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菜场回来,小刁心里还有些跳,这怎么可能?她把菜从购物袋里拿出来,一样一样放进冰箱,心里却想着方才那一幕,越想越觉出心头的恨意。怎么可能?一只鸡蛋挤破了,她仔细挑出来,准备晚上做菜。
太阳从窗子里晒过来,煌煌的,把半间屋子都晒热了。小刁起身把纱帘拉上,这才觉出背上出了一层薄汗,痒刺刺地难受。毕竟是5月的天气了,要是在老家,两场干风吹过,麦子就该泛黄了。老家,小刁叹了口气。电风扇嗡嗡转着,把迎面墙上的一架风铃抚弄得泠泠响。风铃是苏教授从国外带回来的,据说是给戴芬的情人节礼物。逢家里来客,谈话间,戴芬总是喜欢提起这架风铃,说,别看小,价值不菲呢!客人就赞道,唔,到底是异国情调。这时候戴芬就笑得格外矜持。苏教授也笑说,喝茶喝茶,别光顾说话。一边就借故走开去。小刁看着苏教授的身影心想,这人,倒不好意思了。
苏教授在一家很厉害的大学教书,只听那名号,就让人心头一震。当初,表姨介绍小刁来苏家做工,小刁一口就答应下来。小刁也是念过书的人,多多少少做过一些不着边际的梦。后来,这梦就慢慢地破了。但小刁是知道这家大学的,苏教授就在这家大学教书,真想不出。通常,苏教授一周去学校两趟。大多都是在家,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关就是大半天。对于苏教授的书房,小刁一直很好奇,他在里面做什么呢?在这个家里,有两个地方,对小刁来说充满了神秘。一是苏教授的书房。第一回进去,小刁就震了一震。满屋子的书,皇皇地摆在那里,令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威压。还有一个地方,就是卧室,苏教授和戴芬的卧室。这是一套小复式,书房和主卧都在楼上。小刁住楼下阴面的一小间,算是用人房。苏教授夫妻的卧室,小刁轻易不进去。戴芬吩咐过,卧室一周做一次清洁好了,平时,她自己来做。这一周一回的清洁通常在周末。小刁做,戴芬从旁督着。卧室很大。跟小刁那间比起来,尤其大。葡萄灰天鹅绒窗帘拉开着,旁边是白色镂空纱帘。小刁半低着头,只看见一张大床,很触目地摆在当中,大得有些夸张。床头是繁复的雕花铁艺,斜倚着两只硕大的枕头。床上一派乱世的光景。小刁不敢细看,偏头却又瞥见床头的一幅油画,一个裸体的女人,斜斜地躺在那里,体态丰满,简直称得上肥胖了。小刁的脸腾的一下就飞红了,一双眼睛只是不知朝哪里看才好。
客厅里的那只落地式钟表当当响了。小刁一下子从沙发上直起身来,才知道方才自己是盹着了。太阳已经慢慢沉到楼房的那一侧了。钟表还在当当敲着,在这寂静的屋子里,竟有了一种古庙般的荒凉,是寸寸斜阳的意思。小刁呆了一呆,茫然地看着周围,半晌,才清醒过来——该做饭了。
择着青菜,小刁又想起了菜场上那一幕。怎么可能,或者是自己看错了?小刁在心里同自己争辩着。苏教授是从来都不去菜场的。可是,那套铁灰色西装,分明就是自己刚从洗衣房取回来的。还有那只公文包,赭红色的软羊皮,苏教授每回出门必带的。小刁把头摇了一摇,仿佛要把苏教授的影子摇走。当时,苏教授旁边,走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手里拎着购物袋,几棵蔬菜从里面探出头来,一颤一颤的。小刁刚要叫,只看见苏教授从女人手里接过东西,不知说了句什么,女人侧脸冲他笑了一下,苏教授也笑了,一只手把女人的肩揽一揽。小刁赶忙躲进人丛里,一颗心就怦怦乱跳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电视里正放着新闻联播,这是苏家的一种习惯了。苏教授慢慢喝着汤,偶尔歪过头同戴芬说一句。戴芬忙着啃猪手,嘴里呜呜嗯嗯应着。小刁只是进进出出地忙,趁机把厨房里的战场打扫干净。戴芬叫了几回,见她始终不肯坐过来,就不叫了。临出来的时候,娘仔细叮嘱过了,在别人家里,要有眼力见,做在前头,吃在后头。小刁牢记了这一点。娘还说,多做事,少说话。这一句,小刁也刻在心里了。苏教授夫妻是南方人,在吃饭这件事上,就讲究得多。小刁人不笨,凡事肯动脑子,几个月下来,已经把饭菜做得有模有样了。小刁把料理台仔细擦拭干净,烧水,把茶具烫一遍。饭后,苏教授是要喝茶的,戴芬,则喜欢咖啡。小刁把咖啡壶洗好,取出两匙咖啡豆,在一旁候着。咖啡豆是苏扬从国外寄回来的,用戴芬的话说,到底是原产地,国内就买不到这么地道的东西。苏家的公子苏扬,在国外留学,已经两年了。小刁尖起耳朵听一听,客厅里的新闻已经结束,正在播天气预报。通常,这时候,苏家的晚餐也就接近尾声了。德国进口的整体厨具,到处闪着凛凛的光。只有窗玻璃是模糊的,经了方才蒸煮的热气,雾蒙蒙的不甚分明,这时候却一点一点冷下来,慢慢显出明净的脸。正怔忡着,听见戴芬喊她,赶忙把手往围裙上擦一擦,应声出去了。
晚上,小刁睡不着。她的房间里没有电视,枕边是几本杂志,叫作《都市主妇》的。有一回,戴芬让她把家里的旧杂志整理一下,卖掉。小刁见这杂志漂亮,就留下来两本。小刁把杂志胡乱翻了一回,又放下了。杂志里都是花样的人物,严妆,华服,鲜衣怒马,满眼都是光华,让人都不敢确信是天上还是人间。人和物也都是靡丽的,奢华的,弥散着远离俗世的高贵气息。小刁看着看着,心头就起了薄薄的气恼。房间里很静,她听得见楼上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周末,苏教授和戴芬照例是要晚睡的。小刁屏住呼吸听了一会,仿佛还有音乐,隐隐的,从天边迤逦而来。小刁关了灯。
周末,整个城市仿佛比平日慢了一拍。风悠悠掠过,把小刁的衬衫鼓起来。头发也吹乱了,她抬抬手,把它们抿到耳后。空气里有一种湿润清凉的味道,仿佛是老家院子里,竹竿上晾着的成阵的衣裳。小刁把鼻子使劲吸一吸。小时候,她顶喜欢在娘的衣裳阵里捉迷藏。棉布的柔软,肥皂的香气,蹭在鼻尖上,湿漉漉地痒。一颗心怦怦跳着,正得意间,一双脚却泄了密。老马家的早点摊子已经摆出来了。小刁排着队,心里盘算着中午的饭菜。昨天戴芬吩咐过了,说是有客人来。小刁抬眼看了看天,太阳正一跳一跳地上来,把整条街照得明晃晃一片。
苏教授
书房里很静。苏教授把自己深深陷在转椅里,手中慢慢转着一支没开过刀的铅笔。昨晚睡得太迟了,头有点昏。戴芬难得好兴致,坚持要一起看完那张碟片。苏教授无法,只有陪着。戴芬穿一件苔绿的睡袍,是苏教授喜欢的那件,在他旁边偎着,安静得像只小猫。苏教授就有点过意不去,想了想,抽出一只胳膊来,把身边的女人围住。
说起来,苏教授和戴芬算是顶般配的一对。同学,又是同乡,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可是慢慢就不对了,究竟哪里不对,苏教授也说不出。怎么说呢,苏教授是个极会应酬的人,北方人叫作打生场的,不论是什么样的场面,他都能够如鱼得水,在人情世故的拐弯抹角处,栩栩地游。相形之下,戴芬在这方面就基本上没有天赋,后天又不肯长进,自然就有了差距。家里缺少一个活泼大方的主妇,苏教授很少把朋友们带回来,他是体谅她的短处。人家只说是苏家夫妻不好客,苏教授就解释,家里地方窄,外面方便。还有一点,苏教授不说,只把它藏在心里。闺房中,戴芬也是少有闲情的。早在儿子苏扬出生之后,他们这方面的心思就渐渐淡了下来。有时候,看着戴芬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苏教授就忍不住一腔的怒火。怒归怒,想一想,也就把自己劝开了。
阳光慢慢移过来,落在他身上。他把那支铅笔扔在一旁,这才感到口渴了。刚想叫小刁,又忍住了——小刁方才出去买菜了,家里要来客人。小刁这姑娘,踏实、能干、安静。这后一点是顶重要的,苏教授喜欢安静。第一次看见小刁,苏教授就有那么一点意外。小刁是戴芬找的,南方人,这一点,在他们夫妻两个是共识。可是,苏教授没想到,戴芬会找这样一个女孩子,年轻,也就十八九岁吧,新鲜得像是4月的草莓。他知道戴芬,在女人方面,戴芬对他是有戒心的。有一回,他的一个女学生来家里,谈论文的事。女学生长得标致,又正是好年纪,鲜花一般。一进门,戴芬的脸色就不大好看。女学生低着头,恭敬地叫师母好,戴芬只是很矜持地颔了颔首,十足的师母架子。谈话期间,戴芬不好从旁陪着,只是进进出出个不休,把一双绣花软底拖鞋踩得啪啪响。女学生走后,苏教授就发了脾气,把茶几上的一套紫砂茶具掀在地下,豁朗朗跌个粉碎。戴芬躲在楼上,到底没敢跑下来撒泼。苏教授站在那里,看着一地的狼藉,心头掠过一种很凛冽的痛快。碎了,碎了好,都碎了,才好。
这些日子,苏教授一直为学校里的事烦心。系里刚成立了研究中心,主任的位子,铁定是他的。从大学毕业、硕士、博士、留校任教、硕导、博导,一路走过来,也算是学校的元老级人物,资历都摆在那里,谁都奈何不得。可偏在这时候,从外校调来一个老邹。说是老邹,其实比苏教授还小一岁。这个老邹,江南才子,少年得志,在圈子里是早有盛名的,据说被学校千方百计挖过来,是要委以重任的。苏教授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就訇的一下,想真是来得早不如赶得巧,这话看来是对的。其实,苏教授是什么都有了。职称、头衔、名望、车子、房子,从物质到精神,该有的都有了。按说,他不应该再为这么一个研究中心的主任计较了。可是,他不计较,有人计较。旁人见了他,都是一副谨言慎行的样子,仿佛在赔着小心。这小心里有同情、安慰,也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至少苏教授这么认为。这些年,他是太顺了,太顺了就会招人忌恨。平日里,人们都把这忌恨藏在心里,露出的只是笑脸,只是恭维,那是时机未到,时机一到,这帮孙子就变了嘴脸。人这东西,真是可怕。
苏教授重又把那支铅笔拾起来,在手里慢慢转动着。他不能坐以待毙,大家都看着呢,不说旁人,单是自己那一帮硕士博士,也咽不下这一口恶气。
书桌的一角,几枝百合开得正好。纯净的白色衬了暗绿的陶器,有一种远离尘世的美。小刁这女孩子,倒真是不简单。先前,戴芬只知道把一大捧鲜花买回来,枝叶交错,插在花瓶里,繁华中处处透出一股富丽的俗气。一个文艺学的教授,竟然比不上一个乡下来的女孩子,说出去,只怕都说是杜撰了。一小片阳光落在百合的花瓣上,那白色中就透出隐隐的青,简直要透明了。苏教授眯起眼睛看了半晌,心头忽然就躁起来。
戴芬
戴芬坐在床边,把一只脚跷在梳妆杌上,很耐心地修指甲。窗帘低垂,只亮着壁灯。有一面墙壁是青砖砌就的,暗青的色调配上粗粝的质感,透出一股子特别的风味,这是苏教授的意思。当初装修的时候,两个人还为这个起了争执。戴芬是喜欢堂皇的,她早看中了同事家卧室的那种壁纸,淡金的底子,上面一亮一亮地闪出无数的梅花,说不出的典雅高贵。可是苏教授偏说是太俗,就要最简单的青砖,再好不过。墙上是麦秸编的壁挂,金黄的色调,一个戴斗笠的女子,线条夸张,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旁边是一盏灯,木质的框子,乌沉沉的,年代久远的风尘,都在里面了。这也是苏教授的意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个家里,苏教授的意志,就是一切了。戴芬心里愤愤的,却又奈何不得。她知道,在苏教授那里,自己的分量有多重。墙角的那张古筝,是戴芬的旧物。算起来,戴芬也是有家世的人,祖上是江南一带的望族,算得上诗书传家的门第。到了戴芬这一代,虽说是家道没落,却也处处流露着大家的遗风。当年,戴芬的古筝在学校里是有名的。女孩子,容貌之外,倘若再有诗琴书画的才情,越发平添了几分颜色。其实,戴芬的追求者,绝不止苏教授一个。论起来,苏教授的出身,倒是最提不起来的。苏教授来自南方一个偏远的小镇,全凭了自己的上进,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按说,这样的两个人,是最不该走到一起的。可是,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不讲道理。戴芬喜欢苏教授的勤奋和才学,他背后的那个家乡小镇,倒也成了吸引她的一个神秘的世外桃源。在苏教授这里,戴芬自然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物,是站在云端的,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待真的触摸到了,倒常常生出一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戴芬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随了丈夫去苏家,阖家大小那一种惶然。小镇上的人,世面识见也浅,只是说苏家的儿子读书出息,不单中了第,还娶了个天仙样的媳妇,大户人家的千金。如今从京城回来,就有些衣锦还乡的意思。苏教授那一回喝了很多酒,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神情。
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呢?戴芬想不出。她只知道,自己让丈夫受了委屈。戴芬是一个守旧的人,戴家的家教很严,尤其是女孩子,近于苛刻了。端正,是首要的,在男人面前,更要既端且凝了。性子里,戴芬原不是一个活泼的人物,如此,就更加了几分拘谨。女孩子的时候,这种拘谨倒有少女的羞涩在里面,反平添了动人的味道。待年纪渐长,这一点就慢慢显出它的短处了。苏教授又是这样一个长袖善舞的人,交游极广,场面上,最是能收能放。有了对比,更显出了戴芬的不够。这些年日子越来越好,换了大房子,苏教授呢,声名日炽,本该比从前好一些的。可是,却更不够了。
刚搬新居的时候,苏教授一帮朋友来家里,北方人叫作暖房的。苏教授请了一位女同事过来帮忙,说是怕戴芬太操劳,忙不过来。其实戴芬清楚,无非是担着她的心,怕她出丑。女同事人既漂亮,性格也大方,在戴芬的家里,倒有十足的女主人风度。那一天,女同事一身素色休闲装,简单,随意。倒是戴芬,早在几天前就为了那天的衣服伤脑筋。她知道苏教授,最是要人前的面子。戴芬挑了一袭纯黑的旗袍,银色绲边,戴芬皮肤又白,穿在身上,把苏教授都看得呆了。戴芬心里暗自得意,心想总算给自己争了口气。席间,女同事像一只燕子,端进端出,灵巧地在客人间飞来飞去。相形之下,戴芬反成了客人,穿着出客的衣服,很生涩地坐在原地。这时候戴芬才深深后悔了:在自己家里,穿什么旗袍。旗袍这东西,本就宜于轻歌曼舞,不染人间烟火的,必得配了高跟鞋方才出类,可就更不便于一个主妇的角色了。戴芬偷眼看一看苏教授,能明显感到丈夫脸上的寒意,虽说他一直是在笑着的。戴芬坐在那里,看着一屋子的灯红酒绿,心头忽然就漫上来一重很深的怨愤。
那时候,小刁还没有来。小刁是戴芬托人从老家找来的,一则是因为这两年戴芬身体老是不好。戴芬生苏扬的时候,月子里落下了毛病,早年间倒不显什么,最近,却老是腰酸。二来呢,也是无聊的缘故。戴芬交际少,同事之外,少有朋友,这也是家教的影响。苏教授也不鼓励她出去交游,一是体谅她的短处,再就是担心她有同性间的对比,更加清楚她在家里的地位。当初找阿姨的时候,戴芬着实费了一番脑筋。年长的吧,自己这一关先是过不去,不说中年妇人太过圆滑世故,她不愿意清静之外再费精神跟一个阿姨周旋。单有一点,戴芬心里就不愿意,在她的感觉里,中年妇人总是有着不清洁的气息,不比年轻的女孩子,幼稚是幼稚了一些,可年轻就是年轻,单纯、干净,仿佛一张白纸,怎么描画都来得及。戴芬原是打定主意要找一个年轻女孩子的。这女孩子既然年轻,则一定要丑一些才好,至少要比戴芬丑。这个标准,是戴芬暗暗在心里定下的。托人的时候,又不好明说,结果一连看了好几个,都不如意。
小刁被领来的那天,正是个周末,苏教授也在。小刁很拘谨地站在客厅里,等着戴芬下楼。介绍人是一个同乡,踱到阳台上接手机,这时候门铃响起来,小刁愣了一愣,就跑去开门。只见苏教授从一楼的卫生间里出来,刚要制止,门却已经打开了,是苏教授的一个快件。苏教授交割完之后,上楼来,朝正在化妆的戴芬说,看你找的这人,快去楼下打发她走。戴芬问怎么回事。苏教授说,也不问是谁,冒冒失失就开了门,这怎么得了。戴芬看他动了气,嗓音老高,生怕楼下的人听到,那个同乡一片好心帮自己忙,别把人家给得罪了。就说这点小事,至于吗?苏教授说,小事?真要是哪天放进来一个入室抢劫的,就好了。戴芬看他嗓门越发高了,心里有些不快。刚要堵他几句,想到楼下还有人等着,就把心头的恼火捺住,下楼来。一见小刁,就不觉呆了一呆,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面同那位同乡寒暄着,一面在心里盘算着找个理由把她推辞掉。刚要开口,小刁却说话了。声音低低的,都是道歉的话,大意是自己太疏忽了,以后不敢了。戴芬看着她那可怜的样子,倒不好再把自己的理由端出来了。想必是那位同乡已经训过她了,也未可知。刚想说什么,苏教授打电话的声音从楼上传下来。戴芬看了一眼那个同乡,心想也不知方才他们夫妻的争执是否给她听去了,心头强按下的那簇火苗就霍地一下着起来。她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孩子,说,就留下来,试试吧。
戴芬是在后来才后悔自己太任性了。怎么说呢,小刁这个女孩子,勤快是够勤快,人也伶俐,什么事情,一点,就透了。这很让戴芬满意。只是有一点,当初来的时候,戴芬并没有看出小刁有多么好看。乡下来的女孩子,在北京这样的城市,再大方,也总是有一种寒缩。旧衣旧衫,难免又带着乡下的村气。当时,戴芬也是憋着气,有报复苏教授的意思。可是现在,隔了一段日子,这小刁竟然出落得让人不敢认了。有时候,看着小刁忙进忙出的身影,戴芬心里就有些隐隐的不安。
电话丁零零响起来,戴芬扔下那套修指甲的兵器,用脚在地上摸索到了拖鞋,跑去接电话。是苏教授,说晚饭不回来吃。戴芬挂上电话,回头看了一眼床边杂志上那堆剪下来的指甲,一弯一弯的,像极了红的月亮。
小刁
吃过晚饭,小刁收拾停当,准备把浴室里那一堆衣服洗了。苏家的衣服一定要用手洗——戴芬说洗衣机到底是机器,怕洗不干净。大宗的床单被罩,原来都是送洗衣店的,现在有了小刁,就在家洗了。戴芬一个人吃完饭,把餐厅里的电视换了一遍,就扭身上了楼。今天的晚饭,苏教授又没有回来吃。这些天,苏教授似乎一直都很忙。小刁把苏教授的一件衬衣拎出来,翻出领口袖口,刚要搓,忽然闻到一股细细的香气。她把鼻尖凑上去,仔细闻一闻,果然是香水味。苏教授一向不用香水。戴芬的香水味道,小刁是熟悉的。小刁心里突地一跳,忽然就想起那天菜场上的事。
来苏家这么久,对于苏教授夫妻的关系,小刁也看出了一些头绪。通常,在家里,苏教授是沉默的,只有在接电话的时候,或者是来了客,家里的空气才活泼起来。这时候,小刁才发现,苏教授其实是一个很风趣的人呢。他朗声说着话,谈论着时局、学术,间或就纵声笑起来,露出一口耀眼的牙齿。在人前,戴芬也同平日不一样了。苏教授同她说话,她会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或者两句话把他堵回去。逢这个时候苏教授就好脾气地笑一笑,不同她计较。小刁看了,心里很替她担着一份心事,想戴芬这是何苦,当着外人,平白地把一个泼悍的名声扬出去。苏教授也是可恨,人前十足一副好丈夫的样子,待关起门来,却又不知如何光景。对于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小刁向来是一眼睁一眼闭的。在这样的人家做事,自己一个女孩子,该谨言慎行才好。人家终究是夫妻,自己一个外人,又是这种身份,时时事事,都要知道本分。小刁低头奋力搓洗着衣服,那股香气淡淡地还在,她又想起了菜场上的事。那个女人,看样子总有四十岁了。一眼之下,好像还不及戴芬身材高挑,剪着短发,衣服也未见得多么时尚,仿佛是一件石绿的开衫,倒是同苏教授的铁灰色西装很协调。当然也许完全是自己的胡猜。或者就是他的一个女同事,也可能是亲戚,也未可知。正胡思乱想着,听见戴芬在楼上叫她,就匆忙擦了手,出去了。
戴芬在床头歪着,听小刁进来,就从枕上把头侧过来,说是胃不舒服,让小刁给她灌只热水袋来。小刁知道戴芬有胃寒的毛病。家里本来有一种电热宝,苏教授特意为她买回来的,可是戴芬只抱了一回,就丢在一旁了,说是一开始太热了,受不了,降温也太快,一会工夫就凉了,还是热水袋好,一向用惯了的。小刁就灌了只热水袋送上来。戴芬抱着热水袋,依旧躺在那里,说口渴,让小刁拿一盒酸奶来。小刁心想,为了胃寒,焐着热水袋,现在又要酸奶,算怎么回事?酸奶从冰箱里拿出来,一定是冰凉的,又不能热。就劝她说,还是喝点热水吧,酸奶太凉了。戴芬只是坚持要酸奶,小刁无法,就拿了来,在微波炉里用小火稍稍热了一分钟。戴芬躺在床上,听见外间微波炉当的一声,就说,叫你不要热,我就想喝凉的。小刁心想,这人,真是不知好歹。就赌气跑到厨房从冰箱里再拿出一盒冰凉的来,递到戴芬手上。戴芬用吸管慢慢啜着酸奶,吸一下,在口里含半天,才皱着眉细细地咽下去。小刁从旁看着,心里想,这又是何苦。就转身下楼洗衣服。刚搓了满手的肥皂,就听见戴芬又在楼上喊她。她忙把手上的肥皂冲一冲,张着两只湿淋淋的手,上楼去。
戴芬已经坐起来了,那盒酸奶放在床头,不知道喝完没有。戴芬把手抬一抬,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说,头疼,你帮我捏一捏。小刁把手擦干净,慢慢地帮戴芬捏头。戴芬是一头卷发,染成浅浅的栗色,随着小刁手的动作,一颤一颤地摇着。小刁闻到一股洗发水的香气,一蓬一蓬地从卷发的深处升起来。小刁心想,戴芬今天怎么回事,这一晚上折腾几回了。莫不是同苏教授吵了嘴,还是在单位受了闲气?即便是这样,也不能拿她出气啊,她只是他们家的阿姨,说好只干家务的,现在倒好,成了她的出气筒不算,还兼着按摩的活。戴芬闭眼半躺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不像从前那一回,小刁一捏,她就口里哎哟哎哟愉快地呻唤。捏了半晌,小刁感觉手指都酸疼了,戴芬也没有让她停下来的意思。她心里着急,浴室里还有一堆衣服泡着,一会苏教授回来,万一要用浴室,可怎么办。她看了一眼戴芬的脸,说,好些了吗?要不我一会再过来,楼下还有衣服没洗完,苏教授……戴芬并不睁眼,说,你倒把苏教授很放在心上。小刁一下子气结,心里却全明白了。这个女人,是在吃她的醋。刚要开口辩驳,楼梯上有皮鞋声橐橐响起来,是苏教授回来了。
月亮透过窗帘,一点点漫进来。小刁躺在黑暗里,看着那昏昏的月光发呆。在乡下,想必是很好的月色吧。月亮又大又白,斜挂在中天,整个村庄都仿佛是洗过了,静谧,纯洁,只偶尔有几声狗吠,零零落落的,过后,又是一片宁静。村子里的一切,都在梦中了。小刁盯着那月光看了一会,心里什么地方就隐隐地疼起来。想起自己一个人离乡背井跑到北京来,原是想多挣些钱给母亲治病。母亲是个病秧子,家里弟妹又多,只靠父亲一个人,日子的艰难是可以想见的。本来,小刁是一心打算读书,父母也打定了主意要把女儿供出去,在那一个乡里,小刁的念书好原是出了名的。念到高中的时候,小刁的母亲住院了,需要一大笔钱,亲戚邻里都借了一遍,竟还是不够。小刁就一个人悄悄把行李搬回来,退了学。学校方面一趟一趟地力挽,父母也苦劝,小刁始终不说话,心里却是拿稳了主意。这是命,谁敢说这不是命?
月亮一点一点坠下去了,也许是沉到了窗子的另一侧。小刁把两只手抱到胸前,慢慢捏着自己的指关节。今天泡水太久的缘故,她手上的皮肤皱起来,指甲也有些软了。她想起戴芬的那一张脸,心头又是一片悲凉。凭什么,戴芬她凭什么呢?自己的丈夫,防贼似的防着就是了,凭什么要把她小刁牵进去?自从进苏家以来,小刁自认是最知道行止进退的。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一句。不该走的路,也绝不肯多走一步。饶是这么着,竟还是惹来了戴芬的猜忌。说千道万,还不是因为小刁只是他们家的阿姨,一个外地的女孩子。要是换个人,谅她也得多一层顾忌。
月亮是完全沉下去了,窗子上却微微泛起了青白。小刁在黑影里躺着,感觉腮边凉凉的一片,手一触,枕上竟全湿透了。她深深叹了口气。
苏教授
书房里弥漫了一片墨汁的味道。苏教授正站在案前,埋头练字。旁边的地上是写过字的宣纸,一张一张摆开来。苏教授一向喜欢书法,兴致好的时候,会一连写上两个钟头。在圈子里,他算是多才多艺的一位,古典的、现代的,都能够拿出那么一手。就有人说了,苏教授这人,懂情趣,不像那些做死学问的冬烘先生。苏教授听在耳朵里,知道人家是在恭维他,但还是十分受用。
小刁走过来,踮着脚绕过地上的宣纸阵,来到书桌边,站在一旁看。苏教授并不理会,只是专心写字。看了一会,小刁说,教授,中午,吃什么?苏教授这才停下来,说,怎么,戴姨不在?小刁说,是,戴姨单位有事,中午不回家吃了。苏教授两只眼睛看着宣纸上的字,似乎在思忖着小刁的问题,半晌,却说,你看,这首词,你知道吗?小刁看了一眼上面的那首词,知道是李后主的句子,就说,模糊记得一些。便慢慢念了出来。小刁说一口南方普通话,又糯又甜,已经完全没有了初来时的乡音。苏教授看着她一张一翕的两片红唇,心里想,这女孩子,倒是有那么一股子灵气。
吃完中饭,苏教授照例是看一会午间新闻,小刁出出进进地收拾碗筷。电视里正在讲高校的学术腐败,苏教授心里说,幼稚,凡事都要追根溯源,如今高校里那一套机制,不滋生腐败,倒怪了。苏教授如今是该有的都有了。可是那些初出茅庐的新人,就难了。弱肉强食,这几乎是一条铁律。在北京这种地方,尤其如此。他又想起了老邹。据说,老邹是魏院长的亲戚,而魏院长又是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不仅是钱校长的红人,还跟上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老邹,苏教授盯着电视上女主持人的嘴,皱了皱眉。看来,这件事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厨房里飘过来一阵草药的味道。苏教授近来睡眠不好,朋友介绍了一位老中医,开了个方子,这些日子正在服中药。苏教授抬眼看了看表,关了电视,上楼。经过厨房的时候,看见小刁正站在炉子前。炉子上放着一只砂锅,正咕嘟咕嘟煎着药。苏教授说,小刁,不急,午睡起来才吃。小刁回过头来,吃了一惊的样子,眼睛里雾蒙蒙的,可能是蒸汽熏着了。苏教授并没有等她的回答,笑了笑,上楼去了。
一床的阳光,软软地铺过来,把整个人都给包围了。苏教授躺着,暖暖地有了些困意。仿佛有一只老猫,毛茸茸地在身侧拂来拂去,喉咙里有呼噜呼噜的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咔嗒一声,戴芬回来了。戴芬似乎刚洗过澡,湿漉漉的头发,穿一件柠檬色吊带装。苏教授微微睁了睁眼,就又闭上了。只一会,就又被摇醒了。眼前的戴芬竟然把睡裙除去,只穿了黑色蕾丝胸罩和三角裤,衬了粉琢一般的肌肤,身后的阳光竟一下子黯淡下来。苏教授不觉就呆在那里。戴芬笑着,并不说话,幽幽地,一直看到他的眼睛里面去。苏教授的半边身子就先自酥软了。戴芬把身子腻过来,苏教授闻到一股细细的香气,丝丝缕缕,在他身畔蜿蜒游动。他一把把她揽过来,一边心想,这倒是百年不遇的事情,什么时候,戴芬也略解一些风情了。屋子里的光线慢慢暗淡下来,有一种雾样的柔情一点一点把他们包裹起来,丝绸一般,闪着温柔的光泽。苏教授低头看着怀里百媚千娇的女人,胸中的感慨像潮水一样汹涌不已。看着看着,苏教授就怔住了:怎么,是小刁。小刁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浸在寒水里的星星。苏教授结舌了半晌,刚要开口,只见小刁把一只手掩住了他的嘴,自己却哧哧笑了。苏教授越发说不出话。小刁花瓣一样的唇就依了过来,苏教授眼前一片乱云飞渡,整个人就忽悠一下飞上了云端。
一地的斜阳。床头的闹钟嘀嘀嗒嗒走着,在这寂静的黄昏,每一声都格外地惊心动魄。苏教授半闭着眼睛,这才觉出背上毛茸茸地出了一层细汗。梦里的情景,一会清晰,简直就如在眼前;一会模糊,仿佛隔了一层雾,越想细看端详,越是看不分明。窗子半开着,新夏的风吹进来,桌上的一本杂志自己就一页一页地翻着,啪啪直响,听上去十分清脆可爱。苏教授把一只手慢慢地在床罩上画来画去。床罩是米白的底子,撒满了浅咖色的小提琴,干净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雅致。苏教授把近旁的小提琴都画遍了,才忽然发现,他画的竟然是两个字:小刁。苏教授陡地吃了一惊,手就停了下来。
周末,又是大扫除的日子。小刁里里外外忙碌,戴芬从旁督着,一边抽空看两眼那个没完没了的电视剧。苏教授在书房里看书,看来看去,竟然不知道在看什么。他知道自己是走了神,心里恨恨的,却又不知道该恨谁。小刁像只蝴蝶,在屋子里停停落落,苏教授感觉自己是被那翅膀拂到了,毛茸茸地痒。这几天苏教授老是想起那个梦,想着想着,心就跳起来。天地良心,对小刁,他真的不曾有过什么非分之想。一个是教授、学者、男主人,另一个则是乡下来的女孩子,家里的小阿姨。这之间隔了千山万水,岂是一步两步能够轻易跨越的。苏教授把手里的书哗啦哗啦翻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字竟都变作一群黑色的蝌蚪,惶惶地游来游去,令他一个都把捉不到。耳朵里,尽是戴芬的声音,间或夹杂着电视剧里人物的对话。看得出,在小刁面前,戴芬似乎是另一个人了:从容、镇定、威严,举手投足之间,都有那么一种女主人的气派。她很慵懒地坐着,把小刁支使得脚不沾地。逢这个时候,苏教授心里就轻轻一笑。平日里,在苏教授面前,戴芬倒还是温顺的。大凡在人前,特别是有小刁在,戴芬总是不肯有半点容让,仿佛必得跟丈夫争个长短高低,并且,专意要把胜利的成果摆给人看。这一点,苏教授格外地看不顺,却并不同她计较。她偏要在人前显示做妻子的不贤惠,也就随她去。正胡思乱想着,小刁进来了,手里拿着拖把。小刁把头发绾起来,扎了一块粉色头巾,穿着同色的围裙。擦到苏教授身边的时候,苏教授跷起一双脚,把手里的书卷起来,在另一只手上一下一下地敲着,等着小刁擦地。初夏的季节了,天气一天一天热起来。经了一番的劳动,小刁整个人热气腾腾的,散发着新鲜湿润的气息,偶尔一抬脸,也是粉白脂红的光景。苏教授心里就跳了一下。正恍惚间,只听客厅里传来戴芬的笑声,想必是电视上有什么趣事。苏教授把那本书展开来,又卷上,卷得紧紧的,在另一只手上继续敲着。
戴芬
这一阵子,戴芬休了假,专门在家陪苏教授的母亲。儿子结婚以后,苏老太太一直没有来过,即便是戴芬坐月子,也只是寄了一些东西来。小孩子的棉裤棉袄、虎头鞋,都是老太太亲自缝的。当时戴芬看着那一包袱花花绿绿的东西,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记下一笔账。按照家乡的风俗,坐月子这件事,最是要紧。此时儿媳妇是家里的功臣,任是再旧式的婆婆,也必得鞍前马后地服侍这一个月,可是苏家这婆婆没有。戴芬的母亲早在她结婚之前就病故了,戴芬没有姊妹,嫂子倒是有,可这种事,怎么好麻烦嫂子?现在想来,戴芬的月子还真全亏了苏教授。苏老太太这次来北京,是看病。据说是肩膀疼。用苏教授的话说,他母亲生养多,落下了毛病。戴芬听了心里就冷笑了一下:原来,老人家也懂得生孩子不易,坐月子是女人的关口。苏教授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醒悟自己说错了话。他早该知道,戴芬这个人,最是记仇的。
有位婆婆在家里,戴芬心里不免有些惴惴的。其实,从苏教授母亲进门那一刻开始,戴芬就感觉出了老太太的变化。怎么说呢,按理,戴芬嫁到苏家,算是下嫁,苏家人应该小心呼应着才是。可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这气氛就变了。戴芬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因果。后来,有一回,戴芬随苏教授回老家过年,忘了是为了什么,两个人就争执起来。本来夫妻口角也是常事,可是当了苏家一家老小,戴芬就很是下不来台。偏苏教授一句都不肯容让,倒把戴芬给弄哭了。尽管背地里苏教授赔了不是,次日苏家人也都当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但是戴芬坚持认为,就是苏教授在人前不给留脸,才由此让外人看轻了她。当时两个人还算是新婚宴尔,在外人眼里,正是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倘若是真心疼惜,怎么也不至于如此。后来,戴芬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婆婆在儿子的家里前前后后巡视着,脸上虽则在笑着,戴芬却从中看出了挑剔的神气。客厅的窗帘倒是雅致,只是太寒素了;书房的光线有些暗;浴室的地砖还不错,浅米黄的底子,只怕是不经脏。戴芬从旁陪着,心里说,都说婆媳是天敌,看来这话是对的。吃饭的时候,老太太尽着给儿子夹菜,问寒问暖,倒像是儿子在戴芬这里受了多年的委屈。苏教授却是一副受用不尽的样子,脸上的神情乖得如同含乳的婴儿。戴芬心里恨恨的,却不知道向哪里发泄,一眼看见小刁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就冒出一簇火苗,说,傻站着干什么,去,烧壶开水。
吃过晚饭,戴芬借故早早上了楼。苏教授母子这一向不见,想必是有很多体己话要叙。就让他们叙好了,自己正好趁机躲个清静。戴芬躺在床上,拿了一本杂志,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耳朵却是尖起来,听着楼下的动静。楼下隐隐有说话声传来,偶尔是若有若无的音乐。戴芬疑心楼下的母子一定是在说她。而那电视里的音乐,不过是幌子罢了。小刁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也许是在洗衣服,也可能是在生闷气。今天,自己是对她太凶了一点。
也不知过了多久,戴芬感觉身旁有人在动,就惊醒过来。这才知道,方才自己是盹着了。苏教授在她一侧斜倚过来,背着灯光,看不真切他的脸。正纳闷着,苏教授的一只手已经蛇一样游过来,倒是把她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她心里忖着,他们之间,不这样已经好久了。难不成是做母亲的暗中教导了儿子,还是苏教授忽然良心发现,也未可知。戴芬刚要推拒一番,只见苏教授伸手关掉了台灯。屋子里一片黑暗。苏教授先还是从容的,渐渐就有些按捺不住。戴芬觉出了丈夫的不寻常,还没有想好迎拒,就一下子失脚跌进了这个温柔之夜的万丈深渊。
后来戴芬老是回忆起那个夜晚,那个难得的夜晚。每一次,她都想得很入神。想来想去,她总想不出其中的缘故。可是,对婆婆,她只有比先前更殷勤了,每日里端茶送水,把老太太敷衍得风雨不透。无论如何,婆婆终究是长辈,在这里住着,也算是客。得容人处且容人,在这一点上,戴芬不是不明理的人。
可是有一点,令戴芬心里不大痛快:婆婆居然和小刁很谈得来。苏老太太的娘家,据说和小刁的老家离得很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之间说起了家乡话。常常是,一老一小正热烈地说着话,等戴芬走过去,两个人就停下来,不说了。这让戴芬很不舒服,仿佛是被她们两个合伙算计了。小刁呢,有什么事也都去问老太太的意思,比如说,鱼是清蒸还是红烧?素什锦里要不要加香菇——老太太对香菇有些过敏。逢这个时候老太太总是说,天热,还是清蒸素淡些。香菇少放一点,也没什么大碍。是不是戴芬?戴芬嘴上应着,心里却是百种滋味,仿佛自己倒不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了。尤其是,有时候,苏教授也在,小刁里里外外地收拾妥帖,就停下来,在苏老太太的背后站着,慢慢地帮她揉肩膀。苏教授拿一张报纸翻着,三个人闲闲地聊着天,不知说到什么,都笑起来。戴芬看在眼里,心头就愤愤的,他们,倒真像一家人了。
这一天,是个周末,吃过早饭,一家人出门。附近有一家商场新开业,他们陪着老太太去转一转。戴芬今天穿了一件奶白色麻质衬衣,窄腰,七分袖,下面是一条咖啡色长裙。戴芬对自己的装扮还是很满意的,出门前颇费了一番心思。等到见了小刁,心里就有些后悔了。小刁照例是T恤衫、牛仔裤,一头长发用皮筋绾起来,简单,随意,走在5月的阳光里,溢出一种逼人的青春。偏苏教授这天也是一身休闲的装束,倒显得戴芬过于郑重其事了。商场里人很多,戴芬在女式内衣专柜前延挨了很久。爱慕新品上市,款式和颜色都好,价格也好,贵得有些惊人。戴芬看也不看身旁人的表情,吩咐售货小姐包了两套。后来又去老年服装区,为老太太挑了一套真丝缎睡衣,也是贵得简直无理。至此,老太太的脸上才慢慢融化开来,嘴里却一直唏嘘不已。戴芬把脚上的高跟鞋踩得噔噔响,拿着小票去收银台交费,一面心里想,自己这是何苦,倒好像跟谁赌气,真是。
小刁
电话铃响的时候小刁正在给鱼缸换水,戴芬在卫生间,迟迟地出不来。小刁只好把手头的活放下,跑过去接电话。听筒里的人踌躇了一下,才开口说,请问是苏教授家吗?是个女声,低低的,很柔软。小刁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天在菜场看见的情景。鱼缸里扑棱一声,两只热带鱼在做游戏。小刁看着清水哗哗流进鱼缸里,激起一个个水泡,一闪一闪,转眼间就破了。戴芬从卫生间出来,两只手背互相搓着,护手霜清冽的香味就淡淡弥漫开来。小刁说,是苏教授的朋友,找苏教授。小刁没有说苏教授的这位朋友是个女的,当然也没有说自己的联想。戴芬说噢,也没有再问。小刁看了一眼她的脸,也看不出什么,眼睛却是肿着,有些红。昨天夜里,小刁是被一阵乒乓声吵醒的。她侧耳听了听,是楼上,拿脚摸索了鞋就往外跑,跑到门口的时候,她才省过来,收住脚。街灯透过窗帘漫进来,屋子里一片昏黄,仿佛笼了薄薄的轻烟。小刁站在当地呆了半晌,才懵懵懂懂地回到床上。楼上隐隐传来低低的声音,像是饮泣,又像是窃窃私语。小刁在枕上听了一会,听不出个因果,就又沉沉睡去了。
苏老太太前天已经走了。老太太一走,家里的空气马上就不一样了。怎么说呢,正仿佛一根绷得太久的橡皮筋,猛地松弛下来,轻松中有一种微微的战栗。戴芬也似乎变了。这一向,戴芬的脾气忽然变得古怪,阴晴不定的样子,让人难以捉摸。对小刁,却是更加冷淡了。小刁不笨,这一点,怎么会看不出?有时候,小刁就想,这个戴芬,心眼简直针尖大,亏她还是大学教授,一肚子的书,也不知都念到哪里去了。婆媳不睦,本是世间的常态,好在有个时间表摆在那里,此番苏老太太只是小住,这就不至于让人太绝望。可是,戴芬凭什么要把矛头指向她小刁?小刁一向认为,指桑骂槐的本领,似乎只有乡间才盛产,如今想来却是错了。戴芬常常就冒出那么一句,让人还嘴不得,心里却堵得要命。有一回,小刁正在洗衣服,戴芬闲闲地踱过来,探头往洗衣盆里张了张,伸手拎起几件衣服。小刁定睛一看,原来都是苏教授的内衣,正不知怎么回事,戴芬就开口了,往后,这种衣服,你就不用管了。看着小刁疑惑的样子,又补了一句,留给我好了。小刁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她站在原地,看着戴芬转身走开,一边慢慢甩着手上的水珠子。小刁心里清楚,戴芬是把自己当成敌人了,弄不好还是情敌——这让小刁很不安。在人家家里做工,怎么会弄到这种田地?出门前,娘都细细叮嘱过了,说女孩子一定要端正。在男人面前,尤其如此。在苏家,自己有什么不端正吗?想来想去,似乎是没有。那么,戴芬她为什么呢?苏老太太喜欢自己不假,这些日子,背着人,也没有少在她面前说体己话。比如说,大女婿的不忠,二女婿的窝囊,戴芬的懒,苏教授的操劳和辛苦。这个时候小刁只是听着,不附和,也不反驳。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她一个保姆,终究是外人,深浅厚薄都不是。在苏老太太面前,小刁从没有说过戴芬半个不字。对苏教授,小刁更是敬而远之。苏教授是一个很开朗的人,朋友又多,应酬也忙。自从来了小刁,苏教授在家请客的机会就多了,说是客人们都喜欢小刁做的菜。小刁听得出这里面称赞的意思,只有更加勤勉地做事。有一回苏教授从外地出差回京,吃饭的时候,谈起旅途见闻,感慨道,在外面,最想念的就是小刁做的剁椒鱼头。当时小刁并没有在意,不过一句无心的感慨罢了。现在想来,只这一句,也许已经被戴芬吃到心里去了。在厨艺方面,戴芬的天赋基本为零,后天又不肯努力,抓不牢苏教授的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下午来了几个客人,都是苏教授的朋友。小刁给他们沏了茶,端来几色干果点心,就在靠近厨房的角落坐下来,候着苏教授的吩咐。戴芬不在。小刁知道,即便在,她也顶多只是下楼打个招呼。对这一点,苏教授似乎是早已习惯了。呆坐了一会,小刁想起该把冰箱里的三黄鸡拿出来,晚上做黄芪汽锅鸡,是苏教授一向喜欢的。客厅里传来一阵笑声,不知道谁说了什么有趣的话。对于他们的话,大多时候,小刁听不太懂。苏教授的客人都是不得了的人物,他们似乎什么都知道。他们知道的真多。他们坐在苏家堂皇的客厅里,喝茶,吸烟,高谈阔论。小刁在一旁听着,心里既欢喜,又有些惆怅。这些人,一定是读过很多书了。他们喝着她沏的茶水,剥着她亲手挑选的开心果,间或,拿起她准备的湿毛巾擦一擦手。他们离她这么近,可是,他们又是那么遥远。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小刁永远也无法进入。苏教授在客厅里喊她,她呆了一呆,才醒过来,一边应着过去。客厅里气氛热烈,见了她,却一下子静下来。小刁顿时感到浑身不自在,疑心自己的头发毛了,或者是脸上有什么东西,刚想伸手整理一下,却又怕是让人觉得搔首弄姿了,只有随它去,心里却是惴惴的。苏教授让她续些水,顺便把他上次从日本带回来的一套瓷器拿出来。回到厨房,小刁马上伸手掠了掠头发,对着不锈钢的厨具照了照,并没有发现什么不一样,心下才稍稍宽一些。那套瓷器小刁是见过的。玲珑的形状,光滑细致的质地,零落盛开着几朵青色的小花,说不出的清雅可喜。当时戴芬就想摆在博古架上,苏教授却说,不行,这是给别人带的,没想到如今还没有送出去。客人一直到傍晚时分才散。送完客,苏教授上楼小憩,小刁把客厅里的残局收拾妥当,准备晚饭。
戴芬回来了,一面换鞋,一面皱着眉头在空气里嗅了嗅,高声叫着小刁,要她把窗子打开换换气。戴芬可能是刚做过皮肤护理,脸上又亮又滑,一眼望去,倒像是戴了假的面具。小刁跑过去开窗,苏教授却从楼上下来,穿戴齐整,在玄关的衣帽架上找皮包,一面转头说,晚上不在家吃——有点事。
晚饭后,小刁把阳台上的衣服收进屋,支了熨衣板,专心熨衣服。戴芬在客厅里打电话。听上去,好像是打给她那个女同学的。那个女同学小刁见过,来过家里几回。这时候,戴芬在说评职称的事,声音愤愤的,说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不要了,又怎样?对方不知说了什么,这边又高兴起来,说,他倒是……我跟你讲,我现在是家庭第一,什么时候,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什么呀,他也是盛名之下……咳,我跟你讲,这一点,我倒是绝对放心。男人……没错,倒是难得。什么呀,不过,也算是难为他,把我当女儿宠着。瞧你,又笑话我……小刁透过半开着的门缝望过去,戴芬歪在沙发上,跷着腿,脚上勾着一只拖鞋,一下一下轻轻晃着。心想,戴芬口中的他,就是苏教授无疑了。小刁心里轻轻笑了一下,不知道这又是哪一个版本。对于家庭生活的描述,戴芬总是充满着想象力。有时候,这想象力简直是惊人。小刁能够想得出,电话那边的女同学,对戴芬嘴里的婚姻是怎样的又妒又羡。记得戴芬说起过,这个女同学的丈夫,也是一个名头很响的人物,一向在外面花花草草,原是出了名的。小刁清晰地记得当时戴芬说这话时的表情,同情,又有几分压抑不住的喜悦——至少在小刁看来是这样。这时候戴芬忽然停下来,对着话筒,把嘴巴捂住,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就哧哧笑起来。脚上的那只鞋子,此刻终于掉下来,吧嗒一声,格外地响。小刁看了一眼那只歪歪扭扭的鞋子,忽然想起吃晚饭时,戴芬问她的话。戴芬问下午家里来客人了吗,来了几位,都有谁。小刁一一回答着,只是这最后一问,小刁答不出——那些人,她哪里认得。戴芬说噢,都是男的吧?小刁这才明白,戴芬是在问有没有女客。刚说没有,就被戴芬截断了。我说也是,这一屋子的烟味。
夏天说走就走了。过几天就是国庆节,平日里忙着上班的人们都有些心神不定,盘算着去哪里放松一下。戴芬也在饭桌上提过几回了,说是要去云南丽江。苏教授随口应着,到底是未置可否。小刁也有过回家的打算,可是很快就否定了自己。她掰着手指,列出了一条条的理由。首先,假如苏教授和戴芬出去度假,家里总要有人照看。再有,这种公休假,车票难买不说,还特别拥挤。还有,往返车费,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况且,说起来,她在北京工作,这次回家,怎么也要给亲戚朋友带些东西才像样——小刁的父母,向是很要面子的。这又是一笔。小刁把这些理由一条一条翻过来,翻过去。当然,这最后一条,还是决定性的。小刁对自己说,这次,不回家了,就在北京,也好。待苏教授问起来,小刁只把前两条理由说了,苏教授说,春节吧,春节回去,多在家待几天。这时候,戴芬老家来电话,说是戴芬的侄子结婚,希望戴芬回去吃喜酒。戴芬就这么一个哥哥,侄子是戴家的独苗,结婚这件事就显得格外重要。戴家规矩大,这个时候,戴芬自然要偕夫归宁。苏教授却忽然想起一件事,他的一本书,说好了要跟出版社签合同。还有,某高校的人文大讲堂,请他去做一次讲座,当然有不菲的酬金。小刁从旁听着,知道这不过是苏教授的托词。戴芬也是满脸的不痛快,却没有再说什么,自顾忙着上楼收拾行装。
还是苏教授
清早,苏教授站在浴室里洗漱。他把一口清水含在嘴里,仰起头来,听那清水在喉头咕噜噜响着,盘旋半晌,方才慢慢地把它们吐出来。水管哗哗流着,他掬了一捧捧的水往脸上泼,只觉得神清气爽,说不出的痛快。洗脸,剃须,把下颌上起的一个小包仔细搽了酒精——这一向有火,内热。来到餐厅,小刁已经把早点准备好了。
吃过早饭,苏教授破例没有到书房里去。窗子半开着,可以听见清脆的鸟鸣。这个地方确实不错,闹中取静。当时买房的时候,他可是下了一番决心的。按照现在的房价,那无疑是一个英明的决策。苏教授在沙发上坐下来,眯起眼睛,养神。隔壁人家的电视在唱京戏,是梅兰芳的段子。苏教授不觉就跟着哼出来。他原是京戏票友,只是近年来,忙着在事业上攻城略地,把这戏瘾却渐渐淡了。对他这一爱好,戴芬的态度是,不屑,而且不满。说唱戏是下九流,他堂堂一个教授,当心失了身份。戴芬。苏教授把嘴边的一句收住,依旧不肯睁眼。戴芬,戴芬是走了,家里的空气都不一样了。直到这个时候,苏教授才弄清楚了好心情的根源。好,好极!隔壁人家的京戏断断续续地飘过来,把苏教授的嗓子听得越发痒起来。
小刁回来的时候,苏教授已经在书房里敲电脑了。其实,他跟戴芬摆出的那两个理由,也是事实,只不过时间上经过了杜撰和想象,没有他形容得那么十万火急。小刁的脚步声穿过客厅,径直到了厨房。过了一会,传来砰砰的斩肉的声音。小刁早上说过了,要给他做腐乳肉。苏教授的手在电脑上怔了半晌,竟是一个字都敲不出,索性就停下来,看着屏幕一角那个瑞星杀毒的小东西出神。
最近,学校里的事总算是尘埃落定。那个外来户老邹,到底是没有斗过他这个老土著。争了这么久,真正到手的时候,苏教授竟然感觉不出有多么高兴。人这东西,真是奇怪。当然,终究还是得意,吐尽了胸中的那一股浊气。这段日子,他是太压抑了。世态的炎凉,经了这件事,他算是彻底领教了。门下的几个研究生闹着要聚一聚,以志庆贺,被他喝住了。到底是年轻人,少年轻狂,不吃些苦头,怕是不会懂得如何面对这个艰辛复杂的世界。
四下里很静,只有电脑发出嘤嘤的微响。屏幕一角的那个小东西舞也跳累了,此时在呼噜呼噜打着鼾。苏教授在椅子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哈欠一声,眼泪就出来了。这一回,戴芬是不高兴了,这没有办法,她高兴,他就高兴不了。两个人,总得有一个不高兴。小刁敲门,提醒他吃药。苏教授应着,把电脑关掉。
小刁已经把药温好,放在茶几上。苏教授看了一眼那碗褐色的草药汤,仰头喝了,早有一杯温水送过来,调了蜂蜜和薄荷,清凉中有一种沁脾的微甘。苏教授服了药,靠在沙发上小憩,小刁从旁边拿过一只靠枕,抵在他背后。温热的草药在他的身子里慢慢荡漾开去,苏教授心头有些暖,又有些酸,待细细回味,却都不像,只有蜂蜜薄荷饮丝丝缕缕的甜意。苏教授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小刁里里外外忙碌,衬衫袖子高高卷上去,露出两段滚圆的胳膊,俏生生嫩藕一般。苏教授不敢细看,只一眼,心里便如同打鼓,一下下跳起来。
午饭后,苏教授上楼休息。歪在床头,脑子里却尽是小刁的影子。他恨了一声,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在大学里,女学生像春韭,一茬一茬,总没有穷尽的时候。作为颇有名气的博导,周围少不得莺莺燕燕,女硕士女博士,自是春光无限。如今,却被一个乡下来的女孩子——怎么说——魇住了。苏教授把手搭在眼睛上,透过手指缝,看着墙上的那幅壁挂发呆。看着看着,那个戴斗笠的女子竟是越发有几分像小刁了。苏教授心里叹了一声,他想起那一回,晚上,一进卧室,迎面看见这女子在灯影里冲他嫣然一笑,他当时就乱了,戴芬到了都没有省过来。第二天早上,看着床上床下兵荒马乱的光景,他心下便有些惭愧,也不看身旁的女人,径自出去了。
还是小刁
这些天,戴芬不在,小刁照常忙里忙外。苏教授几乎天天待在家里,并不见他有什么应酬。往常,戴芬在的时候,小刁时时事事都要请她的示,一天的菜谱都是要请她过目的,到超市的购物单子须得她来开,哪些衣服该送洗衣店,月初的时候记着交电话费和燃气费。总之,家里的一切琐事,都要经过戴芬。戴芬又是这样一个人,比这些琐事还要烦琐。每每小刁这里都一清二白了,她那边还是一团乱麻,总也纠缠不清。这回好了。小刁拿一只打蛋器嗒嗒地打着鸡蛋,这种鸡茸蘑菇汤,苏教授顶喜欢。这些天,小刁操持着家里的一切,相比之下,苏教授倒成了小孩子。他央求她给他做一次梅菜扣肉——苏教授血压偏高,平日里是很少吃的;还要她蒸一回八宝豆沙糕——这是一道家乡的甜点,苏教授嗜甜;早晨,他把煮鸡蛋的蛋黄吃掉,蛋白留给小刁——此前他是只吃蛋白的,蛋黄胆固醇高;晚饭后,他靠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闲闲地翻一回报纸,偶尔想起来,才慢慢地吸上一口——戴芬讨厌烟味,据说是呼吸道过敏。小刁都一一依了他。男人,有时候简直就是孩子。苏教授这样一个人,性子好,朋友那么多,学问又这样大,在太太面前硬撑着,如今,在她小刁跟前,可就是一个宠坏的孩子了。小刁心里笑了一下,忽然想起戴芬的话,就不笑了。戴芬,戴芬临走的时候说,小刁,我不在,好好照顾苏教授。当时小刁没觉出什么,如今想一想,越想越觉出戴芬脸上的高深莫测。汤锅里的汤溢了出来,吱吱叫着,小刁赶忙把一碗蛋洒进去,汤锅马上沉寂了一刻,然后眼看着一锅的蛋花就丝丝缕缕浮上来。
晚上,苏教授出去了,说是一个老同学来京,聚一下。小刁一个人马马虎虎吃了饭,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打开电视,端着遥控器换了几个过,也觉得无味,心想怪了,平日里只是忙,恨不能坐下来好好看一会。真有闲空了,却又没有了闲心。索性把电视关了,靠在沙发上,发呆。偌大的家一下子静下来,只有那个落地钟表嘀嘀嗒嗒走着。钟表旁边,立着一只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斜斜地插着几枝干花,深深浅浅的紫。客厅的一角,却是一个壁炉,原色的木柴,干净、干燥,清晰的纹理,仿佛能够嗅到原始森林里泥土和阳光的味道。木柴堆叠整齐,在这个季节里,倒成了一种朴野的装饰,然而也令人感到没来由的温暖。这就是家的气息了。在北方,在这个城市,也只有在这里,小刁第一次感到这种熟悉的气息。城市的灯光闪闪烁烁,映了一窗子,像是繁星,又像是迷离的眼。小刁站起身,把窗帘拉好,然后,抱着肩,在屋子里慢慢地走。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她的拖鞋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响声,橐橐,橐橐。玄关处的衣架上,挂着戴芬的一条披肩,是那种典型的波西米亚风格,玫瑰红的底子,图案缠绕,长长的流苏垂披纷落,有一种神秘娇娆的异域风情。小刁把披肩摘下来,在肩上裹住,让一端从颈后绕过来。她往镜子里张一张,不觉就呆住了。镜子里的那个人,是谁呢?她都不敢认了。小刁把身子旋了一圈,又一圈,心里就叹了一声。女人和衣裳的关系,怎么说都不为过。她记得,这条披肩,是苏教授从国外带回来送给戴芬的。苏教授这人,有一样,逢出国,必带东西。对这条披肩,戴芬很是珍爱,出客的时候常常围起来,说不出的雍容与优雅。可是,小刁还是觉得,这条披肩,于自己更为相宜。这两年,戴芬是明显胖了。
小刁把披肩用一手扶着,慢慢地走,从一个屋子,到一个屋子。真是奇怪,这个平日里走熟的家,忽然就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小刁在鱼缸前立住,撒了些鱼食,逗惹得那几条小家伙立刻放肆起来。屋角的一盆墨菊开得正盛,小刁拿起旁边的喷壶,给它浇浇水。浴室里的芳香剂快用完了,小刁打开橱柜,拿出一盒新的换上。厨房里整洁明亮,这是她停留最多的地方,她的战场。她站在门口,用目光把这战场逡巡一回。吧台上放着一个橘子,青色逼人,小刁拿在手里,捏一捏,仿佛能感到饱满丰盈的汁水,小刁觉出嘴里酸了一下。刚要剥开,电话却丁零零响起来。小刁赶忙去接,却是打错了。小刁拿着话筒愣了一时,才又慢慢放下了。小刁是来北京以后,才有了手机。戴芬说,有手机方便些。小刁有了手机,老家里却没有电话。小刁打电话,总要打到村主任家,央人家去叫。叫了几回,村主任女人的语气就不大好听。有时候,碰上人家忙,小刁就不好再放下脸来央求,匆忙说两句,就挂了。这样一来,小刁往家打电话就颇费踌躇。这个时候,她却忽然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正好,家里没有人,她可以跟娘多说几句。小刁刚拨了一个数字,想起了戴芬常用的长途卡,四下里看了一遍,没有找到,就去楼上。戴芬喜欢歪在床上煲电话粥。小刁开了台灯,自己的影子幢幢地映在对面的墙上,给这寂静的屋子添了几分繁华。电话是拨通了,等着人家去叫,却是迟迟不来。小刁心里悬悬的,怕是娘在路上跌了跤,晚上,村子里的路坎坷。正心神不定,楼梯上有脚步声,是苏教授回来了。小刁心里一惊,刚要起身,却又放心不下电话那头的人,就又在床头坐下来。心想看来今天是不成了,白白让娘跑一趟。苏教授进来,一眼看见小刁,愣了一下。小刁刚要说话,却发现苏教授只是立在门口,不进来,也不出去。小刁把话筒拿到耳边,听了一听,还是没有声响,就索性放下了,一面说,我给家里打个电话。苏教授还是不说话,小刁心里就有些奇怪,难不成是怪自己这个电话了,因解释说,也没有打通。说着就起身往外走。苏教授兀自站在门口,也不避让。小刁这才觉出他的不寻常,心里竟慌乱起来。落地台灯斜斜地照过来,苏教授的半边脸就隐在一团灯影里。小刁心头突突的,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转脸看见梳妆台上戴芬的照片,抬着脸,很倨傲地看着她。小刁把怦怦乱跳的一颗心捺住,迎着门口人的目光,直直地把他看住。四下里很静。空气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变得黏稠。光阴也慢下来,一寸一寸,迟迟地,简直要凝滞了,只留下艰难的印迹,凌乱,却异常清晰。电话丁零零响起来,屋子里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电话依然响着,像一串冷的雨点子,凌厉、激烈,把黏稠的空气慢慢打出千疮百孔,不成样子。两个人都站着不动,仿佛脚下被瓷住了。电话顽强地坚持着,不依不饶的架势。小刁低了头,径直往外走,却被苏教授拦腰抱住,再也动弹不得。
第二天早上,小刁起得很迟。她把枕头竖起来,支在身后,靠着,半合着眼。四下里静悄悄的,床头的闹钟很耐烦地走着,不疾不徐,永远是没脾气的样子。这一回,她是把苏教授给得罪了,她咬了他。小刁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她想起了他当时甩着手呻唤的样子,既吃惊,又有些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倒真像个小孩子了。小刁叹了口气,何至于此,真是。她模模糊糊记得,苏教授抱住她,嘴唇就热热地覆盖下来。小刁当时一定是昏了,她极力躲避着,却终是挣不脱,一急之下,照着那一只捉着她的手背咬去,苏教授哎哟一声,就松了她。小刁气喘喘地靠在自己房间的门上,一颗心直要蹦出来,颊上湿漉漉的,摸一把,竟都是汗,手掌心却冰凉一片。直到这个时候,小刁才肯承认,即便对自己,她也并不是那么胸中有数。
餐桌上摊着一张当天的报纸,旁边有零星的面包屑。并没有碗,也许是苏教授已经把碗洗了。小刁站在餐桌旁怔了一时,坐下来,把饼干筒打开,挑来挑去,也没有一块合意的挑出来,就又把盖子盖上,看着桌上的报纸发呆。金融危机,以军战机轰炸加沙,银行货币新政出台,一女博士坠楼自杀……苏教授,苏教授想必是独自用过早餐了。小刁心里有些愧愧的,忽然又有些气恼。她重又把饼干筒拿过来,打开,跷着指头拣了一块杏仁酥,刚要吃,就又放下了。她是一点胃口都没有。索性就把桌上的残局统统收拾好,一边想着苏教授去哪里了,也许出去了,或者就在楼上,也未可知。方才在自己房间里,她设想了种种见面的情景,直到把头都想痛了,也没有想出。平日里,对苏教授,她是有些仰视的——不说别的,单是那一屋子的书,皇皇的,就让人的一颗心不由得低下来,低到尘埃里。谁能有这么大的学问?小刁是不曾见过。苏教授人也谦和,对小刁,简直是彬彬有礼。在苏教授面前,小刁觉得自己不是小阿姨,而是——是女孩子,即便是干活,也有那么一种女孩子的矜持。比起戴芬,私心里,小刁还是喜欢苏教授多一些。可是,经了昨天晚上的事,苏教授,还有她,总归是不一样了。正胡思乱想着,只听门吱呀响了,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回来了。小刁把水管拧开些,水就哗啦啦打在不锈钢的洗碗槽里,喧嚣成一片。小刁把手里的一只碗来来回回地洗着,忽然就莫名其妙地飞红了脸。这时候,一阵鞋声扑橐扑橐过来,在厨房门口停住了。小刁低了头,只管专心做事。默了一会,却听见一声哈欠,拖得长长的,从客厅那边传过来。小刁的心颤了一下,老苏,你干吗呢?叫小刁烧壶水。
小刁手里的碗一滑,当的一声掉在水槽里。戴芬的声音在客厅里扬起来,怎么了,小刁?
蓝色的火苗伸出长长的舌头,把不锈钢的壶底舔住。小刁把一只手按在壶盖上,壶身一耸一耸,微微撼着,仿佛在窃窃地笑,又仿佛,一个人把脸埋在掌心里,止不住地哭泣。水汽一蓬一蓬地漫出来,扑上她的脸,湿湿热热的一片。从窗子里望出去,层层叠叠的灰色的楼顶,再后面,是一条街。小刁笑了一下,怎么以前没有注意到,竟然就是菜场。小刁忽然就想起了从前菜场上看见的一幕。秋日的阳光静静地晒着。街上的人都匆匆的,来了,去了,也不知道他们在忙着什么。一个卖橘子的,挑着担子悠悠走过。世间的欢乐和烦忧,都被他挑在肩上了。
一片梧桐的叶子从容地落下来,极慢,极慢。小刁踮起脚,再怎么,也看不到它掉在地上的样子。
秋已经很深了。
发表于《朔方》2010年第1期
转载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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