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法:传习录中的知与行-行五:生命是一场自我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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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德元年十二月,王阳明被打入大牢,在监狱里度过了新年。听着或远或近的鞭炮声,王阳明的内心生出难以名状的苦痛。如果问此时的王阳明追悔莫及的是什么,应该不是上了那道奏折,而是剪掉了自由飞翔的羽翅,一头钻进体制的罗网。

    与他同牢房的八名“罪犯”,大都是此次被刘瑾以各种罪名关进来的,有朝廷命官也有普通读书人。他们或是因为议论了朝政,或是被“奸党案”所株连。

    王阳明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灾祸,远比预想的更复杂、更严重。此时此刻,那些经历、学识以及思考,全都变成了无用之物。这时的王阳明像是坠入了万丈深渊,不知生路在何处。

    坐在冷酷如冰的黑暗牢房里,王阳明不可能做到“心如止水”。此刻最让他牵肠挂肚的是他的亲人,这在他的囚诗中表露无遗,“思家有泪仍多病”,“萧条念宗祀,泪下长如霰”。字里行间流露出个人的真实情感。

    幽禁的日子将成块的时间变成难以揉捏成型的粉末,在无形之中放大了一个人内心的孤独。王阳明想得最多的是,自己什么时候能够走出这里。如果刘瑾不除,自己就没有出狱的可能,想到自己才三十五岁,就沦落至此,不禁悲从中来,辗转难眠。在他留下的《狱中诗十四首》中,第一首便是《不寐》:

    天寒岁云暮,冰雪关河迥。

    幽室魍魉生,不寐知夜永。

    惊风起林木,骤若波浪汹。

    我心良匪石,讵为戚欣动。

    滔滔眼前事,逝者去相踵。

    崖穷犹可陟,水深犹可泳。

    焉知非日月,胡为乱予衷。

    深谷自逶迤,烟霞日悠永。

    匡时在贤达,归哉盍耕垅。

    北京的冬天寒冷异常,而东厂的牢狱更是冰冷至极。在那高墙铁网之内,王阳明依然不忘讲学布道,让自己的内心游走于昂扬高远的圣道之中,这也是我们世俗之人无法理解,也理解不透的精神愉悦。王阳明刚被投入监狱时,谁也不认识,每日只是打坐默念。但很快他就认识了几位和自己有着相同命运的文人,阴暗死寂的监狱就这样成了他们论道讲学的场所。

    与同道中人谈经论道的愉悦,让王阳明暂时忘记自己身陷囹圄。精神世界的满足给了他无形的力量。后来离开监狱,王阳明心有不舍,写下《别友狱中》。其中写道:“累累囹圄间,讲诵未能辍。桎梏敢忘罪,至道良足悦。”

    王阳明在狱中最喜欢读的书是儒道两家共同的经典《周易》。中国的文人一直有这样的传统,在陷入艰难困苦之际,很多人都会选择读《周易》,王阳明自然也不例外。正如他在《狱中诗十四首》的第三首《读易》所写:“囚居亦何事?省愆惧安饱。瞑坐玩义易,洗心见微奥。乃知先天翁,画画有至教。”

    在这首诗的结尾,王阳明写道:“俯仰天地间,触目俱浩浩。箪瓢有余乐,此意良匪矫。幽哉阳明麓,可以忘吾老。”

    在王阳明看来,能做一个安贫乐道的人是再好不过的事。他希望自己能够在家乡会稽山的阳明洞中逍遥自在地度过一生。通过读《周易》,王阳明忘却了狱中的烦恼和人生的忧患。他意识到这本上古的典籍里包含着一个伟大的玄机,要破译出这个秘密,就要将其读通、读透。

    除了在《周易》之理中释放自己的精神力量,王阳明还修习周敦颐和邵雍的“宇宙生成论”。监狱里虽然潮湿黑暗,但是王阳明的内心却是光明的。他梦见自己和湛甘泉、汪抑之、崔子钟等友人纵论天地、神游八荒。醒来后,他一口气写了三首诗。

    其中有诗言道:“起坐忆所梦,默溯犹历历。初谈自有形,继论人无极。无极生往来,往来万化出。万化无停机,往来何时息!”

    这首诗借鉴了周敦颐的“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正是因为王阳明修习过“宇宙生成论”,所以他才会在后来的心学道路上,坚定地认为良知的本体存在着天地宇宙万化的根源。

    正德二年(1507年)春,朝廷做出了将王阳明贬为贵州修文县龙场驿驿丞的决定。

    出狱后王阳明被允许回家和家人见面,并做些出发前的准备。初春的北京城,黄沙扑面,枯枝满目。王阳明看着巍峨的宫墙上空,一朵朵浮云飞快地朝南飘去。在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了去郢的屈子和仓皇出长安的杜子美,一股莫名的悲怆涌上心头。

    驿丞,根本就算不得官,只是一个普通的役吏。对于王阳明来说,能够活着走出牢狱,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远在天涯的龙场会是自己命运的终结之地吗?

    其实很多时候,人生所谓的苦难,不过是另一种天意的安排。王阳明在离开北京之前,曾经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两句:“贤圣可期先立志,尘凡未脱漫言心。”能够活着走出牢狱,山遥水远的贵州龙场驿站对王阳明来说,不过是另一处修贤得道之所。身处何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在哪里。

    从这样一段并不长久的狱中生活里,王阳明的收获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心力。所谓“心力”,就是人作为个体,当身陷囹圄时,那种无所凭依的茫然感,会让自己很容易触摸到内心的力量。人在天地之间,如一粒微尘,于愁风苦雨之中,还能岿然不动地立在那里,靠的是什么?很多时候,没人能帮得了你,只有自己拯救自己。靠什么拯救自己?靠的就是心力。除此之外,不要指望有什么外在力量来支撑自己。

    那么“心学”的突破路径和法门到底在哪里?答案就藏在王阳明所说的那句“万物皆备于我”中。无论严酷的现实赋予我们的是什么样,自己都要做到化一切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正所谓,君子友我,小人资我,艰难困苦玉成我。

    这时候,他的父亲王华也已经被刘瑾等人弄到南京去了,虽然说是平调,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刘瑾这么做,分明是在打压王阳明父子。

    王阳明就这样带着一身棒伤匆匆南下。他的内心既有重生的喜悦,又有对未知前途的茫然。面对不可预知的命运,王阳明觉得自己三十五年的生命恍若一场梦境。

    湛若水、汪抑之、崔子钟……朋友们赶来相送。他们都是宦游的士子,古道长亭,以诗相酬,互道珍重。湛若水作《九章》赠别,而崔子钟又和了一组《五诗》。王阳明回赠他一组《八咏》。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不仅仅是友人之间的别离感伤,更多的遗憾在于,从今往后,他就不能再与朋友们一起交流学问了。

    来日未卜,生命未明。王阳明对他们说:“你们还是请回吧,难道你们没有看到,这些诗句只能让我更加伤怀,平添忧愁?”

    朋友们嘱托他,路上千万要小心。得罪刘瑾的人,往往都死得不明不白。在刘瑾这样的阴毒小人看来,不能为我所用,那就是敌人。很多持异议的文官,都被秘密杀害。京都之地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下,而千里之外,他派出的锦衣卫也能随时取人性命。

    王阳明并没有急于奔往目的地——贵州龙场驿,而是沿着运河南下。三月,王阳明来到了杭州。春日的江南最为曼妙,柳丝已经吐绿,带着新鲜泥土腥味的河水流得更畅,自然的物征兆示着生命在严冬的沉寂后必将复苏。

    王阳明之所以取道杭州,是因为这里与他的家乡余姚相去不远。他在重获新生之后,想返乡见一见自己的亲人,以慰思乡之苦。本来他准备前往南京,再见父亲一面,又怕自己的戴罪之身给父亲带来麻烦。他想在杭州做短暂的停留。牢狱生活让他本就瘦弱多病的身体受到了重创,他本就有肺病缠身。杭州是最佳的疗养之地,他想在这里休养一段时日,再赶赴龙场。

    当王阳明乘坐的船只抵达杭州北新关时,弟弟王守文等人早就等候在那里。劫后余生的王阳明能够和亲人再次见面,自然很是兴奋。兄弟二人此次见面,不同往日。当夜,弟弟王守文陪哥哥聊到很晚。哥俩儿喝着家乡余姚的杨梅酒,不知不觉就喝高了,然后倒头便睡。

    等身上的酒劲儿散去,王阳明起身看着眼前的弟弟,恍然之间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一场梦中,不觉内心翻腾,写了一首《赴谪次北新关喜见诸弟》。诗里写道:“扁舟风雨泊江关,兄弟相看梦寐间。已分天涯成死别,宁知意外得生还。投荒自识君恩远,多病心便吏事闲。携汝耕樵应有日,好移茅屋傍云山。”

    世道如此艰难,你我兄弟险些阴阳两隔。如今我又被朝廷贬谪龙场,就算有心报国也无门。等我再熬过这几年,咱们兄弟就一起回乡种田去。言辞中颇有灰心和归隐之意。

    此一时彼一时。四年前,王阳明也是在这里,同样的场景,却有着不同的心情。那时,他到杭州西湖纯粹是为了疗养身心,准备进京大干一番。他当时写出的是“十年尘海劳魂梦,此日重来眼倍清”这样充满正能量的诗句。

    随着天气转热,王阳明的肺病越发严重。这一年的六月份,他又迁居胜果寺。此处是纳凉避暑的好去处,同时也远离尘嚣,可以静心养病。他想让自己的内心保持一种纯净的状态。陪伴王阳明的是他的首席大弟子徐爱,这时候的徐爱还有另外一重身份,那就是王阳明的妹婿。

    迁居胜果寺的王阳阳身心舒畅。他开始与杭州当地的知识分子来往走动。没过多久,胜果寺成了王阳明的讲学之地。

    王阳明在杭州讲学,迅速成为地方热点事件。王阳明追求内心纯净,但行事并不低调。他希望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传递给每一个人。一路走来,王阳明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学术理想。正是在这一时期,他收了自己人生当中最初的三个学生。他们分别是徐爱、蔡宗衮和朱节。

    这年八月,三个在浙江乡试中考取举人功名的年轻人,听说王阳明在胜果寺养病,不惧打击报复,特来拜访,并要拜王阳明为师。按理说,此时的王阳明已经触怒了刘瑾,和他交往密切,很可能受到牵连。但这三人却偏要和王阳明走到一起,不得不说他们很有勇气。

    王阳明桃李满天下,正是从他们三人开始的。王阳明对三人评价很高:“徐生之温恭,蔡生之沉潜,朱生之明敏,皆我所不逮。”

    其中,徐爱和王阳明的关系非同一般。此后十年中,王阳明最中意的弟子就是徐爱。有人将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作孔子与颜回。这一年徐爱只有二十一岁。

    徐爱,字曰仁,号横山,绍兴府余姚县人,与王阳明是同乡。他和自己的叔叔都喜欢上了王阳明的妹妹王守让。按理说侄子不方便和叔叔争。叔叔无论在人生阅历、收入状况,以及与女性相处的经验上,都要明显好于侄子,但龙山公王华却偏偏喜欢徐爱身上那种朴素的单纯,于是就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徐爱。

    徐爱这个人对待学术到了痴迷的地步,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命运与那些圣贤们联系起来。有一次他在衡山游玩,晚上住在寺庙里,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一个老僧亲切地拍着他的背说:“你与颜子(孔子的弟子颜回)同德。”徐爱一听,别提多高兴了,可老僧接下来的话,却让徐爱非常伤心。老僧说:“也与颜子同寿。”徐爱很不高兴,这是在诅咒自己是短命鬼啊!熟悉颜回的人都知道,他只活了三十二岁。颜回死后,孔子非常伤心,连连叹息:“天丧我,天丧我!”本来只是一个梦,可徐爱却始终无法释怀,他也经常向别人说起这个梦。当时很多人并不认可王阳明的学说,但徐爱却能很好地理解先生所遵循的天理,明白其要旨。这让王阳明很是满意,他经常在人前称赞徐爱:“吾之颜回也!”

    王阳明接受了三个学生的拜师大礼,还写了《别三子序》赠予三个学生。在文中,王阳明告诉他们立志和师友之道的重要性。得知他们来年就要赴京城参加会试,他就给自己的好友湛若水写了封信,让他替自己照顾好这三个弟子。临行前,王阳明还特意交代:“增城湛元明宦于京师,这是我的同道好友,你们三人去见他,就和见我是一样的。”

    这时候,沉浸于学术的王阳明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京城还有一双血红的眼睛在盯着他。刘瑾本来就对释放王阳明这种死不悔改的政治犯持反对意见,如今王阳明滞留杭州,迟迟不到贬谪之地。而杭州与南京近在咫尺,王阳明在杭州与一帮地方文人走动频繁。这让刘瑾很是愤怒。王阳明在北京能够死而复生,活着走出监狱,并不是因为刘瑾动了善念,而是因为皇帝朱厚照并不想处死王阳明。他觉得王阳明并没有什么过错,一封奏疏写得也是有理有据。既然皇帝不想让王阳明死在监狱中,刘瑾也就不好在京城动手。

    如今王阳明在杭州还不老实,刘瑾就秘密派出锦衣卫,让他们潜入杭州,杀了王阳明。

    身在杭州的王阳明得知了消息。震惊之余,他也有所顿悟。这么多年来,自己的气力都用错了地方,如今连性命都难以保全,却还在想着有一天重返京城为朝廷效力,为君王分忧,这真是天大的玩笑。这一天王阳明正在胜果寺里读书纳凉,身边并无其他人。就在这时候,有两名鬼鬼祟祟、身着紧衣黑衫的北方大汉突然出现在眼前。他们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低声问道:“阁下是京城来的王主事吗?”

    王阳明虽有警觉,但已来不及避让。还未等他作答,两名大汉一左一右将其挟持。

    王阳明想要挣扎,根本动弹不得。没有办法,只能任由他们裹挟前行。出了胜果寺,两名大汉脚步更急。大约走了三里地,后面追上来两个人。等二人气喘吁吁地走上前来,王阳明看着他们觉得面熟。其中一人言道:“先生认识我们吗?我们就住在胜果寺旁边,我叫沈玉,他叫殷计,早就听闻先生的大名。平时不敢打扰先生,刚才听人说,先生被两位官差大人带走,我们想跟着过来看看,看他们要把先生怎样。”

    两名锦衣卫没想到半路会杀出来个程咬金。他们沉下脸色,威胁二人不要多管闲事,并说王阳明是朝廷重犯。

    沈、殷二人并不退让,齐声反驳道:“既然朝廷已经罢免了先生的官职,又何来他罪?”

    两个锦衣卫不愿跟他们在这里啰唆,继续挟持着王阳明前行。沈、殷二人并没有被吓退,还是紧随其后。至暮色时分,他们来到河边的一处空房子内。

    两名锦衣卫这才亮出自己的身份:他们是京城派来的锦衣卫,此行就是奉刘公公之命,来取王阳明的性命,你们二位不要多事,免得惹祸上身。沈、殷二人从身上取出两张银票,递给两名锦衣卫。沈玉说:“王先生是当今大贤,如果让他惨死刀下,尸首不全,实在是有辱圣贤,而且整个杭州城的读书人都知道王先生在胜果寺,如果他横尸此处,也会让我们杭州蒙羞。”

    在沈、殷二人的金钱攻势和苦心劝说之下,两名锦衣卫同意将王阳明沉江溺死,制造出自杀的假象。如此一来,他们既可以回京复命,又保全了杭州地域的声誉。

    沈玉又提议,要为先生置酒送别。随后,他和一名大汉前往集镇买来了上等好酒。于是,五个身份各异的人在这野外的空房子里开怀畅饮,全忘了刚才的生死对峙。

    两名锦衣卫自认为有官差的身份,又有刀傍身,量眼前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不敢造次。酒至酣处,沈玉将笔和纸递到王阳明手中,希望王阳明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留下几句话。王阳明略作沉思,一挥而就。

    既然是遗言,自然是内心的真实情怀与感悟。在这首诗里,王阳明提到了春秋名将伍子胥。他写道:“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百年臣子悲何极,日夜潮声泣子胥。”

    王阳明觉得自己人生的际遇和伍子胥有着几分相似。当年伍子胥辅佐吴王夫差击败越国,帮助吴国成为春秋霸主。伍子胥为绝后患,强烈建议吴王杀掉越王勾践,却没有被吴王采纳。夫差听信太宰伯嚭谗言,相信伍子胥阴谋倚托齐国反吴,就派人送一把宝剑给伍子胥,令其自杀。伍子胥自杀前对门客说:“请将我的眼睛挖出置于东门之上,我要看着吴国灭亡。”

    吴王夫差听闻后,大怒,下令将伍子胥的遗骸装入皮囊内,投入长江。九年之后,吴国被越国所灭。这次轮到吴王向越王乞求留一命了,但越王并没手下留情,而是干净痛快地将吴王杀了。

    写完第一首,王阳明诗兴未尽,紧接着又写了一首,其中有言:“昔代衣冠谁上品,状元门第好奇男。”这首诗像是写给父亲王华的,意思是:父亲大人,孩儿今日或难逃此劫,但请你放心,我王守仁并没有辱没王家状元门第的家风,更没给您老人家丢脸。

    随后,王阳明又写了一篇很长的绝命辞,在最后用篆书题了“阳明已入水,沈玉、殷计报”十个字。在这篇绝命辞中,王阳明真真切切地表明了自己投水自杀的决心。王阳明写罢停笔,又开始吟诵。四人一边听王阳明吟诵,一边推杯换盏,直喝得昏天黑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月色也黯淡下去。王阳明站起身来,向酒兴正浓的锦衣卫道:“二位官差大人,守仁该走了。”

    然后又对沈玉和殷计言道:“萍水相逢,感谢二位送守仁最后一程,也烦请二位将我的死讯告知我的家人。”说完,王阳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两名锦衣卫刚开始还在后面跟着,可是在酒精的作用之下,摇摇晃晃的他们很快就被王阳明甩开了一段距离。江水开始涨潮,他们不敢跟得太近。站在岸边,他们只能影影绰绰地看着王阳明立于一块礁石上。突然,扑通一声,王阳明的身影消失了。

    两名锦衣卫沿着王阳明投江的方向搜寻,在岸边发现了一双鞋。借着水面上泛起的月光,他们发现水中还漂着一件薄绢头巾。二人这才认定王阳明已投江自尽。

    二人打算将这两件物证一并带走。这时,匆忙赶来的沈玉对他们说:“你们最好还是不要都带走,留下一个物件,这样明天见到这些东西的人就会知道,王主事已经堕水身亡。一传十,十传百,传至京都,也可作为你们完成差事的证见。”

    两名锦衣卫觉得言之有理,于是将王阳明的鞋子留下,只拿着头巾回去复命。

    再说胜果寺这边。仆人们一天未见王阳明的踪影,都非常担心。等到天黑以后,众人都慌了神儿,他们提着灯笼四处寻找,却毫无线索。沈玉和殷计回到胜果寺,将事情的原委告知了王阳明的弟弟王守文。王守文将王阳明的两首诗和他留下的绝命辞寄回老家,家人看后悲痛欲绝,只有父亲王华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开出了高额的赏金,让当地的渔夫到王阳明落水处打捞,一连数日,毫无所获。

    “王阳明已死”的消息很快传遍浙江,又传至京师。对于王阳明的死,最高兴的是刘瑾那帮人,而最悲痛的除了王家人之外,就是湛若水那些至交好友和王阳明的弟子们。只有两个人不相信王阳明已死,一个是湛若水,另一个则是徐爱。

    湛若水看了王阳明的遗书,哈哈一笑,他说:“如此不着边际的传说,也有人相信,守仁欺骗了大家。”多年以后,当他们再次相见,湛若水还将此事当作笑话说与王阳明听。

    徐爱也是如此,他说:“先生必不死。天生阳明,倡千古之绝学,岂如是而已耶!”

    王阳明从少年时代起就修习兵法,他知道兵法讲究的是虚实结合,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从喝下沈、殷二人为自己斟满的第一杯酒时起,王阳明就已经打定好了主意。他要想办法脱身,同时还要造成一个跳河身亡的假象,进而瞒过刘瑾的耳目。

    王阳明假装痛饮,其实喝下肚的酒却不多。等到两名锦衣卫喝得差不多了,王阳明已选择好了跳水的时机和地点。王阳明料定,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人喝得烂醉,河滩上石头和泥沙又多,他们不可能跟着自己往水里走。

    王阳明脱下鞋子放在水边,再解下头巾扔入水中,然后搬起一块大石头,扑通一声扔到水里,制造了一个自杀的假象。夜幕笼罩下,什么都看不清,岸边的人都以为王阳明已经跳河了。

    王阳明就这样巧妙地脱离了险境。他沿着河滩走了很久,才发现一处洞穴作为藏身之处。第二天,他搭乘一艘小船抵达福建北部。王阳明刚一上岸,就被巡逻的士兵抓了起来。

    王阳明半真半假地编造出了一通说辞:自己乃是兵部主事王守仁,被朝廷贬谪为贵州龙场驿驿丞。一路走来,自感罪孽深重,只想以死报国。行至杭州地界,投身于钱塘江中。怎奈老天不肯收下我这有罪之身,在水中我遇到一个鱼头人身的怪物,它自称是巡江使者,奉了龙王之命来此迎接我。我跟着来到龙宫。龙王亲自迎接,说我假以时日定会成就一番事业,命不当死,以酒食相待,即遣使者送我出江。待我登岸后,回头再看,那艘送我的船已经不见了。

    说到最后,王阳明都被自己编造出的故事感动了。这番连蒙带骗的话起到了效果,兵士们惊羡道:“先生真乃奇人!既然您是龙王的座上宾,我等凡夫俗子更不敢怠慢。”他们摆上好酒好菜款待王阳明,并派人向官府通风报信。王阳明知道,那些谎话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还是走为上策。于是王阳明找了个机会,就偷偷地溜了出去。

    王阳明在家乡附近的山中隐居了一段时间,等到风头已过,就沿着须江而下。王阳明知道,在刘瑾等人的眼中,他王阳明并不重要。这时候的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下层官员,避过风头之后,他们就不会再关心自己是否真的死了。更何况,躲避只是一时之策,并不是长久之计。

    王阳明从浙江进入江西地界,又从江西来到湖南。这时候,王阳明已经走出了深夜投江、生死一线的心理阴影。他要活在阳光下,做一个狂放洒脱的人。更何况,想置他于死地的是刘瑾这帮人,并不是大明律法。如果自己一味躲藏,就给习惯暗中谋杀的锦衣卫带来可乘之机。相反,自己越活在阳光下,活到人群中,就越安全。

    到了长沙之后,王阳明的心情格外好。他特地渡过湘江,拜访了坐落于岳麓山的岳麓书院。岳麓书院位于长沙的西部,当年朱熹和张栻曾在此讲学。王阳明此行也是为了向两位先贤致敬。湖南学子听闻王阳明到了长沙,纷纷赶来岳麓书院。在切磋学问的过程中,王阳明告诉他们,理学的根基就在湖南,伟大的朱熹和周敦颐在这里留下了不朽的学风,身为湖南士子,你们有责任,也有义务捍卫这份荣耀。

    这是一个万物生长的春天,风中荡漾着湿润的气息。怀着对前辈学人的尊崇之心,王阳明在几个当地年轻学者的陪同下登上了岳麓山。立于山巅,王阳明放眼望去,满目苍翠,空气清新。令他感到遗憾的是,曾经闻名天下的岳麓书院这时候已呈破败之相。尽管如此,王阳明还是为能一睹当年朱熹讲学的遗迹而感到无比欢欣。

    就在王阳明推开岳麓书院大门的同时,长沙的赵太守闻讯赶到,此人也是好学之人,他是慕王阳明的大名而来。二人相谈甚欢,赵太守陪着王阳明在山上喝酒,一直喝到夜幕降临才相扶着踉跄下山。

    当王阳明离开长沙继续西行时,这位充满书生气的赵太守和他手下一位姓王的推官又把王阳明热心地送上了船。临行前,王阳明赞扬了赵太守在地方文化和教育上所做的卓有成效的工作。不过王阳明也坦白地告诉他,这块斯文重地已大非昔日可比,作为地方行政长官,他做得还远远不够。

    王阳明的学术名声因一波三折的传奇性政治遭遇,在学界流传开来。王阳明本就好为人师,喜欢讲学传道。好友湛若水笑话他“病在好讲学”。

    仰慕王阳明大名的地方官员将王阳明奉为座上宾。王阳明不是一个喜欢呼朋唤友的酒肉之徒,但通过这样一种世俗的方式,与人切磋学问、交流学理,他也并不排斥。何况漫长的旅途有着各种未知的艰险,以及不为外人所知的困苦寂寞,相识或者不相识的人提供的资助,就像是旅途中的加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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