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鄂州人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在人们的睡梦中悄无声息地飘来,给人们带来一个莫大的惊喜。
瑞雪兆丰年,人们常这么说。对于南方人来说,更是难得一见的风景,多少年才有这么一回。也许是少见的缘故,“白雪公主”格外地惹人喜爱。
下雪了!下雪了!人们奔走相告。
那天早晨,人们比往常起得要早,有的早起赏雪,有的早起戏雪,有的早起扫雪。
鄂州市武瞥支队大院的起床号响了,五分钟后,官兵们齐刷刷跑到操场,那天早上没有出操,因地制宜改为清扫院内积雪。
气温骤然下降,官兵们却不觉得冷,一阵紧张的劳动之后,很多人额头上都冒出细密的汗珠,在冷空气的作用下,热气又化成一缕淡淡的云雾飘散而去。
后勤处助理员贺四华清扫到家属楼门口,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问号:政委就住在三单元啊?每天向来第一个起床的他今天怎么还没有起床?出生在北国雪域最喜欢大雪的他今天为什么不起来赏雪?他门前的雪地上没有履痕,他肯定没有出门。他是太累了,就让他多休息一会吧。贺四华这样想。这两天,为了迎接上级考核团前来支队考核,他陪政委马不停蹄地检查了两天,直到昨天晚上九点才回来。他就是站在这个门口跟政委说了声“再见”。
贺四华站在楼道口默默地回想,他想了无数个政委没有按时起床的原因,可惟独没有想到吴政委在这个寒冷的雪夜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
噩耗传来,武警鄂州市支队官兵谁也不相信这个痛苦的现实。
昨天,他还在给我们部署工作,还到哨位上查了一班哨,怎么会突然走了呢?连一句遗言也没有留下。
他刚刚过了四十三岁生日,上有年迈的父母,下有未成年的孩子,还有相濡以沫的妻子,亲人离不开他,他不该在这个年龄就撒手人寰。
他还年轻,生命和事业正处在巅峰,英年早逝,太可惜了!很多人格外地为他感到惋惜。
他是累死的,医生在他的死亡报告上签署的结论是:连日劳累导致隐性冠心病发作心脏骤停。
一个短暂的生命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这一天是2001年12月5曰。
他的确是累死的。就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贺四华陪同他走完了生命的最后旅程。
那天早晨,吴明像往常一样,五点半起床。起床后洗了一个冷水澡,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洗冷水澡,既可以健身,又可以励志。一年四季,天天如此,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的。说起洗冷水澡的习惯,还是许多年前在他所从事的特殊工作中养成的。那段时间,他在训练大队任大队长,部队每年开展横渡长江纪念活动,他是训练大队的领导兼教练,一年有半年在水里泡着,久而久之,皮肤对水产生了依赖性,每天不在水里泡泡,就感到不舒服。洗冷水澡久了,他又从中悟出了1条养生之道:洗冷水澡解疲劳、长精神。劳累了」天,苦熬了一夜,洗个冷水澡,顿感精神焕发。就是在抗洪的大堤上,他也要端两盆江水从头上淋下。
洗完冷水澡,他放松地坐在沙发上,给妻子拨了个长途电话,这也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结婚十多年了,大多数日子两地分居,前些年条件不允许,靠写信联络感情这两年家里装了电话,自己买了手机,电话联系比写信方便多了,渐渐地,夫妻间达成一个不成文的契约,每天早、晚往家里打两个电话,早上的电话提醒家人起床,和闹钟一样准时;晚上的电话是垂询电话,给家人报个平安。
“燕子,该起床了!”妻子叫张津燕,燕子是他对妻子的昵称。结婚十多年了,他们一直相敬如宾,恩爱如初。妻子习^惯地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刚好六点,每次接听丈夫的“叫醒”电话,她总有一种丈夫就在身边的感觉。
打完“叫醒”电话,吴明觉得充实了许多,走到书桌前,翻开12月4号那张日历,理了理当天的工作思路,在上面记下了当天要做的主要工作:迎接总队年终考核组;检查各单位迎考前的准备工作是否到位;落实新兵训练场地;召开党委会研究明年发展规划。年终了,老兵刚刚退伍,新兵即将来队,勤务需要调整,考核就要开始……要做的工作太多了。宋支队长生病住院,吴明一个人在位主持工作,这千头万绪哪一件不牵扯精力?
人哪有累死的?吴明自恃年轻,身体健康,长期超负荷工作已成了家常便饭,他压根没有在乎。
匆匆忙忙泡了一碗方便面吃下,这就是那天的早餐。
从小生长在北方的他,养成了吃面食的习惯,方便面是常备的。他不但自己爱吃,还有一手做面食的绝活。家里人爱吃他包的饺子抻的拉面,战士们爱吃他蒸的包子和花卷。
在饮食上他从不讲究,填饱肚子算数。妻子每次来探亲,见他没完没了地吃方便面,关切地提醒说,要注意加强营养,提高生活质量。妻子当过护士,懂得营养学,她的话岂能不听?可妻子走了,他依然我行我素。他喜欢简单生活。
吃饭他不讲究,可穿衣戴帽他却格外在意。任何时候出现在官兵面前,他都保持着严整的军容。官兵们给他送了个雅号^“条令”。
名不虚传,穿衣戴帽,言谈举止,活脱脱一个按照“条令”塑造的标致军人。那天,像往常一样,他从上到下整理一遍军容,精神饱满地走出宿舍。
天阴沉沉的,让人感到有些压抑。天气预报说有雪。
他太喜欢雪了,生命里注定和雪有缘。他出生在那个雪天里,成长在那个雪国里,家乡有终年不化的雪山,有积雪覆盖的布尔津河,冰雪上有他童年的梦想和快乐。他喜欢雪,喜欢雪的洁白,喜欢雪的高雅,喜欢雪的无言,喜欢雪的温度。多少年没见过雪了,多少年没回过家乡了,那种长长的思念渐渐地变成一种渴望和期待。
部队还没有起床,他在营院里转了一圈,看了看将要竣工的新办公楼工地,看了看营区的环境卫生,转了转机关食堂。
八点上班,他驱车赶往医院。支队长生病住院,一是前去看望,二是一起商量商量近期工作。
九点回到机关,他通知助理员贺四华陪他下基层,检査基层中队的营房设施和军械库安全。人、车、枪、弹,这是安全工作的重中之重,来不得半点马虎。
上午最后一个接受检査的是三中队。检査完毕,他叫来中队长赵悦强,出了一道“考试”题:“小赵,明天是什么日子?”赵悦强想了又想,还是交了“白卷”。
“政委,我真的想不起来了。”赵悦强歉意地回答。
“瞧你,忙晕了不是,明天是胡冬敏同志的周年祭日,他是我们部队的英雄,也是我们集体的光荣。我看了你们自己搞的那个英雄事迹陈列室,很不错,我们需要英雄精神,要将它发扬光大。本来我打算去慰问烈士的父母,这两天工作忙,走不开,你们先打个电话,转告我的问候,等忙过这两天,我再去看望。”
“请政委放心,这件事我立即落实。”
“还有,这两天天气异常,要注意安全。”吴明边说边走出营门。
“政委,吃了午饭再走吧。”吴明看了看表,已经到了午1饭时间。“下午还有事,我先走了。”吴明告辞。
天骤然降温,飘起了零星雪花。透过车窗,吴胳远远地看到江边哨位上那个衣着单薄的哨兵。他示意司机停车,朝哨位走去。
“报告政委,三号哨兵陈峰正在执勤,勤务正常。”陈峰上前致报告词。
“陈峰,身体完全恢复了吗?”不久前,陈峰做了一次阑尾手术。
“报告政委,完全恢复了。”陈峰清晰地记得,他发病那天,正巧政委来中队检查工作,是政委的车及时把他送往总队医院的。
“你身体刚刚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巩固,要懂得保护身体。今天突然降温,不穿绒衣冷不冷?”吴明关切地问。
“报告政委,不冷。”陈峰响亮地回答。
“到底是年轻人,火力旺啊!”吴明边说边转身离开哨位,他没有登车,像是遗忘了什么,对贺四华说,“你们先在车上等我,我到中队去一下。”
五分钟后,吴明再次来到哨位上,手里拿着陈峰上哨前脱在训练场上的那件绒衣:“你刚刚从训练场下来是不是?训练时出了一身大汗对不对?这一冷一热是很容易出毛病的,快把它穿上。”
“是!”陈峰穿上政委送来的绒衣,看着政委远去的背影,眼泪夺眶而出。
陈峰万万没有想到,这是政委最后一次查哨。
从三中队回到机关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司机将车停在饭堂门口。“你们去吃饭吧,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躺一躺。”吴明下了车,对贺四华和司机说。
“政委,我看你今天气色不太好,要好好休息一下,下午的检査是不是取消了?”贺四华建议说。
“做事情要有始有终,我没事,下午两点准时出发,按原定计划把剩余的两个单位检查完。”吴明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下午两点到四点,他们按计划检查完部队,吴明紧接着组织召开了党委会,中心议题是研究部署年终工作总结,确定立功受奖单位和个人。会上,常委们众口一词,为吴明报请二等功。
党委会五点半结束,吴明没有顾上吃晚饭,打电话通知贺四华一起去了吴兆鳞纪念馆,^协商解决新兵训练住房问题。
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已是晚上九点钟了,返回途中,吴明让司机停车,在路边小店每人要了一碗面。吃面时,贺四华发现政委拿筷子的手在不停地抖动,平时最爱吃面从不浪费粮食的他,那天只吃了半碗。贺四华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是吴政委的最后一顿晚餐。就在那个飘雪的寒夜,吴明匆匆走完了生命旅途的最后一天,睡下去再也没有醒来。
“政委,早点休息,明天见。”贺四华送政委到宿舍楼门口和他告别。
“明天……”吴明突然感到说话气短,只好挥手示意。
吴明上楼梯时,两眼直冒金花,心脏剧烈地跳动,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这是怎么了?他艰难地爬上楼,打开房门,眼前突然一黑,栽倒在客厅的茶几上,茶几上的玻璃碎了,碎玻璃划破了他的手腕……从一阵剧痛中醒来,他极力地睁开双眼,屋子里没有灯光,眼前一团漆黑。他看到一个可怕的黑光,那是死亡之光。自己在哪里?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想找到自己所处的位置,可脑子里一片空白,疼痛像一只老鼠在周身爬动,快速转移。又过了一个时辰,从窗口透过来的淡淡的夜光里,他确认自己正躺在家里,下意识地移动一下身躯,腿脚却不听使唤。这到底是怎么了?自己真的就不行了?他想喊,可深更半夜,身边没有人,喊又有什么用?就这样等死吗?不,不能!面对死亡,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升腾起来,电话在客厅里,他滚爬着艰难地移过去,像抓救生草一样抓住话筒。“公务员,我……”话没讲完,他又一次晕倒过去。“喂,支队长,我是公务员小张,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啊?”电话没有挂,却听不到回音。公务员张军勇看看表,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会有什么事?带着疑虑他迅速朝政委的宿舍跑去。
“政委,我是张军勇,你开门啊!”门是反锁的,张军勇敲了半天,里面却没有丝毫动静。张军勇意识到政委发生了不测,急中生智,用力撞开房门冲了进去。
张军勇打开电灯,眼前的一幕令他大惊失色:政委蜷曲在客厅冰冷的满是玻璃碎片的地破上,一只手鲜血直流,另一只手微微向前伸展着,像是要抓住什么……“政委,你怎么了?怎么了?你说话啊!”小张见吴明仍然处在昏迷中,从衬衣上撕下半截衣袖,给他包扎了一下流血的伤口,然后拿起电话拨通了卫生队。
卫生队长来了,医生来了,救护车来了,吴明被送进鄂州第一人民医院急救室。
从病人身上看不出明显的病灶,医生作了“住院检查”的处理。
吴明安详地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地打着呼噜,看样子不像是有病,倒像是太累了,睡着了。身边的人没有惊动他,默默地为他祈祷,希望他一觉醒来安然无事。
宋支队长闻讯赶来。“老吴,我是老宋,你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吴明丝毫没有反应,依然打着呼噜。“支队长,别惊动他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卫生队长提醒说。支队长心里还是不踏实。就在今天早上,两个人还在一起商量工作,丝毫没看出他有病。再说了,他身体一直很健康,从没听说过他有致命的病,怎么会突然倒下?从临床状态看,他脸上没有痛苦状,睡得很安详,真的是累倒的?想到这里,宋支队长感到内疚,近一段时间,自己一直在住院,部队的工作他一个人主持,能不累吗?他是一个生性要强的人,要么不干,要么干到最好。他来鄂州支队六年,硬是把这么一片“盐碱地”开垦出一块样板田,把一个被领导视为“心病”的后进单位打造成让领导放心的先进团队,功不可没啊!这六年里,他没有回家陪老婆孩子过一个春节,把精力全身心地倾注在部队建设上,他真的是太累了。
时间在静悄悄地滑过,住院手续在纷繁的过程中办理,吴明看似安详地打着呼噜,谁也没有料到,死神已来到近前。
呼噜声突然止息,同时止息的是腹部有节奏的起伏。
“政委,政委!”卫生队长发现异常症状,伸手探了探政委的鼻息,发现呼吸骤然停止。
吴明再次被推到急救室,却再也没有醒来。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突然得让人无法相信。
他就这样走了,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窗外的大雪还在悄无声息地飘洒,窗内的泪雨在人们脸上悄无声息地滑落。雪落无痕,泪落无声,人们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呼唤:吴明政委,你不能走!
冷艳的雪光伴着黎明的晨曦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这个黎明看上去比平日来得早了些。张津燕从梦中醒来,见天色已明,心想今天肯定是起床晚了。对她来说,在这一天里,最忙的是早上,起床,洗漱,打扫卫生,去早市采购,做早餐,给女儿准备午餐,哪一个环节也不能少,紧张得像打仗一样。往常,每天早上六点,丈夫吴明总是按时打来一个“叫醒”电话,久而久之,她对这个“叫醒”服务有了依赖性,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踏实觉了。今天怎么了,他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电话?张津燕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还不到时间嘛,为什么天亮得这么早?她轻轻来到窗前,外面的世界给她带来一个意外的惊喜:哇,好大的雪,好美的雪!一夜之间,世界被改变了,变得那么纯洁,那么可爱。触景生情,她耳边仿佛传来一个熟悉的优美的旋律一“我爱你,塞北的雪”。她对这首歌情有独钟。说起缘由,一是她喜欢那优美的歌词和悠扬的旋律,六点钟到了,思维的惯性把注意力牵引到床头那部电话机上。吴明是个做事认真细致的人,无论工作多忙,每天的“叫醒”电话是必打的。可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电话始终没有打来。
张津燕平静的心变得不安起来。他今天为不什么不来电话,病了?外出执行任务了?还是……肯定会有原因。她想打探一个结果,那个结果是她的牵挂。他宿舍的电话通了,没有人接,办公室的电话也通了,同样是没有人接。怪了,这人哪去了?打支队值班室,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公务员小张。
“小张,吴明今天哪去了?”“政委他……”“他怎么了,你快说啊?”张津燕追问。“他很忙,不,他……”小张的回答语无伦次。“小张,他到底是怎么了,他现在在哪里?”从公务员吞吞吐吐的回答中,张津燕越发感到不安起来,直觉告诉她,这隐情里可能就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灾难。“嫂子,我是参谋长,吴政委他身体不好,住院了,你不要着急,我们马上派车去接你。”参谋长接过电话,给她一个暂时能接受的回答。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车窗外是一派旖旎的雪国风光。张津燕无心浏览窗外的风景,只觉得车速太慢,只想尽快赶到亲人身边。
丽“僻顏”,给司机一个明确交代。
汽车停在了支队大院,支队领导齐刷刷在门口等候迎接,这是什么礼仪啊,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庄重,看不到一张迎客嫂子,“先不要着急,到上面休息一下,吃了早餐,我们陪你一起去医院。”宋支队长拉开车门,把张津燕请下车。
“嫂子,我们很沉痛地告诉你,政委他巳经走了,让卫生队长给你介绍一下政委的病情……”再也无法隐瞒了,支队长宣布了这个出人意料的噩耗。
这噩耗如晴天霹雳,张津燕被击懵了,卫生队长的介绍她一句也没有人耳,她不再关心那个过程,只想尽快见到丈夫吴明。
“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他现在哪里,我要去看他,快走啊,我要去看他!”张津燕已经无法保持理智,跌跌撞撞冲出会议室,发疯似的向楼下跑去。她听不进任何劝说,也拒绝人搀扶。
医院太平间的门打开了,大门里透出幽暗可怖的阴森。张津燕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她突然觉得这像是在做梦,一个可怕的噩梦,双脚变得不听使唤,那十几米的距离,遥不可及。
轻轻地揭开蒙在遗体上那条洁白的床单,在那个短短的瞬间,张津燕看到了那张亲切而熟悉的脸,同时也看到了她最不愿意看到的痛苦的现实。像一道闪电闪过,瞬间的强光之后,接下来眼前是一片黑暗。她晕倒了,醒来后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一连数日,她不吃不喝,每天靠吊瓶维系着生命。
“燕燕,你要挺住,千万不能倒下。”亲人们来了,爸爸、妈妈、还有婆婆,亲人们苦口婆心地劝慰她。
“嫂子,你是一个坚强的人,一定要节哀自重。”部队的领导和战友们来了,一遍又一遍地开导她。
那些日子,她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不敢合眼,合上眼就会做噩萝,可睁着眼,眼前又是那个无法回避的痛苦现实。
“这是怎么回事啊?吴明,你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啊?”几天来,她无数遍地重复着这么两句话。
火化的日子定了,她意识到这是最后诀别的日子,提出要和丈夫单独地待一会儿,没有人能阻止这个合乎情理的要求,可几乎所有的人都劝她不要这样做。劝是没有用的,这是人生的最后一次送别,她要亲自送丈夫最后一程。
“燕子,我们陪你一起去行吗?”两位姐姐害怕妹妹经受不了这生死离别的强刺激,提出陪同的建议。
张津燕摇头婉拒,这是最后的一次单独会见了,她只希望能和丈夫一个人在一'起,一起说说那没有来得及说完的话,一起回顾那如甘如饴的爱的日子,然后,再把那无边的痛苦和思念锁在心里。
站在镜子面前,张津燕差点儿认不出自己了。连日来,无食无眠,不洗不漱,眼睛是肿的,脸色是青的,头发是乱的……这种“狼狈”相如何去见丈夫?张津燕平时很少化妆,一是工作忙顾不上,二是化妆和自己的身份不太相称。公安干警吗,给人的形象应该是庄严和威武。可见丈夫那天,她却是认认真真化了一回淡妆,化完妆,她又换了一套公安制服穿上。她知道丈夫最喜欢看她穿制服的样子。
太平间,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这是一个无光的世界,这是一个通向天国之门的阴森可怖的世界。痴痴地站在丈夫的遗体旁,张津燕的理智是清醒的,丈夫就躺在自己身边,伸手可及,可他们中间却隔着一堵永远也无法跨越的生死墙。阴阳两界,相爱的人该如何交流?
“吴明,你的妻子看你来了,我就在你身边,你看到了吗?我在给你说话,你听到了吗?站在丈夫的遗体旁,张津燕喃喃地说着心语。”
“吴明,我来晚了,没有和你见最后一面,这是我终生的遗憾。你也是,你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一个人走了呢?如果真的留不住你,哪怕是你倒在我的怀里,也能给我留下一丝宽慰,可你连一句遗言也没有留下啊!我知道你走得太匆忙,要说的话来不及说。如果真有上天之灵,你就说吧,我在听……”回答张津燕的是寂静世界的冷漠。
“吴明,昨天下了一场大雪,这是南方少有的一场雪,你是在这个大雪天的夜晚一个人走的,走得飘飘洒洒,走得无声40^无息。我知道你喜欢雪,你生在雪国,在堆雪人的游戏中长大。我们结婚的日子也是一个雪天,你带我滑雪橇的情景已经成为永恒的记忆。你最喜欢的歌是《我爱你,塞北的雪》,每年春节,官兵同乐,这是你的拿手好戏。你曾对我说,每次唱这支歌,就能找到回家的感觉,你整整十年没有回家了。后I来,受你的感染,我也喜欢上了这支歌,虽然不如你唱得好,#可也能引起你的共鸣啊!今天,我再唱一遍给你听。我爱你,塞北的雪,飘飘洒洒,漫天遍野,你的舞姿是那样的轻盈,你的心灵是那样的纯洁……”唱了两句,唱不下去了,好一阵抽泣,她还是坚持唱完了,可曲终情未了,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走得太突然了,留下了很多的遗憾。那天晚上,她坚持为丈夫“守夜”,可她最终晕了过去,又给她留下一个遗憾,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追悼会那天,来了那么多的人,领导们来了:总队领导、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军分区的领导。官兵们来了:支队的官兵代表,吴明生前的战友,知情的退伍老兵。亲友们来了:爸爸、妈妈、婆婆和其他亲友。这是最后一别了,张津燕一直告诫自己要坚强,要挺住,送丈夫平平静静地走。那天,她依然穿了一身崭新的公安制服,在亲人的搀扶下走进庄严肃穆的告别厅。
水晶棺、花圈、哀乐……近乎凝固的空气里弥漫着哀痛与思念。支队长致悼词,他不停地擦着眼泪,因为哽咽,无法卒读,时常出现长长的休止符。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一场噩梦?张津燕时而清楚,时而糊涂,脑子里出现大片大片的空白。她木然地站立着,机械地和前来参加追悼会的领导和战友们握手告别。那些“节哀自重”的劝慰她一句也没有听清,她的思维出现停顿,无法解读语追悼会就要结束了,眼看就到了最后诀别的时刻,张津燕头脑突然清醒了许多。
“吴明,你不能走,你等等我啊!”她哭着跑向水晶棺。
“师傅,求求您了,让我们最后再说几句话吧!”她边哭边央求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迟一些拉走水晶棺。
她悲痛至极地扑到水晶棺上,和丈夫最后吻别。那张脸依然是那样安详,像是在熟睡。大颗大颗的泪珠雨点般地滴落在那张已经失去了温度而变得冰冷的脸上。
“吴明,我们结婚十五年,恋爱三年,加在一起是十八年,可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加起来还不到两年。我们一直两地分居,一直在盼望和等待之中度过,你享受的家庭温暖太少太少,作为妻子,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记得你曾对我说过,你欠我们娘俩的太多了,等将来退休了,加倍偿还。可那一天我们永远也等不到了!如果真的还有来世,下辈子我还会做你的妻子,我们还没有爱够啊!你放心地走吧,女儿我会带好的……”又一阵昏厥,以后的事情在她的大脑里又留下一大段空白。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吴明刚刚去世的那段日子里,张津燕脑子里常常出现幻觉。听到门响,立马去开门,以为是吴明回来了。听到电话铃响,立马去接听,以为是吴明打来的。他书房里的书是打开的,衣帽架上还挂着他的军装,屋子里到处都有他的影子和气味,好像是随时都会回来。张津燕每天沉浸在若梦若幻的境界中,一遍又一遍地看那盘湖北电视台当年录制的吴明带领官兵抗洪救灾的专题片。那熟悉的身影,那熟悉的声音,是真实的,一直在眼前在耳边飘动。很长一段时间她不能关录像机,一天到晚不停地重复播放。
吴明走了,张津燕舍不得他,部队的官兵同样舍不得他。从支队领导到基层官兵,每天都有人打电话来慰问或专程来看望,有不少人向她提出要一张政委的照片永久珍藏。支队宣传股股长也提出了相同的问题,建议把政委的照片放在支队荣誉室里,并且说,吴明永远是我们的政委,永远是我们心中的旗^帜。对此,张津燕也很感动。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只有活在人们心中的人才永远不朽。为了不辜负部队和战友们那番心意,那些日子,张津燕每天翻家庭影集,翻吴明生前的日记,翻吴明留下的学习剪贴本,翻吴明生前获得的荣誉证章和证书,自己编辑制作了一大本纪念册,并在扉页上亲笔题写了“献给真正的军人^吴明”。纪念册由三部分组成,文字部分是从吴明的日记里摘抄下来的,有他对生活的感悟,对生命的理解,做人处事的准则,也有对自己的自勉和对他人的劝诫。图片部分,收集了吴明人伍以来的瞬间回忆。张津燕给每幅照片都作了标题,因为每张照片背后都有一段难忘的经历和故事。刚穿上军装的那张照片,英俊潇洒。张津燕就是从这张照片上认识他的,这张照片早已封存在她心灵的底片上。她在这张照片上写下:遥望远方,心中装着太多的梦想。抗洪救灾的七十多个日日夜夜,人晒黑了,衣服磨破了,那是一段难忘的经历啊!他有严重的胃病,临走时张津燕给他带了胃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忘了吃药。可从大堤上回来,人整整瘦了一圈,体重减了二十多斤,凯旋归来之时,他在大堤上留下了这张照片。张津燕在这张照片上写的提要是:洪峰却去自巍然。1991年8月,全家人最后一次回新疆看望父母,在布尔津河畔照了一张全家福。吴明高高地举起女儿,像双手托起一轮太阳。那是一段幸福的时光,那是一个难忘的瞬间。张津燕写在这张照片上的题词是:妈,我带来了你日思夜想的媳妇和孙女。在布尔津同时留下的另一张照片,是他们爱的宣言。他们面对面站在布尔津大桥上,相互默默地凝望,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张津燕留下的补白是:你的柔情,你的细腻,你的举手投足,令我时时感动。还有,还有……张津燕精心地整理出一本纪念册,这是丈夫留给自己的最后的精神遗产,也是吴明留给部队和战友们的精神财富。母本自己珍藏了,她又复制了四套副本,决定把它送到部队去。
走过冰冻的岁月,眼看到了春节。这是一个祥和而喜庆的日子,这是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这是一个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日子。千家万户总把新桃换旧符。张津燕害怕走近这个喜庆的日子,这个节日的到来给她平添了无言的哀愁。结婚十多年了,大多数的春节是在部队过,如今吴明不在了,这个春节该在哪里过?
走过痛苦的日子,鄂州市支队的官兵也在准备过年,与往年不同的是,营区里少了几分喜庆的欢乐,官兵们还沉浸在失去政委的悲痛之中。
吴明来鄂州六年,每年的春节都在部队和官兵们一起过,去的最多的是四中队。四中队是他的定点帮扶单位,这里的官兵他不但全部能叫上名字,对他们的家庭以及他们的思想也了如指掌。前年过春节,也是下大雪。大年三十晚上,雪下得很大,路上已经无法通车了。政委今天不会来了,有的官兵作出这种猜测。政委一定会来的。另一部分官兵坚持等政委来了后一起同吃年夜饭。那天,吴明还是来了,他是顶风冒雪步行赶来的。四中队的官兵却无法知道,就是那个大年三十,吴明欠下了妻子和女儿一笔情债。
张津燕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春节,她要在局里值班,她打电话给吴明,问女儿怎么过年。吴明态度明确:送女儿到部队来过年。听说到部队和爸爸一起过年,女儿兴奋得直蹦高。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吴明对女儿说:“吴岳,叔叔们站岗很辛苦,他们的年龄和你差不多大,过年也很想家,我到部队去看看他们,再替他们站一班岗,让他们在家里看电视。”女儿很听|话,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爸爸的房间里看电视,不知不觉睡着46了,醒来的时候,天快亮了,爸爸一个人在厨房里给她包饺子今年的春节政委是不会来了,四中队官兵意想不到的是,嫂子带着女儿来了!嫂子和女儿的到来给沉默的节日氛围增添了几分喜庆,也给官兵们痛苦的心灵带来莫大欣慰。
四中队的官兵整装列队把张津燕和女儿迎进饭堂。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庞,看着那一双双隐藏着痛苦的目光,张津燕理解这份珍贵的战友之情。
张津燕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四中队过春节了,这里的一切她都很熟悉,如今物是人非,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听说嫂子来部队过年,支队长赶来了,这个春节晚会由他主持。
“同志们,今天过年了,是个喜庆的日子,可我和大象的心情一样,都很沉痛,因为我们的政委一吴明同志不能和我们一起过年了。我们感到欣慰的是,今天,嫂子来了,带着孩子,也带着政委同我们永远割舍不断的战友之情。下面欢迎嫂子给我们讲几句话。”
一阵热烈的掌声之后,一双双真情的目光向张津燕投来。她有些紧张,生怕自己过于情绪化而破坏了节日的喜庆氛围。
“今天是大年三十,是合家团圆的日子,你们却不能回家和亲人团聚,让我们一起在这里为远在家乡的亲人敬一杯酒。祝他们身体健康,美满幸福。”张津燕提议大家一起举杯。
“看到今天这个场面,我想起了1985年那个春节。那年,吴明当排长,我们刚结婚,第一次到部队来过年。那个年过得很开心,吴明让我给战士们唱歌,给战士们敬酒,还差我到炊事班帮厨。吴明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回到他的房间,他又倒了两杯酒,一起给父母亲敬了两杯酒。以后,我常跟他到部队来过年,久而久之,把部队当成了自己的家。今年,吴明不能再来和大家一起过年了,可我不能忘记部队这个‘家’啊。吴明生前常对我说,战士们很年轻,越是过年过节越想家。还说,你带一个孩子就觉得很累,我带这么多孩子能不操心吗?当时我不理解他,后来慢慢地读懂了他这颗博大的爱心。他爱妻子爱孩子,可他更爱部队和他的士兵……”
饭堂里格外地安静,官兵们眼里含着泪花。
两名戴红牌的学员走到张津燕身边,满怀深情举起杯子对张津燕说:“嫂子,过去,政委每年都和我们一起过年,今年,他不能来了,这杯酒只当是我们敬您和孩子,请你多多保重。”说完,一饮而尽。
张津燕同样感动,满满地喝了一杯。她这次来部队过春节,是来寻找“家”的感觉,二是来替吴明还个愿。吴明走得太匆忙,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他还有什么话没说还有什么事没来得及做?整理吴明的日记时,张津燕发现吴明写的一篇“爱兵宣言”战士当兵来到部队,干部就是他们的父母兄长,他们当兵两年,我们要对他们负责一辈子,我有个设想,在战士的服役期内,要让他们实现三个目标:一是每人取得一张大专文凭,二是每人获取一本汽车驾驶执照,三是每人学会电脑。前两个目标已基本实现,这后一个目标在今年内实施……让每个战士都学会电脑,这是时代的要求,也是吴明未竟之愿啊。就帮吴明还了这个愿吧,也是对他最好的祭奠。张津燕拿出家里两万元的积蓄,来到武汉电脑城,一次买了四台电脑。“买这么多电脑是公用还是自用?”售货员问。“就算是自费公用吧。”张津燕说明了用途。售货员听了颇受感动,给了个五五折的优惠。两万元钱对张津燕来说不是一个小数字,可金钱和生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买了电脑,张津燕又到新华书店买了学电脑的书籍,每本书上都加盖了吴明的印章。四台电脑给每个中队各一台,捐赠仪式在支队举行,支队长代表鄂州市支队官兵接过这不同凡响的馈赠,同时也接过了一颗博大的爱心和一个沉甸甸的嘱托。
春节联欢晚会还在继续进行,为了表达对嫂子的敬意,支队长唱了一曲《嫂子颂》。沉浸在这样的节日氛围里,张津燕始终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知道,自己的情绪稍有失控,晚会的欢乐气氛就会被破坏。张津燕接过麦克风,献上了一曲《我爱你,塞北的雪》。歌声从官兵们的心头流过,宛如政委又来到他们身边。把欢乐带给别人,把痛苦留给自己,张津燕脸上挂着笑,泪往心里流。
大年初一,张津燕在支队领导的陪同下,来到九峰烈士陵园,这里是吴明灵魂的栖息地。站在吴明的遗像前,张津燕默默地对丈夫说:“吴明,过去的春节,是我们一家三口一起来部队过,今年我和吴岳代表你来了,官兵们见我们娘俩来了,很高兴。昨天上午我们去的是新兵连和三中队,在三中队吃的饭。下午看的是一中队和四中队,在四中队吃的年夜饭,吃过饭后是春节联欢会,我给他们唱了你喜欢唱的那首歌。大家玩得很开心。这次来部队,我带来两件礼物,一件是宣传你事迹的剪贴本,是我亲手制作的,题目叫“永远属于绿色的警营”里面还收集了你的工作照、生活照,每一张照片我都写了说明。另一件是给中队买了四台电脑。我在你的日记里发现,你有一个尚未实现的心愿,就是让每个战士在服役期间要学会电脑。就算是帮你还了一个愿吧。吴明,我知道你是属于部队的,你把自己的大好年华都献给了部队,献给了爱你的那些官兵,我给他们带来的这些礼物微不足道,主要是为了让你那颗爱兵的心得到安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的妻子最了解你为你付出再多我也心甘情愿。吴明,我不能没有你,不能啊!假如人生有来世有来生,我会紧紧地陪伴在你身边,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忍受寂寞,忍受孤独,我会紧紧地拥抱你,决不会让你从我身边走开,我要让你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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