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相思莫如宋词-红尘何处著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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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思如风,去了又来;相思如草,刬尽还生。两处的天涯寥落,独自的月满西楼,相思的时候,孤独无处言说,年华无人共度。所以,相思才会这样,剪不断,理还乱,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晏几道·临江仙: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追忆似水年华”。这个细雨霏霏的日子,读着晏几道的词,蓦然间想起了这句。人生终究是不断失去的过程,曾经的人事,曾经的风景,都会在不经意间渐行渐远,渐渐无声。多年以后,忆及从前,常常会落得满心凄凉。

    尽管谁都知道,再美丽的故事也总要落幕,再盛大的筵席也总要散场,但是走过漫漫红尘,还是要有故事才好。后来的日子,有故事可以回味,有情缘可以追忆,总会感到些许温暖,不至于太过荒凉。杜牧的扬州岁月,柳永的风月时光,虽然留下许多悲伤,但是若没有那些故事,他们的人生又有多少事值得回忆?

    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晏殊第七子。一般讲到北宋词人时,称晏殊为大晏,称晏几道为小晏。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一样,晏几道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他的父亲晏殊官居相位,比起政治上的建树,更令人称道的,是他的文采和词作。晏几道出生时,晏殊已四十七岁,算是老来得子。作为家中最小的儿子,晏几道得到了父亲格外的宠爱。

    晏几道自幼聪颖过人,潜心六艺,旁及百家,尤喜乐府,文才出众,七岁就能写文章,十四岁就参加科举考试,并且中了进士,那时候深得其父同僚之喜爱。但是好景不长,至和二年(1055年),晏殊去世,晏几道春风得意的生活也戛然而止,十七岁的他立刻感受到了现实社会的冰冷。当初,宰相府前总是车水马龙,前来拜见的官员趋之若鹜,现在则是门前冷落鞍马稀。晏几道也因此逐渐被冷落。

    更糟糕的事发生在熙宁七年(1074年),晏几道的朋友郑侠因进《流民图》反对王安石变法而被罗织罪名,交付御史台治罪。晏几道也被牵涉进去,因此被逮捕入狱。最后,虽然因为宋神宗赏识他的文采而被释放,但经过这番折腾,原本就坐吃山空的家底更加微薄了,晏家的家境每况愈下。这书生意气的公子哥,沦落为潦倒落魄的贵族。

    后来,虽然历任颍昌府许田镇监、乾宁军通判、开封府判官,但是对于年轻时就自负锦衣才子、少陵诗思的晏几道来说,这些官职实在微不足道。在体验过官场的尔虞我诈后,他终于放弃了对仕途的向往。

    作为盛世的落魄贵公子,晏几道早年度过的是一段诗酒燕笑裘马轻狂的日子。而这些美好的时光,在他后来际遇不偶时,则成了伤感的回忆。据他在《小山词·自跋》里说,好友沈廉叔、陈君宠家有莲、鸿,苹、云四个歌女,晏几道每填新词,都会交给她们演唱。后来,沈廉叔与陈君宠相继去世,那些歌女也就风飘云散,不知去向。

    多情才子,烟雨红颜,邂逅尘世,似乎总是避不开爱恨情愁。可以看出,晏几道与小苹之间,有过浪漫的从前。才子佳人的故事情节,无非是花前月下,诗酒流连。尽管小苹只是天涯歌女,但是晏几道对她的情意,绝不虚假。若非如此,离别之后,他也不会念念不忘。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念念不忘,也改变不了天涯相隔。他可以借着酒意沉沉睡去,在梦里回到从前,再续前缘,重温那些欢娱的时光。但是,午夜梦回的时候,总是看到这样的情景:昔时欢宴之所,如今早已人去楼空,只有帘幕无声地垂坠着。

    寂静的阑夜,独自楼台,最容易感到孤独与空虚。那些本就多愁善感的人,就更难逃出夜的荒原。此时的晏几道便是如此,他想借着醉梦避开孤独,却不料,梦残酒醒,更是企图借醉梦以逃避现实痛苦,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更让他无奈的是,这样的境况,并非只属于这个夜晚。许多个寥寂凄凉之夜,或残灯独对,或酽酒初醒,他都在无边的空寂中,无边地惆怅!

    落花时节,人各天涯。于是,去年的伤春情绪,仿佛突然之间,又飘到这个春天。其实,他的悲伤,从未离开过。为爱付出过,才会明白离别的悲伤;为情沉醉过,才会知道思念的味道。无情的人,永远不会明白,离情在心,可以掩住整个春天。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情缘了断,故人不在。词人也就只能独自看尽似水流年。此时,孤独的词人久久地凝立在庭院,对着飘零的片片落英沉默不语。细雨霏霏,成双的燕子在雨中轻快地飞来飞去。这样的画面,本来极其清美,但是词人眼中所见,却是芳春过尽,落花成冢。

    细雨湿衣,闲花落地,微风徐徐,燕子斜飞。旧时的文人们,最喜欢这样的诗画意境,也最能够在这样的意境里找到安闲。但是,离思缠绕的晏几道,却痴痴地凝望着,从天空到大地,从微雨到落花。离别之后,他实在没有心思与清新疏淡的景致倾情面对。燕子双飞,人却独立,更让他惆怅不已。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很显然,这是比去年更遥远的回忆,是词人梦中所历,也是春恨的缘由。尽管没有细说,但是可以想见,词人难以忘怀的小苹,定是温柔婉约、明媚动人。这样的明朗少女,总会让多情的才子牵肠挂肚。晏几道清楚地记得,初见之时,小苹穿着两重心字香熏过的罗衣。多年以后,词人印象中的小苹,仍是这副模样。

    两重心字,暗示着他们彼此钟情,心心相印。如果不是这样,事过境迁以后,词人怕也不会在深夜梦醒之际,忆起那些相聚的日子。当然,词人还记得,那时候,小苹由于初见羞涩,爱慕之意欲诉无从,唯有借助琵琶之音,传递心中的情愫。琵琶弦上,诉说相思,多美丽的开始!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明月千古,多情也好,无情也好,总是照临世事,沉默不语。月下的人间,却总是,浮沉聚散,沧海桑田。想当初,在皎洁明月的映照下,小苹如彩云般飘然归去。如今,明月依旧,人却天涯。美丽的开始,悲伤的结尾,很多故事都是这样。纵然你痴痴寻找,也找不回逝去的从前。

    晏几道·鹧鸪天:别后梦与君同,相逢仍似梦中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我们以为,聚散离别只是寻常之事,离别总有重逢之时,错过还有邂逅之日。可是真实的情况却是,遇见的人,看过的景,过去了就永远不会再来。人生到底是单程的旅行,从起点到终点,没有多少事可以重来。

    有人说,人生所有的遇见都是久别重逢。“尘缘”两个字,或许早已注定了相聚时光的长短。我们经历过许多次的离散,终究会明白,其实,所有的遇见都将以离别告终。爱情可以美得让人忘记自己,但是再美丽的爱情,也常常无端落幕。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如果爱情是这副模样,我们也只能默然接受。

    虽然出身名门世家,但是晏几道的性情,却与他的身份格格不入。不受世俗约束,生性孤傲,不慕势利,从不利用父势或借助其父门生故吏满天下的有利条件,谋取功名。好友黄庭坚曾总结晏几道,说他有“四痴”:做官连连受阻,却不愿意低声下气依傍权贵;文章自成体式,却从不用做晋升之阶;挥霍千百万,家人饥寒交迫,却面露傲慢之色;别人多次辜负自己却依旧始终相信别人。“四痴”的背后,折射出的是晏几道孤傲耿介、不合世俗的性格。

    晏几道的人脉资源相当丰厚,北宋名臣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等,皆出自他父亲的门下。就是晏家自身,也不乏出类拔萃的人物:两个姐夫,富弼官至宰相,杨察位居礼部尚书;几个哥哥也都在朝为官。然而,他却不仅不依傍权贵,甚至对他们冷脸相向。大观元年(1107年),权倾天下的奸相蔡京在重九、冬至日,几次派人请晏几道写词。晏几道无奈之下,虽然写了两首《鹧鸪天》,却没有半句言及蔡京。

    在文学创作上,晏几道同样执拗。宋词发展到那时,已是苏轼主导的慢词的黄金时代,然而晏几道却秉承五代时《花间集》的传统,固守着小令的阵地。对此,文坛领袖苏轼颇为不解。一次,他想通过自己的学生黄庭坚引见,登门拜访。不料晏几道却断然拒绝说:“如今在朝廷当大官的,有一半都是从我家出去的,我都没空见他们,更何况你!”

    晏几道的生活一度十分窘迫,甚至连家人的温饱都成了问题,可他却安之若素,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的书。据北宋张邦基的《墨庄漫录》记载,晏几道的书很多,每次搬家,都十分麻烦,他的妻子非常厌烦,讥讽他就像乞丐不肯丢弃乞讨的饭碗。晏几道写了一首《戏作示内》,幽默地告诫她说:这些书就是咱们家的饭碗,搬动它们怎么会觉得劳累呢?希望你也爱护它们,就像珍惜自己的头发一样。

    宋朝学者王灼评价晏几道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将不可学。说他有六朝王、谢家族子弟的气质,让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确,优越的家庭出身,特别是过人的才气,让晏几道骨子里透着一种自负,甚至是狂傲之气。这种狂妄,一方面源自性格,另一方面则与他看破官场的倾轧与黑暗有关。他说:“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因为看破,便不以为意。正是有了这份不侍权贵的磊落与轻狂,晏几道的痴才显得如此可爱。

    尽管生性孤傲,放浪不羁,但是晏几道对于爱情,却无比真诚,从无保留。从他那些饱含深情的词句可以看出,这个多情才子,可以放下名利,可以傲视天下;但是在感情的世界里,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伤心之人。多情就会不舍,不舍就会伤心,他何尝不知道,可是天性如此,他也没有办法。

    我们不知道,词中的这位女子是谁,只知道,她曾经离开很久,留给晏几道很深的离愁别恨。或许,那些思念的日子,正如他所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总在梦里相见,总在醒时惆怅。我想,如果他们始终不能重逢,晏几道也就始终在回忆里兜兜转转,不能走出。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这是他们初见的情景。很显然,对方并非是与自己门第相当的大家闺秀,而只是侑酒于华宴的歌女。但是对于晏几道来说,这实在微不足道。多情之人,只在乎相见时心里泛起的涟漪,对于他们来说,这些被无数人极为看重的东西只不过是细枝末节!

    那时候,伊人殷勤捧杯劝饮,不仅仅是履行侑酒之责,而是欲借此暗通情愫。心有灵犀的词人,也是深谙其意。于是,为了回报她于己独钟的深情,他开怀畅饮,不惜大醉。为伊消得人憔悴,或许就是这样。多情如小晏,世间能有几个?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显然,这不是普通的寻欢作乐,而是相爱的人无法停歇的欢娱。不径言伊人舞姿曼妙,歌声婉转,而借时间的推移,从侧面表现出其尽态极妍,是词人的独出机杼之处。那样的夜晚,那样的欢情,想必多年以后,仍是记忆犹新。

    因为相见时太欢喜,所以便将所有的热情交付给夜晚,不醉不还。我们不知伊人风采几何,但是可以想象,定是身姿妖娆,舞步轻扬。纵情歌舞,直到月色西沉,直到罗扇无风。这样的夜,甚至有几分梦幻的色彩。之所以后来难以忘怀,便是因为,最初的爱情来得浓烈。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这首《临江仙》里所写的,或许不是那个舞低楼心月、歌尽扇底风的女子,但是情却何其相似!他仍是多情的晏几道,仍在离思里独自彷徨。又见春天,草长莺飞,燕儿双双穿堂。睹景思情,他越发想她了。细雨轻飞的夜,他对花独饮,以此消愁。然而,酒醉又酒醒,此恨绵绵不减,独对空帷,思念仍旧不可抵挡,于是为她写下了这首词。

    他与她相逢在一个春天,那个时候她在阶前与别的姑娘斗草,正玩得高兴。他偶然路过,惊鸿一瞥,立即被她的美貌所折服。她眉如远黛,笑靥盈盈,美丽的裙子并未因沾满了花丛中的露水而显得凌乱,反倒有一种别致的情趣。她头上的玉钗轻轻地晃动着,是因为轻风还是因为快乐的笑?就在那一瞬间,她走入了他的心底深处。

    她偶然抬头,触到这少年公子深情凝望的目光,立即羞得粉面娇红。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这细腻的刻画使我们仿佛看见了那位娇羞可爱的女子正低眉颔首、欲走又留的样子。没有刻骨的思念,怎能在她离开多年以后依旧有如此深刻鲜活的记忆!

    他们是怎么约见的,怎么彼此爱恋不舍的,词人给我们留下了大片的空白供我们想象。我们只是从词中读到他们七夕再次相逢的情形。从春到秋,此情并未因没能朝朝暮暮而减少半分。

    离别之后,重逢难期。流水便随春远,深爱的女子就像流逝的水,已经随着春天的远去而远去了。她走了,不知她的心是否也已远去。词人悲伤之余不免会想,她身在何方,是否安好,是否也会因为思念而凭栏远眺?

    他活在短暂幸福的记忆中,夜阑酒醒,空荡荡的屋子,空空的屏风,一如他空荡荡的心,再也无法被填满。在春雨靡靡的季节,他想去找她,希望能够找到她。可是,相寻梦里路,也许,此生只能在梦中相见了。饶是如此,也罢,总是能稍许慰了相思之情吧!

    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这两句道尽了词人无可奈何的悲哀!掩卷长叹,丝丝无奈和悲伤无边无际地缠绕着。世间的有情人大抵都渴望团聚相依,所有的爱情最完美的结局就是白首而终。然而,世事并非都能遂了人愿。深情如纳兰,也只能对着残阳,落寞地说出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因为惧怕分离,所以我们羡慕爱情天梯上那与繁华隔绝的平凡夫妻,甚至化蝶比翼的梁祝亦是许多人羡慕的对象。世间之痛,莫过于生离和死别。然而,又有谁能够阻止?幸运的是,在这首《鹧鸪天》里,晏几道与深爱着的那个女子,经历了长久思念,又重逢了!

    “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或许是太过欢喜,挑灯久坐,叙共别情,却几乎不敢相信那是真实的相聚。往日里,因为思念,总在梦里相见,梦醒后却又陷入无边的荒凉。此时,真的重逢了,倒有几分恍惚。其实,我们本就活在梦幻之间,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人间都是遥远的异乡。

    经历过长时间的相思之苦以后,彼此深爱的两个人终于再次相逢。那些独自徘徊、被思念纠缠的人们,定会对此羡慕不已。但是世事难料,谁知道他们的相聚时光能有多长!世间的人们,其实都只如浮萍,谁也不知道,多年以后,自己会飘零何地。世事多变幻,聚散苦匆匆,就算对爱情无比笃定,坚信别后仍会重聚,可是也许,重逢的时候,已是下个轮回。

    周邦彦·拜星月慢: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

    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

    有多少相聚,就有多少别离;有多少欢乐,就有多少悲伤。这个世界就是如此,花开花谢,缘聚缘散。爱情来临的时候,我们无限欢喜。依着彼此,心底花开。于是便以为,这样的幸福真的可以天长地久。可是实际上,离散或许会在下个刹那,莫名发生。

    尽管相聚别离,只在咫尺之间,但我们还是憧憬这样的相逢,时光深处,人海之中,寻到彼此,认出彼此,不需太多言语,已是默然欢喜。灯火阑珊,悄然邂逅,若能就此携手,走过万水千山,无论风雨飘零,还是荆棘满地,从不放手,便是完满的爱情。若注定无法直到永远,那么在离别之后,能够彼此怀念,也算不负情缘。

    只不过,“相思”两字,结着太多愁怨。这是最遥远的路途,也是最辽阔的荒原。这世上,没有谁在相思的时候,还能谈笑风生。相思缠绕,想着对方的软语轻言,想着往日的温柔缱绻,虽然也能感到些许温暖,但是走出回忆,便是形单影只,除了落寞,别无其他。

    自古多情之人,都难免经受相思之苦。相见之时用情太深,离别之后思念太苦,这样的心路历程,许多人都走过。周邦彦也是如此,当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仿佛从画中走出,走入他的静默流年,他便将真情交付,爱得痴心无悔。也因为如此,别后的人间,只如荒野,阒然无人。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为了要使词中女主人的登场获得预期的效果,词人在艺术构思上是煞费苦心的。他首先画出背景。月色阴沉的晚上,更鼓催来了夜色,露水收尽了街尘。这样幽美的时刻,他来到她所居住的地方。

    如今我们熟悉的是这样的情节:动情的男孩借着月色来到女孩楼下,忐忑却又激动地叫出女孩的名字,等待对方走到窗口,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只是,这样的行为经常会被扣上自作多情的帽子,也会被人说成是癞蛤蟆觊觎天鹅肉。最令男孩愤慨的是,有时候还会被人家以洗脚水相赐。喜笑颜开而去,丢盔弃甲而回,情何以堪!

    相比之下,千百年前,才子佳人相逢月下的故事,显然要清雅得多。当然,词人来到女子居处,虽然带着满腔真情,可是女子若是无情于他,恐怕也是徒劳。夜色虽好,若是欣喜而来,扫兴而去,这样的经历恐怕不值得写词来纪念。

    “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那女子就住在这里,就像杜甫《佳人》里所写的女子,或许也是: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她有她的寂寥,也有她的幽雅。小小庭院,以竹为槛,灯隐窗内,十分幽美。

    一路行来,经过月色与更声、看过竹槛与灯火,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无疑,这是词人魂牵梦绕的地方。他喜欢这样的陈设,更喜欢这里的主人。因为这雅致的所在,我们也禁不住去想,此间的主人,到底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终于,他们相遇了。夜月正好,人间寂静。但是,词人只是简单地说,他们微笑相遇。或者说,那女子因为遇见他而笑意微微。佳人才子,月下人间,在那些诗意流淌的年代,这样的画面从不会过时。他们相遇,真的不需要太多言语,只是默然相望,彼此心事尽知。最美丽的相逢便是如此,心有灵犀,无须赘言。

    很显然,在词人眼中,那女子惊为天人,美丽不可方物。但是,在这里,他并没有说她云鬓花颜、雪肤花貌。他用的是这样的句子: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没错,她就是那样,如琼枝玉树,似暖日朝霞。人世间,美貌女子常有,却总是相隔人海,无处寻觅。纵然相遇,也未必芳心暗许。

    红尘路远,风景常有,但是属于我们的却不多。但是在这里,在那个幽雅的夜晚,词人与那个女子,却彼此慕名,一见倾心。于是,不需要试探,不需要表白,他们就可以依偎着,走到夜的深处。必须承认,他们本就是彼此注定的风景。

    “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情到深处,彼此沉沦。恐怕只有在彼此凝望之时,才会从那深情的眼神里读出欢喜。此时,两情欢洽,目交心许。那样的女子,目如秋水,情似幽兰,词人早已沉醉在她的眼眸里,无法自拔。美人之美,是看不够、写不完的。总平生稀见,加上这句,词人终于画完了这幅美人图。

    “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即使是已经依着彼此,在月下呢喃,词人还是不敢相信那场相逢是真实的。要知道,相遇之前,他已在画像上看过她千百遍,对这样的情景心向往之。终于如愿以偿,遇见了让自己魂不守舍的女子,其欢喜可想而知。

    也许,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少年时候,懵懂季节,有时候会对着画上的貌美异性痴痴地看,甚至还会异想天开,希望画中之人能从画中走出,来到我们身边,哪怕只是说上三言两语,哪怕只是留下淡淡微笑,也好。遗憾的是,除了《聊斋》里的人物,没有人从画中走出,成全懵懂少年的痴念。当然,纯情少年不知情为何物,就算真的遇见画中之人,恐怕只会手足无措。

    但是在这里,诗意满怀的才子遇见风姿绰约的佳人,最美的年华,最美的夜色,故事便有了说不尽的旖旎。可惜,无论他们怎样抵死缠绵,终究敌不过世事无常。如词人所言,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两情相悦,云雨巫山,此中滋味,没有经历过是不会知道的。可惜,惊风吹散了温润的云雨,吹得他们各自天涯。

    “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离别之后,就是这种境况。独自寄宿的荒寒寂寞的空屋里,重门紧闭,只听到败壁秋虫悲鸣。这样的凄凉情景,因为无人可语,只好自思自念,不写人叹,而以虫鸣为叹,似乎虫亦有知,同情自己。欢乐趣,离别苦,就是这样的滋味。深情之人,就算要经受苦楚,也不会停止思念。就像词人所说,纵使水远山遥,却割不断相思之情。

    你若不离不弃,我便生死相依。相爱的时候,许多人都说过这样的誓言。当然,世间的确也有这样的情况,深爱着的两个人,携手红尘,白首到老,老去的时候,坐在摇椅上,面对面,说起那些年的悲欢起落,静静回味,无怨无悔。但是更多时候,即使说过永远,相爱的人也会被风吹散,各自零落,尘缘难续。

    袁去华·瑞鹤仙:流水见人如故,人面桃花在否

    郊原初过雨,见败叶零乱,风定犹舞。斜阳挂深树,映浓愁浅黛,遥山眉妩。来时旧路,尚岩花、娇黄半吐。到而今、唯有溪边流水,见人如故。

    无语,邮亭深静,下马远寻,旧曾题处。无聊倦旅,伤离恨,最愁苦。纵收香藏镜,他年重到,人面桃花在否?念沉沉、小阁幽窗,有时梦去。

    生命如尘。不管你愿不愿意,来到人间,便只能如尘埃般,随风飘荡,萍踪不定。我们经历爱恨,也被爱恨经历;我们穿越悲喜,也被悲喜穿越。红尘太远,我们看似走了很远,其实仍在原地徘徊;岁月很长,我们仿佛历经了沧桑,其实只是瞬间停驻。多年以后,尘世的纷扰聚散、悲喜浮沉,终将在我们的生命上,踩出寂寞,踩出荒凉。回头再看,蔓草荒烟,人间依旧,我们却早已不是来时的模样。

    爱情,这是无数人的信仰。遗憾的是,越是视爱情为信仰的人,就越避不开悲伤。生活是无解的谜题,聚散离合,只在刹那。情缘若是太短,谁又能求得永远?多年前,徐志摩再次来到康桥,依旧是水光潋滟,芳草多情。当年,就在这样的风景里,他曾经与林徽因携手花间,共醉斜阳。可是如今,这里的云水,沉淀的已是别人的爱情。

    在南宋初期的词坛中,袁去华是个不太受重视的人物。正史里没有留下他的传记,而且连他的生卒年代也无从考证。只知道他字宣卿,江西奉新人,是绍兴十五年(1145年)的进士,曾做过善化(今湖南省长沙市)和石首(今属湖北省)的知县。善为歌词,曾被张孝祥称赞。

    我们不知道,词人与那个被他思念的女子,有过怎样的爱情。只知道,许多个日子,他都只能去到梦里,寻觅那些曾经的温柔。如今,当他走过那些熟悉的地方,睹物思人,只能茫然叹息:人面不知何处,桃花依旧春风。爱情故事,无论开头还是结尾,总有千万种可能。遗憾的是,很多时候爱情总是这样,最初欢喜,最后伤悲。

    “郊原初过雨,见败叶零乱,风定犹舞。”秋天,荒郊旷野,风雨处停,凌乱的黄叶,仍在空中飘零。这样的境况,已经让人惆怅。而此时,词人来到这里,带着离愁别绪,况味如何,不说我们也知道。

    对于所有离人来说,秋天都是无际的天涯。不需要古道西风,不需要断肠残阳,只需要黄叶漫天,荒草连天,就足以让人不堪面对。秋天里,虽然也有故事,却常常只是红楼愁夜雨,白马啸西风。词人经过秋天的荒野,不为远方,只为遇见。

    “斜阳挂深树,映浓愁浅黛,遥山眉妩。”词人的视线移向了远方,只见斜阳挂在远树之上,映照着远山,隐隐约约,宛如美人皱着眉头。这几句的感情色彩,比前面三句显然要浓得多,它透过字面呈现给读者的意象,是饱蘸着愁恨色彩的。

    突然发现,这其实是很美的画面。斜阳晚照,遥山眉妩,这样的景致,许多忙于俗事的人,恐怕终生也见不到几次。然而,词人虽然遇见,却也愁怀难解,无心沉醉。如果不是独立残阳,如果远方那个女子突然前来,走入这风景,与寂寥的词人相依山间,送别斜阳,境况就会截然不同。但是很遗憾,这只是虚渺的愿望。词人甚至不知道,她到底身在何方。

    似乎是很不经意,词人想起了从前。走在那些曾经有故事发生的路上,总会伴着无尽的回忆。不管回忆多苦,走进去拾得几许温暖,也总是好的。词人还记得,当年来到这里的时候,有岩花开放,有流水潺潺,当然,还有佳人的倩影,以及被情爱熏染过的画意诗情。

    可是现在,黄花凋谢,佳人不在。词人所见的情景是这样:到而今、唯有溪边流水,见人如故。多凄凉!整个世界,整个秋天,似乎只有潺湲的秋水,怀念着前尘往事。可是就算流水见人如故,故事却早已过去。往事如风,细细想来,只能徒然悲伤。

    “无语,邮亭深静,下马远寻,旧曾题处。”经过秋天,踽踽独行,故人已经远去,爱情无处找寻。面对那样的境况,除了沉默,还能如何?此时,他默默无语地来到冷清的客舍,下马找寻从前题诗之处。也许,就在这里,他曾经为伊人写过情诗,讨得美人半日欢喜。那时候,风轻云淡,月圆花好。

    多年前,在故乡小城的那个小屋里,爱情曾经悄然发生。那个蓦然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女孩,曾经伴着我度过许多灯火黄昏。那些日子,时光如水,风雨不惊。我也曾在日记上写下我们相依的幸福。可是若干年以后,再次回到那里,小屋已经不见,故人更是杳然。就连那本记录着如水爱情的日记,也遍寻不着。终于明白,岁月如霜,许多故事就算曾经如诗如月,不需多久,也会落满尘埃。

    想必,袁去华也是这样的感受。在那个曾经携手流连的地方,仿佛还留着几声欢笑、几段对白,但是满目秋意,却让他觉得恍如隔世。曾经题写的诗行,早已没了踪影,就像那段逝去的爱情。多情自古伤别,这样的秋天,想起从前那些美好的时光,恐怕也只能叹息世事难料了。

    “纵收香藏镜,他年重到,人面桃花在否?”这里,词人用了两个恋爱至诚的典故。晋代贾充之女贾午深爱韩寿,于是窃其父所藏御赐奇香赠给韩寿,后来他们终于结为夫妇;南朝陈亡后,驸马徐德言与妻子乐昌公主各执半镜,而多年后破镜重圆。其实,词人用这两个典故不过是说,纵然他对爱情无比坚定,多年以后仍守着誓言,可是对方的情况却难以预料。惆怅之情,溢于言表。

    “念沉沉、小阁幽窗,有时梦去。”既然世事无常,此后是否能重逢,谁也不知道,那就只能寄希望于梦中了。小楼明月,幽窗佳人,若是梦里能时常遇见,也总算聊胜于无。只是,爱情的最后,竟然只剩虚渺的梦境,实在让人慨叹!

    “时过境迁”,只这四字,就足以让人怅惘迷离了。岁月倥偬,人间寂静,不知不觉,沧海桑田。爱情可以美得让人眩晕,那些朝夕相伴的日子,相爱的两个人,恨不得以爱的名义,融化在彼此的魂灵里。可是谁又知道,这样的爱情到底是在梦里还是梦外。镜花水月的人生,亦真亦幻,谁又能说得清呢?

    李清照·一剪梅:相思两处,月满西楼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无踪无影,无边无际。相思就是如此,看不见,触不到,却如漫漫春草,长满心中每个角落。不须耕种,不须打理,相思自会长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都悄然无声,让人来不及阻止。相思可以很甜,甜到迷惘;相思可以很苦,苦到断肠。

    爱过才知情重,醉过方知酒浓。没有爱过的人不会明白,爱情可以让人生死相许,也就不会明白,离思可以让人愁肠百结。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看透世事,看淡离合变幻。大多数人,都必然要在爱恨情愁的情节里彷徨悲喜。为爱而生的人,就更是难以避开离情别恨。

    才思无边的人,常常也情思无边。李清照,我们可以说她是傲世的才女、倾世的红颜,但是她想要的,不过就是简单的幸福,有个人伴着,花前月下,把酒临风,苦雪烹茶,时间煮雨。如果可以,她只想要那些赌书泼茶、红袖添香的静美时光,没有离别之愁,没有相思之苦。但是很遗憾,她所经历的,除了生离,还有死别。

    当然,这个秋天,她面对的只是平常的离别。大宋王朝虽然早已听到周围的鼓角争鸣,毕竟河山还没有破碎。命运多舛的李清照,还没有走入那些颠沛流离的岁月。情深意笃的丈夫赵明诚,或许只是与她小别若干时日,可是对她来说,分别之后,即使是片刻,也仿佛经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是相思的滋味。

    “月满西楼”。很喜欢这四个字,总会在夜色迷离的时候,随着缥缈的思绪,漫无目的地回到遥远的从前。那些诗意未央的年月,总有红颜西楼望月,看尽千古人间。那些衣袂翩翩的身影,有着无尽的思念,有着难言的寂寞。她们遥望远方,也被远方遥望;她们送别年华,也被年华送别。多年后,美人迟暮,只留给世间沉重的叹息。

    若干年前,偶然听到童丽那首《月满西楼》,仿佛回到远方时空下,遇见了兰心蕙质、素手抚琴的女子。温暖柔和的声线、清雅忧伤的旋律,加上古筝泠泠之音,真能让人醉意翩跹。时至今日,这仍是我爱不释手的歌曲,每次倾听,都会在淡淡的忧伤里找到情意。可惜,繁华逐眼的人间,这样的曲调越来越少。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真是憾事!

    此刻,读着这首词,听着这首歌,我突然间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九百年前,看到被相思缠绕的李清照,独倚西楼,月光满满,琴声摇曳,独自忧伤。或许,那个秋天,写这首词的时候,相思满怀的李清照,真的也会弹琴,也会将所有心事赋予琴声。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这是个寒意袭人的秋天,住在这里,任何人都会感到凄凉。这样的时节,荷已残,香已消,整个世界似乎只剩无边落木、漫天衰草。此时,若有离愁在心,滋味可想而知。

    但是,李清照实在没有办法。秋意再浓,思念再深,她也无处逃避。不久之前,她的日子还不是这样。黄昏月下,诗酒流连,无数人憧憬这样的画面,却也只能憧憬。可是对于李清照与赵明诚来说,这只是寻常的生活。可即使是这样幸福的两个人,也要经受离别的苦楚。于是这样的秋天,李清照只能独自饮下凄凉的西风。冰凉如玉的枕席,辗转难眠的长夜,她都必须凄然面对。

    花开花落,虽是自然现象,却也映衬着悲欢离合;枕席生凉,虽是肌肤触觉,却也牵连着内心凄寒。面对无边秋意,思念无处诉说,愁绪万千的李清照,能想到的办法,只有走出去,面对外面的世界。尽管外面也是秋意浓浓,至少那里山川开阔、云水相依。

    泛舟湖上,远离喧嚣。旧时文人,总是向往这样的生活。事实上,他们也的确常常远离人群,来到湖山之间,云水相伴,草木为邻。诗情画意,都在这里。他们喜欢那份悠然自得。诗性的李清照,定然也是乐此不疲。所以,这个日子,她如平常那样,来到水边,登上小舟,只为觅得几分安恬。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词人独上兰舟,本想排遣离愁;可是怅望云天,偏起怀远之思。泛舟湖上,有人能找到快意,有人能寻得悠然,更有人能顿悟人生。可是对于此时的李清照来说,独自泛舟,实在没有闲逸可言。

    因为惦念,所以愁怀。这样的日子,遥望云空,便有了雁足传书的遐想。她多想,南归的鸿雁,可以将她的思念带到远方。显然,这样望断天涯、神驰象外的情思和遐想,不分白日或月夜,也无论在舟上或楼中,都是萦绕于词人心头的。可是,许多个日子,她心中的感觉,却如郑文妻孙氏《忆秦娥》所写的那样:“日边消息空沉沉,画眉楼上愁登临。”

    清秋时节,无言独上西楼,谁都知道其中的况味。秦观说,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冯延巳说:明月,明月,照得离人愁绝;李益说: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同样的月光,同样的离愁,诉说千年,无人可解。很显然,可以化解这月下相思之苦的,只有远方被思念的那个人。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徘徊月下,离思缠绕,最容易让本就多愁善感的女子胡思乱想。水流花谢,两处无情。即使是温暖的春天,也会让人忍不住感伤,何况此时是秋日,落花静默,秋月无言,词人便莫名地生出了无尽的悲凉。韶华易逝,红颜易老,这就是她悲凉的原因。相聚之时,花前月下,无边欢喜,于是几乎忘记了落花流水的无奈。可是此时,离恨无处遣送,这样的感伤也就飘然而来,不尽不止。

    在写自己的相思之苦、闲愁之深的同时,敏感的词人坚信,远方那人也是如此,被离愁别绪缠绕着,避无可避。其实,这样的心理许多人都有过。罗邺说:江南江北多离别,忍报年年两地愁;韩偓说:樱桃花谢梨花发,肠断青春两处愁。写下这些诗句的时候,作者与此时的李清照,境况何其相似!李清照知道尽管天长水远,锦书未来,但是两地相思之情别无二致,情爱之笃,信任之深,尽在词句之中。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人隔千里,断雁无凭,所以离愁无法消除,刚从微蹙的眉间消失,又隐隐缠绕上了心头。即使是九百年以后,这样的句子,仍时常被人们说起。不论何年何月,相思总是这样,无边地生长,疯狂地蔓延,剪不断,理还乱。

    只因爱情太美,如春花绚烂、秋月无边,所以人们都害怕离别。可是世间之事,有起就有落,有聚就有散。花开花谢,月圆月缺,都是寻常之事。很多东西,纵然你万千不舍,也总要淡出你的世界。离别之后,除了相思,恐怕是无计可施。而我们又知道,相思若是开花,瞬间便能开到远方,那是两处天涯。

    贺铸·青玉案:锦瑟华年,谁与共度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有时候,寻寻觅觅不如从未相见;有时候,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灯火阑珊,蓦然回首,谁都憧憬那样的刹那相逢。但是,很多时候,即使相见时无比欢喜,却终究敌不过尘缘浅薄。尘缘这东西,最让人无奈。如果注定只能享受片刻,谁也无法求得白首到老!真实的情况是,世间有无数美丽的相逢故事,最终只换得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

    仓央嘉措,他是六世达赖,也是世间最美的情郎。他的故事让无数人探寻和沉默,却也不过就是聚散离合而已。经历过,悲伤过,他也只能借着灯火,写下顿悟般的《十诫诗》: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求之不得,得而复失,于是终于明白,许多事不该贪求,许多人不该痴恋。这世上,许多人注定只能与我们擦身而过,许多事注定只能与我们遥遥相对。该放手的时候就应放手,该离开的时候就应离开,拼命追索,苦心纠缠,只会搞得满心凄凉。有时候,甚至连初见时的美好,也因为离得太近,遍寻不着。

    既知遥不可及,却又念念不忘,这就是痛苦的根源。所谓距离产生美,给自己山高水远,成全对方的碧海蓝天,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只不过,爱情这东西,不知所起,突然间就开满心房。那些灿如春花的相逢,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不知道,这首词所写的相遇,到底发生于何时。只知道,当那个女子蓦然间走入词人的世界,只是瞬间,就已经让他魂不守舍了。但是,许多个日子,他只能孤独地思念。她是他荒年岁月里最美的风景,可惜尘缘太浅,只能怀念,不能相见。

    贺铸,字方回,又名贺三愁,自号庆湖遗老。长身耸目,面色铁青,人称贺鬼头。贺铸年少读书,博学强记。任侠喜武,喜谈当世之事。十七岁时离家赴汴京,只做过些右班殿臣、监军器库门、临城酒税之类的小官。由于所任皆冷职闲差,抑郁不得志,自称“四年冷笑老东徐”。

    晚年退居苏州,杜门校书。不附权贵,喜论天下事。能诗文,尤长于词。其词内容、风格较为丰富多样,兼有豪放、婉约二派之长,长于锤炼语言并善融化前人成句。用韵特严,富有节奏感和音乐美。部分描绘春花秋月之作,意境高旷,语言浓丽哀婉,近秦观、晏几道。其爱国忧时之作,悲壮激昂,又近苏轼。

    似乎总是这样,越是怀才不遇的才子就越是多情。贺铸平生,际遇不佳,仕途颠簸,很多时候,这才华横溢的词人,只能在如烟似雾的情感世界,寻找些许安慰。此时,他闲居横塘,某年某月某日,遇见那个女子,不禁意乱神迷,要随佳人而去。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多情的才子,独自怅惘的时候,或许终究会明白,相见不如怀念。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不得不说,这是一次美丽的艳遇。默然相逢,刹那莲开。词人多希望,那女子能为他停留,纵不能花前月下,诗酒流连,至少能让他多看几眼。但是很遗憾,片刻之后,她就离去了,只留词人在原地,黯然神伤。

    横塘,在苏州城外。据龚明之《中吴纪闻》所说,贺铸曾有小筑在姑苏盘门外十余里,地名便是横塘,他常常往来其间。曹植的《洛神赋》中有这样的句子: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很显然,在词人眼中,那偶遇的女子,就如曹子建笔下的洛神,步履轻盈,衣袂翩翩。或许,她也是这样: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情起只需瞬间,情灭遥遥无期。有时候,我们在人海深处遇见某个人,只是彼此对望几秒,此后却会长久孤单思念。爱情太美,谁又能轻易放手?那日,词人的那次相逢便是如此,偶然的邂逅,却让词人情难自禁。但是,佳人的脚步在横塘匆匆而过,他只有遥遥地目送她的倩影渐行渐远。也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缘分。基于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遗憾,词人开始想象佳人的生活。

    “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其实,这样的心思许多人都有过。偶遇某个心仪之人,便忍不住去想,那人所居何地、所依何人、所恋何物。可也只是想想而已,世间有许多人注定与我们只有一面之缘,擦肩而过以后,从此便踪迹全无。

    词人多希望,在那女子的锦瑟年华里,能有他的身影。他多希望,他所遇见的,是她的如水情意,而不只是刹那的停留。可是没办法,她有她的方向,他有他的旅途,错过就是永远的遗憾。

    在《诗经》里,痴情的男子为了那临水而居的女子,上下求索,望断秋水。那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里,没有蒹葭,没有白露,在词人茫然的想象里,女子所居的地方,有的是,月桥花院,水榭楼台。我们早已知道,这样的地方,总是藏着无边的寂寞。纵然年华正好,无奈庭院深深,这是旧时无数女子心底的伤痕。词人自问自答,设想陪伴佳人度过锦瑟年华的,除了没有知觉的华丽住所,就是无边无际的春花秋月。词人心中,有念想,有憧憬,却都是徒劳。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南史·江淹传》中有这样的故事:江淹曾经宿于冶亭,梦见自称郭璞的男子,说他有笔在江淹身边多年,希望江淹归还。江淹于是从怀中取出一支五色笔还给了他。这里用彩笔代指才情高妙。按照词意,这里并非写词人自己,而是写那个身在月桥花院、只有春知何处的女子。

    寻而不见,觅而不得,词人只好茫然地遥想佳人独处幽闺的怅惘情怀。飘飞的云彩舒卷自如,芳草岸旁的日色将暮,伫立良久的佳人,蓦然醒觉,不由悲从中来,于是提笔写下了柔肠寸断的诗句。庭院深处,除了笔落流年,琴酬明月,真没有多少事可做。

    想来想去,却只想出了这样的心事: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里虽然没有李后主问愁几许的绝望,但是情已起,意已浓,却无处落脚,惆怅与落寞,也是不言而喻。

    愁思在心,剪不断,理还乱,是很难说清楚的。但是在这里,词人却再次自问自答,将这愁绪,交给了缥缈的意象。没错,他满怀的闲愁,如满地春草,刬尽还生;如漫天飞絮,随风飘荡;如江南梅雨,连绵不断。闲愁,不是离愁,不是穷愁,正因为闲,所以漫无目的,漫无边际,缥缥缈缈,捉摸不定,却又无处不在、无时不有。这样的愁情,可与之比拟的,恐怕真的只有: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忧愁也好,寂寞也好,他终究会明白,独自寻觅,只能换得满目凄凉。爱情这东西,即使两个人彼此钟情,说过天长地久,也未必能如愿以偿。更何况,词人只是单相思。有时候,相见不如不见,相知不如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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