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想到小龙女,不知她此时生死如何,不由得忧急无比,心念已决,纵然死在她的手里,也要再去看看她。这念头在他脑海中兜了几转,那道姑已将他拉到面前,见他虽然满脸灰土,却是眉清目秀,心道:“这乡下小子生得倒俊,只可惜绣花枕头,肚子里却是一包乱草。”听他兀自大叫大嚷,胡言乱语,微微笑道:“傻蛋,你要死还是要活?”说着拔出长剑,抵在他胸口。
杨过见她出手这招“锦笔生花”正是古墓派嫡传剑法,心下更无疑惑:“此人多半是师伯李莫愁的弟子,上山找我姑姑,定然不怀好意,从她挥腰带、出长剑的手法看来,武功颇为了得,我便装傻到底,好教她全不提防。”于是满脸惶恐,求道:“仙姑,你……你别杀我,我听你的话。”那道姑笑道:“好,你如不听我吩咐,一剑就将你杀了。”杨过叫道:“我听,我听。”那道姑挥起腰带,拍的一声轻响,已缠回腰间,姿态飘逸,甚是洒脱。杨过暗赞一声:“好!”脸上却仍是一股茫然之色。道姑心道:“这傻子又怎懂得这一手功夫之难?我这可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说道:“你快回家去拿斧头。”
杨过依言奔向前面的农舍,故意足步蹒跚,落脚极重,摇摇摆摆,显得笨拙异常。那道姑瞧得极不顺眼,叫道:“你可别跟人说起,快去快回。”杨过应道:“是啦!”悄悄在一所农舍的门边一张,见屋内无人,想是都在田地里耕作,当下在壁上取了一柄伐树砍柴用的短斧,顺手又在板凳上取过一件破衣披在身上,傻里傻气的回来。
他虽在作弄那道姑,心中总是挂念着小龙女的安危,脸上不禁深有忧色。那道姑嗔道:“你哭丧着脸干么?快给我笑啊。”杨过咧开了嘴,傻笑几声。那道姑秀眉微蹙,道:“跟我上山去。”杨过忙道:“不,不,我妈吩咐我不可乱走。”那道姑喝道:“你不听话,我立时杀了你。”说着伸左手扭住他耳朵,右手长剑高举,作势欲斩。杨过杀猪也似的大嚷起来:“我去啊,我去啊!”
那道姑心想:“这人蠢如猪羊,正合我用。”于是拉住他袖子,走上山去。她轻功不弱,行路自然极快。杨过却跌跌撞撞,左脚高,右脚低,远远跟在后面,走了一阵,便坐在路边石上不住拭汗,呼呼喘气。那道姑连声催促快走。杨过道:“你走起路来像兔子一般,我怎跟得上?”那道姑见日已偏西,心中老大不耐烦,回过来挽住他手臂,向山上急奔。杨过只是跟不上,双脚乱跨,忽尔在她脚背上重重踹了一脚。
那道姑“嗳哟”一声,怒道:“你作死么?”但见他气息粗重,实在累得厉害,当下伸出左臂托在他腰里,喝一声:“走罢!”揽着他身子向山上疾驰,轻功施展开来,片刻间就奔出数里。
杨过被她揽在臂弯,背心感到的是她身上温软,鼻中闻到的是她女儿香气,索性不使半点力气,任她带着上山。那道姑奔了一阵,俯下头来,只见他脸露微笑,显得甚是舒服,不禁有气,松开手臂,将他掷在地上,嗔道:“你好开心么?”杨过摸着屁股大叫:“哎唷,唉唷,仙姑摔痛傻蛋屁股啦。”
那道姑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怎么这生傻?”杨过道:“是啊,我本来就叫傻蛋嘛。仙姑,我妈说我不姓傻,姓张。你可是姓仙么?”那道姑道:“你叫我仙姑就得啦,管我姓甚么呢。”原来她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的大弟子洪凌波,便是当日去杀陆立鼎满门而被武三娘逐走的小道姑。杨过想探听她的姓名,哪知她竟不吐露。
她在石上坐下,整理被风吹散了的秀发。杨过侧着头看她,心道:“这道姑也算得美了,只是还不及桃花岛郭伯母,更加不及我姑姑。”洪凌波向他横了一眼,笑道:“傻蛋,你尽瞧着我干甚?”杨过道:“我瞧着就是瞧着,又有甚么干不干的?你不许我瞧,我不瞧就是了,有甚么希罕?”洪凌波噗哧一笑,道:“你瞧罢!喂,你说我好不好看?”从怀里摸出一只象牙小梳,慢慢梳着头发。
杨过道:“好看啊,就是,就是……”洪凌波道:“就是甚么?”杨过道:“就是不大白。”洪凌波向来自负肤色白腻,肌理晶莹,听他这么说,不禁勃然而怒,站起身来喝道:“傻蛋,你要死了,说我不够白?”杨过摇头道:“不大白。”洪凌波怒道:“谁比我更白了?”杨过道:“昨晚跟我一起睡的,就比你白得多。”洪凌波道:“谁?是你媳妇儿,还是你娘?”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就想将这肤色比自己更白的女人杀了。杨过道:“都不是,是我家的白羊儿。”洪凌波转怒为笑,道:“真是傻子,人怎能跟畜牲比?快去罢。”挽着他臂膀,快步上山。
将至直赴重阳宫的大路时,洪凌波折而向西,朝活死人墓的方向走去。杨过心想:“她果然去找我姑姑。”洪凌波走了一会,从怀中取出一张地图,找寻路径。杨过道:“仙姑,前面走不通啦,树林子里有鬼。”洪凌波道:“你怎知道?”杨过道:“林子里有个大坟,坟里有恶鬼,谁也不敢走近。”洪凌波大喜,心道:“活死人墓果然是在此处。”
原来洪凌波近年得师父传授,武功颇有进益,在山西助师打败武林群豪,更得李莫愁的欢心。她听师父谈论与全真诸子较量之事,说道若是练成了“玉女心经”,便不用畏惧全真教这些牛鼻子老道,只可惜记载这门武学的书册留在终南山古墓之中。洪凌波问她为甚么不到墓中研习这门功夫。李莫愁含糊而答,只说已把这地方让给了小师妹,师姊妹俩不大和睦,向来就没来往。她极其好胜,自己曾数度闯入活死人墓、鎩羽被创、狼狈逃走之事,自不肯对徒儿说起,反说那小师妹年纪幼小,武功平平,做师姊可不便以大欺小。当下洪凌波极力怂恿师父去占墓夺经。其实李莫愁此念无日或忘,但对墓中机关始终参详不透,是以迟迟不敢动手,听徒儿说得热切,只是微笑不答。
洪凌波提了几次,见师父始终无可无不可,当下暗自留了心,向师父详问去终南山古墓的道路,私下绘了一图,却不知李莫愁其实并未尽举所知以告。这次师父派她上长安杀一个仇家,事成之后,便径自上终南山来,不意却与杨过相遇;当下命杨过使短斧砍开阻路荆棘,觅路入墓。
杨过心想这般披荆斩棘而行,搅上一年半载也走不近古墓,当下痴痴呆呆的只是依命而行。闹了大半时辰,天色全黑,还行不到里许路,离古墓仍极遥远。他记挂小龙女之心越来越是热切,暗想不如带这道姑进去,瞧她能有甚么古怪,当下举斧乱劈几下,对准一块石头砍了下去,火星四溅,斧口登时卷了。他大声叫道:“嗳哟,嗳哟,这儿有一块大石头。斧头坏啦,回头爹爹准要打我。仙姑,我……我要回家去啦。”
洪凌波早已十分焦急,瞧这等走法,今晚无论如何不能入墓,口中只骂:“傻蛋,不许回去!”杨过道:“仙姑,你怕不怕鬼?”洪凌波道:“鬼才怕我呢,我一剑就将恶鬼劈成两半。”杨过喜道:“你不骗我么?”洪凌波道:“我骗你干么?”杨过道:“恶鬼既然怕你,我就带你到大坟去。那恶鬼出来,你可要赶跑他啊!”洪凌波大喜道:“你识得到大坟去的路?快带我去。”杨过怕她疑心,唠唠叨叨的再三要她答应,定要杀了恶鬼。洪凌波连声安慰,叫他放心,说道便有十个恶鬼也都杀了。
杨过道:“早几年,我到大坟边放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半夜啦。我瞧见坟里出来一个白衣女鬼,吓得我没命的逃走,路上摔了一交,头也跌破了,你瞧,这儿还有一个疤儿。”说着凑近身去,要她来摸。他一路上给她揽着之时,但觉她吹气如兰,挨近她身子很是舒畅,这时乘机使诈,将脑袋凑近她脸边。洪凌波笑着叫了一声:“傻蛋!”随手一摸,并不觉得有甚么疤痕,也不以为意,只道:“快领我过去。”
杨过牵着她手,走出花木丛来,转到通往古墓的秘道。此时已近中夜,星月无光。杨过拉着她手,只觉温腻软滑,心中暗暗奇怪:“姑姑与她都是女子,怎么姑姑的手冰冰冷的,她却这么温暖。”不自禁手上用劲,捏了几捏。若是武林中有人对洪凌波这般无礼,她早已拔剑杀却,但她只道杨过是个傻瓜,此时又有求于他,再者见他俊美,心中也有几分喜欢,竟未动怒,暗道:“这傻蛋倒也不是傻得到底,却也知道我生得好看。”
不到一顿饭功夫,杨过已将洪凌波领到墓前。他出来时心慌意乱,未将墓门关上,但见那块作为墓门的大石碑仍是倒在一边。他心中怦怦乱跳,暗暗祷告:“但愿姑姑没死,让我得能再见她一面。”这时再也没心绪和洪凌波捣鬼,只道:“仙姑,我带你进去,可是恶鬼倘若吃了我,我变了鬼,那就永远缠住你不放啦。”当即举步入内。
洪凌波心想:“这傻蛋忽然大胆,倒也奇怪。”当下不暇多想,在黑暗中紧紧跟随,她听师父说活死人墓中道路迂回曲折,只要走错一步,立时迷路,却见杨过毫不迟疑的快步而前,东一转,西一绕,这边推开一扇门,那边拉开一块大石,竟是熟悉异常。洪凌波暗暗生疑:“墓中道路有甚么难走?难道师父骗我,她是怕我私自进入么?”片刻之间,杨过已带她走到古墓中心的小龙女卧室。
他轻轻推开了门,侧耳倾听,不闻半点声响,待要叫唤:“姑姑!”想起洪凌波在侧,急忙忍住,低声道:“到啦!”
洪凌波此时深入古墓,虽然艺高人胆大,毕竟也是惴惴不安,听了杨过之言,忙取出火折,打火点燃了桌上的蜡烛,只见一个白衣女子躺在床上。她早料到会在墓中遇到师叔小龙女,却想不到她竟是这般泰然高卧,不知是睡梦正酣,还是没将自己放在眼里,当下平剑当胸,说道:“弟子洪凌波,拜见师叔。”
杨过张大了口,一颗心几乎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全神注视小龙女的动静,只见她一动不动,隔了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从洪凌波说话到小龙女答应,杨过等得焦急异常,恨不得扑上前去,抱住师父放声大哭,待听她出声,心头有如一块大石落地,喜悦之下,再也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洪凌波问道:“傻蛋,你干甚么?”杨过呜咽道:“我……我好怕。”
小龙女缓缓转过身来,低声道:“你不用怕,刚才我死过一次,一点也不难受。”洪凌波斗然间见到她秀丽绝俗的容颜,大吃一惊:“世上居然有这等绝色美女!”不由得自惭形秽,又道:“弟子洪凌波,拜见师叔。”小龙女轻轻的道:“我师姊呢?她也来了么?”洪凌波道:“我师父命弟子先来,请问师叔安好。”小龙女道:“你出去罢,这个地方莫说是你,连你师父也是不许来的。”
洪凌波见她满脸病容,胸前一滩滩的都是血渍,说话中气短促,显是身受重伤,当下将提防之心去了一半,问道:“孙婆婆呢?”小龙女道:“她早死啦,你快出去罢。”洪凌波更是放心,暗想:“当真是天缘巧合,不想我洪凌波竟成了这活死人墓的传人。”眼见小龙女命在顷刻,只怕她忽然死去,无人能知收藏“玉女心经”的所在,忙道:“师叔,师父命弟子来取玉女心经。你交了给我,弟子立时给你治伤。”
小龙女长期修练,七情六欲本来皆已压制得若有若无,可说万事不萦于怀,但此时重伤之余,失了自制,听她这么说,不由得又急又怒,晕了过去。洪凌波抢上去在她人中上捏了几下,小龙女悠悠醒来,说道:“师姊呢?你请她来,我有话……有话跟她说。”洪凌波眼见本门的无上秘笈竟然唾手可得,实是迫不及待,一声冷笑,从怀里取出两枚长长的银针,厉声道:“师叔,你认得这针儿,不快交出玉女心经,可莫怪弟子无礼。”
杨过曾吃过这冰魄银针的大苦头,只不过无意捏在手里,便即染上剧毒,若是刺在身上,那还了得?眼见事势危急,叫道:“仙姑,那边有鬼,我怕!”说着扑将过去,抱住她背心,顺手便在她“肩贞”“京门”两穴上各点一指。洪凌波做梦也想不到这“傻蛋”竟有一身上乘武功,要待骂她胡说八道,已是全身酸麻,软瘫在地。杨过怕她有自通经脉之能,随即在她“巨骨”穴上又再重重点上几指,说道:“姑姑,这女人真坏,我用银针来刺她几下好不好?”说着用衣襟裹住手指,拾起银针。
洪凌波身子不能动弹,这几句话却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见他拾起银针,笑嘻嘻的望住自己,只吓得魂飞魄散,要待出言求情,苦在张口不得,只是目光露出哀怜之色。小龙女道:“过儿,关上了门,防我师姊进来。”杨过应道:“是!”刚要转身,忽听身后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说道:“师妹,你好啊?我早来啦。”
杨过大惊转身,烛光下只见得门口俏生生的站着一个美貌道姑,杏眼桃腮,嘴角边似笑非笑,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当洪凌波打听活死人墓中道路之时,李莫愁早料到她要自行来盗玉女心经,派她到长安杀人等等,其实都是有意安排。她一直悄悄跟随其后,见到她如何与杨过相遇,如何入墓,如何逼小龙女献经,又如何中计失手,只因她身法迅捷,脚步轻盈,洪凌波与杨过竟是丝毫没有察觉,直至斯时,方始现身。
小龙女矍然而起,叫了声:“师姊!”跟着便不住咳嗽。李莫愁冷冷的指着杨过道:“这人是谁?祖师婆婆遗训,古墓中不准臭男子踏进一步,你干么容他在此?”小龙女猛烈咳嗽,无法答话。杨过挡在小龙女身前相护,朗声道:“她是我姑姑,这里的事,不用你多管!”李莫愁冷笑道:“好傻蛋,真会装蒜!”拂尘挥动,呼呼呼进了三招。这三招虽先后而发,却似同时而到,正是古墓派武功的厉害招数,别派武学之士若不明此中奥妙,一上手就给她击得筋断骨折。杨过对这门功夫习练已熟,虽远不及李莫愁功力深厚,仍是轻描淡写的闪开了她三招混一的“三燕投林”。
李莫愁拂尘回收,暗暗吃惊,瞧他闪避的身法竟是本门武学,厉声道:“师妹,这小贼是谁?”小龙女怕再呕血,不敢高声说话,低低的道:“过儿,拜见了大师伯。”杨过呸了一声道:“这算甚么师伯?”小龙女道:“你俯耳过来,我有话说。”
杨过只道她要劝自己向李莫愁磕头,心下不愿,但仍是俯耳过去。小龙女声细若蚊,轻轻道:“脚边床角落里,有一块突起的石板,你用力向左边扳,然后立即跳上床来。”李莫愁也当她是在嘱咐徒儿向自己低头求情,眼前一个身受重伤,一个是后辈小子,哪里放在心上,自管琢磨怎生想个妙法,勒逼师妹献出玉女心经。
杨过点点头,朗声道:“好,弟子拜见大师伯!”慢慢伸手到小龙女脚边床边里一摸,触手处果有一块突起的石板,当下用力扳动,跟着跃上床去。只听得轧轧几响,石床突然下沉。李莫愁一惊,知道古墓中到处都是机关,当年师父偏心,瞒过了自己,却将运转机关的法门尽数传给师妹,立即抢上来向小龙女便抓。
此时小龙女全无抵御之力,石床虽然下沉,但李莫愁见机奇快,出手迅捷之极,这一下竟要硬生生将她抓下床来。杨过大惊,奋力拍出一掌,将她手抓击开,只觉眼前一黑,砰嘭两响,石床已落入下层石室。室顶石块自行推上,登时将小龙女师徒与李莫愁师徒四人一上一下的隔成两截。
杨过朦胧中见室中似有桌椅之物,于是走向桌旁,取火折点燃了桌上的半截残烛。小龙女叹道:“我血行不足,难以运功治伤。但纵然身未受伤,咱师徒俩也斗不过我师姊……”杨过听到她“血行不足”四字,也不待她说完,提起左手,看准了腕上筋脉,狠命咬落,登时鲜血迸出。他将伤口放在小龙女嘴边,鲜血便汩汩从她口中流入。
小龙女本来全身冰冷,热血入肚,身上便微有暖意,但知此举不妥,待要挣扎,杨过早已料到,伸指点了她腰间穴道,教她动弹不得。过不多时,伤口血凝,杨过又再咬破,然后再咬右腕,灌了几次鲜血之后,杨过只感头晕眼花,全身无力,这才坐直身子,解开她的穴道。小龙女对他凝视良久,不再说话,幽幽叹了口气,自行练功。杨过见蜡烛行将燃尽,换上了一根新烛。
这一晚两人各自用功。杨过是补养失血后的疲倦。小龙女服食杨过的鲜血后精神大振,两个时辰后,自知性命算是保住了,睁开眼来,向他微微一笑。杨过见她双颊本来惨白,此时忽然有两片红晕,有如白玉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大喜道:“姑姑,你好啦。”小龙女点点头。杨过欣喜异常,却不知说甚么好。
小龙女道:“咱们到孙婆婆的屋里去,我有话跟你说。”杨过道:“你不累么?”小龙女道:“不碍事。”伸手在石壁的机括上扳了几下,石块转动,露出一道门来。此处的道路杨过亦已全不识得。小龙女领着他在黑暗中转来转去,到了孙婆婆屋中。
她点亮烛火,将杨过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裹,将自己的一对金丝手套也包在里面。杨过呆呆的望着她,奇道:“姑姑,你干甚么?”小龙女不答,又将两大瓶玉蜂浆放在包中。杨过喜道:“姑姑,咱们要出去了,是么?那当真好得很。”
小龙女道:“你好好去罢,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待我很好。”杨过大惊,问道:“姑姑你呢?”小龙女道:“我向师父立过誓,是终身不出此墓的。除非……除非……嗯,我不出去。”说着黯然摇头。
杨过见她脸色严正,语气坚定,显是决计不容自己反驳,当下不敢再说,但此事实在重大,终于又鼓起勇气道:“姑姑,你不去,我也不去。我陪着你。”小龙女道:“此时我师姊定是守住了出墓的要道,要逼我交出玉女心经。我功夫远不如她,又受了伤,定然斗她不过,是不是?”杨过道:“是。”小龙女道:“咱们留着的粮食,我看勉强也只吃得二十来天,再吃些蜂蜜甚么,最多支持一个月。一个月之后,那怎么办?”杨过一呆,道:“咱们强冲出去,虽然打不过师伯,却也未必不能逃命。”小龙女摇头道:“你若知道你师伯的武功脾气,就知咱们决不能逃命。那时不但要惨受折辱,而且死时苦不堪言。”杨过道:“若是如此,我一个人更是难以逃出。”
小龙女摇头道:“不!我去邀她相斗,一路引她走入古墓深处,你就可乘机逃出。你出去之后,搬开墓左的大石,拔出里面的机括,就有两块万斤巨石落下,永远封住了墓门。”杨过愈听愈惊,道:“姑姑,你会开动机括出来,是不是?”
小龙女摇头道:“不是。当年王重阳起事抗金,图谋大举,这座石墓是他积贮钱粮兵器的大仓库。是以机关重重,布置周密,又在墓门口安下这两块万斤巨石,称为‘断龙石’。万一义师未兴,而金兵已得知风声先行来攻,要是寡不敌众,他就放下巨石,闭墓而终,攻入墓来的敌人也决计难以生还。因断龙石既落之后,不能再启。你知入墓甬道甚是狭窄,只容一人通行,就算进墓的敌人有千人之众,却也只能排成长长的一列,仅有当先的一人能摸到堵塞了墓门的巨石,一个人不论力气多大,终究抬它不起。那老道如此安排,自是宁死不屈、又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意思。他抗金失败后,独居石墓,金主侦知他的所在,曾前后派了数十名高手来杀他,都被他或擒或杀,竟无一人得能逃脱。后来金主暴毙,继位的皇帝不知原委,便放过了他,因此这两块断龙石始终不曾用过。王重阳让出活死人墓时,将墓中一切机关尽数告知了祖师婆婆。”
杨过越听越是心惊,垂泪道:“姑姑,我死活都要跟着你。”小龙女道:“你跟着我有甚么好?你说外面的世界好玩得很,你就出去玩罢。以你现下的功夫,全真教的臭道士们已不能跟你为难。你骗过洪凌波,比我聪明得多,以后也不用我来照料你了。”杨过奔上去抱住她,哭道:“姑姑,我若不能跟你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会快活。”
小龙女本来冷傲绝情,说话斩钉截铁,再无转圜余地,但此时不知怎的,听了杨过这几句话不禁胸中热血沸腾,眼中一酸,忍不住要流下泪来。她大吃一惊,想起师父临终时对她千叮万嘱的言语:“你所练功夫,乃是断七情、绝六欲的上乘功夫,日后你若是为人流了眼泪,动了真情,不但武功大损,且有性命之忧,切记切记。”当下用力将杨过推开,冷冷的道:“我说甚么,你就得依我吩咐。”
杨过见她突然严峻,不敢再说。小龙女将包裹缚在他背上,从壁上摘下长剑,递在他手中,厉声道:“待会我叫你走,你立刻就走,一出墓门,立即放下巨石闭门。你师伯厉害无比,时机稍纵即逝,你听不听我话?”杨过哽咽着声音道:“我听话。”小龙女道:“你若不依言而行,我死于阴间,也是永远恨你。走罢!”说着拉了杨过的手,开门而出。
杨过从前碰到她手,总是其寒如冰,但此时被她握住,却觉她手掌一阵热一阵冷,与平昔大异,只是心煎如沸,无暇去想此种小事,当下跟随着她一路走出。行了一阵,小龙女摸着一块石壁,低声道:“她们就在里面,我一将师姊引开,你便从西北角石门冲出。洪凌波若是追你,你就用玉蜂针伤她。”杨过心乱如麻,点头答应。
玉蜂针是古墓派的独门暗器,林朝英当年有两件最厉害的暗器,一是冰魄银针,另一就是玉蜂针。这玉蜂针乃是细如毛发的金针,六成黄金、四成精钢,以玉蜂尾刺上毒液炼过,虽然细小,但因黄金沉重,掷出时仍可及远。只是这暗器太过阴毒,林朝英自来极少使用,中年后武功出神入化,更加不须用此暗器。小龙女的师父因李莫愁不肯立誓永居古墓以承衣钵,传了她冰魄银针后,玉蜂针的功夫就没传授。
小龙女凝神片刻,按动石壁机括,轧轧声响,石壁缓缓向左移开。她双绸带立即挥出,左攻李莫愁,右攻洪凌波,身随带进,去势迅捷已极。这时李莫愁早已解开了洪凌波身上穴道,斥责了她几句,正在推算墓中方位,想觅路出室,突见小龙女攻进,师徒俩都是一惊。李莫愁拂尘挥出,挡开了她绸带。拂尘与绸带都是至柔之物,以柔敌柔,但李莫愁功力远胜,两件兵器一交,小龙女的绸带登时倒卷回来。
小龙女左带回转,右带继出,刹时间连进数招,两条绸带夭矫灵动。李莫愁又惊又怒:“师父果然好生偏心,她几时传过我这门功夫?”但自忖尽可抵敌得住,也不必便下杀手,一来玉女心经未得,若是杀了她,在这偌大石墓中实难寻找,二来也要瞧瞧师父究竟传了她甚么厉害本事。
洪凌波向来自负精明强干,不意今日折在一个少年手里,给他装傻乔呆的作弄了半天,居然没瞧出半点破绽,一直便在气恼,眼见师父与师叔斗得热闹,叱道:“傻蛋,你这臭小子心眼儿可坏得到了家。”双手持剑,踏上半步,叫道:“瞧我削不削下你的鼻子来。”双剑左刺右击,嗤嗤嗤连进数招。杨过见她来势凌厉,只得举剑相挡。若在平时,他定要出言讥嘲,跟她再开开玩笑,但此时想起与小龙女分手在即,眼眶中满蕴热泪,望出来模糊一片,只是顺手招架,殊无还击之意。洪凌波递了数剑,虽然伤他不得,但见他出手无力,只道他本领平常,更是自恨先前大意,竟不提防的给他点中了穴道。
李莫愁与师妹拆了十余招,拂尘一翻,卷住了她左手绸带,笑道:“师妹,瞧瞧你姊姊的本事。”手劲到处,绸带登时断为两截。寻常使兵刃斗殴,以刀剑震断对方的刀剑已属难能,拂尘和绸带均是极柔软之物,她居然能以刚劲震断绸带,比之震断刀剑可就更难上十倍。李莫愁显了这一手,脸上大有得色。
小龙女不动声色,道:“你本事好便怎样?”半截断带扬出,已裹住了她拂尘的丝线,右手绸带倏地飞去,卷住了拂尘木柄,一力向左,一力向右,拍的一声,拂尘断为两截。这一手论功力远比李莫愁适才震断绸带为浅,但出手奇快,运劲巧妙,却也使李莫愁措手不及。她微微一惊,抛下拂尘柄,空手来夺绸带,直逼得小龙女连连倒退。
又拆了十余招,小龙女已退到了东边石壁之前,眼见身后已无退路,忽地反手在石壁上一抹,叫道:“过儿,快走!”喀喇一响,西北角露出一个洞穴。李莫愁大吃一惊,急忙转身,要拦住杨过。小龙女抛下绸带,扑上去双掌连下杀手。李莫愁只得回身抵挡。小龙女喝道:“过儿,还不快走?”
杨过望着小龙女,知道此事已无可挽回,叫道:“姑姑,我去啦!”刷刷刷突进三剑,剑尖直指洪凌波面前。洪凌波一直见他剑招软弱,哪知蓦地里剑势陡强,危急中只得向后跃开。杨过弯腰冲出石门,回过头来,要向小龙女再瞧最后一眼。
小龙女与师姊赤手对掌,虽在重伤之余,但习了玉女心经后招数变幻,数十招内原可不落下风,但她见杨过的背影在洞口一晃,想到此后与他永远不能再见,忽地胸口一热,眼中发酸,似要流下泪来。她从来不动真情,今日却两番要哭,不禁大是惊惧。高手对掌,哪容得有丝毫疏神?李莫愁见她一呆,立即乘隙而入,一把抓住她左手手腕的“会宗穴”,出脚勾去。小龙女站立不定,倒在地下。
杨过回头过来,正见到小龙女被师姊勾倒,但见李莫愁扑上去要伤害师父,胸中热血上涌,大叫:“别伤我姑姑!”又从石门中窜入,自后扑上,拦腰抱住了李莫愁。这一抱是各家招数之所无,却是他情急之下胡打蛮来。李莫愁一心要拿师妹,竟未提防他去而复回,被他双手牢牢抱住,一时竟挣扎不脱。
她虽出手残暴,任性横行,不为习俗所羁,但守身如玉,在江湖上闯荡多年,仍是处女,斗然间被杨过牢牢抱住,但觉一股男子热气从背脊传到心里,荡心动魄,不由得全身酸软,满脸通红,手臂上登时没了力气。小龙女乘机出手反扣她手腕脉门,可是洪凌波的剑尖却也指到了杨过背心。
小龙女仰卧在地,眼见剑到,当即向左滚动,将杨过与李莫愁同时带在一旁,洪凌波这一剑便刺了个空。小龙女跃起身来,喝道:“过儿,快出去!”
杨过牢牢抱住李莫愁的腰,叫道:“姑姑,你快出去!我抱着她,她走不了。”这瞬息之间,李莫愁已连转了十几次念头,知道事势危急,生死只间一发,然而被他抱在怀中,却是心魂俱醉,快美难言,竟然不想挣扎。
小龙女好生奇怪:“师姊如此武功,怎么竟会被过儿制得动弹不得?难道是穴道给扣住了?”见洪凌波左手剑又向杨过刺去,当即伸出双指在她右手剑的平面剑刃上推去,那剑斗地跳起,碰向她左手长剑。当的一声,洪凌波双手虎口发麻,两柄长剑同时落地,吓了一跳,向后跃开。
这双剑相交,迸出几星火花,就在这火花的一下闪烁之中,李莫愁觉到师妹瞧向自己的眼光中露出奇异之色,不禁大羞,骂道:“臭小子,你作死么?”双臂运劲挣卸,脱出了杨过的怀抱,跳起身来,随即发掌向小龙女拍去。
小龙女正注视着杨过的动静,突觉李莫愁掌到,不及以招数化解,只得还掌挡架,但觉师姊掌力沉厚,被她震得胸口隐隐作痛,见杨过爬起后仍来相助自己,喝道:“过儿,你当真不听我的话,是不是?”杨过道:“你甚么话都听,就是这一句不听。好姑姑,我跟你死活都在一起。”小龙女听他说得诚挚,心中又动真情,眼见李莫愁又是挥掌拍来,自知此刻功力大损,这一掌万万接她不得,当下低头旁窜,抓起杨过,从石门中奔了出去。
李莫愁如影随形,伸手向她背心抓去,叫道:“别走!”小龙女回手一扬,十余枚玉蜂针掷了过去。李莫愁蓦地闻到一股蜜糖的甜香,知道暗器厉害,大骇之下,急忙挺腰向后摔出,撞正洪凌波身上,两人一齐跌倒。
但听得叮叮叮极轻微的几响,几枚玉蜂针都打在石壁之上,接着又是轧轧两声,却是小龙女带着杨过逃出石室,开动机关,又将室门堵住了。
第七回
重阳遗篇
杨过随着小龙女穿越甬道,奔出古墓,大喜无已,在星光下吸了几口气,道:“姑姑,我去放下断龙石,将两个坏女子闷死在墓里。”说着便要去找寻机关。小龙女摇摇头,道:“且慢,等我先回进去。”杨过一惊,忙问:“为甚么?”小龙女道:“师父嘱咐我好好看守此墓,决不能让旁人占了去。”
杨过道:“咱们封住墓门,她们就活不成。”小龙女道:“可是我也回不进去啦。师父的话我永远不敢违抗。可不像你!”说着瞪了他一眼。杨过胸口热血上涌,伸手挽住她手臂,道:“姑姑,我听你的话就是。”小龙女克制心神,生怕激动,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摔脱了他手,走进墓门,道:“你放石罢!”说着背脊向外,只怕自己终于变卦,更不回头瞧他一眼。
杨过心意已决,深深吸了口气,胸臆间尽是花香与草木的清新之气,抬头上望,但见满天繁星,闪烁不已,暗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瞧见天星了。”奔到墓碑左侧,依着小龙女先前指点,运劲搬开巨石,果然下面有一块圆圆的石子,当下抓住圆石,用力一拉。圆石离开原位后露出一孔,一股细沙迅速异常的从孔中向外流出,墓门上边两块巨石便慢慢落下。这两块断龙石重逾万斤,当年王重阳构筑此墓之时,合百余人之力方始安装完成,此时将墓门堵死,李莫愁、小龙女、洪凌波三人武功再高,也决不能生出此墓了。
小龙女听到巨石下落之声,忍不住泪流满面,回过头来。杨过待巨石落到离地约有二尺之时,突然一招“玉女投梭”,身子如箭一般从这二尺空隙中窜了进去。小龙女一声惊叫,杨过已站直身子,笑道:“姑姑,你再也赶我不出去啦。”一言甫毕,腾腾两声猛响,两块巨石已然着地。
小龙女惊喜交集,激动过度,险些又要晕去,倚靠在石壁之上,只是喘气,过了良久,才道:“好罢,咱两个便死在一起。”牵着杨过的手,走向内室。
李莫愁师徒正在四周找寻机关,东敲西打,茫无头绪,实是焦急万状,突见二人重又现身,不由得喜出望外。李莫愁身形一晃,抢到小龙女与杨过身后,先挡住了二人退路。小龙女冷冷的道:“师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李莫愁迟疑不答,心道:“这墓中到处都是机关,莫要着了她的道儿。她若是要使甚手脚,我可是防不胜防。”小龙女道:“我带你去拜见师父灵柩,你不愿去也就罢了。”李莫愁道:“你可不能凭师父之名来骗我。”小龙女微微冷笑,也不答话,径向门口走去。李莫愁见她言语举止之中自有一股威仪,似乎令人违抗不得,当下师徒两人跟随在后,只是步步提防,不敢有丝毫怠忽。小龙女携着杨过之手前行,也不怕师姊在后暗算,带着她们进了放石棺的灵室。
李莫愁从未来过此处,念及先师教养之恩,心中微觉伤感,但随即想起师父偏心,哀戚之念立时转为愤怒,竟不向师父灵柩磕拜,怒道:“我们师徒之间早已情断义绝,你带我来作甚?”小龙女淡淡的道:“这里还空着两具石棺,一具是你用的,一具是我用的。我就这么跟你说一声,你爱哪一具可以任拣。”说着伸手向两具石棺一指。
李莫愁大怒,喝道:“你胆敢恁地消遣我?”语歇招出,发掌击向小龙女胸前。哪知小龙女眼见掌到,竟不还手。李莫愁一怔,心道:“这一掌可莫劈死了她。”掌缘离她胸口数寸,硬生生的收了转来。小龙女心平气和的道:“师姊,墓门的断龙石已经放下啦!”
李莫愁脸色立时惨白,墓中诸般机关她虽不尽晓,却知“断龙石”是闭塞墓门的最厉害杀着,当年师父曾遇大敌,险些不能抵御,几乎要放“断龙石”将敌人挡在外面,后来终于连使冰魄银针和玉蜂针伤了强敌。不料师妹竟将自己闭在墓内,惊惶之下,颤声道:“你另有出去的法子,是不是?”
小龙女淡然道:“断龙石一闭,墓门再不能开,你难道不知?”李莫愁伸臂揪住她胸口衣襟,厉声道:“你骗人!”小龙女仍是不动声色,说道:“师父留下的玉女心经就在那边,你要看,只管去看好啦。我和过儿在这儿,你要杀,尽管下手。但你想生离古墓,我瞧是不成的啦!”
李莫愁抓住小龙女胸口的手慢慢松开,凝神瞪视,但见她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知她并非说谎,随即念头一转,道:“也好,我先杀了你师徒俩!”挥掌击向她面门。杨过闪身而上,挡住小龙女身前,叫道:“你先杀我罢!”李莫愁手掌下沉,转到了小龙女胸口,留劲不发,恶狠狠的瞧着杨过,说道:“你这般护着她,就是为她死了也是心甘,是不是?”杨过朗声道:“正是!”李莫愁左手斜出,将杨过腰中长剑抢在手里,指住他的咽喉,厉声道:“我只要杀一个人。你再说一遍,你死还是她死?”杨过不答,只是朝着小龙女一笑。此时二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论李莫愁施何杀手,也都不放在心上。
李莫愁长叹一声,说道:“师妹,你的誓言破了,你可下山去啦。”
古墓派祖师林朝英当年苦恋王重阳,终于好事难谐。她伤心之余,立下门规,凡是得她衣钵真传之人,必须发誓一世居于古墓,终身不下终南山,但若有一个男子心甘情愿的为她而死,这誓言就算破了。不过此事决不能事先让那男子得知。只因林朝英认定天下男子无不寡恩薄情,王重阳英雄侠义,尚自如此,何况旁人?决无一个能心甘情愿为心爱的女子而死,若是真有此人,那么她后代弟子跟他下山也自不枉了。李莫愁比小龙女早入师门,原该承受衣钵,但她不肯立那终身不下山之誓,是以后来反由小龙女得了真传。
此时李莫愁见杨过这般诚心对待小龙女,不由得又是羡慕,又是恼恨,想起陆展元对自己的负心薄幸,双眉扬起,叫道:“师妹,你当真有福气。”长剑疾向杨过喉头刺去。小龙女见她真下毒手,事到临头,却也不由得不救,左手挥动,十余枚玉蜂针掷了过去。
李莫愁双足一点,身子跃起,避开毒针。小龙女已拉了杨过奔向门口,回头说道:“师姊,我誓言破也好,不破也好,咱们四个命中是要在这墓中同归于尽。我不愿再见你面,咱们各死各的罢。”伸手在壁角一按,石门落下,又将四人隔开。
小龙女心情激动,一时难以举步。杨过扶着她到孙婆婆房中休息,倒了两杯玉蜂浆,服侍她喝了一杯,自己也喝了一杯。小龙女幽幽的叹了口气,道:“过儿,你为什么甘愿为我死?”杨过道:“天下就只你待我好,我怎么不肯为你死?”小龙女不语,隔了半晌,才道:“早知这样,咱们也不用回进墓来陪她们一起死啦。不过,若不回来,不知你甘愿为我而死,我这誓言也不能算破。”杨过道:“咱们想法子出去,好不好?”小龙女道:“你不知这古墓的构筑多妙,咱们是不能再出去啦。”杨过叹了口气。
小龙女道:“你后悔了,是不是?”杨过道:“不,在这里我是跟你在一起,外边世界上又没疼我的人。”小龙女以前不许他说“你疼我甚么”,杨过自后就一直不提,这时她心情已变,听了不禁大有温暖之感,问道:“那你干么又叹气了?”杨过道:“我想若是咱俩一块儿下山,天下好玩的事真多,有你和我在一起,当真是快活不过。”
小龙女自婴儿之时即在古墓之中长大,向来心如止水,师父与孙婆婆从来不跟她说外界之事,她自然无从想像,此时给杨过一提,不由心事如潮,但觉胸口热血一阵阵的上涌,待欲运气克制,总是不能平静,不禁暗暗惊异,自觉生平从未经历此境,想必是重伤之后,功力难复。她却不知以静功压抑七情六欲,原是逆天行事,并非情欲就此消除,只是严加克制而已。她此时已年过二十,突遭危难,却有一个少年男子甘心为她而死,自不免激动真情,有如堤防溃决,诸般念头纷至沓来。
她坐在床上运了一会功,但觉浮躁无已,当下在室中走来走去,却越走越是郁闷,当下脚步加快,奔跑起来。杨过见她双颊潮红,神情激动,自与她相识以来从未见她如此,不禁大是骇异。小龙女奔了一阵,重又坐到床上,向杨过望去,但见他脸上满是关切之情,心中忽然一动:“反正我就要死了,他也要死了。咱们还分甚么师徒姑侄?若是他来抱我,我决不会推开,便让他紧紧的抱着我。”
杨过见她眼波流动,胸口不住起伏喘气,只道她伤势又发,急道:“姑姑,你怎么啦?”小龙女柔声道:“过儿,你过来。”杨过依言走到床边,小龙女握住他手,轻轻在自己脸上抚摸,低声道:“过儿,你喜不喜欢我?”杨过只感她脸上烫热如火,心中大急,颤声道:“你胸口好痛么?”小龙女微笑道:“不,我心里舒服得很。过儿,我快死啦,你跟我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杨过道:“当然啦,这世上就只你是我的亲人。”小龙女道:“要是另外有个女子,也像我这样待你,你会不会也待她好?”杨过道:“谁待我好,我也待她好。”他此言一出,突觉小龙女握着他的手颤了几颤,登时变得冰冷,抬起头来,见她本来晕红娇艳的俏脸忽又回复了一向的苍白。
杨过惊道:“我说错了么?”小龙女道:“你若要再去喜欢世上别的女子,那还是别喜欢我的好。”杨过笑道:“咱们没几天就要死啦,我还去喜欢甚么别的女子?难道我会去待李莫愁和她那个徒儿很好吗?”
小龙女嫣然一笑,道:“我当真胡涂啦。不过我还是爱听你亲口发一个誓。”杨过道:“发甚么誓?”小龙女道:“我要你说,你今后心中就只有我一个儿,若是有了别个女子,就得给我杀死。”
杨过笑道:“莫说我永远不会,要是我当真不好,不听你话,你杀我也是该的。”于是依言发誓道:“弟子杨过,这一生一世,心中就只有姑姑一个,倘若日后变了心,不用姑姑来杀,只要一见姑姑的脸,弟子就亲手自杀。”小龙女很是开心,叹道:“你说得很好,这么我就放心啦。”紧紧握着他手不放。杨过但觉一阵阵温热从她手上传来。
小龙女道:“过儿,我真是不好。”杨过忙道:“不,你一直都好。”小龙女摇头道:“我以前对你很凶,起初要赶你出去,幸亏孙婆婆留住了你。要是我不赶走你,孙婆婆也不会死啊!”说到这里,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自五岁开始练功,就不再流泪,这时重又哭泣,心神大震,全身骨节格格作响,似觉功劲内力正在离身而去。杨过大骇,只叫:“你……姑姑,你怎么了?觉得怎样?”
就在这当口,忽然轧轧声响,石门推开,李莫愁与洪凌波走了进来。原来李莫愁心想断龙石已下,左右是个死,也不再顾忌墓中到处伏有厉害机关,鼓勇前闯,竟被她连过几间石室,到了孙婆婆房里。她暗自庆幸,只道此番运气奇佳,竟没触发机关受困,却没想到墓中机关原为抵挡大队金兵而设,皆是巨石所构,粗大笨重,须有人操纵方能抗敌,小龙女既不施暗算,诸般机关自也全无动静。
杨过立即抢过,挡在小龙女身前。李莫愁道:“你让开,我有话跟师妹说。”杨过防她使诈伤害师父,不肯让开,道:“你说便是。”李莫愁瞪眼向他望了一阵,叹道:“似你这般男子,当真是天下少有。”小龙女忽地站起,问道:“师姊,你说他怎么啦,好还是不好?”李莫愁道:“师妹,你从未下过山,不知世上人心险恶,似他这等情深义重之人,普天下再难找出第二个来。”她在情场中伤透了心,悲愤之余,不免过甚其辞,把普天下所有真情的男子都抹杀了。
小龙女极是喜慰,低声道:“那么,有他陪着我一起死,也自不枉了这一生。”李莫愁道:“师妹,他到底是你甚么人?你已嫁了他么?”小龙女道:“不,他是我徒儿。他说我待他很好。但到底好不好,我也不知道。”
李莫愁大是奇怪,摇头道:“师妹,我瞧瞧你的手臂。”伸出左手轻轻握住小龙女的手,右手捋起她衣袖,但见雪白的肌肤上殷红一点,正是师父所点的守宫砂。李莫愁暗暗钦佩:“这二人在古墓中耳鬓厮磨,居然能守之以礼,她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处女。”当下卷起自己衣袖,一点守宫砂也是娇艳欲滴,两条白臂傍在一起,煞是动人,不过自己是无可奈何才守身完贞,师妹却是有人心甘情愿的为她而死,幸与不幸,大相径庭,想到此处,不禁长长叹了口气,放开了小龙女的手。
小龙女道:“你有甚么话要跟我说?”李莫愁本意要羞辱她一番,说她勾引男子,败坏师门,想激得她于惭怒交迸之际无意中透露出墓的机关,但此时已无言可说,沉吟片刻,又有了主意,说道:“师妹,我是来向你赔不是啦。”小龙女大出意外,她素知这位师姊心高气傲,决不肯向人低头,这句话不知是何用意,当下淡淡的道:“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各行其是,那也不用赔甚么不是。”李莫愁道:“师妹,你听我说,我们做女子的,一生最有福气之事,乃是有一个真心的郎君。古人有言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做姊姊的命苦,那是不用说了。这少年待你这么好,你实是甚么都不欠缺的了。”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确是很开心啊。他永远不会对我负心的,我知道。”
李莫愁心中一酸,接着道:“那你该当下山去好好快活一番才是啊。花花世界,你二人双宿双飞,赏心乐事,当真无穷无尽。”小龙女抬起头来,出了一会神,轻轻道:“是啊,可惜现下已经迟了。”李莫愁道:“为甚么?”小龙女道:“断龙石已经放下,纵然师父复生,咱们也不能再出去了。”李莫愁低声下气,费了一番唇舌,原盼引起她求生之念,凭着她对古墓地形的熟习,找寻一条生路,哪知到头来仍然无望,急怒之下,不由得杀意骤生,手腕微翻,举掌往她头顶击落。
杨过在旁怔怔的听着她二人对答,蓦见李莫愁忽施杀手,慌乱中自然而然的蹲下身子,阁的一声大叫,双掌推出,使出了欧阳锋所授的蛤蟆功。这是他幼时所学功夫,自进古墓后从来没有练过,但深印脑海之中,于最危急时不思自出。李莫愁这一掌将落未落,突觉一股凌厉之极的掌风从旁压到,急忙回掌向下挡架。杨过在古墓中修习两年,内力已强,虽跟蛤蟆功全不相干,这一推之力却也已大非昔比,砰的一声,竟将李莫愁推得向后飞出,在石壁上重重一撞,只感背脊剧痛。
李莫愁大怒,双掌互擦,斗室中登时腥臭弥漫,中人欲呕。小龙女知道杨过适才这一击只是侥幸得手,师姊真正厉害的“赤练神掌”功夫施展出来,合自己与杨过二人之力也是抵挡不住,当即拉着杨过手臂,闪身穿出室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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