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法:传习录中的知与行-知十四:汝心同归于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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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关?”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世界就像一场荒凉的梦境,而人心如同一枚坚硬而又冷漠的石子。有人说,在那样一个禁锢的时代里,在如此贫瘠的山岩上,王阳明却开出一树好花,这不是精神的力量又是什么?如果我们把王阳明的心学之路进行分段,那么在此之前,他始终将“存天理去人欲”作为他心学的终极目标。

    在经历了平乱和官场反复、小人构陷之后,王阳明正式将“致良知”作为心学的第一要义。他认为,“良知”是一种人人都具有的道德本能,与生俱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良知具有本原的存在,是先天存于心中的。他对“良知”的这一规定,为其“致良知”功夫提供了认识论的根据。

    “良知”被王阳明视为道德准则、是非准则,每个人都需要遵守。他说:“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每个人的那一点良知,都是自己辨别是非的准则,是一个人在道德上应该而且必须遵守的规范。

    这种判断善恶的能力可分为两方面,一是能判断他人的善恶言行并做出道德评价,一是对自己言行的自我认识和自我评价。由此可知,人对自己行为的善恶,可以不需要别人加以评价,自己就可以做出善恶判断,这是良知的一个重要作用。

    王阳明虽然批判朱子学说,但是他没有明确地指出朱子的名号,只是泛泛地提出“先儒之论”,而且绝不立门户。他在龙场大悟之后就提出知行合一,四十九岁始倡导“致良知”,也反省自己曾对先儒进行批判一事,认为自己陷入口舌之弊,并不是真正的知行合一。他并不认为那些批判自己学说的人是自己的对手,而是认为他们也像自己一样,是有志于学问的人,坚信他们在遵循良知以后很快便会理解自己的学说。

    王阳明喜欢用浅近的比方来传播自己的道理。他曾经在山中漫步,随手指着路边山岩上一株开满花的树对弟子们说:“你们没有看见它时,它与你同归于寂,但当你一见到它,这世界便会分明起来。由此可见,这花与树本来就在你的心中,世界本来就在你的心中,除了心,还有什么呢?”

    正德十六年八月,回到老家余姚的王阳明暂时脱离了体制的束缚,那种精神上的愉悦让他感到生命的饱满和充实。江左江右的文人儒士云集他的门下,他的讲学之门向每一个人敞开。很多时候,他的敌人最怕的不是他擅长权谋缠斗之术,而是恐惧阳明学说让他们一潭死水的精神世界产生了剧烈的摇晃。

    在他的敌人看来,王阳明就像是一个来自外星球的不速之客,手里掌握着打开精神世界的钥匙。他们死死地摁住自己的心门,可摁不住那些已经痴迷的信徒。他们恨不得君王能够让这个可怕的对手立即消失,让这个世界恢复它应该有的平静和秩序。

    他们最害怕的事是王阳明又开始扩招门徒,又开始开坛讲学。他们不能理解已经活了将近半个世纪的王阳明,来这个世界是干什么的。上到权力高层,下到地方小吏,王阳明有多少门徒,就有数倍于之的敌人。他们一生拜服,他们攻击谩骂;他们千里而来只为能够摸到心学的脉搏跳动,他们攻击谩骂只为恢复圣人的所谓真理。

    六十八岁的董澐,自称年轻时虽然屡考不中,但也算民间诗人。一次机缘巧合,他在中天阁听过王阳明的一次心学讲座后,就一直不愿离去,非要拜入其门下。王阳明见他年纪这么大,就劝他回家安度晚年。老人不容拒绝,说回家安顿好一切就来受教。

    那年王阳明五十三岁,比董澐还要小十五岁。因此王阳明再三推辞,表示自己年纪轻没有资格收年长的人为弟子。跟董澐在一块儿搞诗社的朋友们听到这个消息后,也都来劝董澐,他们对他说:“您这样老了,何必再那么用功呢?”董澐笑着回答说:“我的年纪虽老,但过去的六十多年中我学得太少了,今天我找到了这样的好老师,一定得从头学起。”

    令王阳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两年后的一天,下着雨夹雪,天气寒冷,道路泥泞,已经七十岁的董澐不顾家人的劝阻,自己背着一个铺盖,一脚深一脚浅地赶到会稽的深山里,要求拜入王阳明门下。王阳明没想到这样年已古稀的老人会如此执着,他感动得握住老人的手说:“老先生这么大年纪,何必搞得这么辛苦。如果在路上遇到什么不测,守仁于心何安?”

    董澐笑着说:“以前的自己在忧悯不安中过日子,苦于找不到一条路脱离苦海。如今得遇先生,我又怎能离开您重新回到樊笼里去呢?我是遵循自己的内心而来。”从此之后,董澐给自己取了一个号“从吾”。

    七十岁的学生向五十五岁的老师行了跪拜礼,正式建立了师生关系。两个老人在蜡烛的照耀下相对守岁,开始了第一课。在一次听讲中,董澐提出的一个问题让众人哄堂大笑。他说:“我帮弟弟贩卖粮食,赔了老本,连累了许多人,问这是不是自己不老实之过。”

    王阳明告诉他:“能够认识到不老实正是致良知的结果,否则,却恐所谓老实者,正是老实不好也。”

    一个古稀之人,因听到了一直想听而听不到的声音,就怀揣着一颗真诚之心来到这里当学生。王阳明说:“你虽然比在座的其他人都要衰老,但你是一个大勇之人。在你的大勇面前,我们这些人都应该感到惭愧。”

    所谓“致良知”,就是要去除私欲对良知的障蔽,以恢复心之“天理”。一般常人的“良知”总会被私欲所蔽,因此就有必要灭人欲,充分发挥内心良知来判别是非、昭明天理。

    自从宁王叛乱之后,王阳明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关于心学的争议也越来越大。朝中支持、反对的浪潮此起彼伏,甚至于在各级科举考试中,都把探讨心学的对错作为题目拿给儒生们分析解读。

    绍兴知府南大吉就是阳明心学的忠诚支持者,他经常上门问学,甚至当面向王阳明忏悔。他说:“我在绍兴府为官三载,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妥当,先生怎么不帮我指出来呢?”

    王阳明听了微微一笑说:“你都有些什么过失呢?不妨说来听听。”

    南大吉面露惭色,说道:“绍兴府的官吏有不廉之举,我没有采取相应的措施。老百姓交纳沉重的赋税,我也没有向上级府衙为他们争取减免税额……”

    南大吉说了一大堆不足之处,王阳明耐心听完,问他:“没有别人为你指出,你是怎么知道你犯下这些过失的呢?”

    南大吉随口答道:“是我的良知发现了这些过失,虽然自己知道犯了很多错误,但我却不知道从何处用功。”

    王阳明随手拿过手边的一面铜镜,笑着说:“你看这面镜子,它在没有开光之前,可以藏污纳垢,而开过光就会变得明亮,落下一粒细小的灰尘也会很醒目。你既然已经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这就说明,你的思想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关键时期,千万不可松懈。”

    南大吉生性豪爽,对体制内那一套或潜或显的规则也从来不放在心上。嘉靖五年(1526年)他进京面见天子,受到朝中那些王阳明心学反对者的猛烈攻击,又加上他是一个性格刚正之人,本就看不惯当朝权贵的飞扬跋扈,结果遭到贬黜,从绍兴知府任上罢官回乡。

    回乡后的他并未从此一蹶不振,而是将全副身心放在问道讲学之事上。南大吉离京的时候,曾经给王阳明写过一封信。南大吉虽然有此遭际,但他在信里只字未提个人荣辱,只是向王阳明请教为学之事。

    王阳明很是感动,他在回信里写到,面对人生的挫折,会有三种不同的态度:一是“高亢通脱之士”,有着超远的心态和境界,能“捐富贵,轻利害,弃爵禄,决然长往而不顾者”;二是避世之徒,或“好于外道诡异之说”,或“投情于诗酒山水技艺之乐”,或“发于意气,溺于嗜好”;三是“有道之士”,他们能“见其良知之昭明灵觉,廓然于太虚而同体”,没有任何东西能成为他们良知的障碍,从而达到不慕富贵,不忧贫贱,对荣辱得失,爱憎取舍之类,皆能超然其外。

    在王阳明看来,先天本体的良知虽然是成圣的根据,但不论圣凡贤愚,每个人都具有良知。笔者有一位做心理医生的朋友,他经常告诉自己的病人,说你们的行为和小时候的一些事有着很大的关系,你们要回头去找原因。而他之所以这么说,是想让那些心理有疾之人能够不断正视自我。

    其实我这位朋友在这里就是运用了阳明心学的致良知,良知是出发之地,是心之本体的发源之处。人只有通过回望,才能适当地从头到尾去打量自己的良知,让它放松,否则只会越裹越紧,最后成了心理有问题的病人。人需要做的是真诚地面对自己的欲望和情绪,唯有真诚面对才会有可能做出改变,找回真正的自己。

    很多时候,我们总觉得越活脚步越沉重,越活越觉得心事重重。我们的良知这时候正被一种伪善的东西层层包裹,而包裹得越来越严实就会变得无可救药。就像在生活中,我们没办法和一个伪善的人对话,却可以和一个恶的人对话。原因很简单,伪善是虚空,是什么都没有,和这样的人对话,你会觉得无从说起。而恶是真实的、有力量的。就像王阳明在那首《咏良知》的诗里所写到的,“个个心中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人人都和孔子一样拥有良知,一般的人之所以难以彰显,是因为他受到来自各方的遮蔽。因此,若要成为孔子那样的圣人,就必须剔除对本体的遮蔽,良知是成为圣人的秘诀。“问君何事日憧憧?烦恼场中错用功。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

    良知就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他就像是定盘针那样指引着我们的方向。良知才是天理,万事万物皆有定理,不可陷入外求的迷惘。王阳明说:“尔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问人。”

    人生来就具有天然本真的良知,不需要求之于人,更不要在那些故纸堆中浪费时间和精力。要想成就德业,只要致良知就可以了。

    先天的本体是至善的、合乎天理的,而后天经验生成的恶遮蔽了本体,本来无形,不染尘垢的东西就是良知。因而致良知的内容,在王阳明看来就是“存天理灭人欲”。

    致良知就是要将良知之所知落实到日常的道德实践之中。黄宗羲说,王阳明致良知说中的“致字即是行字,以救空空穷理”,这是一种正确的看法,“良知”即知,而“致良知”之“致”是身体力行的意思。王阳明就是要把致良知的过程看成知与行的统一,知行合一是致良知的内在要求。

    王阳明回到故乡之后,众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和弟子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王阳明在与他们的交流切磋中,收获颇丰。他的弟子来自社会的各行各业,各个阶层。其中有职位比他高的官员,有文人学子,有下层贫民。

    王阳明对门人的教化,都是根据他们的才德与环境选择合适的方法。在他的弟子里甚至出现了一位天资悟性极高的聋哑人,他名叫杨茂。他的世界里没有声音,自然无法说话。与他交流无法靠语言,幸好他能识字,可以用笔交流。

    有一次王阳明问他:“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你心还能知晓是非吗?”

    杨茂在纸上写下一个字——知。

    于是,王阳明说:“人活只是活在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个圣贤的心,口虽不能言,耳虽不能听,也是个不能言不能听的圣贤。此心若不存天理,与禽兽的心有何异?口虽能言,耳虽能听,也只是个能言能听的禽兽。”

    杨茂扣胸指天,表示他此心可对青天。

    王阳明接着说:“你口不能言是非,省了多少闲是非;耳不能听是非,省了多少闲是非。凡说是非,便生是非,生烦恼;听是非,便添是非、添烦恼。你比别人省了多少闲是非、闲烦恼,也因此比别人快活自在了许多。”

    王阳明说:“你如今于父母,但尽你心的孝;于兄长,但尽你心的敬;于乡党乡里、宗族亲戚,但尽你心的谦和恭顺。见人怠慢,不要嗔怪;见人财利,不要贪图,但在里面行你那是的心,莫行你那非的心。纵使外面人说你是非,都不须听。”

    王阳明最后下了结论:“我今日教你,只是终日行你的心,不用口去说;终日听你的心,不用耳去听。”

    “听从你内心的声音吧。”王阳明说的这句话对于杨茂式的聋哑人来说,绝不是一句空洞的话。顺着自己的本心行事,便可抵达圣贤的彼岸。

    王阳明在故乡的这段日子里,还将一个叫王畿的赌徒收到门下,并将其培养成为得意门生。在此之前,王畿只是地方上一个嗜赌如命的少年,不过他身上有着江湖侠士的洒脱不羁。或许正是他身上的任侠气概,吸引了王阳明。王阳明专门让人带话,说自己想要见他一面,可是王畿根本不买账,一口就回绝了。

    王阳明决定放低姿态,在讲学之余带领弟子们玩起了六博的投壶游戏,目的是要将王畿吸引过来。这一招很见效,一个一天到晚讲学的教书先生也喜欢博弈,这让王畿感到很奇怪。于是,就私下里询问王阳明的弟子:“你们的先生教的是赌术吗?”

    王阳明的弟子魏良器就告诉他,自从他们投入王阳明门下,天天都练博弈之术,而且博弈的花样不断翻新,很是过瘾。

    王畿主动找上门,向王阳明发起挑战,并且提出,要玩刺激的,可以随意下赌注的。

    王阳明笑了,说道:“下注?那不是纯粹的赌博吗?你的良知允许你每天靠赌博来度日吗?”

    王畿说:“你成天跟人讲良知,可在我身上,你根本找不到良知何在!”

    王阳明说:“我愿意和你赌一回,一局棋下完之前,老夫一定帮你找到身上的良知。”

    面对王畿的执迷不悟,王阳明只好通过与他下象棋来定输赢,并在不知不觉中让他输光了口袋里的钱。王阳明见机会差不多了,开始劝王畿。他说:“我可以原谅你的不敬之罪。可是你自己可以宽恕自己整天这样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吗?你还是一个读过圣贤书的举人,成天这样在酒坊、赌坊中厮混,是否有负于先圣对你的教诲?”

    王畿不服气地说:“小侄二十岁就中了举,可是两次会试落第,深憾时事乖张,主考官们有眼无珠。”

    王阳明说:“你读圣贤书难道仅仅是为了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吗?如此说来,我看你从前算是白读了那些圣贤书,连圣贤的门都没入。单举东汉一朝,严光、梁鸿、郭泰、徐稚、茅容,这些儒门中人,哪一个是做过官的?就连朝廷的察举推荐都被他们一再谢绝,可是这些人都被后人视为一代儒宗。你仅仅因为两次会试未能登第,就自怨自艾,与那些先贤比较起来,你对孔孟圣学究竟理解了几分?”

    王畿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天资聪颖,很快就成为王阳明门下最有悟性的弟子之一。王畿是个好奇心重、喜欢思考的人。他曾偷偷观察过王阳明对待两个师兄弟的不同态度。对待那个精明能干的弟子,王阳明故意疏远,屡问不答。而对待另一个放荡不羁、口碑不佳的弟子,王阳明却整天与他讲论。

    王畿很难理解王阳明的做法,就问其缘由。王阳明告诉他,精明之人有太多心机,故意疏远于他,或能有所悔改,若对他器重,反而会助长其恶习。狂悖之人大多性情,因势利导、假以时日,并非没有成大器的可能。

    王阳明的思想对王畿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多年以后,王畿虽然通过会试中了进士,不过时隔不久,他突然南返投身于讲授教学。

    成年后的王畿在精神层面越来越接近王阳明,并最终成长为一名忠诚的心学使徒。他曾经将自己的人生理想告诉王阳明。他说,自己一生中的前四十年用于成长、修习自己的思想,后四十年再致力于讲会。他在王阳明众弟子中的声誉呈直线上升的趋势。

    王阳明曾经听到有人这样评价王畿:满腔热情、缠绵固结、生生世世而不能自已。

    这一时期,王阳明每个月都会在余姚龙泉山的龙泉寺中天阁举办四天讲会,向门人讲学。他的父亲王华年轻时也喜欢在龙泉寺里读书,因此被世人称为龙山先生。为了激励那些远道而来的门人,王阳明在中天阁的墙上写下这样一句话:“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曝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意思是,即使最容易生长的植物,播种以后晒一天、冻十天的话,也不可能发芽。王阳明是在敲打自己的弟子,自己每个月只能讲学四天,即便是我不在时你们也要坚持学习,互相切磋。

    在王阳明的众多弟子中,王艮是无法绕过去的重量级人物。他的经历具备了一个传奇人物的所有条件,后来更是成长为泰州学派的领袖人物,他主张“百姓日用即道”。王艮出生于扬子江北岸的泰州城,本名王银,自幼家境贫寒,只得去海边做了一个煮盐的苦工。

    他父亲怕冷,大冬天的早晨还要为官府服役,见父亲如此艰难,王艮不禁哭道:“为人子,令父至此,得为人乎?”当时他才十一二岁,就主动为父亲服役。不过王艮并没有彻底放弃学业,而且他读书仅限于《孝经》《论语》《大学》。他常常信口谈说,却很是入情入理,后来也慢慢地开启自己的讲学生涯。

    由于王艮父子的努力经营,他的家境也变得越来越好,王艮的名声也随之传扬。在不自觉中,王艮往往以“心”来体验万物,也以“心”来教人,他的讲学对象大多是一些没有文化的劳苦大众。由于他讲得浅显易懂,又很能感染人,在民间的名气也越来越大。随着名气的增长,名人的怪癖和傲气也水涨船高。

    有一次,有一位来客听到了王艮的讲学,他觉得非常诧异,不禁感叹道:“先生讲的怎么跟王中丞讲的如此相似呢?”

    王艮一听这话顿时觉得好奇,他平时与之打交道的多是社会下层人物,对于士林中人人熟知的“阳明先生”虽偶有耳闻,但并不知晓其为学的宗旨。如今经这来客一点拨,王艮决定前往江西拜谒王阳明。

    王艮曾经在菜市场的一缸泥鳅、黄鳝中获得启示,人来这个世上走一遭,就像泥鳅、黄鳝同存于一缸。如果他要做那纵横自在、快乐无比的“鳅”,就要翻江倒海,让精神从懵懂中得以苏醒。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天快要塌下来了,地上的人奔走呼号,像蚂蚁一样乱窜,他举起双臂把天托住了,并把乱了次序的星辰重新排列整齐。

    王艮从梦中惊醒,觉得这个梦似乎在向他暗示什么。他郑重地记下了做梦的时间。从那以后,他总觉得自己是带着某种神圣的使命来到世间,他要在那个梦境的指引下生活。于是泰州城里的市民们看到了这样可笑的一幕,平日里大家熟悉的煮盐工人脱下了劳动人民的服装,穿上了式样古怪的自制古装(式样依照上古时代的典籍《礼经》),峨冠博带,手持笏板,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踱来踱去,像一个戏子在舞台上跟着鼓点四平八稳地晃悠。

    王阳明第一次见到王艮是在赣州巡抚衙门,当时王阳明正在处理政务,王艮直接就闯了进来。王艮的奇装异服,和他那富有节奏感的、充满了戏剧效果的举止神情吸引了王阳明。王阳明非但没有让门吏拦住他,更起身去迎接。只见王艮摇摇晃晃地就上了大堂,如同平日在大街上踱步,毫无谦逊扭捏之态。

    王阳明一眼就看出,眼前是一个狂放之人。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也就是说,一个人如果做不到中庸中行,那就做一个狂者或者狷者。狂者积极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孔圣人赏识狂者,王阳明也是如此。

    看着眼前有些滑稽可笑的王艮,王阳明就好奇地问他:“你戴的是一顶什么帽子?”

    王艮一脸得意之色,回答道:“这是有虞氏冠。”有虞氏就是指上古圣王之一的舜,王艮是根据传说弄的这身行头。

    王阳明又问:“阁下穿的又是什么衣服?”

    王艮道:“老莱子服。”

    王阳明问他:“你为什么要穿这样奇怪的古代服装?”

    王艮对王阳明的质疑很不满,他失望道:“先生难道不知道老莱子?他可是古代有名的大孝子,穿他这种样式的衣服就表明我也要做他那样的人,一个对父母至孝之人。”

    王阳明自然晓得老莱子是何许人也,自己的父亲就是一位活生生的“老莱子”,但是不知道这王艮真的能做到如此至孝吗。于是,王阳明笑着问道:“先生穿上这身衣服是孝,我想问,到了晚上,当你脱下这身衣服睡觉时,那时候你是孝,还是不孝呢?你的孝能够贯穿日夜吗?我还想知道,先生是只学老莱子的服装,还是连他上堂诈跌、掩面啼哭的举动也一并学了呢?”

    王艮本来只是一种外在的标榜,尽管他有些孝名,但毕竟没到老莱子那种地步,经王阳明这样一说,他倒觉得有几分心虚了,不免神色难堪,坐得也没那么坦然了。王艮虽然心里有些慌,但是他的嘴上并不认输,忙为自己辩解道:“我的孝是在心上,怎么会在衣服上。”

    王阳明又笑了,接着说:“既然先生的孝在心上,不在衣服上,就没必要穿得这么古怪,可见你还是执于皮相。按照致良知的标准看,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所谓行不掩言,没必要把自己搞得像戏台子上演戏的,让人围观议论。”

    王阳明在谈话的过程中,注意到一个细节,也就是王艮把座位往下移。王艮既是慕名而来,自然是要向王阳明讨教学问。他一向自视甚高,从不将时人放在眼中。经过一番言语碰撞,王艮不免为自己刚才的妄自托大感到惭愧,不觉收敛了自己的狂妄之态。

    他离开座位,躬身施礼向王阳明讨教致知格物等论题。二人谈论了半天,王艮突然开悟道:“我所追求的学问,过于饰情,徒有虚表;而先生之学,精深极微,是真正的心学之道。”王艮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而立,将王阳明请到上座,行拜师大礼。

    王阳明见他心诚,便接纳了这位新弟子。王艮本名王银,王阳明于是易其名为“艮”,字以“汝止”。“艮”为八卦中的一卦,代表山,其巍然挺拔、傲然独立,符合王艮的个性。所谓“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凡事自当适可而止。

    不过有趣的是,王艮前一日由于折服拜入王阳明门下,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地思考,到了次日,又觉得王阳明说的致良知也有不合理之处。他有些后悔了,又开始找王阳明辩论,不想入王氏门下。

    王阳明告诉他:“人不轻信盲从是一种正确的选择,我希望你能说说心学的漏洞所在。”

    王艮说:“先生说良知是人的本性的流露,我不理解的是,如果一个人虚伪,不肯将心里的东西亮出来,那又怎么办呢?”

    王阳明说:“比如你昨天刚刚入我门下,今天又不愿做我的学生,这就是你的真性情的自然流露。人的性情是靠后天培养的,要达到磊落自然,释然自得的境界,就需要有强大的意志力量。而这个世界并不是最本源的,它已经为物蒙蔽,我们要凭借自己的意志力量从现实的泥沼中超拔而出。只要一个人有了这种力量,那么他就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到那时,你要进入物的内部或者飞翔于物的上空,都不是什么难事。”

    经过再三的讨教,王艮最后终于彻底为王阳明所折服,卒称弟子。

    王艮一直都认为,王阳明欣赏的是他身上的狂傲不羁,在王氏弟子面前,王艮有时候会有意无意地展露自己的狂放之态。王阳明告诉他,狂放的确是一个人的率真表现,但那仅仅是外在的、皮相的东西。如果一个人只是满足于狂放而不懂得收敛自己,他至死也只能是一个狂人。

    有一次王艮出游归来,王阳明问他一路上都看见了什么。他说:“我看见满大街游走之人皆是圣人。”

    王阳明听了哈哈大笑道:“你看满大街都是圣人,这满大街的人看你王艮又何尝不是大圣人。”

    王阳明从不掩饰对王艮的欣赏,他曾在其他弟子面前说:“以前我擒获朱宸濠,心都没有动一下,今天为了这个人,我是心动不已啊!”

    当王艮自以为明白了王阳明说的日常皆道后,有一天他对王阳明说:“老师的学问是古往今来的绝学,应该让更多的人知晓,更多的人传播!”

    为了光大阳明心学,王艮决定免费做王阳明思想的先遣队和播种机。他仿照孔圣人当年周游列国的交通工具,为自己量身打造了一辆蒲轮车,说是古代朝廷为了招揽那些隐居的有德之士专用车。他在车上还挂了一副字,上书“天下一个,万物一体”“入山林求会隐逸,过市井启发愚蒙”。

    王艮乘坐自己打造的专用车直奔京城而去,他的那副古怪装扮和旗帜鲜明的学说,成为沿途一道奇异的风景线,引得千百人围观。有见于他的过分招摇,王阳明那些京城弟子无不感到骇异,于是将他的车藏匿起来,又劝说他南归。

    王艮从京城返回后,想去见王阳明,说说自己这一路上所经历的奇幻之事,被王阳明拒绝了。王阳明隐隐觉得,此人行事如此狂放怪异,性情过于跳脱,这是他的真性情,但如果不加以教化,总有一天会惹出大麻烦,说不定会将自己苦心经营的阳明心学来一场革命性的颠覆。

    王艮在王阳明门前长跪不起,等到第三天,王阳明出门送客见他还跪在那里。王艮见到王阳明,高声喊道:“仲尼不为已甚!”这是在埋怨王阳明对自己太过苛责,自己就算有错,也是为了传播阳明心学。王阳明望着这个弟子,长叹一声道:“王艮,你入我门下,对我来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正如王阳明所忧虑的,王艮本来就是一个狂士,往往凌驾于师说之上,持论益高远(而不着实际),出入于佛、老二氏。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指出:“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而泰州学派正是王艮所创立的。这时候的王阳明或许已经预见到,他的思想会因这个人风行天下,也会因这个人一点点失去本来的面目。

    王阳明交出江西军务回乡这段时间,因为过度的伤痛,再加上来自京城同僚间的攻击与诽谤,他心力交瘁,肺病也不断加剧。刚开始,王阳明还专门写了个揭帖,说自己学识浅陋,且在养病期间,登门之人一律不见。但是面对从各地赶来的儒生士子,王阳明一次次打开了大门。

    王阳明告诉他的那些弟子们,只要内心存有良知,就可以摆脱儒学为他们定制的那些条条框框,只要他们相信良知并让它时刻充满内心,就会得到快乐和宁静。

    一直以来,被过分解读的程朱理学告诉人们,人生来就是不自由的,要学会束缚自己,管理自己,封闭自己。王阳明却在反复告诉弟子:“你从生下来那一刻就是自由的,如丛林之虎,如翱翔之鹰,如驰骋之马……”心学强调的是个体价值,人性解放。

    王阳明在与弟子们的相处中,也找到了自己的心学方向。很多时候,他觉得不是自己成就了弟子,而是弟子们成就了今日的自己。他就像是一个花匠精心伺候着满园的花,而那满园的花又给他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其中每一朵都让他牵心。

    过了父亲的守丧期,也就是嘉靖三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一轮明月高悬天宇,王阳明在绍兴城内碧霞池上天泉桥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款待来自全国各地的一百余名弟子。酒喝到酣畅处,歌声乍起,所有的人都尽情地释放自己,击鼓者忘我,投壶者忘我,填词作诗者忘我,一个个涕泪满面,哭笑由心。王阳明不由得百感交集,人生就像是一场囫囵梦,何处起,何处落,过去的再也回不来。江涛烟柳,故人倏在千里外。

    王阳明喜欢弟子们围绕在他的身边,就算是沉默也是满满的充盈,就算是辩驳也是良知的显现。他告诫在场的弟子,人只有一次生命,你们要做真正的自己,不要让眼前的幻景遮蔽了良知,不要将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更不要学那些掉书袋的文人,只知道用那些死学问来装点自己的活人生,束缚自己,一辈子说糊涂话,一辈子做糊涂事。只要相信自己的良知,努力致其良知而不欺骗,就能达到至诚的境界。

    “万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霭忽然生。须臾浊雾随风散,依旧青天此月明。肯信良知原不昧,从他外物岂能撄。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在春风里,在明月下,王阳明用他独特的越地乡音高声吟唱自己的诗。

    这一刻,王阳明忘记了现实带给自己的种种不快,忘记了病痛带给自己的沉重负累。亘古不变的良知就像今夜的明月,光明可以拂去云雾般的欲望。就算自己已经慢慢老去,也要狂歌一番,如身在天籁环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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