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版《胡雪岩全传》-查封典当,局中设局斗心斗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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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问,你是不是庆余堂那边得来的消息?”这也就等于杨书办承认了这件事,唐子韶点点头说:“是的。”“那么,老兄就是打听这一点?”“当然还有话要请教杨先生。”唐子韶问,“请问,预备什么时候来?我好等候大驾。”“言重!言重!这要问马大爷。”

    由于话不投机,唐子韶不能吐露真意,不过他送的那份不能算菲薄的礼,始终不肯收回,杨书办亦无可奈何,心头不免有欠了人家一份人情,协助马逢时去查封公济时,较难说话的困惑。

    “杨先生,”唐子韶起身预备告辞时,忽然问出一句话来,“我想请问你,同周少棠熟不熟?”

    杨书办沉吟了一下,只答了一个字:“熟。”“他同马大老爷呢?”问到这句话,显得此人的交游很广,路子很多,也许前一天他与马逢时、周少棠曾在酒店中一起聚晤这件事,已有人告诉了他,然则用一句“不大清楚”来回答,便是故意说假话,受了人家一份礼,连这么一句话都不肯实说,唐子韶自然会在心里冷笑。

    以后如何是以后的事,眼前先让唐子韶这样的人对他鄙视,未免太划不来了。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说了实话:“不算太熟。”

    唐子韶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微笑着说:“打扰,打扰。改天公事完了,我要请杨先生、马大老爷好好叙一叙。”

    正当杨书办在马逢时家,准备出发去查封公济典时,他家里的女仆匆匆奔了来,请他回家,道是:“太太有要紧事要商量。”

    杨书办还在踌躇,马逢时开口了,“你就先请回去吧!”他说,“商量好了马上请过来,我在这里等。”

    好在离得近,杨书办决定先回去一趟,到家一看,非常意外地是周少棠在等候,明明是他要请他来说话,却作了托辞,显然的,周少棠来看他,是不愿让马逢时知道。

    “事情有了变化。”周少棠停了一下说,“我说实话吧,唐子韶来看过我了。”

    “喔,”杨书办问,“啥辰光?”“就是刚刚的事,他寻到阜康来的。”周少棠说,“他的话也有点道理,公济的事一闹出来,又成了新闻,对胡大先生不利,而且查封的事,一生枝节,官府恐怕对胡大先生有更厉害的处置。我想这两点也不错,投鼠忌器,特为来同你商量。”

    杨书办想了一下答说:“他先到我这里来过了,还送了一份礼。事情很明白的了,他在公济确有毛病,而且毛病怕还不小。现在你说投鼠忌器,是不是放他一马,就此拉倒?”

    “那不太便宜他了?他亦很识相,答应‘吐’出来。”“怎么吐法?”

    “这就要看你了。”周少棠的意思是,杨书办陪了马逢时到公济典,细细查库、查账,将唐子韶的毛病都找了出来,最好作成笔录,但不必采取任何行动,回来将实情告诉周少棠,由他跟唐子韶去办交涉。

    杨书办心想,这等于是一切由周少棠做主,他跟马逢时不过是周少棠的“伙计”而已。不过,只要有“好处”,做“伙计”亦无所谓。

    当然,这不必等他开口,周少棠亦会有交代:“这样做法,不过是免了唐子韶吃官司,他再想要讨便宜,就是妄想。我们还是照原来的计划,一方面是帮胡大先生的忙,一方面我们三个,你、我、老马,弄几两银子过年。”

    “你我倒无所谓。”杨书办说,“老马难得派个差使,而且这件事也要担责任,似乎不好少了他的。”

    “一点不错。你叫他放心好了。”“你做事,他也很放心的,不过,最好开个‘尺寸’给他。”尺寸是商场的切口,意指银数,周少棠答说:“现在有‘几尺水’还不晓得,这个尺寸怎么开法?”“几尺水”者是指总数。唐子韶侵吞中饱几何,能“吐”出来多少,目前无从估计,周少棠不能承诺一个确数,固属实情,但亦不妨先“派派份头”。

    等杨书办提出这个意见以后,周少棠立即说道:“大份头当然是归胡大先生。如果照十份派,胡大先生六份,老马两份,你我各一份。怎么样?”

    杨书办心想,如果能从唐子韶身上追出一万银子,马逢时可得两千,自己亦有一千两进账,这个年可以过得很肥了。于是欣然点头:“好的,就照这样子派好了。”

    由于事先已有联络,马逢时由杨书办陪着到了公济典,不必摆什么官派,只将预先写好的,暂停营业三天的告示贴了出去,等顾客散尽,关上大门,开始封库查账。

    唐子韶先很从容,看马逢时态度平和,杨书办语气客气,以为周少棠的路子已经走通了,及至看到要封库,脸色已有些不大自然,再听说要查账,便无法保持常态了。

    “杨先生,你请过来。”他将杨书办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今天中午,周少棠同你碰过头了?”

    “是的。”“他怎么说?”

    杨书办不免诧异,不过他的念头转得很快,知道周少棠下了一着狠棋,因而声色不动地问说:“你同他怎么说的?”

    原来唐子韶托谢云青居间,见到周少棠以后,隐约透露出,请他转托杨书办及马逢时,在查封公济典时,不必认真,同时许了周少棠三千银子的好处,“摆平”一切。复又央请谢云青作保,事过以后,三千银子分文不少。谢云青也答应了。

    但他不知道周少棠有意要助胡雪岩,并非为了他自己的好处,有为胡雪岩不平的意味在内,这就不关钱的事了。当时周少棠满口应承,实是一个“空心汤圆”,而犹一直不曾醒悟,只以为周少棠自己吞得太多,杨书办嫌少,故而有意刁难,说不得只好大破悭囊了。

    “杨先生,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有话好说,不要做得太难堪。”

    情急之下,他口不择言了,“快过年了,大家都有账要付,这一层我知道的。除了原来的以外,我另外再送两千银子,马大老爷那里,只要你老大哥摆平,我不说话。”

    什么是原来的?杨书办略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不过还是要打听一下:“原来多少?”

    等将唐子韶与周少棠打交道的情形问清楚以后,杨书办觉得很为难。他为人比较忠厚,觉得唐子韶可怜兮兮的,不忍心像周少棠那样虚与委蛇,让他吃个“空心汤圆”,当然,要接受他的条件,也是决不可能的事。

    “杨先生,”唐子韶近乎哀求地说,“你就算交我一个朋友。我知道你在马大老爷面前一言九鼎,只要你说一声,他就高抬贵手,放我过去了。”

    谈到“交朋友”,杨书办倒有话说了,“朋友是朋友,公事是公事。”他说,“只要马大老爷公事上能过得去,我当然要顾朋友的交情。唐朝奉,我答应你一件事,今天决不会让你面子难看,不过,我只希望你不要妨碍公事。至于查封以后,如何办法,我们大家再商量。”这番话是“绵里针”,唐子韶当然听得出来,如果自己不知趣,不让马逢时查账,变成“妨碍公事”,他是有权送他到县衙门的“班房”去收押的。好在还有以后再商量的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敷衍好了杨书办,再作道理。“杨先生,你这样子说,我不能不听,一切遵吩咐就是。”唐子韶也豁出去了,不但要什么账簿有什么账簿,而且问什么答什么,非常合作,因此查账非常顺利。只是账簿太多,这天下午只查了三分之一,至少第二天还要费一整天才能完事。

    等回到家,杨太太告诉丈夫:“周少棠来过了,他说他在你们昨天吃酒的地方等你。”

    “喔!”杨书办问,“光是指我一个人?”“还有哪个?”

    “有没有叫老马也去?”“他没有说。”

    “好。我马上就去。”杨书办带着一份记录去赴约。

    “胡大先生怎么不要倒霉!”周少棠指着那份记录说,“光是这张纸上记下来的,算一算已经吞了三四万银子都不止了。”

    “你预备怎么个办法?”“还不是要他吐出来。”周少棠说,“数目太大,我想先要同胡大先生谈一谈。”“这,”杨书办为马逢时讲话,“在公事上不大妥当吧?”“怎么不妥当?”周少棠反问。杨书办亦说不出如何不妥,他只是觉得马逢时奉派查封公济典,如何交差,要由周少棠跟胡雪岩商量以后来决定,似乎操纵得太过分,心生反感而已。

    “公事就是那么一回事,你老兄是‘老公事’,还有啥不明白的?”周少棠用抚慰的语气说,“总而言之,老马的公事,一定让他交代得过,私下的好处,也一定会让他心里舒服。至于你的一份,当然不会比老马少,这是说都用不着说的。”

    当然,周少棠的“好处”亦不会逊于他跟马逢时,更不待言。照此看来,唐子韶的麻烦不小,想起他那万般无奈,苦苦哀求的神情,不由得上了心事。

    “怎么?”周少棠问,“你有啥为难?”“我怎么不为难?”杨书办说,“你给他吃了个空心汤圆,他不晓得,只以为都谈好了,现在倒好像是我们跟他为难。他到我家里来过一次,当然会来第二次,我怎么打发他?”

    “那容易,你都推在我头上好了。”事实上这是唯一的应付办法,杨书办最后的打算亦是如此,此刻既然周少棠自己作了承诺,他也就死心塌地,不再去多想了。第二天仍如前一天那样,嘴上很客气,眼中不容情,将唐子韶的弊端,一样一样,追究到底。唐子韶的态度,却跟前一天有异,仿佛对马逢时及杨书办的作为,不甚在意,只是坐在一边,不断地抽水烟,有时将一根纸煤搓了又搓,直到搓断,方始有爽然若失的神情,显得他在肚子里的工夫,做得很深。

    约莫刚交午时,公济开出点心来,请马逢时暂时休息。唐子韶便趁此时机,将杨书办邀到一边有话说。

    “杨先生,”他问,“今天查得完查不完?”

    “想把它查完。”“以后呢?”唐子韶问道,“不是说好商量?”

    “不错,好商量。你最好去寻周少棠,只要他那里谈好了,马大老爷这里归我负责。”

    唐子韶迟疑了好一会说:“本来不是谈好了,哪晓得马大老爷一来,要从头查起。”

    语气中仿佛在埋怨杨书办跟周少棠彼此串通,有意推来推去,不愿帮忙。杨书办心想,也难怪他误会,其中的关键,不妨点他一句。

    “老兄,你不要一厢情愿!你这里查都还没有查过,无从谈起,更不必说啥谈好了。你今天晚上去寻他,包你有结果。”

    唐子韶恍然大悟,原来是要看他在公济典弄了多少“好处”然后再来谈“价钱”。看样子打算用几千银子“摆平”,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想,“树倒猢狲散”,不如带着月如远走高飞,大不了从此不吃朝奉这一行的饭,后半世应可衣食无忧。

    就这刹那间打定了主意,就更不在乎杨书办与马逢时了。不过表面上仍旧很尊敬,当天查账完毕,要请他们吃饭,马逢时当然坚辞,杨书办且又暗示,应该早早去觅周少棠“商量”。

    唐子韶口头上连声称“是”,其实根本无此打算,他要紧的是赶回家去跟月如商量,约略说了经过,随即透露了他的决心。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从现在起始,就要预备,最好三五天之内料理清楚,我们开溜。”

    月如一愣,“溜到哪里?”她说,“徽州我是不去。”唐子韶的结发妻子在徽州原籍,要月如去服低做小,亲操井臼,宁死不愿,这一层意思表明过不止一次,唐子韶当然明白。“我怎么会让你到徽州去吃苦?就算你自己要去,我也舍不得。我想有三个地方,一个是上海,一个是北京,再有一个是扬州,我在那里有两家亲戚。”

    只要不让她到徽州,他处都不妨从长计议,但最好是能不走,土生土长三十年,从没有出过远门,怕到了他乡水土不服住不惯。

    “不走办不到,除非倾家荡产。”“有这么厉害?”

    “自然。”唐子韶答说,“这姓周的,良心黑,手段辣,如今一盘账都抄了去了,一笔一笔照算,没有五万银子不能过门。”“你不会赖掉?”“把柄在人家手里,怎么赖得掉?”

    “不理他呢?”“不理他?你去试试看。”唐子韶说,“姓马的是候补县,奉了宪谕来查封,权力大得很呢!只要他一句话,马上可以送我到仁和县班房,你来送牢饭吧!”

    月如叹口气说:“那就只好到上海去了。只怕到了上海还是保不得平安。”

    “一定可以保!”唐子韶信心十足地,“上海市场等于外国地方,哪怕是道台也不能派差役去抓人的,上海县更加不必谈了。而且上海市场上五方杂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只要有钱,每天大摇大摆,坐马车、逛张园、吃大菜、看京戏,没有哪个来管你的闲事。”

    听他形容上海的繁华,月如大为动心,满腔离愁,都丢在九霄云外,细细盘算了一会说道:“好在现款存在汇丰银行,细软随身带了走,有三天工夫总可以收拾好,不动产只好摆在那里再说。不过,这三天当中,会不会出事呢?”

    “当然要用缓兵之计。杨书办要我今天晚上就去看周少棠,他一定会开个价钱出来,漫天讨价,就地还钱,一定谈不拢,我请他明天晚上来吃饭,你好好下点工夫——”

    “又要来这一套了!”月如吼了起来,“你当我什么人看!”“我当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看。”唐子韶说,“这姓周的请我吃空心汤圆,你要替我报仇。”“报仇?哼,”月如冷笑,“我不来管你的事!你弄得不好‘赔了夫人又折兵’,我白白里又让人家占一回便宜,啥犯着?”“你真傻,你不会请他吃个空心汤圆?两三天一拖拖过去,我们人都到上海了,他到哪里去占你的便宜?”“万一,”月如问说,“万一他来个霸王硬上弓呢?”“你不会叫?一叫,我会来救你。”“那不是变成仙人跳了?而且,你做初一,他做初二。看起来我一定要去送牢饭了。”唐子韶不做声。月如不是他的结发妻子,而且当初已经失过一回身,反正不是从一而终了,再让周少棠尝一回甜头,亦无所谓,不过这话不便说得太露骨,只好点她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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