儿觅得这妙制烟花的巧手匠人。”
半空中十个大字刚放,北边天空突然升起一个流星,相距大校场约有数里,跟着极北远处,又有一个流星升起。
黄蓉心想:“这流星传讯,取法于烽火报警,顷刻之间,便可一个接一个的传出数百里之遥,只不知杨过安排下了甚么。他这第二件礼物,决不只是放几个烟花博我襄儿一粲便算。”当下吩咐丐帮弟子安排筵席,宴请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
斟酒未定,忽听得北方远远传来犹如闷雷般的声音,一响跟着一响,轰轰不绝,只是隔得远了,响声却是极轻。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听了这声音,突然间一齐跃起身来,高声欢呼,大叫:“成功了,成功了!”群雄愕然不解。大头鬼摇头晃脑,手指北方,大叫:“妙极,妙极!”这时天已全黑,北面天际却发出隐隐红光。
黄蓉又惊又喜,叫道:“南阳大火!”郭靖拍腿大叫:“不错,正是南阳!”黄蓉向樊一翁道:“愿闻其详。”
樊一翁道:“这是神雕侠送给郭二姑娘的第二件薄礼,烧了蒙古二十万大军的粮草。”黄蓉心中已猜到三分,听他如此说,不禁与郭靖相顾大喜。
原来蒙古大军南攻襄阳,以南阳为聚粮之地,数年之前,即在南阳大建粮食草场,跟着四处征发,成千成万斛米麦、成千成万担草料,流水般汇向南阳。常言道:“大军未发,粮草先行”,米麦是士卒的食物,干草是马匹的秣料,实是军中的命脉所在。蒙古自来以骑兵为主,这草料更是一日不可或少。郭靖曾数次遣兵袭击南阳,但蒙古官兵守得牢固,始终无功,想不到杨过竟在一夕之间放火将它烧了。
郭靖眼见北方红光越冲越高,担心起来,向樊一翁道:“出手的诸位豪杰都能全身而退么?可须咱们前去接应?”樊一翁心道:“郭大侠不问战果,先问将士安危,果然仁义过人。”说道:“多谢郭大侠挂怀,神雕侠早有安排。在南阳城中纵火的,是圣因师太、人厨子、张一氓、百草仙这些高手,共有三百余人,想来寻常蒙古武士也伤他们不得。”郭靖恍然大悟,向黄蓉道:“你听!过儿邀集群豪,原来是为立此奇功。若非这许多高人同时下手,原也不易使两千蒙古兵全军覆没。”
樊一翁又道:“我们探得蒙古番兵要以火炮轰打襄阳,南阳城的地窖之中藏了数十万斤火药。因此我们的祝寿烟花一放起,流星传讯,埋伏在南阳城内的一干好手便同时动手,先烧火药,再烧粮草。蒙古大军的士卒马匹,这番可要饿肚子了。”
郭靖和黄蓉对视一眼,均是暗自心惊。他夫妇俩当年随成吉思汗西征,曾亲眼见到蒙古军以火炮轰城,当真有崩山裂石之威。只是火药和铁炮殊不易得,因此蒙古数攻襄阳,都未用炮。这次皇帝蒙哥御驾亲征,自是携有当世最厉害的攻城利器了。若不是杨过这一把火,襄阳合城军民难免尽遭大劫。两人又想:“歼灭敌军两个千人队,固然大杀其威,但毁了蒙古军在南阳积贮数年的火药和大军粮草,只要他粮运不继,那就逼得非退兵不可。这场功劳可更加大了。”夫妇俩向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连声称谢。史伯威和樊一翁都道:“小人等只是奉了神雕侠之命办事,小小奔走之劳,两位何足挂齿?”
这时远处火药爆炸声仍不断隐隐传来,只是隔得远了,听来模糊郁闷。陡然之间,几下声音略响,接着地面也微微震动。樊一翁喜道:“那个最大的火药库也炸了。”
郭靖叫过武氏兄弟,说道:“你二人各带二千弓弩手掩袭南阳。敌军倘若部队齐整,那就不要下手,要是惊慌混乱,可乘势发箭杀伤。”二人接令而去。
两件事接踵而来,校场上欢呼大叫,把盏敬酒之声,响成一片,人人都称颂神雕侠功德无量。
郭芙眼见丈夫艺冠群雄,将丐帮帮主之位拿到了手,于当世豪杰之前大大露脸,哪知蓦地里生出这些事来。杨过人尚未到,却已将丈夫的威风压得丝毫不剩,虽说歼灭蒙古先锋、火烧南阳粮草火药,实是两件大大的好事,但她总不免愀然不乐;又听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说道,这是杨过送给妹子的两件生日礼物,那十个烟火大字高悬天空,惟恐群雄不知此举全是为了妹子,相形之下,自己更加没了光彩。她转念一想:“好哇!杨过这厮恨我斩他的手臂,故意削我面子来着!”想到此处,更是勃然而怒。
梁长老和耶律齐、郭芙同席,眼见人人兴高采烈,郭芙却是脸色不豫,微一沉吟,已知其理,笑道:“老头子可真的老胡涂啦,这一欢喜,竟把眼前的大事抛到了脑后。”当即跃上高台,朗声说道:“各位英雄请了,蒙古番兵连遭两大挫折,咱们自是不胜之喜。可还有一件喜上加喜之事,适才耶律大爷显示了精湛武功,人人钦服。我们丐帮便奉耶律大爷为本帮之主。天下英雄,可有不服的么?本帮弟子,可有异言的么?”
他连问三声,台下无人出声。梁长老道:“如此便请耶律大爷上台。”耶律齐跃上高台,抱拳向台下团团行礼,正要说几句“无德无能”的谦抑之言,忽听得台下有人叫道:“且慢,小人有一句话,斗胆要请教耶律大爷。”耶律齐一怔,眼见这句话是从丐帮弟子的人丛中发出,拱手道:“不敢!请说便是。”
只见丐帮中站起一人,大声道:“耶律大爷的令尊在蒙古贵为宰相,令兄也曾居高官,虽然都已去世,但咱们丐帮和蒙古为敌。耶律大爷负此重嫌,岂能为本帮之主?”
耶律齐恨恨的道:“先君楚材公被蒙古皇后下毒害死,先兄耶律晋为当今蒙古皇帝所杀,小可与蒙古暴君,实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乞丐道:“话虽是如此说,但令尊之死,甚为暧昧,下毒云云,只是风传,未闻有何确证。令兄犯法获罪,死有应得,此仇不报也罢,倒是本帮大仇未复……”郭芙听得他出言讥刺丈夫,再也按捺不住,喝道:“你是谁?胆敢在此胡言乱语?有胆子的,站到台上去说。”
那乞丐仰天大笑,说道:“好,好,好!帮主还未做成,帮主夫人先显威风。”也不见他移步抬脚,身子微晃,已站在台口。群雄见他露了这手轻功,心头都是一惊:“这人武功强得很啊,那是谁?”台下数千对眼光,齐都集在他身上。
只见他身披一件宽大破烂的黑衣,手持一根酒杯口粗细的铁杖,满头乱发,一张脸焦黄肿肿,凹凹凸凸的满是疤痕,背上负着五只布袋,原来是一名五袋弟子。丐帮中本乏相貌俊雅之人,但这人更是奇丑无伦。丐帮帮众识得他名叫何师我,向来沉默寡言,随众碌碌,只因十余年来为帮务勤勉出力,才逐步升到五袋弟子,但武艺低微,才识卑下,谁都没对他丝毫重视,均想他升到五袋弟子,已是极限,哪料到这样一个庸人竟会突然向耶律齐当众提出质问,而武功之强更是大出帮众意料之外,都想:“这何师我从哪里偷偷学了这一身功夫来啦?”
何师我为人虽然平庸,但相貌之丑却令人一见难忘,因此耶律齐倒也识得他,当下抱拳道:“不知何兄有何高见,要请指教。”何师我冷笑道:“指教两字,如何克当?只是小人有两件事不明白,因此上台来问问。”耶律齐道:“哪两件事?”何师我道:“第一件,我帮新旧帮主前后交替,历来都以打狗棒为信物。耶律大爷今日要做帮主,不知这根本帮至宝的打狗棒却在何处?小人想要见识见识。”此言一出,丐帮帮众心中都道:“这一句话问得厉害。”只听耶律齐道:“鲁帮主命丧奸人之手,这打狗棒也给奸人夺了去。此乃本帮的奇耻大辱,凡本帮弟子,人人有责,务须将打狗棒夺回。”
何师我道:“小人第二件不明白之事,是要请问:鲁帮主的大仇到底报是不报?”耶律齐道:“鲁帮主为霍都所害,众所共知,当世豪杰,无不悲愤。只是连日追寻,未知霍都这奸贼的下落,这是本帮的要务,咱们便是找遍了天涯海角,也要寻到霍都这奸贼,为鲁帮主报仇。”
何师我冷笑道:“第一,打狗棒尚未夺回。第二,杀害前帮主的凶手还没找到。这两件大事未办,便想做帮主啦,未免太性急了些罢?”这几句话理正词严,咄咄逼人,只说得耶律齐无言以对。
梁长老道:“何老弟的话自也言之成理。但本帮弟子十数万人,遍布天下,不能无人为首,而寻棒锄奸,更不是说办便办,也须得有人主持,方能成此两件大事。咱们急于立一位新帮主,正是为此。”何师我摇头道:“梁长老这几句话,错之极矣,可说是反因为果,本末倒置。”
梁长老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首,帮主死后便以他为尊,这五袋弟子竟敢当众抢白,可说大胆已极。梁长老怒道:“我这话如何错了?”何师我道:“依弟子之见,谁人能夺回打狗棒,谁人能杀了霍都为鲁帮主报仇,咱们便拥他为本帮之主。但如今日这般,谁的武功最强,谁便来作本帮帮主,假如霍都忽然到此,武功又胜过耶律大爷,难道咱们便奉他为帮主不成?”这几句话只说得群雄面面相觑,都觉得实是颇为有理。
郭芙却在台下叫了起来:“胡说八道,霍都的武功又怎胜得过他?”何师我冷笑道:“耶律大爷武功虽强,却也不见得就天下无敌。小人只是丐帮的一个五袋弟子,也未必便输于他了。”郭芙正恼他言语无礼,听他自愿动手,那是再好也没有,叫道:“齐哥,你便教训教训这大胆狂徒。”
何师我冷冷的道:“本帮事务,向来只是帮主管得,四大长老管得,帮主夫人却管不得。别说耶律大爷还没做帮主,就算当上了,耶律夫人也不能这般当众斥责帮中弟子,是不是?”郭芙满脸通红,只道:“你……你这厮……”
何师我不再理她,转头道:“梁长老,弟子倘若胜了耶律大爷,这帮主便由弟子来当,是不是?还是等到有人获棒杀仇,再来奉他为主?”梁长老见他越来越狂,胸中怒气上升,说道:“不论是谁,他若不能战胜群雄,那就当不上帮主,日后若不能获棒杀仇,终也是愧居此位。耶律大爷若是当了本帮之主,那两件大事他不能不办。但如胜不过何兄弟,他又焉能得任此位?”何师我大声道:“梁长老此言有理,小人便先领教耶律大爷的手段,再去寻棒锄奸。”言下之意,竟是十拿九稳能胜得耶律齐一般。
耶律齐行事自来稳健持重,但听了何师我这些话,心头也不禁生气,说道:“小弟才疏学浅,原不敢担当帮主的重任。何兄肯予赐教,那好得很。”何师我冷冷的道:“好说,好说。”将铁杖在台上一插,呼的一掌,便向耶律齐击去。这一掌力道似乎并不甚强,但掌力分布所及,几有一丈方圆。梁长老尚未退开,竟被他掌力在脸颊上一带,热辣辣的颇为疼痛,忙跃上台侧。
耶律齐不敢怠慢,左手一拨,右拳还了一招“深藏若虚”,用的仍是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的招数。两人拳来脚往,在高台上斗了起来。这时将近戌时,月沉星淡,高台四周插着十多枝大火把,两人相斗的情状台下群雄都瞧得清清楚楚。
黄蓉看了十余招,见耶律齐丝毫未占上风,细看何师我的武功,竟辨不出是何家数,所出拳脚,招式甚是驳杂,全无奇处,但功力却极深厚,少说也已有四十年以上的勤修苦练,心想:“最近十一二年来,才偶尔在丐帮名册之中,见到何师我因积劳而逐步上升,从没听人称道过他的武功。但瞧他身手,决非最近得逢奇遇这才功力猛进。他在帮中一直隐晦不露,难道为的便是今天么?”
待斗到五十招以上,耶律齐渐渐心惊,不论自己如何变招,对方始终从容化解,实是生平罕见的强敌,但他却又不乘势抢攻,似乎旨在消耗自己内力,然后大举出击。
耶律齐这一日已连斗数人,但对手除了蓝天和外,余人碌碌,均不足道,并没耗去他多少力气,眼见何师我若往若还,身法飘忽不定,当下双拳一挫,陡然间变拳为掌,径行抢攻。周伯通那双手互搏之术并非人人可学,耶律齐虽是他的入室高弟,却也没学到他这路奇功,但全真教玄门的正宗武功,耶律齐却已学到了十之八九,这时施展出来,但见台边十多根火把的火头齐向外飘,只此一节,足见掌力之强。火把照映之下,高台上两人拳掌飞舞,形影回旋,当真好看煞人。
黄蓉问郭靖道:“你说这人是何家数?”郭靖道:“迄此为止,他尚未露出一招本门武功,显是在竭力隐藏自身来历,再拆七八十招,齐儿可渐占胜势,那时他若不认输,便得露出真相。”
这时两人越斗越快,一转瞬间便或攻或守的交换四五招,因之没多时便拆了七八十招,果如郭靖所云,耶律齐的掌风已将对手全身罩住。郭靖和黄蓉凝目注视着何师我,知他处此境地,若再不使出看家本领,仍用旁门杂派的武功抵挡,非吃大亏不可。耶律齐也已瞧出此点,掌力渐渐加重,但毫不盲进,只是稳持先手。
眼见何师我非变招不可,蓦地里他双手抱袖齐拂,一股疾风向外疾吐,跟着缩了回去,台边十余枝火把的火焰同时暴长,一阵光亮,随即尽皆熄灭。群雄眼前一黑,只听得耶律齐和何师我齐声大叫,腾的一声,有人跌下台来。何师我却在台上哈哈大笑。众人惊讶之下,谁都没有作声,静寂中只听得何师我得意的笑声。
梁长老叫道:“点燃火把!”十多名丐帮弟子上来将火把点亮,只见耶律齐站在台下,左脸上鲜血淋漓,破了个酒杯大的伤口。何师我伸出左掌,冷笑道:“好铁甲,好铁甲。”手掌中抓着一把鲜血。
郭靖和黄蓉对望一眼,知道郭芙爱惜夫婿,将软猬甲给他穿在身上,因之何师我击了他一掌,手掌反被甲上的尖刺刺破,但耶律齐脸上如何受伤,如何跌下台来,黑暗中却未瞧见。
原来何师我于激斗正酣之际,突然使出“大风袖”功夫,将高台四周的火把尽数吹灭。耶律齐一怔之下,急忙拍出一掌,以护自身,猛觉得指尖上一凉,触到甚么铁器,立时醒觉,知道对方久战不胜,忽施奸计,在黑暗之中取出兵刃突袭。他虽赤手空拳,也不惧敌人手有兵刃,当下施出“大擒拿手”,意欲夺下对方兵器,将他奸谋暴于天下英雄之前,一招“巧手八打”,欺到了何师我身前两尺之处,右腕翻处,已抓住了敌人兵刃之柄。他左掌跟着拍出,直击敌人面门,这一来,何师我兵刃非撒手不可。
黑暗之中,何师我果然侧头闪避,松了手指,耶律齐挟手将兵刃夺过。便在此时,他左颊上猛地一阵刺痛,已然受伤,跟着拍的一下,胸口中掌,站立不稳,登时被震下台。他哪料到对手的兵刃甚为特异,中装机括,分为两截,上半截给他夺去,余下的半截陡然飞出,击中了他的面颊。这一下深入半寸,创口见骨,但所中尚非要害,何师我的杀手本在哪一掌之中,幸好郭芙硬要他在长袍内暗披软猬甲,这一掌他非但未受损伤,何师我的掌心反而被刺得鲜血淋漓。
郭芙见丈夫跌下台来,惊怒交迸,忙抢上去护持。梁长老等明知何师我暗中行诈,然无法拿到他的证据,同时两人一齐受伤带血,也不能单责哪一个违反了“点到为止”的约言,看来两人都只稍受轻伤,但耶律齐被击下台,这番交手显是输了。
郭芙大不服气,叫道:“这人暗使奸计,齐哥,上台去跟他再决胜败。”耶律齐摇头道:“他便是以智取胜,也是胜了。何况纵然各拚武功,我也未必能赢。”
黄蓉向耶律齐招招手,命他近前,瞧他夺来的那半截兵刃时,却是一根五寸来长的钢条,一时也想不起武林之中有何人以此作为武器。
何师我昂起一张黄肿的丑脸,说道:“在下虽胜了耶律大爷,却未敢便居帮主之位。须得寻到打狗棒,杀了霍都,那时再听凭各位公决。”众人心想,这几句话倒说得公道,眼见他虽然胜得暧昧,但武功究属十分高强,听了这几句话后,丐帮中便有人喝起彩来。
何师我站到台口,抱拳向众人行礼,说道:“哪位英雄愿再赐教,便请上台。”
他那“台”字刚出口,猛听得史伯威“啊”的一声大叫,围在大校场四周的五百头猛兽忽地站起,齐声吼叫。单是一头雄狮或猛虎纵声而吼,已有难当之威,何况五百头猛兽合声长啸?这声音当真如山崩地裂一般,但见大校场上沙尘翻腾,黄雾冲天,群雄身前的酒杯菜碗被这巨声震得互相碰撞,叮叮不绝。
群兽吼叫声中,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十五人同时跃到台边,抽出兵刃,团团将高台四面围住。
忽见校场入口处火光明亮,八个人高举火炬,朗声说道:“神雕侠祝贺郭二姑娘芳辰,奉上第三件礼物。”八人说毕,便即足不点地般进场而来,转眼间到郭襄身前,人人露了一手上乘轻功。中间四人各伸一手,合抓着一只大布袋,看来那第三件礼物便是在这布袋之中了。
八人躬身向郭襄行礼,自报姓名,群雄一听,无不骇然,原来当先一个老和尚,竟是五台山佛光寺方丈昙华大师,素与少林寺方丈天鸣禅师齐名,其余赵老爵爷、聋哑头陀、昆仑派掌门青灵子等,无一不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前辈名宿。
郭襄却不知这些人有多大名头,起身还礼,笑靥如花,说道:“有劳各位伯伯叔叔了。那是甚么好玩的物事?”提着布袋的四人手臂同时向后拉扯,喀喇一声响,布袋裂成四块,袋中滚出一个光头和尚来。
第三十七回
三世恩怨
那和尚肩头在地下一靠,立即纵起,身手竟是十分矫捷,但见他怒容满脸,叽哩咕噜的大声说话,却是谁也不懂。郭靖与黄蓉识得这和尚是金轮法王的二弟子达尔巴,不知他怎生给昙华大师、赵老爵爷等擒住。
郭襄本来猜想袋中装的定是甚么好玩的物事,却见是个形貌粗鲁的藏僧,微感失望,说道:“大哥哥送这和尚给我,我可不喜欢。他自己在哪里,怎么还不来?”
来送第三件礼物的八人之中,青灵子久居藏边,会说藏语,他在达尔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达尔巴脸色一变,大吃一惊,目不转睛望着台上的何师我。青灵子又用藏语大声说了两句话,将背上负着的一根黄金杵交给了达尔巴。那本是达尔巴的兵刃,他受八大高手围攻而被擒,这兵刃也给夺了去。
达尔巴倒提金杵,大叫一声,纵身跃到台上。
青灵子向郭襄笑道:“郭二姑娘,这和尚会变戏法,神雕侠叫他上台变戏法给你看。”郭襄大喜,拍手道:“原来如此。我正奇怪,大哥哥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找了这和尚来有甚么用呢。”
达尔巴对何师我叽哩咕噜的大声说话。何师我喝道:“兀那和尚,你说些甚么,我一句不懂。”达尔巴猛地踏步上前,呼的一声,挥金杵往他头顶砸了下去。何师我侧身避过。达尔巴舞动金杵,着着进逼。何师我赤手空拳,在这沉重的兵刃猛攻之下只有不住倒退。
丐帮帮众见这藏僧如此凶猛,都起了敌忾同仇之心,纷纷鼓噪起来。梁长老喝道:“大和尚休得莽撞,这一位是本帮未来的帮主。”但达尔巴哪里理睬,将金杵舞成一片黄光,风声呼呼,越来越响。
丐帮中早有六七名弟子忍耐不住,跃到台边,欲待上台应援。但青灵子等八大高手、史氏五兄弟、西山一窟鬼,一共二十三人团团围在台边,阻住旁人上台。丐帮虽然人众,一时却抢不上去。正纷乱间,青灵子晃身上了高台,拔起何师我插在台边的铁棒。何师我大惊,纵身来抢,但给达尔巴的金杵逼住了,竟无法上前一步。
郭靖和黄蓉不明其中之理,猜不透杨过派这些人前来捣乱,到底是何用意,但想他送给郭襄的第一件和第二件礼物于襄阳大大有利,这第三件礼物不该反有敌意,因此夫妇俩袖手不动,静观其变。
耶律齐虽给何师我使诈击下高台,但他已立志承继岳母的大业,决为丐帮出力,眼见何师我给达尔巴逼得手忙脚乱,大声喝道:“何兄勿慌,我来助你!”纵身窜向台边。猛听得左首一人叫道:“谁都不得上台。”横臂阻住了他的去路。耶律齐伸手一拨,那人反抓擒拿,招数精妙,而内力雄浑,更是别具一功。耶律齐吃了一惊,看那人时,正是史氏兄弟中的老三史叔刚。耶律齐连变数招,始终不能将他击退,心下暗暗骇异:“这人只是神雕侠手下的一名走卒,已然如此了得。那神雕侠叱咤号令,驱使得动这许多高手,他自己更不知是何等人物?”
青灵子高举铁棒,大声道:“各位英雄请了,请瞧瞧这是甚么物事。”突伸右掌,向铁棒拦腰一劈,喀的一响,铁棒登时碎裂,这棒原来中空,并非实心。青灵子拉开两截断了的铁棒,露出一条晶莹碧绿的竹棒来。
丐帮帮众一见,刹那间寂静无声,跟着齐声呼叫:“帮主的打狗棒!”正和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等动手的帮众纷纷退开,人人都大为奇怪:“打狗棒怎么会藏在这铁棒之内?如何会落入何师我手中?他又干么隐瞒不说?”
众人静待青灵子解释这许多疑团,青灵子却不再说话,跃下台来,双手横持打狗棒,恭恭敬敬的交给郭襄。郭襄睹物思人,想起鲁有脚的声音笑貌,不禁心下黯然,接过棒来,递给了母亲。
这时达尔巴的金杵招数更紧,何师我全仗小巧身法东闪西避,险象环生。丐帮帮众见了打狗棒后,都知青灵子等擒了达尔巴来对付何师我,中间必有重大缘故,当下不再有人意图上台应援。
眼见不出十招,何师我便要丧身在金杵之下,黄蓉猛地想起一事:“何师我用兵刃打伤齐儿,他袖中明明藏有兵刃,何以到此危急关头,仍不取出御敌?”只见达尔巴的金杵掠地扫去,何师我跃起闪避。达尔巴金杵倒翻,自下砸上。何师我双脚离地,身在半空,这一招无论如何没法闪躲,忽听得铮的一响,兵刃相交,何师我借势跃开,手中已多了一件短短的兵器,达尔巴怒容满面,大声咒骂,黄金杵舞得更加急了。但何师我兵刃在手,劣势登时扭转,但见他点、戳、刺、打,兵刃虽短,招数却极奥妙,与达尔巴打了个旗鼓相当。
朱子柳看了片刻,忽地省悟,叫道:“郭夫人,我知道他是谁了。只是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黄蓉微微一笑,道:“那是用胶水、蜂蜜,调了面粉、石膏之类涂上去的。”
耶律齐和郭芙、郭襄姊妹这时都站在黄蓉身边,听了他二人的对答,都摸不着头脑。郭芙问道:“朱伯伯,你说谁是谁了?”朱子柳道:“我说的是打伤你丈夫这个何师我。”郭芙道:“怎么?他不是何师我么?那么又是谁了?”朱子柳道:“你仔细瞧瞧,他使的是甚么兵刃?”郭芙凝神瞧了一会,道:“这短兵刃长不过尺,却又不是蛾眉刺、判官笔,也不是点穴橛。”
黄蓉道:“你得用心思想想啊。他何以一直不用兵刃,宁可干冒大险,东躲西闪,直到给那和尚逼得性命交关,才不得不取兵刃出来?他用兵刃打伤齐儿,何以要先灭烛火?”郭芙皱眉道:“这人奸诈狡猾,那又有甚么道理了?”郭襄道:“想是他怕场中有人认得他的兵刃身法,因此不愿显示真相。”朱子柳赞道:“照啊,郭二小姐聪明得紧。”
郭芙听他称赞妹子,心中不服,道:“甚么不愿显示真相?他不是清清楚楚的站在台上吗?谁都瞧得见。”郭襄想起母亲适才的话,说道:“啊,他脸上这些凹凹凸凸的疮疤,原来都是用胶水面粉假扮的。这张脸啊,真是吓人,我只瞧了一眼,就不想再瞧第二眼。”黄蓉道:“他越装得可怖,便越不易露出破绽,因为人人觉得丑恶,不敢多看,那么他乔装的假脸上日久如有甚么变形,别人便不会发觉。唉!乔装这么多年,可真不容易呢。”朱子柳道:“脸型可以假装,武功和身法却假装不来,练了数十年的功夫,哪里变得了?”
郭芙道:“你们说这何师我是假的,那么他是谁啊?妹子,你聪明得紧,你倒说说看。”郭襄摇头道:“我一点也不聪明,因此我一点也不知道。”朱子柳微笑道:“大小姐是见过他的,那时候二小姐可还没出世。十七年前,大胜关英雄大会上,有一人曾和我斗了数百合,那是谁啊?”郭芙道:“是霍都?不,不会是他。嗯,他用的是一把折扇,和这兵刃倒有点儿相像,是了,他现下手中这把扇子只余扇骨,没有扇面。”朱子柳道:“我跟他这场激斗,是我生平的大险事之一,他的身法招数我怎能不记得?这人若不是霍都,朱子柳是瞎了眼啦。”
郭芙再瞧台上那何师我时,见他步武轻捷,出手狠辣,果然依稀便是当年英雄大会上那个霍都,但心中仍有许多不明之处,又问:“倘若他真是霍都,这西藏和尚是他师兄啊,难道便认他不出,却跟他这般狠打?”黄蓉道:“只因达尔巴认得出他是师弟,才跟他拚命。那年终南山重阳宫大战,杨过以一柄玄铁剑压住了达尔巴、霍都二人,霍都眼见性命危殆,突使奸计,叛师脱逃。这事全真教上下人人得见,你总也听人说过的罢?”郭芙道:“嗯,原来达尔巴因此才这般恨他。”
郭襄听母亲说“杨过以一柄玄铁剑压住了达尔巴、霍都二人”这句话,想像杨过当年的雄姿英风,不禁神往。
郭芙又问:“怎地他又变成了乞丐?咱们的打狗棒怎地又在他的手中?”黄蓉道:“那还不容易推想吗?霍都叛师背门,自然怕师父和师兄找他,于是化装易容,混入了丐帮,浑浑噩噩,不露半点锋芒,十余年中按部就班的升为五袋弟子,丐帮中固然无人疑心,金轮法王更是寻他不着。可是这等奸恶自负之徒决不肯就此埋没一生,时机一到,他便要大干一场了。那日鲁帮主出城巡查,他暗伏在侧,忽施毒手,下手时却露出自己本来面目,并留下活口,让那弟子带回话来,说杀鲁有脚的乃是霍都。他夺得打狗棒后,暗藏在这铁棒之中。待得本帮大会推举帮主,他便可提出‘寻还打狗棒’这件大事来。这是本帮世代相传的帮规,又有谁能驳他呢?唉,霍都这奸贼,如此工于心计,也可算得是个人杰。”
朱子柳笑道:“但有你郭夫人在,他纵能作伪一时,终究瞒不过你。”黄蓉微笑不答,心道:“霍都混在丐帮之中,始终不露头角,便能瞒过了我,但想作丐帮之主,却把黄蓉忒也瞧得小了。”
朱子柳道:“杨过这孩子也真了得,他居然能洞悉霍都的奸谋,既将打狗棒夺回,又揭穿了霍都的真面目,送给郭二小姐的这件礼物,可不算小啊。”郭芙道:“哼,不过他碰巧得知罢了,也没甚么了不起。”
郭襄心想:“那日大哥哥在羊太傅庙外,见到我祭奠鲁老伯,知道我跟鲁老伯是好朋友,因此千方百计去为我报仇,嗯,这件礼物可当真不小,他这番心意……”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霍都虽在丐帮中扮成一个丑叫化子,可是有时却又以本来面目在外惹事生非。史氏兄弟中的史三叔曾给他打伤过,想是史三叔一意找他报仇,终于寻到了他的踪迹。”
黄蓉点点头道:“不错,江湖上时时有霍都的行迹,旁人更不会想到丐帮中的何师我和他同是一人,何师我,何师我,你瞧他这假名,便是以自己为师之意。一个人太自以为了不起,终有败事的一日。”
郭芙道:“妈,怎地这何师我又说要去杀死霍都?那不是傻么?”黄蓉道:“这是一句掩饰之言,只是令旁人更加不起疑心而已。”
郭芙道:“杨……杨大哥既然早知何师我便是霍都,应当早就说了出来,不该让这何师我来打伤齐哥。”黄蓉微笑道:“杨过又不是神仙,怎知齐儿会中此人暗算?”郭襄道:“大姊却是神仙,因此把软猬甲先给姊夫穿上了。”郭芙瞪了她一眼,心中不自禁的得意。
说话之间,台上达尔巴和霍都斗得更加狠了。两人一师所传,互知对方武功家数,达尔巴胜在力大招沉,霍都长于矫捷轻灵,堪堪又斗数百招,兀自不分胜败。突然之间,达尔巴大喝一声,金杵脱手,疾向霍都掷去,这杵重达五十余斤,一掷之下势道凌厉之极。霍都吃了一惊,他生平从未见师兄使过这般招数,心道:“他久斗不胜,发起蛮来了?”急忙侧身闪避。达尔巴抢上前去,手掌在金杵上一推,金杵转过方向,又向霍都追击过去。霍都大骇,才知十余年中师兄追随师父左右,师父又传了他深湛武功,这飞掷金杵之技正是从师父五轮飞砸的功夫中变化出来,眼见金杵撞来的力道太猛,决不能以铁扇招架,只得滑步斜身躲过,金杵从他头顶横掠而过,相差不逾两寸。
达尔巴金杵越掷越快,高台四周插着的火把被疾风所激,随着忽明忽暗。霍都在杵影中跳荡闪避,往往间不容发。台下群雄屏息以观,瞧着这般险恶的情势,无不骇然。达尔巴掷到第十八下,猛喝一声,双掌推杵,金杵如飞箭般平射而出。霍都再也无法闪避,砰的一声,金杵撞正胸口。他身子软软垂下。横卧台下,一动也不动了。
达尔巴收起金杵,大哭三声,盘膝坐在师弟身前,念起“往生咒”来,念咒已过,纵下高台,走到青灵子身前,高举金杵交还。青灵子却不接他兵刃,说道:“恭贺你清洗师门败类。神雕侠饶了你,叫你回去西藏,从此不可再到中原。”达尔巴道:“多谢神雕大侠,小僧谨如所命。”合十行礼,飘然而去。
郭芙见霍都死在台上,一张脸臃肿可怖,总不信这脸竟是假的,拔出长剑,跃上台去,说道:“咱们瞧瞧这奸人的本来面目,究是如何。”说着用剑尖去削他的鼻子。
蓦地里霍都一声大喝,纵身高跃,双掌在半空中直劈下来。原来他给金杵一撞,身受致命重伤,却未立即毙命。他故意一动不动,只待达尔巴上前察看,便施展临死一击,与其同归于尽。岂知达尔巴凄然念咒,祝其往生极乐,随即下台而去。郭芙却上来用剑削他面目。霍都这一击之中,将身上力道半分不余的使了出来。郭芙乍见死尸复活,大惊之下,竟忘了挥剑抵御。她身上的软猬甲又已借给了丈夫,眼见性命要丧在霍都双掌之下。郭靖、黄蓉、耶律齐等同时跃起,均欲上台相救,其势却已不及。
只听得嗤嗤两声急响,半空中飞下两枚暗器,分从左右打到,同时击中霍都胸口。这两枚暗器形体甚小,似乎只是两枚小石子,力道却大得异乎寻常。霍都身子一仰,向后直摔,喷出一口鲜血,这才真的死去。
众人惊愕之下,仰首瞧那暗器射来之处,但见云淡星稀,钩月斜挂,此外空荡荡的并无别物,暗器似乎分从台前两根旗杆的旗斗中发出。
黄蓉听了这暗器的破空之声,知道当世除了父亲的“弹指神通”之外,再无旁人有此等功力,只是两根旗杆都高达数丈,相互隔开十余丈,何以两边同时有暗器发出?惊喜之下不暇细想,纵声叫道:“是爹爹驾临么?”
只听得左边旗斗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说道:“杨过小友,咱们一起下去罢!”右边旗斗中一人应声:“是!”两边旗斗之中各自跃下一人。
星月光下,两个人衣衫飘飘,同时向高台跃落,一人白须青袍,一人独臂蓝衫,正是黄药师和杨过。两人都是斜斜下堕,落到离台数丈之处已然靠近,黄药师伸右手拉住了杨过的左手,在半空中携手而下。众人若不是先已听到了两人说话之声,真如陡然见到飞将军从天而降一般。
郭靖、黄蓉忙跃上台去向黄药师行礼。杨过跟着向郭靖夫妇拜倒,说道:“侄儿杨过,向郭伯伯、郭伯母磕头。”郭靖忙伸手扶起,笑道:“过儿,你这三件厚礼,唉,真是……真是……”他心中感激,不知道要说“真是”甚么才好。
郭芙生怕父亲要自己相谢杨过救命之恩,抢着向黄药师道:“外公,幸好你老人家的弹指神通功夫,免得我受那奸人双掌的一击。”
杨过跃下高台,走到郭襄身前,笑道:“小妹子,我来得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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