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精校)-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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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恩“咦”的一声,万万想不到荒山中一个青年猎人竟有如此高强武功。一灯大师瞧了杨过一眼,也十分诧异。慈恩厉声喝道:“你是谁?干甚么?”杨过道:“尊师好言相劝,大师何以执迷不悟?不听金石良言,已是不该,反而以怨报德,竟向尊师猛下毒手。如此为人,岂非禽兽不如?”慈恩大怒,喝道:“你也是丐帮的?跟那个鬼鬼祟祟的长老是一路的么?”杨过笑道:“这二人是丐帮败类,大师除恶即是行善,何必自悔?”慈恩一怔,自言自语:“除恶即是行善……除恶即是行善……”

    杨过隔着板壁听他师徒二人对答,已隐约明白了他的心事,知他因悔生恨,恶念横起,又道:“那二人是丐帮叛徒,意图引狼入室,将我大汉河山出卖于异族。大师杀此二人,实是莫大功德。这二人不死,不知有多少善男善女家破人亡。我佛虽然慈悲,但遇到邪魔外道,不也要大显神通将之驱灭么?”

    杨过所知的佛学尽此而已,实在浅薄之至,但慈恩听来却极为入耳。他缓缓放下手掌,一转念间,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相助异族侵夺大宋江山,杨过这几句话无异是痛斥自己之非,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生,你胡说八道些甚么?”

    这一掌既快且狠,杨过只道已用言语打动了他,哪料他竟会忽地发难,霎时间掌风及胸,危急中不及运劲相抗,索性顺着他掌力纵身后跃,砰嘭喀喇两声响,木屋板壁撞破了一个大洞,杨过飞身到了屋外。一灯大师大吃一惊,暗道:“难道这少年便也如此丧命?瞧来他武功不错啊!唉,我怎不及时救他性命?”心下好生懊恼。

    蓦地里屋中柴火一暗,板壁破洞中刮进一股疾风,杨过身随风至,挺剑向慈恩刺去,喝道:“好,你我今日便较量较量。”慈恩右掌斜劈,欲以掌力震开他剑锋。可是杨过这路剑法实是独孤求败的绝技,虽然年代相隔久远,不能亲得这位前辈的传授,但洪水练剑,蛇胆增力,仗着神雕之助,杨过所习的剑法已仿佛于当年天下无敌的剑魔。慈恩一掌击出,杨过剑锋只稍偏数寸,剑尖仍是指向他左臂。慈恩大骇,向右急闪,才避过了这剑,立即还掌劈出。两人各运神功,剑掌激斗。

    一灯越看越奇,心想这少年不过二十有余,竟能与当代一流高手裘铁掌打成平手,自己见多识广,却也认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数,这柄剑如此沉重,亦奇妙之至。一回头间,见小龙女手抱婴儿,站在门边,容颜佳丽,神色闲雅,对两人恶斗殊不惊惶,暗想:“这个少女也非寻常人物。”随即见她眉间与人中隐隐有一层黑气,不禁叫了声:“啊哟!”小龙女报以一笑,心道:“你瞧出来了。”

    这时两人一剑双掌越斗越激烈,杨过在兵刃上占了便宜,慈恩却多了一条手臂,可说扯了个直。只听得砰的一声,木板飞脱一块,接着喀喇声响,柱子又断了一条,木屋既小,又非牢固,实容不下两个高手的剧斗。剑刃和掌风到处,木板四下乱飞,终于喀喇喇一声大响,木柱折断,屋面压了下来。小龙女抱起郭襄,从窗中飞身而出,一灯在后相护,挥袖拂开了几块碎木。

    北风呼呼,大雪不停,两人恶斗不休。慈恩十余年来从未与人如此酣战,打得兴发,大吼声中铁掌翻飞,堪堪拆到百余招外,但觉对方剑上劲力不住加重,他年纪衰迈,渐渐招架不住。杨过挺剑当胸刺去,见他斜走闪避,当即铁剑横扫,疾风卷起白雪,直扑过去。慈恩双目被雪蒙住,忙伸手去抹,猛觉玄铁剑搭上了右肩,斗然间身上犹如压上了千钧之重,再也站立不住,翻身跌倒。杨过剑尖直刺其胸,这剑虽不锋利,力道却是奇大,只压得他肋骨向内剧缩,只能呼气出外,不能吸进半口气来。

    便在此刻,慈恩心头如闪电般掠过一个“死”字。他自练成绝艺神功之后,纵横江湖,只有他去杀人伤人,极少遇到挫折,便是败在周伯通手下,一直逃到西域,最后还是凭巧计将老顽童吓退,此时去死如是之近,却是生平从未遭逢,一想到“死”,不由得大悔,但觉这一生便自此绝,百般过恶,再也无法补救。一灯大师千言万语开导不了的,杨过这一剑却登时令他想到:“给人杀死如是之惨,然则我过去杀人,被杀者也是一样的悲惨了。”

    一灯大师见杨过将慈恩制服,心想:“如此少年英杰,实在难得。”走上前去,伸指轻轻在剑刃上一点,杨过只觉左臂一热,玄铁剑立时荡开。

    慈恩挺腰站起,跟着扑翻在地,叫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弟子罪该万死!”一灯微笑,伸手轻抚其背,说道:“大觉大悟,殊非易易。还不谢过这位小居士的教诲?”

    杨过本就疑心这位老和尚是一灯大师,给他一指荡开剑刃,心想这一阳指功夫和黄岛主的弹指神通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世再无第三人的指力能与之并驾齐驱,当即下拜,说道:“弟子杨过参见大师。”见慈恩向自己跪倒,忙即还礼,说道:“前辈行此大礼,可折煞小人了。适才多有得罪。”指着小龙女道:“这是弟子室人龙氏。快来叩见大师。”小龙女抱着郭襄,裣衽行礼。

    慈恩道:“弟子适才失心疯了,师父的伤势可厉害么?”一灯淡然一笑,问道:“你可好些了么?”慈恩歉疚无已,不知说甚么才好。

    四人坐在倒塌的木柱之上。杨过约略述说如何识得武三通、朱子柳及点苍渔隐,又说到自己如何在绝情谷中毒,天竺神僧及朱子柳如何为己去求解药被困。一灯道:“我师徒便是为此而去绝情谷。你可知这慈恩和尚,和那绝情谷的女谷主有何渊源?”

    杨过听彭长老说过“铁掌帮的裘帮主”,便道:“慈恩大师俗家可是姓裘,是铁掌帮的裘帮主?”见慈恩缓缓点头,便道:“如此说来,绝情谷的女谷主便是令妹了。”慈恩道:“不错,我那妹子可好么?”杨过难以回答,裘千尺四肢被丈夫截断筋脉,成为废人,实在说不上个“好”字。慈恩见他迟疑,道:“我那妹子暴躁任性,若是遭到了孽报,也不足为奇。”杨过道:“令妹便是手足有了残疾,身子倒是挺安健的。”慈恩叹了口气,道:“隔了这许多年,大家都老了……嗯,她一向只跟她二哥说得来……”说到这里,呆呆出神,追忆往事。

    一灯大师知他尘缘未断,适才所以悔悟,只因临到生死关头,恶念突然消失,其实心中孽根并未除去,将来再遇极强的外感,不免又要发作,自己能否活得那么久,到那时再来维护感化,一切全凭缘法了。

    杨过见一灯瞧着慈恩的眼光中流露出怜悯之情,忽想:“一灯大师武功决不在他弟子之下,始终不肯还手,定有深意。我这出手,只怕反而坏了事。”忙道:“大师,弟子愚不解事,适才轻举妄动,是否错了,请大师指点。”

    一灯道:“人心难知,他便是将我打死了,也未必便此能大彻大悟,说不定陷溺更深。你救我一命,又令他迷途知返,怎会是错?老衲深感盛德。”转头望着小龙女,问道:“小娘子如何毒入内腑?”杨过听他一问,似在沉沉黑暗之中突然见到一点光亮,忙道:“她受伤之后正在打通关脉治疗,岂知恰在那时中了喂有剧毒的暗器。大师可能慈悲救她一命?”说着不由自主的双膝跪地。

    一灯伸手扶起,问道:“她如何打通关脉?内息怎生运转?”杨过道:“她逆运经脉,又有寒玉床及弟子在旁相助。”一灯听了他的解释,不由得啧啧称奇,道:“那位欧阳兄当真是天下奇人,开创逆运经脉之法,实是匪夷所思,从此武学中另辟了一道蹊径。”伸指搭了小龙女双手腕脉,脸现忧色,半晌不语。

    杨过怔怔的瞧着他,只盼他能说出“有救”两个字来。小龙女的眼光却始终望着杨过,她早便没想到能活至今日,见杨过脸色沉重,只为自己担忧,缓缓的道:“生死有命,岂能强求?过儿,忧能伤人,你别太过关怀了。”

    一灯自进木屋以来,第一次听到小龙女说话,听她这几句话语音温柔,而且心情平和,达观知命,不禁一怔。他不知小龙女自幼便受师父教诲,灵台明净,少受物羁,本想这姑娘小小年纪,中毒难治,定然忧急万状,哪知说出话来竟是功行深厚的修道人口吻。心想:“这一对少年夫妇实是人间龙凤,男的武功如此了得,女的修悟生死,更是不易。我生平所遇,只有郭靖、黄蓉夫妇,方能和他们比肩,我那些弟子无一能及。唉,只是她中毒既深,我受伤后又使不出一阳指神功。”微一沉吟,说道:“两位年纪轻轻,修为却着实不凡,老衲不妨直言……”杨过听到这里,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双手冰冷。

    只听一灯续道:“小夫人剧毒透入重关,老衲倘若身未受伤,可用一阳指功夫助她体内毒质暂不发作,然后寻觅灵药解毒。如今嘛……好在小夫人幼功所积颇厚,老衲这里有药一颗,服后保得七日平安。咱们到绝情谷去找到我师弟……”杨过拍腿站起,叫道:“啊,不错,这位天竺神僧治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必有法子解毒。”

    一灯道:“倘若我师弟也不能救,那是大数使然。世上有的孩子生下来没多久便死了,小夫人嫁人之后方始不治,也不为夭。”说到这里,想起当年周伯通和刘贵妃所生的那个孩子,只因自己由妒生恨,坚不肯为其治伤,终于丧命;而那个孩子,却是慈恩打伤的。

    杨过睁大了眼睛望着一灯,心想:“龙儿能否治愈,尚在未定之天,你却不说一句安慰的言语。”小龙女淡淡一笑,道:“大师说得很是。”眼望身周大雪,淡淡的道:“这些雪花落下来,多么白,多么好看。过几天太阳出来,每一片雪花都变得无影无踪。到得明年冬天,又有许许多多雪花,只不过已不是今年这些雪花罢了。”

    一灯点了点头,转头望着慈恩,道:“你懂么?”慈恩点了点头,心想日出雪消,冬天下雪,这些粗浅的道理有甚么不懂?

    杨过和小龙女本来心心相印,对方即是最隐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悉,但此刻她和一灯对答,自己却是隔了一层。似乎她和一灯相互知心,自己反而成了外人,这情境自与小龙女相爱以来从所未有,不由得大感迷惘。

    一灯从怀中取出一个鸡蛋,交给了小龙女,说道:“世上鸡先有呢,还是蛋先有?”这是个千古无人能解的难题。杨过心想:“当此生死关头,怎地问起这些不打紧的事来?”

    小龙女接过蛋来,原来是个磁蛋,但颜色形状无一不像。她微一沉吟,已明其意,道:“蛋破生鸡,鸡大生蛋,既有其生,必有其死。”轻轻击碎蛋壳,滚出一颗丸药,金黄浑圆,便如蛋黄。一灯道:“快服下了。”小龙女心知此药贵重,于是放入口中嚼碎咽下。

    次晨大雪兀自未止,杨过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一灯的丸药虽可续得七日性命,但必须全力赶路,毫不耽搁,方能及时到达,说道:“大师,你伤势怎样?”一灯伤得着实不轻,但想救援师弟、朱子柳和小龙女三人,都是片刻延缓不得,当下袍袖一拂,说道:“不碍事。”提气发足,在雪地里窜出丈余。杨过三人随后跟去。

    小龙女服了丸药后,只觉丹田和暖,精神健旺,展开轻功,片刻间便赶在一灯大师之前。慈恩吃了一惊,心想这娇怯怯的姑娘原来武功竟也这生了得,蓦地里好胜心起,腿下发劲,向前急追。一个是轻功天下无双的古墓派传人,一个是号称“铁掌水上飘”的成名英雄,霎时之间赶出数十丈,在雪地中成为两个黑点。杨过生怕慈恩忽又恶性发作,加害小龙女,当即追上相护。他轻功不及二人,但内功既厚,脚下劲力自长,初时和二人相距甚远,行不到半个时辰,前面二人的背影越来越是清晰。

    忽听身后一灯笑道:“小居士内力如此深厚,真是难得。师承是谁,能见告么?”杨过脚步略慢,和他并肩而行,说道:“晚辈武功是我妻子教的。”一灯奇道:“尊夫人可不及你啊?”杨过道:“近数月来,晚辈不知怎的忽地内力大进,自己也不明白是何缘故。”

    一灯道:“你可服了甚么增长内力的丹药?或者是成形的人参、千年以上的灵芝?”杨过摇了摇头,说道:“晚辈吃过数十枚蛇胆,吃后力气登时大了许多,不知可有干系?”一灯道:“蛇胆?蛇胆只能驱除风湿,并无增力之效。”杨过道:“这是一种奇蛇之胆,那毒蛇身上金光闪闪,头顶生有肉角,形状十分怪异。”一灯沉吟片刻,突然道:“啊,那是菩斯曲蛇。佛经上曾有记载,原来中土也有。听说此蛇行走如风,极难捕捉。”杨过道:“是一头大雕衔来给弟子吃的。”一灯赞叹:“这真是旷世难逢的奇缘了。”

    两人口中说话,足下毫不停留,又行一会,和小龙女及慈恩二人更加接近了。一灯和杨过相视一笑。他二人轻功虽不及小龙女和慈恩,但长途奔驰,最后决于内力深厚。再看前面两人时,小龙女已落后丈许,以内力而论,她自是不及慈恩。疾行间转过一个山坳,杨过指着前面道:“咦,怎地有三个人?”

    原来小龙女身后不远又有一人快步而行。杨过一瞥之间,便觉此人轻身功夫实不在小龙女和慈恩之下,只见他背上负着一件巨物,似是一口箱子,但仍然步履矫捷,和小龙女始终相隔数丈。一灯也觉奇怪,在这荒山之中不意连遇高人,昨晚遇到一对少年英秀的夫妻,今日所见此人却显然是个老者。

    小龙女给慈恩超越后,不久相距更远,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只道杨过跟了上来,说道:“过儿,这位大和尚轻功极好,我比他不过,你追上去试试。”身后一个声音笑道:“你到箱子上来歇一歇,养养力气,不用怕那老和尚。”小龙女听得语音有异,回头一看,只见一人白发白须,却是老顽童周伯通。

    他笑容可掬的指着背上的箱子,说道:“来,来,来!”这木箱正是重阳宫藏经阁中之物,想来装着全真教的道藏经书,他才这般巴巴的背负出来。小龙女微微一笑,尚未回答,周伯通突然身形晃动,抢到她身边,一伸臂便托着她腰,将她放上了箱顶。这一下身法既快,出手又奇,小龙女竟不及抗拒,身子已在木箱之上,不禁暗自佩服:“全真派号称天下武学正宗,果有过人之处,重阳宫的道人打不过我,只是没学到师门武功的精髓而已。”

    这时杨过和一灯也均已认出是周伯通,只有慈恩生怕小龙女赶上,全神贯注的疾走,不知身后已多了一人。周伯通迈开大步跟随其后,低声道:“再奔半个时辰,他脚步便会慢下来。”小龙女笑道:“你怎知道?”周伯通道:“我跟他斗过脚力,从中原直追到西域,又从西域赶回中原,几万里跑了下来,哪能不知?”小龙女坐在箱上,平稳安适,犹胜骑马,低声笑道:“老顽童,你为甚么帮我?”周伯通道:“你模样儿讨人欢喜,又不似黄蓉那么刁钻古怪。我偷了你的蜜糖,你也不生气。”

    这般奔了半个多时辰,果如周伯通所料,慈恩脚步渐慢。周伯通道:“去罢!”肩头推耸,将小龙女送出丈余,她养足力气,纵身奔跑,片刻间便越过慈恩身旁,侧过头来微微一笑。慈恩一惊,急忙加力。但两人轻功本在伯仲之间,现下一个休憩已久,一个却是一步没停过,相距越来越远,再也追赶不上。

    慈恩生平两大绝技自负天下无对,但一日一夜之间,铁掌输于杨过,轻功输于小龙女,不由得大为沮丧,但觉双腿软软的不听使唤,暗自心惊:“难道我大限已到,连一个小姑娘也比不过了?”他昨晚恶性大发,出手打伤了师父,一直怔忡不安,这时用足全力追赶小龙女不上,更是心神恍惚,但觉天下事全是不可思议。

    杨过在后头看得明白,见周伯通暗助小龙女胜过慈恩,颇觉有趣,加快脚步走到他身边,笑道:“周老前辈,多谢你啊。”周伯通道:“这裘千仞好久没见他了,怎么越老越胡闹,剃光了头做起和尚来?”杨过道:“他拜了一灯大师为师,你不知道么?”说着向后一指。周伯通大吃一惊,叫道:“段皇爷也来了么?”回头遥遥望见一灯,叫道:“出行不利,溜之大吉!”当即斜刺里窜出,钻进了树林。杨过也不知“段皇爷”是甚么,但见树分草伏,周伯通霎时间去得无影无踪,暗道:“这人行事之怪,真是天下少有。”

    一灯见周伯通躲开,快步上前,见慈恩神情委顿,适才的刚勇强悍突然间不知去向,说道:“你对胜负之数,还是这般勘不破么?”慈恩惘然不语。一灯道:“有所欲即有所蔽。以你武功之强,若非一意争胜,岂能不知背后多了一人?”

    四人加紧赶路,起初五日行得甚快,到第六日清晨,一灯伤势不轻,渐渐支持不住。杨过道:“大师还是暂且休息,保养身子为要。此去绝情谷已不在远,晚辈夫妇随慈恩大师赶去谷中,好歹也要救神僧和朱大叔出来。”一灯微笑道:“我留着可不放心。”稍停片刻,又道:“只怕谷中变故甚多,老僧还是亲去的好。”慈恩道:“弟子背负师父前往。”说着将一灯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午时过后,一行人来到谷口。杨过向慈恩道:“咱们是否要报明身份,让令妹出来迎接大师?”慈恩一怔,尚未回答,忽听得谷中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慈恩挂念妹子,生怕是她在和武三通等人交手,任谁一方伤了都不好,说道:“咱们快去制止动手要紧。”施展轻功向前急冲。他不识谷中道路,杨过一路指点。

    四人奔到邻近,只见七八名绿衣弟子各执兵刃,守在一丛密林之外,兵刃声从密林中传将出来,却不见相斗之人。

    绿衣弟子突见又有外敌攻到,发一声喊,冲将过来,奔到近处,认出了杨过和小龙女,一齐住足。领头的弟子上前两步,按剑说道:“主母请杨相公办的事,大功已成么?”

    杨过反问道:“林中何人相斗?”那绿衣弟子不答,侧目凝视,不知他此来居心是善是恶。杨过微笑道:“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公孙夫人安好?公孙姑娘安好?”那弟子心中去了几分敌意,道:“托福,主母和姑娘都好。”又问:“这两位大和尚是谁?各位和林中四个女子可是一路么?”杨过道:“四个女子,那是谁啊?”那弟子道:“四个女子分作两路闯进谷来,主母传令拦阻,她们大胆不听,现已分别引入情花坳中。哪知她们一见面,自己却打了起来。”

    杨过听到“情花坳”三字,不禁一惊,猜不出四个女子是谁,倘是黄蓉、郭芙、完颜萍、耶律燕,四人怎会互斗?说道:“便烦引见一观,小弟若是相识,当可劝其罢斗,一同叩见谷主。”那弟子心想反正这四个女子已经被困,让你见识一下,也可知我绝情谷的厉害,便引四人走进密林。果见四个女子分作两对,正自激斗。

    杨过和小龙女一见,暗暗心惊。原来四个女子立足处是一片径长两丈的圆形草地,外边密密层层的围满了情花,不论从哪个方位出来,都有八九丈地面生满情花。任你轻功再强,也决不能一跃而出,纵然跃至半路也是难能。

    小龙女道:“是师姊!”南向而斗的两个女子一是李莫愁,另一个是她弟子洪凌波。两人各持长剑,想是李莫愁的拂尘在古墓中折断后,仓卒间不及重制。

    敌对的两女一个手持柳叶刀,另一个兵刃似是一管洞箫,两人身形婀娜,步法迅捷,武功也自不弱,但和李莫愁相抗总是不及。杨过一惊:“是她们表姊妹俩?”这时洪凌波身子略侧,穿淡黄衫子的少女回过半面,穿浅紫衫的少女跟着斜身,正是程英和陆无双。

    四人局处径长两丈的草地之中,便似擂台比武或斗室恶斗一般,地形有限,不能踏错半步,这么一来,武功较差的更是处处缚手缚脚。幸得李莫愁兵刃不顺手,洪凌波对陆无双顾念昔日之情,不肯猛下杀手,因此程陆二女虽处下风,还在勉力支持。

    杨过问那领头的绿衣弟子道:“她们四人好端端的,怎会闯到这圆圈中去打架?”那绿衣人甚是得意,傲然道:“这是公孙谷主布下的奇径。我们把奸细逼进情花坳,再在进口处堆上情花,哪还能出来?”杨过急道:“她们都已中了情花之毒么?”那绿衣人道:“就算没中,也不久了。”

    杨过心想:“凭你们的武功,怎能将李莫愁逼入情花坳中?啊,是了,定是使出带刀渔网阵绝恶的法门。倘若程陆二女再中情花之毒,世上已无药可救。”当即朗声说道:“程姊姊,陆姊姊,小弟杨过在此。你们身周花上有刺,剧毒无比,千万小心了。”

    李莫愁早瞧出情花模样诡异,绿衣弟子既用花树拦路,其中必有缘故,因此一入情花坳后,便低声嘱咐洪凌波小心,须得远离花树。程英和陆无双也均乖巧伶俐,如何看不出来?四人料想花树中不是安有机关陷阱,便有毒箭暗器,这时听杨过一叫,对身周花树更增畏惧,向草地中心挤拢,近身而搏,斗得更加凶了。

    程英和陆无双听得杨过到来,心下极喜,急欲和他相见,苦于敌人相逼极紧,难以脱身。李莫愁却想只有杀了两女,铺在情花上作垫脚石,方能踏着她们身子出去。杨过和小龙女之来,原使她大吃一惊,好在中间有情花相隔,他们不能过来援手,厉声喝道:“凌波,你再不出全力,自己的小命要送在这儿了。”洪凌波忙应道:“是!”剑上加劲,并力向程英刺去。

    程英举箫挡架,李莫愁长剑向她咽喉疾刺。陆无双抢上提刀横架。李莫愁冷笑一声,长剑微晃,飞起左腿,踢中她的手腕。陆无双柳叶刀脱手飞出,跌入情花丛中。李莫愁长剑闪动,向程连刺三剑。程英招架不住,向后急退。她只要再退一步,左脚便得踏入花丛,陆无双惊叫:“表姊,不能再退。”李莫愁微笑道:“不能再退,那便上前罢!”说着斜后让开一步。程英明知她决无善意,但自己所站之处实在过于危险,只得跟着踏前。李莫愁冷笑道:“好大的胆子!”长剑抖动,闪出十余点银光,剑尖将她上半身尽数罩住了。

    杨过在外瞧得明白,知是古墓派剑法的厉害招数,叫做“冷月窥人”,倘若不明这一招的来龙去脉,十九会尽全力守护上身,小腹便非中剑不可,眼见程英举箫在自己胸前削下,忙从地下拾起一块小石,放在拇指和中指之间,飕的一声,弹了出去,石子去势劲急,直取李莫愁双目。便在此时,李莫愁剑尖蓦地下指,离程英的小腹已不过数寸。她斗见石子飞到,不及挺剑杀敌,只得回剑击开石子。

    杨过所使的正是黄药师传授的弹指神通功夫,但火候未到,只能声东击西,引敌回救。倘使黄药师亲自出手,这颗石子便击在李莫愁剑上,将长剑震落或震开,那就万无一失,但也亏得当时传了杨过这手功夫,他晚年所收的女弟子方始保住了性命,纵然如此,杨过和程英都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李莫愁见程英这一下死里逃生,本来白嫩的面颊吓得更是全无血色,知她心神未定,喝道:“又来了!”长剑抖动,仍是这一招“冷月窥人”。程英学乖了,知她此招攻上盘是虚而攻中盘是实,当即箫护丹田。哪知李莫愁诡变百出,剑尖果然指向程英丹田,跟着欺近身去,左手食指伸出,点中了她胸口的“玉堂穴”。程英一呆之际,李莫愁左脚横扫,先将陆无双踢倒,跟着足尖又点中了程英膝弯外侧的“阳关穴”,这几下变招快速无比,霎时间程陆二人齐倒,杨过欲待相救,已然不及。

    李莫愁抓起程英背心,奋力远抛,跟着又将陆无双掷去,喝道:“凌波,踏在她二人身上……”话犹未毕,杨过已纵身而入,伸左臂接住程英,跟着又向前跃。程英胸口与腿上虽被点了穴道,双臂无恙,当即抱住了陆无双,叫道:“杨大哥,你……”她对杨过本来一往情深,此时见他不惜踏入情花丛中,舍身相救,更是难以自已。

    杨过接住二女后倒退跃出,将她们轻轻放在地下。程英左腿麻木,立足不稳,小龙女给她解了穴道。三女一齐望着杨过,只见他裤脚给毒刺扯得稀烂,小腿和大腿上鲜血淋漓,不知多少毒刺刺伤了他。程英眼中含泪,陆无双急得只说:“你……你……不用救我,谁教你这样?”杨过朗笑一声,道:“我身上情花之毒未除,多一点少一点没甚么不同。”

    但人人都知,毒深毒浅实是大有分别,他这么说,只是安慰眼前这三个姑娘而已。

    程英含泪瞧着杨过右手空袖。陆无双又叫:“傻蛋,你……你的右臂呢?怎么断了?”小龙女见二女对杨过极是关怀,顷刻间已将她二人当作是最好的朋友看待,微笑道:“你怎么叫他傻蛋,他可不傻啊?”陆无双“啊”了一声,歉然道:“我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来。”和程英对望一眼,道:“这位姊姊是?”杨过道:“那就是……”程英接口道:“那定是小龙女前辈了。”陆无双道:“是了。我早该想到,这样仙女般的人物。”程陆二人以前见杨过对小龙女情有独钟,心中不能不含妒念,此刻一见,不由得自惭形秽,均想:“我怎能和她相比?”

    陆无双又问:“杨大哥,你手臂到底是怎生断的?伤势可痊愈了么?”杨过道:“早就好了。是给人斩断的。”陆无双怒道:“是哪个该死的恶贼?他定然使了卑鄙的奸计,是不是?是那万恶的女魔头么?”

    忽然背后一个女子声音冷笑道:“你这般背后骂人,难道便不卑鄙么?”陆无双等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只见说话的是个美貌少女,正是郭芙。她手持剑柄,怒容满面,身旁男男女女站着好几个人。

    陆无双奇道:“我又没骂你,我是骂那斩断杨大哥手臂的恶贼。”

    刷的一响,郭芙长剑从鞘中抽出了一半,说道:“他的手臂便是我斩断的。我赔不是也赔过了,给爹爹妈妈也责罚过了,你们还在背后这般恶毒的骂我……”说到这里,眼眶一红,心中委屈无限。

    原来武三通、郭芙、耶律齐、武氏兄弟等在小溪中避火,待火势弱了,才缘溪水而下,和黄蓉及完颜萍、耶律燕相遇,便到绝情谷来。一行人比一灯、杨过等早到了半日,只是在谷前谷后遍寻天竺僧和朱子柳被困之处不获,耽搁了不少时光。至于李莫愁师徒和程英姊妹进入绝情谷,却均是被周伯通童心大发而分别引来。

    当下黄蓉、武三通等向一灯行礼,各人互相引见。程英从未见过黄蓉,但久闻这位师姊的大名,一直十分钦仰,当下恭恭敬敬的上前磕头,叫了声:“师姊!”黄蓉从杨过口中早知父亲暮年又收了个女徒,这时见她丰神秀美,问起父亲,得知身体安健,更是欢喜。

    守在林旁的绿衣弟子见入谷外敌会合,声势甚盛,不敢出手拦阻,飞报裘千尺去了。

    郭芙和陆无双怒目对视,心中互相憎恨。郭芙听母亲吩咐,竟要对程英长辈称呼,更是不喜,那一声“师叔”叫得异常勉强。

    杨过和小龙女携手远远的站着。杨过向小龙女臂弯中抱着的郭襄瞧了一眼,说道:“龙儿,把这女孩儿还给她母亲罢。”小龙女举起郭襄,在她颊上亲了亲,走过去递给黄蓉,说道:“郭夫人,你的孩儿。”黄蓉称谢接过,这女孩儿自出娘胎后,直到此刻,她方始安安稳稳的抱在怀里,这份喜悦之情自是不可言喻。

    杨过对郭芙朗声说道:“郭姑娘,你妹子安好无恙,我可没拿她去换救命解药。”郭芙怒道:“我妈妈来了,你自然不敢。你若无此心,抱我妹妹到此来干么?”按照杨过往日的脾性,立时便要反唇相稽,但他近月来迭遭生死大变,于这些口舌之争已不放在心上,只淡淡一笑,便和小龙女携手走开。

    陆无双向郭襄看了一眼,对程英道:“这是你师姊的小女儿吗?但愿她长大以后,别耍横蛮刁恶才好。”郭芙如何听不出这句话是讥刺自己,接口道:“我妹妹横蛮不横蛮,干你甚么事?你说这话是甚么用意?”陆无双道:“我又没跟你说话。横蛮刁恶之人,天下人人管得,怎能不干我事?”在陆无双心坎儿里,念兹在兹的便只杨过一人。她和程英见杨过手臂被郭芙斩断,原是一般的心痛恼怒,但她不如表姊沉得住气,虽在众人之前,仍是发作了出来。郭芙大怒,按剑喝道:“你这跛脚……”黄蓉喝道:“芙儿,不得无礼!”

    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啊”的一声大叫,众人回过头去,但见情花丛中,李莫愁将洪凌波的身子高高举起,这一声喊叫便是洪凌波所发。众人忙于厮见,一时把隔在情花丛中的李莫愁师徒忘了。陆无双惊叫:“不好,师父要把师姊当作垫脚石,快,快想法子救……”众人一楞之间,只见李莫愁已将洪凌波掷出,摔在情花丛中,跟着飞身跃出,左脚在洪凌波胸口一点,人又跃高,双脚甩起,右手却抓住洪凌波又向外掷了数丈,然后再落在她身上。

    她两次落下借力,第三次跃起便可落在情花丛外,她生怕黄蓉等上前截拦,跃出的方位和众人站立之处恰恰相反。她纵身又要跃起,洪凌波突然大叫一声,跟着跃起,抱住了她左腿。李莫愁身子往下一沉,空中无从用力,右脚飞出,砰的一声,踢中洪凌波的胸口,这一脚好不厉害,登时将她踢得脏腑震裂,立时毙命,但洪凌波双手仍是牢牢抱住她左腿不放,两人一齐摔下,跌落时离情花丛边缘已不过两尺。然而终于相差了这两尺,千万根毒刺一齐刺进了李莫愁体内。

    这一变故凄惨可怖,人人都是惊心动魄,眼睁睁的瞧着,说不出话来。陆无双感念师姊平素相待的恩情,伤痛难禁,放声大哭,叫道:“师姊,师姊!”杨过想起当日戏弄洪凌波的情景,也不禁黯然神伤。

    李莫愁俯身扳开洪凌波的双手,但见她人虽死了,双眼未闭,满脸怨毒之色。李莫愁心想:“我既中花毒,解药定须在这谷中寻求。”待要绕过花堆,觅路而行,忽听黄蓉叫道:“李姊姊,请你过来,我有句话跟你说。”李莫愁一愕,微一踌躇,走到数丈外站定,问道:“甚么?”暗盼她肯给解药,至少也能指点寻觅解药的门径。

    黄蓉道:“你要出这花丛,原不用伤了令徒性命。”李莫愁倒持长剑,冷冷的道:“你要教训我么?”黄蓉微笑道:“不敢。我只教你一个乖,你只须用长剑掘土,再解下外衫包两个大大的土包,掷在花丛之中,岂不是绝妙的垫脚石么?不但你能安然脱困,令徒也可丝毫无伤。”

    李莫愁的脸自白泛红,又自红泛白,悔恨无已,黄蓉所说的法子其实毫不为难,只是惶急之际没有想到,以致既害了世上唯一的亲人,自己却也摆脱不了祸殃,不由得恨恨的道:“这时再说,已经迟了。”黄蓉道:“是啊,早就迟了。其实,这情花之毒,你中不中都是一样。”李莫愁瞪视着她,不明白她言中之意。黄蓉叹道:“你早就中了痴情之毒,胡作非为,害人害己,到这时候,嗯,早就迟了。”

    李莫愁傲气登生,森然道:“我徒儿的性命是我救的,若不是我自幼将她养大,她早已活不到今日。自我而生,自我而死,原是天公地道之事。”黄蓉道:“每个人都是父母所生,但便是父母,也不能杀死儿女,何况旁人?”

    武修文仗剑上前,喝道:“李莫愁,你今日恶贯满盈,不必多费口舌、徒自强辩了。”跟着武敦儒、武三通,以及耶律齐、耶律燕、完颜萍、郭芙六人分从两侧围了上去。

    程英和陆无双分执箫刀,踏上两步。陆无双道:“你狠心杀我全家,今日只要你一人抵命,算是便宜了你。不说你以往过恶,单是害死洪师姊一事,便已死有余辜。”郭芙回头向陆无双望了一眼,冷笑道:“你拜的好师父!”陆无双瞪眼以报,说道:“一人便有天大的靠山,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别学这魔头的榜样!”

    李莫愁听陆无双说到“靠山”两字,心中一动,提声叫道:“小师妹,你便丝毫不念师门之情么?”她一生纵横江湖,任谁都不瞧在眼里,此时竟向小龙女求情,实因自知处境凶险无比,而杀洪凌波后内心不免自疚,终于气馁。

    小龙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杨过朗声道:“你背师杀徒,还提甚么师门之情?”李莫愁叹了一口气道:“好!”长剑一摆,道:“你们一齐上来罢,人越多越好。”

    武氏兄弟双剑齐出,程英、陆无双自左侧抢上。武三通、耶律齐等兵刃同时递出。适才见了她杀害洪凌波的毒辣手段,人人均是极为愤恨,连一灯大师也觉若容这魔头活在世上,只有多伤人命。但听得兵刃之声叮当不绝,李莫愁武功再高,转眼便要给众人乱刀分尸。

    突然之间,李莫愁左手一扬,叫道:“看暗器!”众人均知她冰魄银针厉害,一齐凝神注目,却见她纵身跃起,竟然落入了情花丛中。众人忍不住出声惊呼。原来李莫愁突然想到,倘若情花果有剧毒,反正我已遍体中刺,再刺几下也不过如此,她这一回入花丛,连黄蓉和杨过也没料及,但见她对穿花丛,直入林中去了。

    武修文道:“大伙儿追!”长剑一摆,从东首绕道追去,但林中道路盘旋曲折,只跑出数丈,眼前出现三条歧路。他正迟疑间,忽见前面走出五个身穿绿衣的少女,当先一人手提花篮,身后四人却是腰佩长剑。

    当先那少女问道:“谷主请问各位,大驾光临,有何指教?”杨过遥遥望见,叫道:“公孙姑娘,是我们啊。”这少女正是公孙绿萼。她一听到杨过的声音,矜持之态立失,快步上前,喜道:“杨大哥,你大功告成了罢?快见我妈妈去。”杨过道:“公孙姑娘,我给你引见几位前辈。”于是先引她拜见一灯,然后再见慈恩和黄蓉。

    公孙绿萼不知眼前这黑衣僧人便是自己的亲舅舅,行了一礼,也不以为意,但听杨过称黄蓉为郭夫人,知她便是母亲日夜切齿的仇人,杨过非但没杀她,反而将她引入谷来,不觉疑心大起,退后两步,不再行礼,说道:“家母请众位赴大厅奉茶。”暗想此中变故必多,一切当由母亲作主,于是引导众人来到大厅。

    裘千尺坐在厅上椅中,说道:“老妇人手足残废,不能迎客,请恕无礼。”

    慈恩心中所记得的妹子,乃是她与公孙止成亲时的闺女,当时盈盈十八,娇嫩婀娜,不意此刻眼前竟是个秃头皱面的丑陋老妇,回首前尘,心中一阵迷惘。

    一灯见他目中突发异光,不由得为他担忧。一灯生平度人无算,只有这个弟子总是不能大彻大悟,悔恶行善,只因他武功高深,当年又是一帮之主,实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昔日陷溺愈深,改过也便愈难。他以往十余年隐居深山,倒还安稳,这时重涉江湖,所见事物在在引他追思往昔。常言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但若一见可欲,其心便乱,哪里谈得上修为自持?一灯这次带慈恩上绝情谷来,固是为了相救师弟和朱子柳,但也有使他多历磨难、坚其心志的深意。

    裘千尺见杨过逾期不返,只道他早已毒发而死,突然见他鲜龙活跳的站在面前,心下大奇,问道:“你还没死么?”杨过笑道:“我服了解毒良药,早把你的花毒消了。”裘千尺“嗯”了一声,心想:“世上居然尚有解药能解情花之毒,这倒奇了。”突然心念一动,冷笑道:“撒甚么谎?倘若真有解毒良药,那天竺和尚跟那姓朱的书生又巴巴的赶来作甚?”杨过道:“裘老前辈,天竺神僧和朱前辈给你关在甚么地方?晚辈既已亲到,请你放了他们罢!”裘千尺冷笑道:“缚虎容易纵虎难!”她这话倒也不假。她四肢残废,全凭一门渔网阵才擒了天竺僧和朱子柳。倘若释放,天竺僧不会武功,倒也罢了,朱子柳必要报复,绝情谷众弟子可没一个是他对手。

    杨过心想只要她跟亲兄长见面,念着兄妹之情,诸事当可善罢,于是微笑道:“裘老前辈,你仔细瞧瞧,我给你带了谁来啦?你见了定是欢喜不尽。”

    裘千尺和兄长睽别数十年,慈恩又已改了僧装,她虽知兄长出家,但心中所记得的兄长乃是个剽捷勇悍的青年,一时之间哪里认得出这个老僧?她听了女儿禀报,知道杀兄大仇人黄蓉已到,眼光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终于牢牢瞪住黄蓉,咬牙道:“你是黄蓉!我哥哥是死在你手里的。”

    杨过吃了一惊,本意要他兄妹相见,她却先认出了仇人,忙道:“裘老前辈,这事暂且不说,你先瞧瞧还有谁来了?”

    裘千尺喝道:“难道郭靖也来了吗?妙极,妙极!”她向武三通瞧瞧,又向耶律齐瞧瞧,只觉一个太老,一个太少,都似乎不对,心下一阵惘然,要在人丛中寻出郭靖来,斗然间眼光和慈恩的眼光相触,四目交投,心意登通。

    慈恩纵身上前,叫道:“三妹!”裘千尺也大声叫了出来:“二哥!”二人心有千言万语,真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过了半晌,裘千尺问道:“二哥,你怎么做了和尚?”慈恩问道:“三妹,你手足怎地残废了?”裘千尺道:“中了公孙止那奸贼的毒计。”慈恩惊道:“公孙止?是妹丈么?他到哪里去了?”裘千尺恨恨的道:“你还说甚么妹丈?这奸贼狼心狗肺,暗算于我。”慈恩怒气难抑,大叫:“这奸贼哪里去了?我将他碎尸万段,给你出气。”

    裘千尺冷冷的道:“我虽受人暗算,幸而未死,大哥却已给人害死了。”慈恩黯然道:“是!”裘千尺猛地提气喝道:“你空有一身本领,怎地到今日尚不给大哥报仇?手足之情何在?”慈恩瞿然而惊,喃喃道:“给大哥报仇?给大哥报仇?”裘千尺大喝道:“眼前黄蓉这贱人在此,你先将她杀了,再去找郭靖啊。”慈恩望着黄蓉,眼中异光陡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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