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那个叫牛背脊骨的地方,第一次听到一位姑娘吵架时骂出的脏话连男人也难入耳。后来我也学会了骂,只是用的不是嘴而是用心。日后满嘴满眼满肚子都是钱的信用社主任安邦,在山坡上突然说出我心中的外人本应无法知道的中尉时,我还会这样骂,还会茫然发觉自己已无秘密可守,一切均在别人掌握之中。那天在公共汽车上一个挂着湖北大学校徽的小女孩,盯着我胸前武汉大学的红校徽用超声波的旋律说:当哲学苍白无力历史头重脚轻时文学便可以大显身手。若在平时,武汉大学校徽绝对不屑于湖北大学校徽,此刻我恨不得马上来一回不耻下问。虽然她只是将这话作为对伙伴观点的反抗并非与我对话。公共汽车在一站站地停靠。小女孩突然用比我那满头白雪的导师还要“哲学”十倍的口吻说:为什么这车上几百号人的自由就这样无端地被司机剥夺了呢?小女孩在长江大桥头下车后,望着她那瘦小的双腿,我顿悟到历史总是那么忧伤。
决定将过去的一切写出来,是在一个下着雨的傍晚,这时我已是哲学博士研究生了,我的导师知道后说作此决定的是个无理的恶人。我后来的文学朋友,一个姓陈的不知在哪儿偷去了这句话,用作一篇小说的开头,变点花样说雨打在顶篷上象一个无理的恶人,他为此得意吹嘘这话很有张力。我不这样看,不要将恶人作的无理事嫁祸于雨,大自然无罪有罪的只是人。这种认识是在我最后一次回到牛背脊骨后才有的,在当时我不知雨是什么,人是什么。
当时天下着阵雨,正值放学之际,活蹦乱跳晃着羊角辫的我从五年级教室大门里跑出来,就被一千层一万丈的乌云压得小腿酸痛。跑不动便只好站在小巷的瓦檐下,因为夏日雷雨已在黄昏的城市上空飘落下来。孤单地站在雨巷里并不觉得寂寞,出生在少将之家,众星捧月百鸟朝凤,碰上作回落汤鸡的确是一种享受。刚想歌唱,雨丝中传来几缕琴声。一个老人准确地说是一个老和尚蜷缩在湿淋淋的墙角里,怀抱着一把破旧的二胡,老人就着琴声低沉地哼着一首歌。我听不懂那用方言唱出的歌词,但那曲儿却一听就会了。
会了之后,在阿姨替我换衣服时哼起来时,父亲大惊失色,问我从哪里学来的。说过了父亲不顾我衣服没穿好,拉着小手钻进昏沉雨幕。老人仍在那儿,父亲步履滞重地走拢去,问那首歌是不是他作的,老人拨了下琴弦没有回答。又问还认识我么?仍没回答。父亲再次开口时距前次约摸有半个时辰。雨巷中空洞洞的音响使我靠紧了父亲的身子,我感到平时温暖壮实的父亲冷凉得微微颤抖。再次开口时父亲说只要开口我什么都可以帮你。老人将一切更紧地蜷缩在心里。父亲开始自我检查,掏出所有的钱放在老人面前,末了还取下手表搁上去。将一切都说完做完老人眼皮也没抬一下。第二天一早有人将父亲“遗失”的东西送回了,还有一封信。信是用毛笔写的漂亮极了,我甚至觉得今生再也见不到与此媲美的书法。父亲看那信时眼里噙着愧疚的泪花。
许多事或许真的有预兆,后来我去牛背脊骨时,见到安邦拿着一张崭新的角币,让全垸的人试试,说这钱能割下人的耳朵。垸里人试了后都信了,他就将一个像我眼下这般年纪的小姑娘吓得捂着耳朵哇哇哭叫。过了多少年他当信用社主任便真的将那些纸币运用得比李逵武松那杀人如割草的刀斧还厉害。二胡的事也是一个预兆。
几年后,在牛背脊骨山上,我和中尉正在吞吃树皮野草时,黄昏的风从瑟瑟的树叶上筛下几串悦耳的音符。后来风悠悠去远,那琴声依然不绝于耳。是二胡?中尉显然在问我,摇摇头时心里想起了父亲和老人。琴声仍在夕阳与月亮分享着的天际里飘飘洒洒地荡漾着。谁还会这么拉呢?中尉又似问我。这时伙伴们都站起来,穿过一片树林就见到一座新搭的草棚和一堆熊熊篝火。颤兢兢的安邦和颤兢兢的琴声都在火堆那一面。二胡是你拉的?中尉隔着火堆问时有几分失望。琴声嘎然而止,安邦看了他一眼又扯动琴弓并低声唱起来。还是听不懂词意,同那老人唱的歌一样。一曲未尽,伙伴中有个叫黄星星的叫起来,说这不是街上要饭的老和尚唱的歌么!安邦忧郁地摇头说这是我爷爷作的曲儿。这样中尉接过二胡盘坐在火堆旁如一尊佛像,试了两个音后轻轻地弦弓一抖,指缝间便流出一串高雅的音符。都说安邦是拉二胡,中尉却是演奏者。我也认为中尉应该成为一名出色的音乐家,一首曲子刚听过一遍,就能准确无误地演奏出来,还即兴加了几个小小的“华彩”。只是“华彩”进行得最热烈时,中尉突然扔下琴弓低头起身欲走。却被安邦堵住,说不对这曲儿不是象你这种拉法。要回了二胡,琴筒往小腹上一抵,安邦便使劲拉起来。没有用中尉所采用的中短弓,用的是那种笨拙得如同森林里操锯伐木般一往一复的长弓。无法用中尉那种纤细的手指掠弦,只好将裸露于岩石上的树根一样的手指第二节吃力地压弦。拉到中尉刚才变奏了一段华彩的地方时,更用左手一把握住琴杆琴弦狠命地使劲摇晃着,随之颤音出现了,和那夜雨巷中父亲听到的颤音一模一样,长长的,沉沉的。
当然,那时我不理解或不完全理解这种拉法这种颤音。多年之后,我因插队第二次来到这方土地时仍是不明不白。这之后又是多少年,我第三次回到牛背脊骨山中,看到当了信用社主任的安邦做成我们无法做成的事,砍倒那棵千年古樟后神情木然地再次操起那把二胡后,我才少了几分糊涂。
之所以说是回到那块土地,是因为父亲说它是他的第二故乡。
2
一九六六年我家那俄罗斯式小楼被“炮轰”“火烧”了无数次,也许是战略转移吧,“狗崽子”们相约学习父亲们也搞一次长征。多少年后,我才慢慢知道,父亲得知我的行动计划后为什么没有阻止。父亲常叨念要回牛背脊骨看看,待即将成行时又犹豫了。父亲对我说代问安大妈全家好。又说替我打听一下——没说完即挥手让我快走。结果使我有机会将一个人爱慕成一本苏联小说中的中尉。我独自等候在集合地点,来的第一个人朝我看了一眼,那眼神无疑就是那苏联中尉的:也是这样看了一眼,也是这样默默无语,被看的女卫生员第二天便从八具德国兵尸体下救出了中尉并成为他的妻子生了一对胖娃娃。临出发时,中尉又看了我一眼,我脸上顿时起了一层潮红。这些全与小说所写一般不二。
终于来到那一往情深的地方。天荒地老,四野混沌。小坵蛰伏,大岭雄峙,石崮奔腾,土坡绵延,森林扶大树,灌木眠老藤。找着父亲说的那棵梭椤树,树下青灰小门前果然用两块血红石板搭成的一座石阶。父亲曾说,这两块石头是安大妈的两个女儿的血染红的。父亲也曾说,那两块石头是安大妈杀了人后,向古樟许愿求得的避邪之物。
听到我一声叫,屋里跳出一个虎头虎脑的青年。你是豺狗哥?我问。
父亲说,守寡的安大妈在丈夫女儿被白匪杀害后,嫁给一位长工,生了四胎都是太苕,到生第五个儿子时就取了个妖魔不敢欺的恶名:豺狗。豺狗身上穿的那件大褂子,是父亲几年前托人捎给安大伯的。我一点没在意豺狗将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盯着我不作回答,因为灰暗的屋子里走出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而她就是曾经用毒蛇煨汤将广西军营长致于死地的俏俊少妇安大妈。最使我震颤的是有四只猪一样的东西趴在一条矮木凳上,枣红色凳面凿着四只圆窝窝,圆窝窝里稀饭正冒着滚烫的白气,可那四只东西全然不顾,舞勺弄爪一个比一个贪婪。安大妈说这是豺狗的四个哥哥。四个塔一般的男人蹲在那里嗷嗷叫起来,安大妈说,乖乖莫吵来客人了到外面晒太阳去。豺狗却上前踹了四脚骂道,苕货都添三回了不怕撑破肚子!老大叫安福,老二叫安禄,老三叫安祷,老四叫安禧。安大妈将他们一个个送到大门处血红石阶上坐下时,我在想豺狗九岁仍在吃奶,安大妈这般瘦小,儿子却人高马大,那干瘪的奶头是如何哺乳的呢?
安大妈累了,叹气说,唉!天报应,算命先生说我作过孽,思来想去一定是报应在那回听了你父亲的话,毒死广西军营长的事上,天降这几个苕货来惩罚我这个恶婆娘!
踱出安家大垸的一处小门,我看到一只黑蚂蚁拖着比自身大许多倍的一只芭茅虫,同一时刻在它的上空,一朵蒲公英的小伞被一根粘满牛屎的稻草死死拖住。如今的十几岁青年喜欢作一副深沉状写几首忧郁诗,可总也遮不去牛奶啤酒可乐健力宝的味道。一九六六年在牛背脊骨山中的我,扶着梭椤树也无益,安福安禄安祷安禧象四尊巨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如果那时我会写诗,一笔一画定能有千钧之沉。
沉重得不堪负担时想起了中尉。才听说中尉一进这曾是红军游击支队司令部的安家大垸就独自一人朝后山走去,才听说中尉到安邦家去了。后山有间孤独的茅屋,中尉紧挨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坐在门槛上,默默地抽着大口大口的旱烟。一路同行这是不曾有过的,然而那本小说中有,小说里中尉一痛苦就抽烟。他家是四类份子。豺狗很响亮地对我宣布,过后又悄悄地告诉我安邦是孤儿,父母在六零年冬偷队里的红芋被发觉,关在保管室里饿死了,死后被追认为四类份子。豺狗说话时很羡慕的眼光,老盯着安邦颈上的一只银项圈。
山里的黄昏教牛背脊骨山昂起头,轻轻托住急速下坠的落日,缓缓地欲将它放入自己犷阔的胸怀。可惜一日奔波疲惫了的太阳,竟因炫耀自己最后几片霓羽,错过它的寄寓之处,飘落在遥远的西山上。这时候我当然无法知道日后自己第三次离开这座山时会被自身爆发的疑问困惑。也就暂时还不懂得,这个世界的许多情境正应合了这种自然意象。第三次回牛背脊骨之前,正念大学三年级时,读到李大维叙述的那个项羽刘邦的故事,我实在按捺不住就在周末演讲会上说中国有史以来只有两个半男子汉,一个是项羽,秋瑾算半个。同学们问另一个是谁时我跳下讲台走了,我不能对人说出那不知姓名根脉的中尉。
那回,中尉带领我们进入森林之前,垸里人突然惊叫着不好不妙不吉利,挖出□来了。安家风水中有一块宝地,族人相争百年谁也不准谁独占。族人都可怜安大妈。可怜豺狗的四个苕哥哥。所有的地相先生都说只有那块宝地才能使这一家旺起来。豺狗九岁仍要吃奶这也是大富大贵之兆,他能发旺族人少不了沾光。豺狗的父亲死后,族人一致同意将这宝地给安大妈做宅基地。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宝地开挖后,挖出了那座垸里人叫作□的古墓。安大妈上了樟树坳于那棵千年古樟下摆了香案,乞来樟叶上的露水拌和香灰,要将四枚顺治通宝粘在宅基的四角上。我父亲的房东作出这等事同伴们都耻笑我。我不能不站到宅基上阻止他们。我说,大妈别这样,毛主席说世界上没有鬼神。安大妈说自己好歹是一个老党员了哪不知这话,过去他老人家叫我杀敌我就杀敌,让我救人我就救人,从没打过折扣。这回按祖上规矩办,就算错了也会让我下次再改正的。正要再开口,忽然看到众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豺狗平端着一杆黑乎乎的土铳顶着中尉的腰眼说,快带着你们的人滚蛋这里不稀罕你们。安大妈叫着豺狗莫乱来,走到我面前说,孩子快回到你父亲那里去吧,大妈将宝物全给你。伸手接过四枚黄锃锃的铜钱,没待五指攥拢,一只黑瘦的手将我的手腕卡得捏不住铜钱。最初以为是中尉,铜钱砰砰坠地才知是安邦。安邦喊道快去队部听广播毛主席又接见红卫兵了。狂风扫落叶一样大家都去了,知道受骗后才发现中尉没来。喇叭空寂地挂在屋檐下,几只蜘蛛正在上面布置八卦阵。我们的嗓门还没响安邦先委屈起来,怪县里广播员那样洋不洋广不广的话太难听了。都拿他没办法,都知道这是骗局。因为最吉祥的日子一年只有一次,安大妈家新宅奠基因此推迟了整整一年有余。我那时怎么也不承认这是一个吉祥的日子,尽管后来的消息证明这一天毛主席的确接见了红卫兵,也无法改变我的初衷。大约从这一天起我发现生活全不是想象中的那回事。
3
70年代末,我被客客气气地撵出牛背脊骨时,从箱底翻出一本日记,随便翻一翻就找到当年学父亲闹长征,放着白米饭不吃,而去吃树皮草根的那段日子。其中一篇写道:今天黄星星饿晕过去了,醒来后中尉提议每人讲个有关父亲的故事。我讲的时候中尉却是心不在焉的。我好恨自己为何这笨,讲话别人不爱听,也许将来只会是个不知道X的傻大姐蠢丫头。重读日记时我已能大胆地说出爱情二字而不再用X来代替,可是我的爱情倒真的成了X。一九八九年夏天大学里空荡无人的日子,我独自呆在研究生宿舍里无聊中又翻看这篇日记,突然发现自身培养爱情的器官已经蜕化了。这时导师进屋来隔窗俯看杳无人迹的校园,叹气说我真是个搞研究做学问的材料太稳重了这辈子只能呆在书斋里。戳你娘的稳重!我象牛背脊骨的姑娘在心里骂了一句,心躁至极,便去想那日记里说自己讲的那个故事。
樟树坳阻击战中,父亲被炮弹崩起的石头砸断了腿,隐蔽在安大妈家养伤。敌人抓住安大妈一家问父亲是什么人。安大妈说是她的儿子。敌人说你年纪不大儿子不小怕是野种啵。安大妈说我十四岁才嫁人若是九岁就知偷人养汉连你这杂种也屙得出来。敌人一刀将安大妈的前夫砍死又将她的两个女儿扔进粪池里淹死。敌营部就设在安大妈家。父亲伤好后和一位当教书匠的地下党合计,让安大妈煮了一条毒蛇给那营长吃了。然后让打入敌人内部的同志传假命令将一个营的敌人骗入猫耳崖下的窄山沟,放一把野火全烧死了。祝捷时安大妈却哭啼啼,说不晓得广西佬见了蛇肉不要命,以为匪营长能尝小半碗毒昏了便行,谁知竟舔得连汤也不剩一滴。安大妈伤心地说杀人是要遭报应的。
我讲完后黄星星讲。黄星星的父亲也在那场阻击战中负了重伤,掩藏在一对新婚夫妇家里。这家丈夫出外教书作地下党工作,黄星星的父亲呆在她家一切顺利。谁知后来新媳妇不明不白地扔下自己的儿子跳崖自杀,她丈夫跟着被打成“第三党”生死不明。
这些黄星星不明白我们都不明白。一九八五年我修完硕士学位,分配到一家研究所工作,某天在大街上遇着黄星星,他激动地告诉我自己终于从老糊涂了的父亲口里掏出了新媳妇跳崖的秘密。黄星星这时在一家工艺公司注册挂名,主要工作是利用糊涂父亲的清楚关系。
其实,黄星星要告诉我的秘密我早知道了。从前,黄星星的故事还没结尾中尉低声吼了一句:别讲了!接着便传来了安邦拉二胡的声音。这时我们都以为中尉对二胡有兴趣都随了他去。安邦的火堆旁烤着几只野兔和许多煨熟了的苞米红芋。安邦一边拉着二胡一边请我们吃,黄星星真的带头吃了起来。中尉雷霆大发,说才饿几天你们就受不了,如果苏修美帝打来你们不是汉奸就是亡国奴。黄星星火气更高叫道别唱高调,上山的第二天你请假下山干吗,那一大包点心藏在哪里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气极了跑回草棚抱上一包卫生纸卫生带扔在黄星星脸上。这事起源于上山那天。那天我们爬上这座猫耳崖搭了一大一小两座草棚,半夜里我独自呆在小棚里时突然来了初潮,下身血淋淋的,可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手足无措地偎在被窝里从半夜抽泣到第三天凌晨。同行只有我一个是女的,那十几个男伙伴轮流来询问我都无法对他们讲实情。第三天凌晨我停止哭泣是因为我见到中尉的人影一闪,一包东西被扔进棚里。伸手一摸便知是自己最需要的。卫生纸卫生带砸得天地静了下来,才觉得一阵阵冰凉的水珠正往脖里钻。天下雨了,连阴雨绵缠缠冷冰冰,二胡仍在破旧的蛇皮琴筒中响着,几根炭黑马尾在振颤的牛筋弦上往复来回从半晚响到三更,从清醒响入睡梦,不能说单调乏味不能说生涩走黄不能说粗俗不堪,它有魅力却不能说出。那天的雨也是这样。
再醒来,只见棚门晃动,山风从远处吹来黑□□一片茫茫。看到天边微光在夜空中勾勒出群山绵延不尽的曲线,马上想到军区总医院的专家给父亲作心电图检查时的情景,我爬起来欲将父亲的心电图波纹就是群山的曲线这一发现告诉中尉。中尉却先告诉我,黄星星领着其余的人逃跑了,留下的纸条称我们是一群笨蛋,连豺狗的四个苕哥哥也比我们聪明。中尉撕了纸条吼我去追,我这笨蛋果真扔下他去追,追得头昏眼花天旋地转地靠在一块石头上昏死过去。那后头是豺狗,醒来便能躺在安大妈的怀里。安大妈将鸡蛋汤和规劝一齐喂给我,说都走了你也早点回去这儿用不着你们。梭椤树后绕出的安邦说,还有一个小头头呆在草棚里等死呢!又说队长安排的班他已值完了,现在轮到豺狗去猫耳崖了。
听到中尉还在山上,推开他们便往山上跑时被豺狗和安邦死死拖住,还有更绝的,福禄祷禧四兄弟被分成两班成天到晚死守着大门不让我越雷池一步。多年以后我丝毫也没有动摇这次的结论:天下没有比傻子更忠于职守的。直到有一天豺狗从山上回来说那人不行了,安大妈才让大苕们放我出去。豺狗和安邦被我远远地甩在后面,这样努力也依然来不及,纵然中尉还能认出我,也无益了。
中尉说给我唱支歌吧。我唱道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封信儿到北京革命造反派想念恩人毛主席。却又不让唱说我想听那首曲儿。我问哪一首。中尉再次变换思绪说,那天不是让每人讲个故事么我还没讲呢。有位父亲在遭批斗后,儿子问他真有那多罪名么。父亲说造反派说的都是莫须有但他真的犯有罪孽。当年上级将他从省城派往牛背脊骨任新成立的独立支队政委时,由一位女交通员护送。半路上引起了敌人猜疑,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山洞藏身。那洞很小两个只能紧挨着躺倒才能容下,某个肉欲横流的时刻父亲在那女人身上播下了人种。女人的丈夫明是教书匠暗是地下党负责人,后来又和父亲共同指挥着独立支队长期不在家。女人怀孕生产自然引来许多猜测,这种猜测直接威胁到父亲的生命,在保卫局第三次追问之后,为了保住一位红军指挥员,女人扔下襁褓中的儿子跳下了悬崖。女交通员的丈夫知道这一切后,愤怒地拔出手枪将十颗子弹全射进那棵古樟树身里。作为这种父亲的儿子活着有什么意义呢。中尉说话时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正渐渐走拢来的安邦。
日后黄星星告诉我的秘密只是又一次证明我当初的感觉,可我就是无法相信这些是中尉的父亲所为。我问中尉,女人的丈夫呢?被打成第三党后失踪了,可这不是我父亲干的,他用手枪打了古樟,垸里人都记着恨,还怀疑为何就他媳妇掩护黄星星的父亲时没出事别人都遭了灾。将他打为“第三党”的人后来取代他当了司令。中尉这话说得含含糊糊,我总认为没听清或没听准。我问不出来我父亲当司令是在这之前还是在这以后。
以后我哭晕了。能让我哭晕只有中尉之死。垸边的山路上,安家老小正在为我招魂,安大妈在前,豺狗在后,福禄祷禧四兄弟举着旗不象旗幡不象幡的东西居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路洒着白米,一路洒着水酒,山野中尽是一声长一声,一声赶一声的呼唤:回来吧早点回来吧。
4
我的魂能招回来,跳崖女人的魂能招回来么?三年后第二次回到牛背脊骨,遥望着猫耳崖上中尉的小坟,不能不常想起那段事。
一九六五年红卫兵长征队扔下我一人孤独地返回省城时,在那棵古樟下碰上新娘子玉兰。玉兰是河南人,土改时父母都被镇压了。十五岁她就被奸污。十七岁时又遭到强暴。摧残她的两个人被大哥二哥杀了,二位兄长也因此先后被绑赴刑场。她还有三位哥哥,同时也还有好几双手企图撕开她的内衣。她只好将自己远嫁给牛背脊骨那位五十岁的光棍队长。花轿在路上走了三天三晚,轿夫可以酒海肉山大吃大喝,新娘子在轿中却不能吃喝拉撒。在古樟下,轿夫趁着酒兴抬上轿子狂颠乱转,三天未沾水米的玉兰被弄得直吐胆汁。看着轿帘缝中露出那张病西施的脸,我觉她很象那个女交通员,甚至觉得女交通员一定也是受此折磨后才走上革命道路的。
事隔三年,豺狗和安邦扛着标语牌在古樟下面冷冷冰冰地欢迎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我在知青队伍中喊了他们几声,他们吃惊地看了一阵,才伸出手来接过行李背包,却是别人的。进垸的路上碰上安大妈,将我领入她家的新房。门外一切如旧,血红石板两旁石雕般蹲着福禄祷禧四兄弟。下乡的第一顿饭应是忆苦饭,我却从碗底扒出几块红澄澄的腊肉来,往后的日子里我才知道这是山里送客走时的规矩。如果当时知道这些我会觉得这种忆苦饭比什么都苦。忆苦饭不觉苦,安大妈的话听了苦透三生。安大妈说:孩子,我不是和你讲过,这儿用不着你们,你们读书人心思深,就象当年闹的第三党。我说大妈我们是诚心诚意帮你们闹革命的。安大妈说民国二十七年你父亲已经帮忙闹过了,现在只想过安稳日子。
在古樟砍倒之前的日子我老在想,为何安大妈他们总说用不着我们,也很耽心自己可能永远弄不明白其中原故。
一九六九年的上山下乡运动,让我第二次回到牛背脊骨。知青宿舍就是安大妈家的那幢老房子。天黑时分独自伫立在门前的梭椤树下,看不见中尉的坟,看不见千年古樟,只看得见秋雨绵绵将窗前梓油灯打得闪闪忽忽,只看得见二胡拉得安邦家茅屋顶在秋风中摇摇晃晃。
豺狗正在垸边湿淋淋地挖地洞。玉兰的丈夫禁受不住青春似火的考验,垸里人说生产队长一个月前,为早点培养出自己的接班人努力奋斗时,脱了阳死在二十一岁的妻子身上。都有意思让豺狗当队长,安邦却说他卵子没长圆,空有一身横肉。豺狗就发誓要捉条活狼给他看看。赤手空拳的,他特别强调。洞挖好后豺狗抱一只小羊跳进去,用一只凿有两只小圆洞的木锅盖盖在洞口上。夜里,一只白耳朵公狼从林子里窜出来走到垸边,听见地上两个小洞里传出咩咩的叫声,忍不住将一只毛茸茸的前爪伸进去试探。豺狗不慌不忙地将狼爪子抓住,再背着趴在锅盖上的公狼,从洞里爬出来满垸吆喝着人出来看狼。公狼尺多长的红舌头垂在豺狗的前额上,见到的人都又惊又奇。只有安邦轻蔑地哼了两下,说这就是你的赤手空拳?这锅盖小羊不是东西?你将狼放了让我教教你,我要是拿了一宗东西就不是娘生的。豺狗真的将狼放了。公狼冲开人群时豺狗说,你要是捉不住,我要是当了队长,少说也要扣你三个月基本粮,还算是优待。
十几天后,垸里的一些年轻人和全体知青趴在仙女潭下风处的一片灌木丛里。安邦只穿了一条裤衩,在猪栏中的粪泥上滚了几滚,再在众目睽睽之下躺到潭边砂砟上。安邦窥探准了,白耳朵公狼每天黄昏都要来此饮水。晚霞将要收尽时,豺狗脸上一阵发乌,跟着我们就看见一只公狼和一只母狼出现了。公狼首先发现躺在潭边的安邦,连忙向后小跑一段,回头看看没动静又用两只后爪蹭了一些沙土撒到安邦身上。还是没反应。公狼和母狼相对呜呜叫了一阵,公狼便绕到安邦的另一侧,一声长嚎乍歇,两只狼张开大口,从两个方向同时朝安邦扑去。灌木丛中突然发出一声哎哟,惊得两只狼撒腿跑进树林里呼呼哧哧消失了。安邦那里并没见有何种动静。没有动静一直到半夜,山里的秋风也扎骨,守不住的人开始往回走了。我问豺狗是不是唤了安邦一齐回去。豺狗说他自己没开口就算死了我们也不许乱喊乱动。
我真不理解安邦何以能光着身子,在夏季也阴冷的山潭边熬过漫长秘密的。事后问起,豺狗不屑地说下雪天我也能在外面躺一夜。安大妈却是叹息,说安邦几岁时就成了孤儿年年冬天都是单衣赤脚。
来来回回,我们在灌木丛中已轮换过几次了,只有豺狗和安邦在各自的地点死过去似的一动不动。这么又到了黄昏,又出现了两只野狼。依然和昨天那样捣弄一阵。我才明白昨天那最后一扑仍是试探。这次我捂着脸没有再哎哟。公狼第一扑安邦没反应,接下来母狼的一扑从安邦的大腿上撕下一块肉,整个人也被拖动了一下。公狼看着母狼吐下那块肉嗅嗅之后一口咽下,终于信了这是一具僵尸。它招呼母狼去喝水,自己则翘起一条后腿朝安邦的伤口上撒尿。就在这时死了一天一夜的安邦一跃而起,一只手抱住狼脖子,另一只手则狠命地捏住了狼卵子。公狼那声叫的惨劲,连我们都吓懵了何况只有几步之遥一心一意饮水的母狼。糊涂母狼窜进清明潭水里,被围拢去的人乱石砸死。白耳朵公狼痛晕过去倒在地上直抽搐,我们拽着它的尾巴拖回垸里。
豺狗一直沉默不语,只是当全垸人快将安邦夸奖成生产队长时,才瞪起九月红枣十月山楂做的眼睛,先将正在醒过来的公狼放进用高高的木栅围成的羊圈,后将家里火塘上悬挂着的两块腊肉,扔进关着一只左右奔突的公狼的羊圈。公狼吃完腊肉在羊圈里歇了一天。安邦在家里睡了一天。醒来后一歪一拐地走到豺狗面前,一字一顿地说昨天你看明白什么叫赤手空拳么。豺狗将上衣一抡,回答道我就是等着让你看个明白的。说完一个箭步跃进羊圈握着双拳朝蓄过劲来的公狼扑去。豺狗你疯了!安大妈苍老的声音叫得惊慌。公狼也惊慌,躲了几个回合知道别无生路,便将后腿绷紧弓箭一样朝豺狗反扑过去。一场恶斗打得天昏地暗,狰狞的嚎叫和恐怖的怒吼震动了整个牛背脊骨。日后我多次向人讲述时,人问比西班牙斗牛精彩么。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至少在十倍之上,而后来我则改口说不能说精彩多少实该为残酷多少。那搏斗的确残酷,起码在我看来是如此。豺狗瞅了个准拎着公狼的尾巴将它摔出两丈远,没容站稳脚跟,公狼就闪电般卷土重来,用头胸前爪将豺狗扑翻在地,尖刀一样的两排牙齿一使劲,豺狗的右胳膊被咬得骨头喳喳响。公狼死不松口时豺狗左手勒住了它的脖子。知青们在羊圈外高喊快捏住狼卵子。豺狗大骂一句我才不学狗日的下贱招数。说着食指就已抠进公狼的眼眶,公狼更惨烈地叫了一声,豺狗趁机抽回左手,双手抓住公狼的后腿原地打了十几圈旋再猛一撒手。公狼沿着弧圈的切线哀嚎着飞越我们的头顶,摔落在垸边的路上,眼见着打了几个滚后,挣扎着爬起来消失在夜幕里。公狼到底没逃脱,第二天早上人发现它倒毙在离羊圈不到百米远的一条土埂下。人认出它之前小有发愣,因为白耳朵公狼身上的毛在撕打中几乎被拔光了。
安邦在恶斗进行到一半时就走了,坐在家门口一如三年前傍着中尉傍着那杆破旧的二胡,偶尔用指甲在弦下刮几下沉郁的音响。
豺狗如愿当上了生产队长。半年后的年终决算不但没有红可分,人均缺粮五十多元的事实,比这年腊月的一场大雪还冷。知青们在热情降到冰点时,说豺狗是部落首领蛮夷酉长。豺狗当上队长后将安邦的记工员换给了小寡妇玉兰。玉兰又兼着赤脚医生可以拿一个半劳力的工分,安邦被安到油房给老油匠当徒弟只能拿半个劳力的工分。
豺狗不知道自己将安邦放进油房学油匠,多让他吃些苦头的作法,实在是一个战略性错误。这要到将来保护古樟的那场冲突中才能显露。眼下豺狗为自己将安邦与玉兰这两个垸里仅有的读书人隔开了而得意,因为老油匠绝不会让寡妇进他的油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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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后的第一个夏天,放工后六个女知青沿着溪边的浅水一口气跑到仙女潭,去迟了就会被管游泳叫洗冷水澡从来都是光屁股在潭里学狗爬的当地男人占去。一件淡红色衬衣挂在树枝上作为我们的标志,六人中有五人游得痛快,剩下一位叫华华的孤单地猫在一块岩石下象当地男人脱光了上身蹲在水里提心吊胆地望着四周。华华不只没有乳罩戴,初下乡时山里人都疑问她那副穷样子也是知青?我们都不敢问她的身世,刚开始不知情由冒失问过,谁一开口她就会趴在床上哭个三天不息。如今我怎么想也只记得她只有两件也许是用旗袍改作的褂子。正游着华华哭叫着有人。果然潭边山崖上有个男人,五条戴着乳罩的身子遮住了没戴乳罩的华华后,我们用水中的卵石砸那崖上的男人,却惊起草丛中的一窝蜂,小飞机似的朝无遮无盖的我俯冲而来。虽然能不时钻进水底躲一阵,仍免不了在被蜇的第二天有的肿得象猪八戒有的肿得象四大天王。落得这样也还幸亏有几捆柴禾在潭边烧起来,浓烟给我们布施了一幅厚厚的帷幕。安大妈说用姑娘奶搽好得快。我们关在屋里偷偷地捧着乳房挤,五个姑娘将自己弄得粉面桃红浑身发烧,仍没弄出点滴且不敢再弄了。只有华华挤出了几滴油样的东西,自己给自己搽了。我许诺将自己的两条乳罩给一条她,央她再挤点给我们。还剩两个没搽,挤出来的东西已是红色。华华咬牙挤了下去,真的得到了一条乳罩。却也因此患上乳腺炎最终转为乳腺癌住进医院割去双乳。这是日后的事,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中尉,那时不知道什么弗洛伊德,我醒来后想不通梦里中尉怎么成了耍蛇的杂技演员。
三天没出门火气蓄得更旺。第四天我邀上男知青,发誓要将那小流氓的皮扒了。豺狗一声不吭地坐在安邦的门槛上挡着不许我们进去。男知青们站在老远的地方,瞅着豺狗的拳头叫,不许庇护四类分子子弟。豺狗不睬,门后闪出玉兰说女人生就个贱命,看一百眼也顶多蚀半层油皮有什么了不起,初十那天傍黑时你们男男女女只穿几寸纱在一起游泳呢。我说我是生产队副队长我命令你们走开。一声狗屁中蹦起豺狗,骂着要我们滚蛋,说你们这群不识好歹的东西,这几天他给油房砍柴我让他顺带给你们集体户砍点,你们也不看看山上有人还是有鬼就往水里钻,那是花轿洞房鸳鸯被呀这么急,人家在那里砍了一天柴是你们送给他过眼睛瘾的,七仙女洗澡也叫孙猴子看了呢,安邦为了救你们点柴禾熏马蜂丢了一天的工分不说,身上还被蜇了一二十口。豺狗说以往的事一笔勾销,从今往后不管是本地的女人还是外来的婆娘一律不许下潭洗澡,若不我就叫全垸男人去参观。
这话一出真的没人再去了。不是不敢,豺狗将他的四个哥哥分作两班上下午轮流到潭边守着,玉兰的记分簿上每天给他们记上二十个工分。豺狗还说安大妈给他们送茶送饭作义务工贡献出来算了。
6
对于豺狗的相救,安邦在接下来的一件事发生时并没有马上回报。垸里就安邦和玉兰读过小学。玉兰在河南老家时有五个哥哥供养能读到小学毕业不足为奇。安邦成份不好又是孤儿如何能读到初中二年级被红卫兵撵了回来呢?一九七一年秋天,只有很少人知道林副统帅的飞机摔毁在温都尔汗,大多数人见局势紧张以为要和苏修打第三次世界大战了。从县里开完战备会回来时,遇上邮递员让捎一笔汇款给安邦。我想他一个孤儿怎么会有人寄钱来呢,该不是特务机关的活动经费吧!豺狗不以为然说安邦就是靠这种钱读的书。豺狗听我问谁这么好便脱口说可能是他爷爷,说完又露出一副后悔像。我又追问时,一旁的安大妈说别听豺狗瞎说,那是一个要饭老头同情安邦,隔些时就几角几块地寄些来供他读书。我相信豺狗的话固执地说都解放这久了,他爷爷为什么还不回来?安大妈愣了好久才自语道:老哥你有千仇万恨也不能朝古樟开枪呀!
赶上一天路浑身汗如粪臭,洗完澡后独自早早睡了。迷糊中有人喊,安邦说豺狗发现敌情了,要我赶去队部商量对策。豺狗绝少来集体户,他从不掩饰对我们的反感,有事总是派安邦来通知。集体户的男知青都慌得打哆嗦,我仍得硬着头皮跟着安邦平稳的脚步去队部。进去时豺狗不在,呆会儿和民兵排长一道回来,说狗日的敌人真的打来了,我在后山拣到一条武装带子。眼睛一扫又惊叫起来,武装带子呢,我去找人时把它放在桌子上了,是不是敌人将它偷回去了。我回答没见过武装带时豺狗作了上述判断。还唤蹲在门外的安邦进来作证,说他也亲眼看见了还说大概是新式的吧。商量一阵后决定派青壮劳力把守垸门口的路不准生人进入,再派民兵排长下山送信。第二天中午县中队的一个班上来了,平端机枪里里外外搜索了两天后空手撤回县城。
华华的乳腺炎又发作了,一条新乳罩沾满脓血。洗净后晒在梭椤树枝上。为感谢知青拼命保卫安家大院,豺狗破例进了知青院子,进门却大惊失色箭步抢下一样东西,厉声叫道就是它,敌人的新式武装带子。知青们从面面相觑很快过渡到轰然大笑。我骂一声土克西,从豺狗手上夺过那东西红着脸钻进屋里。
闹了几天的敌情,竟是因为我从县城里买回的一条乳罩引起的。华华的乳腺炎常发作,有人说戴这种有海绵托的乳罩有好处。送汇款时,不经意将包着它的小纸包丢在安邦家。安邦正恋着玉兰拾了它不想还,转身给玉兰送去时,正碰上豺狗要玉兰让他摸一下他就多给她五个工分,玉兰睃了一眼竟答应了。安邦气得将乳罩扔在后山上。豺狗拣回来搁在队部里。我去时见了它以为自己忘了就重新收起来送给了华华。
这场天大的笑话出现的结局倒是出人意料。知青们越笑豺狗越糊涂,还是玉兰将他拖出院门,说那是女人用的东西。仍不明白玉兰就将豺狗领到她家,一个一个地解开上衣扣子光着半截身子站在他面前。豺狗这时已无暇表示明白,甚至连抱上床也等不及叭地将玉兰放倒在地上。过后玉兰一点不害臊在女人堆中说豺狗是把金钢钻是根如意金箍棒。在当时玉兰哼哼叽叽时,豺狗以为将她弄出毛病来了欲喊人替她发痧。玉兰搂住他说难怪安邦笑你蠢。豺狗突然骂一句戳你娘。玉兰当即在豺狗身下哭了。豺狗忙说不是戳你娘是戳安邦他的娘,狗日的读了书知道这不是武装带子他是存心让我出丑。
7
只要将安邦孱弱的身子与那光绪年间制作的古老而又庞大的油榨作一比较,就会明白豺狗将安邦派到油房干活的用心。我初次见到油榨时人有些犯傻,那直径一米五的青桐木制成的榨身两人高、十几人长,一根悬在屋梁上的撞杠,四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要吃力地喊着号子才推拉得动。豺狗上任做的第一件事是如此,上任说的第一句话是请安家老祖世伯们放心,他只要当一天队长,就不让外姓人动古樟的一片叶子。
几年时间豺狗后悔了,抱着撞杠打了几年油安邦虽长不到自己那么高,却一点也不差似自己的壮实。知青们更后悔,他们常趴在后窗上,遥对着一日三遍拉二胡的安邦,将那首听不清歌词的曲调唱成:啊啊啊啊武汉啊,呀呀呀呀武汉呀,啦啦啦啦武汉啦,呜呜呜呜武汉呜。常常这样,二胡一开始拉得很激昂知青们嗓门一开却是几分忧伤,跟着二胡也忧伤起来,然后歌声更忧伤,再后琴声抽搐哽噎,最后歌声呜咽哭泣。县知青办要求我们集体户拿出新招提高士气并推广到全县。那天我在樟树坳上歇息、望着刀切一样的猫耳崖突然想到为什么不在那上面弄出一条大标语来。上头支持我的设想,并答应动工的那天请人来拍电影。
回去一说拍电影,知青们激动起来,当晚二胡响时没有歌声去和了。
正快活时豺狗在门外喊。安大妈找我有事。猜不透豺狗那阴沉沉的脸,福禄祷禧四兄弟趴在凳面吃食有人进屋依然不抬头。安大妈似乎是讲个故事给我听,说她那年得了喉痈,豺狗想邀人下到猫耳崖半腰采几只石耳替她治病,族人都不让。那地方是牛背脊骨龙脉的头,樟树坳古樟是龙脉的尾。猫耳崖不能动土,古樟不能动木,这样便应了有头有尾。若动土便是无头有尾这还勉强可以,若动木则为有头无尾这就不吉了,如果动土又动木无头又无尾那可大不吉,安家人断不会允许的,为这不知打了多少场人命,豺狗的父亲就是在最近的那次械斗中伤了元气患病致死的。安大妈说当年红军在这儿大大小小的山上都修过工事,就只猫耳崖例外。
当县知青办主任在誓师会上赞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精神时,整个安家大垸静得象是一处原始人遗址。
初潮期间餐风宿露留下的后遗症,在又爬上猫耳崖半个月后再次发作了,要命的经痛使我只能留在崖顶照看保险绳。安邦有事没事总爱来此转悠,谁也没把握他不是安家人派来搞什么阴谋的。凿好了三个字,今天换了一个地方开始凿“山”字了。刚下去开劈工作面的几个知青忽然惊叫起来,崖顶上无论如何侧耳也听不清下面叫些什么。我不信任地望了望蹲在一旁的安邦,发现他的神色竟然有些紧张。没有别的选择,只有亲自下去看看。
一具人骨平放在一排从岩缝里长出的松树上。如果我能象现在想到的应该镇静些,就会从那仍挂在尸骨上的银项圈想到这人是谁。当初我很害怕地让人用钢钎将那人骨捣弄下去。银项圈却被一个胆大的知青收了起来。我们爬上崖顶,安邦朝银项圈看了一眼扭头就走了。事隔两天这位知青在家轮休时,夜里被一个满脸涂得乌黑的人捆起来塞在床底下,集体户的东西被翻乱了,谁也没丢失什么就只银项圈不见了。发现人骨这天还在崖间采到三只石耳。
我回去处理这事,远远地看到垸前山坡上添了一座新坟,近了却见墓碑上写着安氏神女之位。只有安邦在新坟附近,我问葬的谁?谁死了?他异常敌视地死盯了一阵,盯得我不再希望得到答案赶紧向垸里走去。垸里家家门上挂着一串用红布拴着的古樟叶子。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刚结结巴巴对我说这是避邪,就被赶拢来的老奶奶一拐杖打闷了气。豺狗刚从田里回来两腿黑泥没洗,坐在哥哥们吃饭用的板凳上抽旱烟。安大妈接过我递上的石耳,默默地忍了半天终又忍不住开口说,你们动了土也罢,可干吗要将龙脉上放置的人骨扔得四散呢,这场灾难若躲不过去安家老少对你们有什么好歹,你们知青就算是龙蛋我也没法护了。
他们是在避我们这股邪气——就在这一眨那,我终于记起另外一只银项圈。中尉说过女交通员有两只一模一样的项圈,她一只儿子一只。什么也没处理,我便又回到猫耳崖上。如今住的草棚就搭在中尉曾经睡过的地方,夜晚常能感到中尉冰凉的体温,白日亦能见到中尉的衣襟在坟坵上飘忽。知青们问我事情处理得如何,我没作回答却讲起中尉讲过的故事。故事讲完他们迷惑得将别的事全忘了。
当然,我不会说出我的中尉,只是说在不理解这个故事以前,不要再追究银项圈的事。但我却允许自己追究,几年之后,第二次离开牛背脊骨离开猫耳崖离开古樟,回到省城考上大学再经过毕业分配重新跨入社会,这段时间我从没有放松过追究,最终真的找到了线索。我鼓起勇气走进父亲的老战友那加厚地毯客厅,看着那经常在屏幕上出现的德高望重的面孔,我还是把梦里梦外的中尉的一切都说给了他。他什么也没说,平静地听我说完中尉的死,然后转身站起将一只厚实的背脊永远地对着我。长者心脏病猝发死在我离开的第五天,当时前线的电报告诉他,他比儿子还疼爱的一位排长失踪了。死前他说将他所有的遗产全捐献给这位排长的家乡。
8
巨型标语终于大功告成。按照设想应该是进山人一爬上樟树坳,就会一览无遗地看到八个气吞山河的大字。我们跑到樟树坳未及举目先吃一惊。猫耳崖上那一溜八个大字被古樟遮去中间四字,只有两端各剩两个字被看成愚公中国。望着知青们好丧气,我突然有了主意问谁有胆子就把这树给砍了。有人附和说真他妈的有味,最难办的事解决起来最简单。似有先知,人将猫耳崖上砍荆棘的斧头带来了,没待我回头再琢磨,古樟就嗨地挨了一斧。木屑从我的耳边飞溅而过,几片飘落的樟叶悄无声息地从头顶盘旋而下,掠过发梢时搅得我心里一怔,情不自禁地抓住又要扎进树身的斧子,说等等好象有什么在响。在我的惶惶中知青们笑了,说我说户长该不是树仙显灵了吧。不!快听!真的!这不是我说的是另一个人说的。
的确,一种低沉的吼声从树底准确地说是从山下滚滚而来。斧头刚扎进古樟时,安家大垸就响起一阵呻吟声。豺狗红着眼集合起全垸人,安大妈拦着豺狗说儿呀你可胡来不得。豺狗回答:安家人将最好的风水地脉给了我们,又让当了队长,为了安家拼得一死也要找那些臭老九算帐。安大妈就要豺狗带上她一齐去。吼声中不时夹着几下土铳的咚咚声。豺狗挽着安大妈冲在黑鸦鸦一片人群的前面,黑洞洞的枪口还在冒着青烟。我们不知如何是好,安家老少几百口却知道如何将我们团团围住,男男女女骂着许多使我从此不好意思将自己当作处女的野话。
包围圈越来越小了,知青们背靠在大圈里面组成一个小圈。站在圈心手拿那把斧头,我想起安大妈对我说的那些禁忌时已无可挽回了。看看安大妈,又看看豺狗,一边看一边冲他们喊树是我砍的与他们无关。却无任何效果,所有厚重的脊背胸膛与棍棒刀矛钢斧土铳都在一寸一寸地朝我挤压而来。突然间有人哎哟摔倒了,不清楚谁先谁后相挨着的安大妈和安邦都躺倒了,大圈上出现一处缺口。欲上前来补住缺口的被爬起来的安邦拦住,说小心别踩着安大妈。群塑一样的知青趁机刮起一阵旋风冲过缺口朝公社方向跑去。我欲扶安大妈起来,安邦朝我踢了一脚,事后我才明白那其实等于骂一句笨蛋,还不快逃命。
扶起安大妈的终不是我,几个小脚女人抓住了我的胳膊。豺狗揪住了安邦的头发骂他是野种敢放跑知青们。安邦回敬一句瞎了你的狗眼摔成这样子还是假装,说着伸手将豺狗的手腕一拧,豺狗不由自主地放开了他。豺狗肯定吃惊并开始后悔不该让安邦当油匠,成天抱着撞杠朝油榨中央那箍上铁箍的巨大木楔撞去,不然就不会有敢与自己抗衡的臂力。安邦腾出手挽起裤腿露出血糊糊的双膝,这样安大妈就对儿子说是我将他绊倒的。
一道香案摆在古樟下。几个人提出古樟哪儿受了伤,就在我身上哪儿割下一块肉补上,先割先补然后再烧香赎罪,免得政府的人赶来干涉。安大妈不同意说祖先规定哪先哪后就得哪先哪后,政府干涉不用怕,民国十九年闹暴动,起事前地下党都在这儿烧香盟誓呢!这样就仍依了祖先的规矩。豺狗将大香三百六十支小香一千零八十,从垸里三步一磕运到古樟下。本来接下来要作的是扒光罪人的衣服,用大粪淋过跪在树下直到天降大雨洗净污垢再割肉补疤。
但香案刚摆好公社一把手就赶到了。
知青们远远站定,一把手一人走拢来,将豺狗拉到一边和颜悦色说了半天又将安大妈拉过去说。低低地谁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最后他朝古樟方向鞠了三个躬,豺狗便和安大妈一起带着大家散去了。一把手之后对我们说,没必要动这树,过了山坳向下走几步就可看全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八个字,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回去继续向贫下中农学习同他们打成一片。
几天后才明白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这话的代价,他们将生产队喂的猪羊全宰了,还宰了两头耕牛,猪头羊头牛头供在古樟下,再用队里的粮食换了十几坛酒用两坛作了供奉。剩下的肉和酒全由安家的人分了。豺狗开会说这是分给各户敬神的,看穿了是敬的舌头。那几天安家大垸的女人哭声震天,男人吃饱喝足将老婆按住不挑何时何处只知发泄,女人受不了便躲,找出来就被打得皮开肉绽。
知青们惊魂未定一切都装作没看见。
这一年我们缺粮数比前几年的总和还要多。缺就缺反正吃的吃了拿的拿了,几年的熬也将我们熬得象当地农民一样无所谓了。可恼可恨的是他们竟将上面发下的知青补助拿去买了一头牛,公社还让我介绍经验说是自愿的。我们则学来别处知青的经验用偷鸡摸狗作为回报。春节期间别人都回去了,我和华华守老营,县里来人慰问时带着一个消息:我们被评为模范集体户。
9
一九八五年春节,我得陇望蜀闭门谢客准备报考博士生。这时候在离我所在的研究所几百里远的牛背脊骨山里的樟树坳上,复员回家的排长安邦正受到豺狗心不甘情不愿的欢迎。一群十几岁的大男孩将他抛向空中时,一枚一等军功章从口袋里飞落在豺狗的脚边,豺狗欲踢欲踩小有迟疑后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同一时刻空中一声异响,安邦的腿断了。豺狗他们猛吃一惊,安邦若无其事地坐在地上,将一条脱落的假腿重新捆好。豺狗愣了愣,长吁一口气将罕见的笑容露了一回。在一处用几块乱石垒成的坟头前,安邦问豺狗为什么还不给安大妈树块碑。豺狗说她的八字太恶没有石匠敢雕刻。安邦说我以后替你在外面为她买一块行不行?豺狗当即表示感激不尽。要感激的还有另一件事。半个月后,乡林业站站长带着县长的批示,带着我昔日的伙伴黄星星和派出所几名警察来砍古樟。这主意实话说了还是我出的,分手之后第二次见到黄星星时他正为一宗绝妙的工艺品设计寻找材料,我让他记起了令人憎恨的古樟,并告诉他一个速战速决造成既成事实的办法。豺狗发现我的阴谋时,古樟下已挖好一个坑,一根导火线从坑底的炸药包上引出来。别人都怕枪怕炸药远远地空喊活埋他们祭神。安邦拄着竹杖独自往跟前走,林业站长也许是平日作威作福惯了,叫嚷干扰林政工作要受法律制裁。他不知道警察不会碰安邦,他们已从他们的渠道获息安邦拒绝了某将军的大笔遗产和将军战友与部下绝对善意的安排。安邦竹杖一挥林业站长便栽到坑底,他掏出一厘火柴划着了燎起导火线顶端的一股蓝烟。坑里人发出绝望的救命声,黄星星腿吓软了嘴仍不软,连连说放了站长吧我不买这树了。安邦鄙夷地看着坑里的人猛一挥手,导火线脱离炸药腾空而去,远远地飘落时末端的雷管轰地炸得樟树坳晃了几晃。豺狗为此二事对安邦好感大增,万万没料到安邦当了十年兵打了几年仗,将三十六计学得滚瓜烂熟,执意要回乡当信用社主任,是他早就想好了一套对付豺狗的办法。
安大妈死时,我尚在牛背脊骨。那是为父亲恢复名誉的通知传到我手里前一个星期五。安大妈在纺车旁晕倒后就没能再醒过来,手里还拿着半截没纺完的棉条,一根白线从她手上弯弯曲曲地盘缠到纺车上。这天上午安大妈说,纺完这八两棉花就可以给豺狗弟兄几个每人做件粗布褂了。还说我父亲真是好人,三番五次来信请他们全家上省里去住,只是豺狗他爸舍不得丢下这份祖业,答应等他们死后让豺狗领着四个哥哥去。出殡时头上扎着白带子的豺狗拿起一只盛满酒的陶壶摔在棺材上,这么多的酒足够老人酩酊大醉三五场,去九泉的路再长也不会醒的。豺狗跟着翻身坐到棺材上,吆喝了一声撕裂人心的起呀,缚着龙杠上的黑漆棺材在连天的鞭炮声中往山上挪去,十六个中年壮汉用肩支撑着龙杠。福禄祷禧四兄弟跟在棺材后面的嚎啕同要东西吃的嚷声丝毫不二。我不是安家人没有资格参加葬礼。他们都这么说。我真想反问我父亲若在世若来参加葬礼会不让么?终于没问。安大妈从不敢亏待任何人,却在死后留下一个八字太恶的名声,连墓碑也没留一块。没留下一块并非不曾有过。安大妈的坟垒好后,我用一块木板做成墓碑竖在坟头,这是多年前那本苏联小说中苏联人的做法。没隔多久便感到周身不适,上县城一检查是肺结核,反反复复拖了几年,等到那木板墓碑腐烂后肺结核才全部钙化。回省城后的这些年陆陆续续地与昔日集体户的知青们重逢时,提到这件事总说八字这东西有时候不信不行。也有不提这事而只说我与豺狗的那段不成瓜葛的瓜葛,笑话我当年患肺结核虚心太旺性机能亢奋才会看上那个又蛮又傻的乡巴佬。我自然只能用她当年的荒唐事来回击,揭她一年刮三次胎的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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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还在安大妈死之前我就感到自己有患某种慢性病的可能。垸里农民都知道女知青们爱上卫生所去刮胎,我不去卫生所检查是怕他们以为我也做了这种事。还是玉兰见我每天下午满脸潮红就翻《赤脚医生手册》,提醒我是不是肺上有毛病,劝我到县里作个全面检查。我答应去看看。玉兰家离油房很近,听那嗨嗨的号子和咚咚的榨油声就象是听到牛背脊骨的心跳声。这天放工时榨油声又在旷谷里振动,远远地见到豺狗在前面走,我就撵起来并在玉兰家门口撵上了他。我正要说请假的事,豺狗突然冒了一句:油榨有时会变成恶龙的。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使我难以明白。别说封建话吓人,天上掉下来的玉兰冷不愣丁地插话,还递过一本大队发的供批判用的《水浒》。豺狗让玉兰拿去存着。玉兰说还得办批判专栏公社要来检查的。豺狗就要我安排几个知青开夜战一篇批判稿十个工分。还说过两天要榨花生油派个知青去监督不然油匠佬会偷花生吃的。那时农村都是这样,知青是支别动队捉人捆人打人看守人的事我们全包了。豺狗特地补充道派女的戳他娘油匠佬迷信得很。我说你自己安排吧我明天要看病去。什么病?豺狗马上用眼睛在我的腹部探索起来。知道什么病还用看么,放心,人家清白得很不象我,玉兰打情骂俏般说着。豺狗连忙低头应允后抽身欲走。玉兰跟上去说我赊了一副猪心肺,人家不要钱只要几个花生。又说大队医疗室又分了两斤酒精给我们。这几句话音很低,一大半是日后明白他俩的关系后猜的悟的。
赶到县医院时正碰上我们公社的一位劳模死在手术台上,作手术的医生受批判别的医生受教育,整个医院成了学习班。学习班要办七天七夜,之后再如何谁也不能答复我。华华当时正在住院,顺便去看时她抱着我大哭起来,同人问了她家世时的情形一样惨。华华将我的手按在自己的前胸,我先一愣后忍不住陪着她哭起来,华华那丰满的胸脯全被当作乳腺癌刮得干干净,只剩下几根干枯的筋骨。她知道我来看病后让我千万当心别落得她这种模样。我也真的被华华的模样吓慌了,就跑到县革委会找县里头头要他们与医院打个招呼早点替我诊断。我那时作为知青代表当上了县革委会委员,办公室的人一见我大喜过望,说要下特大暴雨了说电话老打不通说牛背脊骨是暴中雨说你快回去组织防洪。我说我要看病看完病才回去,办公室的人就打电话让那正受批判的医生来了一趟,医生一排除乳腺癌的可能我就说别的病以后再看吧。
樟树坳上安邦正躺在古樟下的石供桌歇凉。他说豺狗带上十个劳力掏豹子窝去了。我将挎包托给他追踪而去。山沟里空荡荡的脚下踢动一颗石子的滚动声听起来俨然如一串沉雷。离天黑只剩下不到三个小时,暴雨正逐分逐秒地从高空迫降下来。暴雨过后才知道豺狗何以未发现藏在山后沉重得飘不动了的乌云。豺狗被豹子激怒了,几天的闷热搅得人睡不着昨晚两人相约到樟树坳上乘凉,山风煽起心里不尽的欲望,只是在天快亮时才疲惫地瞌睡一阵。刚合眼就被打豹子的吆喝声惊醒了。豹子拖走了豺狗养的那只三岁花狗。豺狗抱着土铳将豹子截住不料一夜风流掏虚了身子,手臂一抖,射出的铁钎只击中豹子的前腿,却被扑过来的豹子抓破了头皮。知道这些时安邦的二胡一直都在响着,说不上是什么味道,悲怆凄凉壮怀激烈,似是似不是。
我后来见到的死豹子比动物园的活豹子还凶狠。见到豹子时豺狗正从豹子洞里钻出来,弯腰从豹子屁股上抽出一把通红的杀猪刀。
记得这是豺狗偎在被窝里听玉兰从头到尾给他读《水浒》,跟黑旋风李逵学的。
我更记得那场夏雨。老天爷不鸣雷不闪电忽地就将山后秘密堆放的浓黑云海一下子推出来,人一叫牛一哞狗一吠鸡一飞,珍珠大的水滴就将地面砸得噗噗发愣,且不待谁缓过神大雨便天连地地连天地倾泄下来。那雨岂只叫雨,多年后我在黄河壶口瀑布或葛州坝泄洪闸前都情不自禁地将其两相比较。雨只下了半个小时洪水就下山了,水塘剅管和稻田圳口被抢着扒开了,堆在河滩上的圆木却被冲走了多半。豺狗暴跳骂垸里人看着要下雨了为何非要等他排工。你没排工玉兰会记工分么,这时只有安邦敢答腔。
雨大得叫人无事可干,大家集中到油房里。豺狗叫人将豹子抬进油房扒了皮将肉放在一大锅里煮了,再吩咐老油匠说这大的雨你这狗日的油榨该镇一镇。老油匠答道忘不了这等的大事已嘱咐安邦去办。豺狗走了几步不放心说稳妥点,用最邪的女人的。又说快点等雷一响就来不及了。豺狗还让我去找玉兰要些酒来。
钻进野外,又冲又硬的雨迎面砸来,没几步胸部最敏感的两个部位就被砸麻木了。我敲开玉兰的门让她拿些酒来。她憋着嗓子学着知青们的腔调说她家没男人没有酒。我说豺狗让来拿的。她不再还嘴掉脸将卫生室的几斤酒精拿出来,说拿去吧每斤酒精兑五斤水就成。酒精掺了水后刚好满满一桶。豺狗舀了一勺子尝了尝说水不该兑多了。
豹子肉被剁成半斤一块全放进那只炒油料的海锅里,安邦一口气倒进三担水也只小半锅。豺狗让我烧火并看住锅里的肉到下半夜才准吃,说明早的雨一定更凶吃喝早了到时候没劲对付洪水了。油匠佬在豹子肉半生不熟时都过来和我搭讪套近乎,唯独安邦离我远远的。
一盏油灯挂在木柱上,豆粒大的火苗使漆黑的油房显得更深沉。依然没有起风没有雷电。我从灶膛里抽出一块松明子欲给油房添点光明时,宫殿一样的油房猛地一阵颤抖,巨人静卧般的油榨发了一声呻吟,一道巨闪与一声霹雳在一阵狂风中迸爆出来。我惊得扬起了头。扬起头时看到乌亮的油榨上有样花花的东西好眼熟。老油匠这时从我身旁抱起一堆木柴,堆在油房中央,洒上油渣滓,点燃了烧得满座油房咝响。豺狗脱下短布褂拎在火边上烤,火使血流得快了,身上一阵燥热便大叫:操你娘不等了,吃吧喝吧!顿时几十只手一齐扎进端上来的那滚烫木盘。抢到手的叫戳你娘豹子煮熟了还会咬人。没抢到手的边挤边骂你这狗种梦里还会咬大姑娘的奶呢。豺狗不会去抢,站在木桶边拿了一只木勺将稀释了的酒精一勺一勺地分给众人,而几十只手扎进木盘是在他的手从木盘上移开以后才发生。你——也来吃点!以为豺狗是招呼我,刚要回答又听见说:老子打死豹子了你也不服?一头搁在地面,一头悬在梁上的撞杠上斜躺着安邦,他也没围拢去,象个哑巴不答腔。
有人说得谢玉兰的酒给她送块肉去。老油匠色迷迷地说女人吃了豹子肉可不得了。老头没醉看了我一眼把下面话说得只够他们听得清,轰地便见听的人都笑得酒与涎一起喷出来。笑声里有人醉了,问油匠佬这次偷了哪个女人的短裤来避邪,别让她家男的发现又找你拼命。老油匠说不怕这次是安邦去偷的。
我突然想起自己曾托付给安邦的挎包,打开一看里面换洗的短裤不见了。早变成油榨上那看了眼熟花花的东西。我跳起来冲着安邦那铁青的脸就是一记耳光。被打的一丝不动,要取短裤安邦却挪身挡住去路。我拼命冲开拦阻的手臂,从惊愕中复原的油匠佬们已用身子组成一道古铜色的墙。不能动,油匠佬说,油榨是条遭贬的恶龙让它脱身不得,脱身了这一方人都要遭殃。戳你娘你们这些王八怎不回去将自己家女人的短裤扒下来安家女人与公公扒灰的有与侄儿搞筋的也有哪一个不比我邪一百倍!我从来没有这么痛快淋漓地骂过人,也从来没有这么气势汹汹地拿着根烧着了的木柴找人拼命。豺狗将一勺子酒一口喝了,嘴上的酒珠子也没抹冲近来对我吼道,现在我妈护不成你了你要敢去拿就将掰成两瓣。
正在这时门口一个女人的声音比雷还要响,比雷还响的女人声音告诉豺狗,公社派人送来信,上游的水库要炸副坝了,叫住在河边的人鸡叫二遍前赶快撤到高处。豺狗没听清,慌张得只穿一条短裤就跑来的玉兰说了第二遍,同时老油匠养的公鸡在哪个角落里也叫开第二遍。油房内炸把了,豺子肉撒了满地,木桶里剩下所谓的酒,也被弄泼溅到火堆里,升起老高老高的蓝火焰。我抢先跑到门口,将在跑的过程中拣到的柴刀一横,说不将衣服还给我谁也别想出去。远去传来轰鸣声象雷又不象雷。安邦,河水涨到我脚边了,玉兰在我身后焦急地喊。在从此往后的很长日子里我与别人一道都忽略了在洪水即将席卷油房之际,玉兰惦念的并不是豺狗而是安邦。是好是歹都学这豹子肉大家一锅熬,我当时想压住玉兰的嗓门。豺狗走到跟前说你不是说来帮我们的么今天就帮一次吧。我将刀刃一亮,说要帮也不是这个帮法。
那种轰鸣更响了,身后玉兰又叫了一声安邦,跟着一件花花的东西飞过我的头顶落在安邦怀里。一道闪电通亮通亮地停驻了几秒钟,玉兰下身光溜溜一丝没挂寸纱不穿地站在全垸老少爷们面前,对着油房里说把我的拿去吧!
两天后雨停了。又过了两天山洪也退了。曾几何时,一座古气森森的油房连砖带瓦被洪峰扫荡得几乎一干二净。只有那油榨还在,打了几个滚后倒插在一座石洞里。水退得走油榨退不走,歪歪地竖在那里。不可思议的是玉兰的红花短裤仍在铁箍上挂着。知青们说这是这个酋长国的国旗。
雨停后,安家垸每户捐出一块布给玉兰做了一件百宝衣,再上樟树坳在古樟下为她烧了三天香。我的短裤拿回来后就随手扔进已经涨到油房门口的洪水里。在等待河水完全退却的日子,安邦的二胡一直响揪心地响着。我的好恨好恨中是有一点恨这雨,却又决不是象后来我的朋友所写雨象一个无理的恶人那样个恨法。
11
冬去冬来几经进退一年一度的征兵活动开始了,豺狗刚报完名就俨然成了一名解放军,他说所有参加体检的青年中只要有一人合格肯定就是我。结果真的只有一人合格,可惜这人是他的死对头安邦。实行征兵体检以来这片大山终于有了一个光明正大地通过九道白衣关卡的人,公社干部乐昏了头。豺狗却气昏了,叫嚷着自己打从娘肚子里钻出来就没偿过患病的滋味,被公狼咬伤被豹子抓伤都没吃过半片药。那天我被派到体检站维持秩序,见到豺狗的体检表上写着副鼻窦炎几个字。我早说过豺狗有鼻炎,要不怎么时常擤出绿鼻涕。临进五官科时我塞给豺狗一支麻黄素让点在鼻腔里。豺狗竟将药交给了主检医生还朝我翻白眼,说是好汉孬不了是孬种好不了。豺狗说了许多理由也无益,末了竟吼叫起来:难道贫下中农子弟还不及牛鬼蛇神的孝子贤孙么?
接兵部队坚决要安邦,答应只要给了这人别的身体差点他们可以通融。只是在后来查访父亲的过去时我才顺便得知,接兵部队奉了三号首长的秘密命令,务必将当年红军女交通员的孙子接到部队来。如果我早些知道安邦那些让人悲叹的家庭历史的全部情形,就不会那么地恨他了。我一想到华华那只剩下干枯肋骨的胸脯就发誓非要替她报仇。体检结束安邦得意得象打了大胜仗。当年我父亲与教书匠一把火烧尽了一营敌军拉一支红军独立支队后,想来也没有这么趾高气扬。他走到赤脚医生玉兰的家,豺狗也在。安邦对他说你不是打赌我能检上兵就将玉兰让给我,不让玉兰也可以三年之后复员时你将队长职务让给我。安邦走到玉兰面前抓住她的一对奶子问豺狗到底要哪一桩。豺狗一拧脖子边走边叫三百年后你也休想当队长。豺狗走后安邦将玉兰的衣服扒了个精光,玉兰温柔地由着他说她和豺狗在一起时,总将他想象成安邦要安邦出息了带她下山。安邦听了一怔后转身跑到葬着猫耳崖上那具白骨的坟头大哭一场。
平心而论那晚的批判会是替华华出气,不然我绝不会为这种事抛头露面兴师动众。我刚开个头就有当地青年站起来打断我的话,说能摸一下玉兰的奶子枪毙了也值得。跟着有人说这鸟事也要开批判会看你如何批判得完,说着便朝旁边一个女人怀里捏了一把。嘻闹中有人高叫谁赌我一包大公鸡的烟连知青的胯我也敢摸。豺狗这时说散会有本事回家摸你小妹大姐老娘的去。
其时正在搞政审,我一大早就跑到公社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种人去当兵。公社主任说让他去正好换了豺狗他家的福禄祷禧生产队可背不起。我说了昨天的事。主任说这是山里人恋爱方式。主任说着便把眼睛朝我领口里寻觅,我连水也不敢喝一口拔腿回了牛背脊骨。
回山时碰上一队迎亲的,新娘是个傻子,新郎是安徽寿县人,听说是弟兄三个合娶的。
12
安大妈死了。
油房被山洪冲走了。
安邦当兵去了。
我被集体户撵出来了。
集体户十一位知青六女五男结成五对夫妻,连华华也有了伴侣,把孤独的我扔给小寡妇玉兰作伴,用知青的话说仍在相思苦海中云游。集体户的集体婚礼异常热闹,大报社派来的小记者,小报社派来的大记者和各个部门的干部共几十位贵宾挤满了堂屋。公社主任亲自张罗,豺狗当主婚人我当证婚人,新郎新娘合影留念时公社主任硬将我俩塞在其中,直到报纸将照片登出来笼而统之将我们也算作新婚夫妇之数,这才意味到主任在婚礼上所说的什么阴谋。那天晚上辗转反侧难以成寐,五对知青进洞房那一刻加快的心律怎么也平复不下来。睡在脚那头的女记者认为我有秘密让给她提供点独家新闻。除了中尉实在没什么可言,挡不住追问我说了华华的事,说耽心这新婚之夜没有乳房的华华如何度过。我用华华的秘密掩去自己的秘密,终在女记者的唏嘘中睡着了。
清晨隔壁玉兰的门似被风吹轻轻地吱了一声,我醒了后躺不住穿好衣服踱出门外。这是新纪年的第二天,冬日的霜露沾满了半截裤腿,满脑空空的听凭小路的引导。然后我就站在猫耳崖上,站在中尉的坟前。情知自己不再是小姑娘小卫生员一肚子话再没有一句是可以对中尉说的,一条人生大壑隔着这边那边。缓缓地往回走,半路上站着豺狗说主任和记者到处找我。我无心亦无话也无劲依然缓缓地跟在豺狗背后走,不经意地看他身上歪歪扭扭的补丁,看他身上风撩起的长针短线。主任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说安大妈死了豺狗家真需要有个能干的女人。我这时不知豺狗已与玉兰同居而总以为是那女人在勾引,便开玩笑说我们的记工员挺能干的呀。主任说我看有个人更能干。我问谁。头顶上的崖头有人回答是我。
抬头看是华华的丈夫。问他爬到那儿干吗?他说华华不见了。再问才知昨晚熄灯之后丈夫将妻子抚摸成一个男人,再点亮灯发现华华丑陋的胸脯后,丈夫夺门逃走,到吃早饭时又发现华华不见了。
找到华华时,华华的身子已挂在古樟树枝上随风飘摇。我冲着华华无法再享受的丈夫吼道,你要像个男人日后在哪里碰见安邦就在哪里杀了他。
喜事变丧事来宾没有不扫兴的,直到全走了也没再和我说过除了好好安葬华华以外的话。他们的兴头直到十个月后才又重新萌发。
十月份知青添了四个小继承人,本该欢喜但见到华华的丈夫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总感到将要发生什么都无心庆贺。主任记者们却又来庆贺,说是庆贺见面的第一句竟说那张照片社会反响很大。主任说我是知青中的一面红旗,在婚姻问题上要带头将根扎得深深的作出一个反潮流的榜样来。我从来没有认为书记的话象报纸电台里说的那样,是语重心长的教诲,记者说昔日安大妈救了红军干部,今日红军干部的独生女爱上老房东的农民儿子,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新闻。主任说他可以当红媒。书记又找豺狗谈天南地北古往今来,扯了半天说天上七仙女还愿嫁董永时,豺狗冒了一句我打一辈子光棍照顾哥哥们。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对豺狗是怎样的心情,我说过我可以嫁给他,这也许主要是赌气,也许真的是肺结核虚火过盛作梦遇上蛇。豺狗最后想也不想愣也没愣地回答,谁要是强迫命令他就拿剃头刀将自己阉了。主任说豺狗你这样安大妈在地下可不会答应。豺狗说我妈已经答应了。答应什么,主任追问。答应让我和玉兰作夫妻。豺狗的话将主任气成猪肝脸,我们都不曾料到他俩真的姘上了。那群革命的红媒突然间连招呼也没打就全走了。
夜又将深,朱漆小门被轻轻叩响。谁呀,玉兰问。是我,一个男人在门外答道。不是说好这里没你的事了。一夜夫妻百日恩嘛开门吧。趁早走待会儿豺狗来了碰上后又得让你去修水利连自己的婆娘也挨不着了。才不怕他正在大队开会咧。有胆就上隔壁去那洋味你没尝过。可比不了你的味儿足。哗——这是泼水声。你真狠——鸟,抹胯水都比别人挤出的奶水香。
门声再响是豺狗来了。玉兰问他开什么会。豺狗说不知道跑不了是上头批判谁,我猫在墙角里睡他狗日的瞌睡去了。那种筋骨酥融的声音响过,豺狗要玉兰给读一段《水浒》。玉兰说你开会睡足了我可是猫抓心一样等你等累了。豺狗说明天安排整理卫生室你睡一整天还不行么。之后灯亮了
……那老虎负疼,直抢下山岩去,李逵恰待要赶,只见就树边卷起一阵狂风,吹得败叶枯木如雨一般打将下来。自古道: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起处,星月云辉之下,大吼了一声,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
豺狗倚在枕上,玉兰枕在豺狗胸上,豺狗双臂搂抱着玉兰两只大巴掌紧紧捂在她胸脯两边。夜夜如此,如此夜夜。有一回玉兰念着念着忽然说,这一段太下流了不念了。写什么,豺狗问。病关索的老婆偷和尚,玉兰说。豺狗要他念念,玉兰就说还不是同你头一回来一样的,豺狗说那是怪你这狐狸精的勾引。每到更深人静豺狗仍一再央求玉兰再读几页。终于有一天和豺狗单独在一起我突然问:《水浒》听完了么?豺狗连忙走开,却只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已经在听第二遍了。
不管承认不承认,我心知这是叫玉兰打败了。从而牛背脊骨的一切在我看来就该这么结束:安大妈死去,安邦当兵,集体户的浪漫猜想终归变成华华自缢的严酷现实,豺狗仍旧当他的队长,一切都如天意。真如安家人所言这儿用不着我们。所以再过几年,集体户就在一夜之间消亡了,四对半夫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办好了所有手续,又风驰电掣般落实政策回城去了。只留下我。
也只多留了一个月,公社主任一天两头来做工作,认为我们知青是受害者,有一个人一天没回去,他的良心就一天不安,上面就会批评他的落实政策工作没搞好。甚至不经我同意就将我回城所需的全部表格填好,并亲自送到我手里。走的那天幸亏没人十里相送否则我会有被押解出境的感觉。只有早起帮忙打点行装的玉兰默默地把红红的眼圈望着我。都就绪了时,玉兰说你这就要走了?我点点头,她那眼泪便叭叭地砸在自己的脚背上。以后的任何时候我都无法理解玉兰何以能有为我离去掉泪的那份感情,我只能认为她实在是悲怜自己为自己的命运伤心。玉兰说我不送你便回到自己的屋里,关上门哽哽咽咽地唤着我的名字。我孤零零地走着,天上下着濛濛细雨,听不见二胡声,听不见榨油声,别的知青离开时还有几槌不响亮的锣声和一串不连贯的鞭炮声。我独自走在山间小路上,牛背脊骨山和千年古樟树冷冷地背对着我一步步后退着。安大妈的坟、中尉的坟、华华的坟依次走从我的眼睛里进我的心中。这就是我第二次离开牛背脊骨时的情景,雨也濛濛,雾也濛濛,世界象一个大澡堂,却是冷的。
13
承包后的客车象一个快要被榨尽血汗的老长工,甚至于酷似安大妈,连乘客也被它不堪重负的惨状感染得默默无言。从平原钻入山口后不久,车上后排有二位争执起来。扭头向后先是见到这两人顿悟似的压低了嗓门,后是发现这两人中间端坐着一个生意人。
是黄星星。去哪?牛背脊骨。我也是,正好作个伴。不,我得在这儿呆两天。这么巧每次来都碰上你。我可有一次没碰上你。那次来干吗?安邦请我帮他们安装电视差转站建电视村啰。踱出县车站大院时和黄星星作了如上交谈。他先不愿告诉我这次来的目的,终又谄媚地凑近了透露说是安邦请他来的,真情过几天你就会知道,现在不能说这是生意场上的规矩。
后来,果真在一踏上樟树坳之际就看见猫耳崖上矗立着一座高高的铁塔。我不会惊喜反而心沉,我想他们会毁掉中尉的坟么。骄阳晒透了浮土半尺,往垸里走时还不知安邦从部队转业回来当了信用社主任,所望见安大妈坟前立起了一块巨大的大理石墓碑时,不由得惊讶山里何时有了一位不怕别人八字恶的石匠。当我从玉兰、豺狗那里知道这些都是安邦操办,包括从在外面定做到请车请人运回来安放稳妥垸里无人插手。我这时还丝毫不知安邦的全部意图,心里诚恳地谢了他。玉兰说可惜豺狗为这借了信用社四百块钱贷款至今一分未还。初进垸时没见到他们,人都抗旱去了。推开玉兰家虚掩的大门将行李放在堂屋里,转身登上垸边的山坡。猫耳崖的整个上半截看得清清楚楚,就在山崖的边缘线由最低处拔起的最高点上,原本有一块晚霞光彩最浓的小小地方留给中尉长眠。现在这些没有了,晚霞只好爬上那铁塔顶端的银白色天线。我三次选中了老夫子哲学家比哲学本身还要多的哲学,并不是痴逃于它而是觉得需要它。我三次回到牛背脊骨,又何尝只是牛背脊骨的诱惑,而没有自身的无可分离呢。现在中尉的小坟不见了,一抷黄土是可以被暴风雨冲刷得无影无踪的。往回走,玉兰在叫我。膝前有一排坟坵,数一数共四座。两座属于安邦的父母,一座葬着当年从猫耳崖捣落的白骨,还剩一座没有碑记。
玉兰说她一见到行李就猜到是我来了。我则问她下堂再嫁没有,她摇头反问我,我亦摇头。玉兰便断定我的肺结核一定全好了要不怎么也不可能一个人熬这多年。我问她还读不读《水浒》,她笑笑说现在读琼瑶和三毛,全是跟电视里学的。我又问为什么不和豺狗把事正式办了。她说她才不那么傻,作了人老婆就得料理那四个大苕。玉兰听我说总不能不明不白地过到老吧,低眉怔了一会叹口气拧开电视机。
尚未到点,等待着节目预告,白茫茫的荧光屏嗡嗡作响。这时豺狗闯了进来见到我说声听说你又来了,便闷坐在椅子上。这么过一会就烦恼地要关电视机。玉兰不肯要看看今晚有没有《在水一方》。豺狗说还一方过几天八方也看不成了,买电视机的贷款到了期信用社催得狠象逼命似的,可四万块钱就是将全垸人的祖业都扒了卖也不够数。又说没别的路可走只有将各家贷款买的电视机与那电视塔作个价变点现金不够的再将今年的收成搭上去。玉兰不同意说一是旱了这久哪有什么收成,二是这电视机若要贱卖就将自己也捎着贱卖了。豺狗就要玉兰出别的主意。玉兰说你还记得安邦刚复员回家那阵子有个做生意的黄星星么?没待玉兰说完豺狗脸就变色了,话音一落便火冒三丈跳起来骂你这个臭婊子,我就知道你与狗日的安邦暗地里勾搭连出的主意都和他想的一样。
静静不作声的玉兰看见豺狗骂完后欲走,忽地扑上去厮打着哭叫你这小姑子养的东西,将人睏老了压瘪了如今倒骂我是婊子,你看看这些信娘家那边的日子象天堂一样让我回去重找一个依靠,我为什么不走你说说你天天往我被窝钻难道没弄清楚么?玉兰哭闹着从箱底翻出一叠信扔在豺狗面前。豺狗象他哥哥一样傻站在那里不敢低头看玉兰一眼。有张照片就在豺狗的脚尖前,照片上穿迷彩服的人将一支冲锋枪对着豺狗的一双赤脚。玉兰再扑上去却是柔如秋水,双脚护住照片搂着豺狗的脖子轻轻抽泣说,别卖电视机我答应和你结婚从今天起我就不吃避孕药了,开年就给你养个续根脉添香火的。可古樟是安家命根子呀,豺狗喃喃地推开玉兰走向门外,喃喃地说安邦要撵他下台用计好狠毒,可自己这几年还把他当成救命符摇钱树。
不管豺狗走没走在不在,我死盯着玉兰那双脚。瞅了几遍知道遮不过去了,玉兰捡起照片轻轻拂去上面的泥土,轻轻地说是他在部队上时送给我的。我早就看清照片是安邦的。坐下时隔壁的电视机已经在唱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玉兰无心我亦无意电视机则知趣地保持沉默。我说既然家里来信了怎不回去。玉兰说,是要我回去换人家的姑娘给三哥作媳妇。我责怪她不该骗豺狗。玉兰说他知道底细晓得我无后路不会把我当人,什么也不听我的,家里的信早毁了,这些都是安邦写给我的,谁叫豺狗不读书不识字呢,不过这次只要答应我,我不会再骗他了。望着玉兰我有些凄凉,说这么作又是何苦,玉兰更凄凉地说我和安邦这类人生就了是在你与豺狗这两类人之间做牺牲品的。
14
找上安邦的门是我在第二天一整天仍没见到他的人影,而决定在第三天一早实施的。我没忘记从前的话但已经不可能拿上刀子为华华报仇了。玉兰对我说他这几天一直在家喝闷酒,喝得酒与眼泪一起满地流淌。玉兰有他在信用社卧房的钥匙,开开门,安邦醉倒在床上。一封摊开的信摆在桌子上。从前我以为自己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那绝好的书法了,可现在又见到了。与当时父亲展开那封信时见到的一模一样。我认为我有资格有权利知道父亲的秘密,信的开头写道:孩子,我能在处死我的人之后死本身就是一种奇迹阿弥陀佛——正在看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抓了信去毫不犹豫地撕成碎片,转身看到黄星星正在门口站着,然而撕信的却是醒来的安邦。
安邦吼道戳你娘让过三天再露面早早地跑来吃鸡巴!黄星星说我是准时到的。我就说你醉了两天。安邦没再说什么洗了个冷水脸后让黄星星在屋里猫着别让安家人瞧见了。人走后黄星星对我说,那年闹红卫兵长征队时的头儿的父亲就是得到安邦在前线失踪的消息后猝死的,安邦命大阎王爷只收了他一条腿。我问你知道得这多一定知道那拉二胡要饭的老和尚与我父亲的秘密。黄星星说我父亲当年是你父亲他们的文书哪会知道许多。过了一阵又说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更好象安邦这样多痛苦。三天之后这间屋里又醉了一个人,黄星星因大功告成便喝了大半瓶竹叶青,冲着我含含糊糊地说其实这个秘密完全可以推断出来:你父亲和那个因安邦的失踪而猝死的人是战友;你父亲随那个地下党的教书匠设计歼灭了一个营的敌人再拉一支部队由教书匠当司令可见他的地位在你父亲之上,你父亲的战友由城里来当政委护送他的女交通员的丈夫是个教书匠;后来有人调查你父亲的战友导致女交通员跳崖身亡;后来教书匠被打成第三党他曾朝古樟连开十枪所以很容易在安家大垸找到罪证然后你父亲便作了司令——有这许多线索再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这博士就别读了干脆从小学再开始。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如何行动的,明白过来后地上滚着几只空酒瓶,下身隐隐不适,安邦的床单上新缀有几朵鲜艳血红的花和几片乳黄色的叶子。黄星星的四肢象蛇一样缠在我的身上。掀翻他跑下床满屋找刀子,戳他娘的黄星星说你还是先将衣服穿好免得人从窗外看见。他却一丝不挂地揿开录音机让屋里充满我没听见过的我的声音。那声音里我也象玉兰勾引豺狗挑逗安邦一样,急促地唤人忘情的催人——我还没想到去法庭告状这流氓就先料到这事没法告了。我知道在那声音里自己是替父亲赎回一些他欠下的,然而我无法将这所有的渊源公之于众。门外一条腿的安邦站在稻场中央,我真情愿这强暴为他所施。
安邦对垸里的人说人家愿出五万买一棵树,还清贷款每户还能分一百两百的,天下哪儿能找到这样的好事。豺狗耷着头说这全是计谋,是害我安家的。安邦好委屈说他瞒着上面用贷款搞电视村全垸人看得乐哈哈的大家若信豺狗的,这贷款就别还了要坐牢活该我去。玉兰说不行安家作事从来就讲信义二字。豺狗一听玉兰为安邦帮腔就上了邪火,卖树可以但有个条件要锯要砍只能是安家的人动手不然当心族规。这时小孩叫《在水一方》来了。人都叫就这样,不过我可不敢去动木。片刻间人群消失在各个昏黄的门洞里。
那夜的玉兰格外多情,那夜的《在水一方》也格外多情,豺狗和全垸人都被迷了魂。安邦没有这种享受,拿上黄星星带来的一大包点心将福禄祷禧四兄弟引到樟树坳上,让他们砍一阵古樟吃几块点心。待天亮后且不说想加以阻止的老年人瞅着摇摇晃晃行将倒地的古樟发了痴呆,身强力壮的望着手执利斧不准人靠拢的安家四弟兄,一腔热血也只好放之东流。安邦对豺狗说,安大妈那墓碑的钱就用你哥哥的一夜辛苦抵销了。
千年古樟轰隆倒地,天没塌地没陷山不动水不惊,只有福禄祷禧四弟兄嘿嘿地吃饱了点心在那里傻笑。
连我都有些不相信这树就这么说完就完。一上午都是静静的,平安无事,到下午垸里响起了女人的哭声,悲悲切切,一点也不象出嫁女子悲中带喜的抽泣。玉兰履约下堂改嫁就在这天晚上。
这天晚上下起了雨。古樟倒了天应降灾再旱一百天才对得上祖训,偏偏下雨了。都说是及时雨,我想这是老天爷为玉兰哭泣。下不了很久就一阵子罢了,我的话应验在当时,可是停了几个小时,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洒在地上的声音分明是及时及时及及时时……
又要走了,雨仍在叫着及时。二胡声又响起来了,能听出有几分酣畅。地上没有飞扬的尘土,天空不见飘荡的落叶,却有一种东西在雄劲地吹过,花岗岩和玄武岩在牛背脊骨腹内相互挤压发出连绵的呼啸声。这古刹壁画一样的风景突然铆上一轮朝阳时我恍然醒悟,我将会走向卧龙栖凤撩云缠雾绿肥红瘦的浪荡庐山,将会走向苍润鲜华精巧嵯峨古碧苍翠的奇诡黄山,将会走向卓尔不群雄领万仞的肃穆泰山,将会走向紫气飘渺瑞云浩荡的玄秘峨嵋。
我要走了。昨晚的一挂鞭炮将玉兰接到豺狗家后就不能见她了。我不能去作客豺狗没有请我。黄星星的钱到底不会咬手,卖了祖宗的树祖宗也无法罚谁,所以喜酒醉了整个安家大垸。我徘徊在山坡无碑的墓前,不再让人教训不再付出贞洁我也能猜出谁将谁安葬在这里。我没料到安邦来对我说,我把你的中尉移到这儿来了。我不想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所以我无言以对,我只想痛痛快快地将谁大骂一顿。
雨在下二胡在响,新媳妇三天不能出门,玉兰不能与我道别,只能打开一道刚够滴一滴眼泪的门缝看我。慢慢地走,黄星星象狗一样拉在我的身后,福禄祷禧四兄弟冲着黄星星那装过点心的挎包哇哇怪叫。
雨依旧二胡依旧,天边另有一颗太阳。
这时对面有人走来,近了时问我是不是某某,我说我是某某,他就说有你的特快邮件。签了字道了谢拆开来看是知青集体户那群人集体写的,让我速回去,说华华的丈夫回城后一直情绪不好后又发疯夜里上街专用刀子捅女人的乳房前几天终被逮住抓起来判了死刑正在高院复审让我替他辩护救他一命。我看了看葬着华华的那座山头,仰面问道难道真有天意?
走得更慢了。要让福禄祷禧四兄弟恰到好处地撵上黄星星。我象在油房时那样亮着一把刀子告诉过黄星星若敢再走近我,我就要象豺狗捅死豹子那样对付他。终于被撵上了,哭叫着这是票据不是吃的东西。没人理会这叫声,俩个将包往里拉,俩个将人向外推。一声响,挎包带断了。又一声响,人在崖下摔成了肉饼。感谢安邦教我将这段路走得慢慢的,但我什么也不曾听见,什么也不曾看见,只知道现在该走快点了。是二胡在催我。我失去了从未失去的,我得到了从未得到的。叭!牛背脊骨猛地一抖,二胡弦断了。
我明白了这雨。
我明白了这二胡。
谢谢你安邦和玉兰,我总算知道如何不再可怜巴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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