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无章节名: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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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K醒来时,起先以为自己几乎是根本没有睡着过,酒吧间里一点变化也没有,依然是空空的,也很暖和。周围的墙壁漆黑一片,啤酒桶旋塞上还是挂着一个灯泡,从窗户可以看得出外面依旧是黑夜。但是当他舒展四肢时,枕头掉在了地上,木板和啤酒桶也开始咯吱作响,佩皮听到声响马上跑了过来,K这才知道现在已是深夜,自己已经睡了十二多个小时。白天的时候,老板娘有好几次问到他,格斯特克也来找过他。格斯特克其实在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在暗处喝着啤酒等他,但是当时K在跟老板娘说话,所以格斯特克也不敢打扰。白天他又来找过K一次。最后,据说弗里达可能也来过,在K的身边站了一小会儿。但她不是为K而来,而是因为她必须要过来准备一些东西,因为今晚她就又要在这里重操旧业了。“那她已经不爱你了吧?”佩皮拿着咖啡和蛋糕过来,问K。但是她问这句话的时候不再像是以前那样带着恶意,而是充满悲伤,仿佛她已经感受过世态炎凉,在世间的种种恶毒面前,她自己的那点凶狠劲已然相形见绌。现在的佩皮仿佛是在跟一个同病相怜的人说话。K喝了一小口咖啡,佩皮似乎意识到咖啡不够甜,于是跑去拿了满满一罐糖给K。不过,尽管佩皮看上去很伤心,她还是不忘精心打扮自己,甚至比上次见她的时候打扮得还要漂亮。她的发辫上装饰着很多丝带和蝴蝶结,额头和太阳穴旁边的刘海是精心卷过的,脖子上还戴着一条细细的链子,一直垂到低胸衬衫的领口里。此时的K感到心满意足,因为他终于睡足了,而且还喝了不错的咖啡,于是偷偷地把手伸向佩皮发辫上的蝴蝶结,想把它解开。“能让我清静会儿吗?”佩皮疲惫地说,一屁股坐在K旁边的一只酒桶上。还没等K开口问,佩皮就已经开始讲她的伤心事了,而眼睛却一直盯着K的咖啡壶,似乎在讲述的过程中需要用其他事情来分散注意力。尽管她心情已经糟糕透了,但还是不能让自己完全沦陷在悲伤的情绪里,那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K首先从佩皮嘴里得知,她现在的悲惨境遇都是拜K所赐,但她不会因为这个而责怪K。佩皮边讲边急切地点着头,仿佛是为了打消K反驳她的念头。佩皮说,K之前将弗里达从酒吧间带走,这让自己有了上升的空间,除了K之外,佩皮再也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的因素能让弗里达放弃那个位置。她曾经那么稳固地坐在酒吧间里,就像是蜘蛛坐在自己编织的网上一样,蛛丝向四面八方延伸,伸到哪些地方只有她自己知道。只要她不愿意,没人能把她从酒吧间带走。除非她爱上一个下等人,换句话说,就是爱上一个跟她地位悬殊的人,才能迫使她放弃那个职位。至于佩皮呢?她何曾敢觊觎那个职位呢?她只不过是个客房服务员,那是个根本无足轻重而且前景黯淡的工作;就像所有女孩都爱做梦一样,她也渴望自己能有美好的未来。人不可能阻止自己做梦,可现实中她却没有认真想过自己哪天会被提拔,其实当时的她已经认命,觉得那就是自己该做的工作。可是之后呢,弗里达居然离开了酒吧间,由于事出突然,老板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替代弗里达,于是匆匆忙忙地在周围的人里寻找,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佩皮身上。当然,佩皮也是拼命地表现自己,让老板一眼就看中了她。佩皮从那时起就爱上了K——她以前从来没有爱过哪个人,在还是客房服务员的那几个月中,她几乎每天蜷缩在楼下那间逼仄幽暗的小宿舍里,已经做要在那里悄无声息地生活几年,甚至是一辈子的打算。就在这时,K突然出现了,他就是个英雄,是少女们的救星,为她开启了通往上层世界的大门。没错,K对她一点也不了解,做这一切也不是为了她,但这并不影响她对K充满感激。就在她即将接替酒吧间工作的前一晚——那时还没完全确定是否用她,但几乎也没有悬念——她跟K说了几个小时的话,还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诉说感谢。在她的眼里,K的行为更显得高尚,因为他把弗里达带走了,那可是个多么沉重的负担啊!为了让佩皮有晋升的空间,他竟然让那个身材瘦小、头发稀少、毫无魅力可言的老姑娘弗里达做了自己的情妇,这是一种怎样的大无畏精神啊!这种无私的精神是常人不能理解的。而且弗里达的性格阴郁、诡计多端,总是藏着这样或那样的秘密,俗话说相由心生,她的外貌肯定和这样的性格有很大的关系。如果说她那悲惨的面相和可怜的身材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那么她肯定有一些他人无从核实的秘密吧,比如她和克拉姆之间可能存在的那种特殊关系。那时佩皮甚至还有过这样的想法:难道K真有可能喜欢弗里达?他难道不是在自欺欺人吗?或者他可能只是在骗弗里达?只是为了让佩皮被提拔?他之后会不会意识到这个错误?或者不想继续隐瞒这个错误,于是不想再看到弗里达,而只想见佩皮?这不见得纯粹是佩皮的胡思乱想,因为她完全有实力和弗里达竞争,这点没人能否认。弗里达之前主要还是用她的职位及她给这份工作画上的光环蒙蔽了K的双眼。所以佩皮也幻想着,如果有朝一日她得到了那个职位,K也会来追求她,到那时她有两种选择:要么丢掉工作跟着K走;要么拒绝K,这样就能有更多高升的机会。可是佩皮其实早就打定主意,她会放弃一切跟着K,教会他真爱的意义,那是这个世界上再荣耀的职位都换不来的,是跟弗里达在一起永远都体会不到的。但事情却并没有按照她设想的发展,这应该怪谁?首先要怪K,其次怪弗里达太过狡猾。主要还是K的问题,他到底想要什么?他是多么地奇葩啊!他到底在苦苦追寻着什么?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放不下,甚至都忽略了身边触手可得的幸福和美好?佩皮已经是个牺牲品,一切都是那么愚蠢,一切都完了。现在,如果有谁敢将“绅士”旅店付之一炬,不留一丝痕迹,就像把一张纸丢进火炉里一样烧得干干净净,那么今天佩皮一定会看中他。话说佩皮是在四天前的中午开始在酒吧间工作的。这儿的工作可不好干,甚至可以用残酷来形容,但能够得到相应的回报。不过佩皮以前也不是一天天地混日子,虽然她也从来没有痴心妄想能拿下这个职位,但她平时也观察了很久,对这里的工作多少有些了解,所以她并不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接手的这份工作。当然了,如果没有提前做一点功课,谁也不敢轻易接下这份工作,因为那样肯定不出两小时就丢了饭碗,尤其更不能以客房服务员的工作方式来做这份工作。当你是名客房服务员时,你会渐渐发现自己被忽略甚至是遗忘,感到极端的孤独。就像是在矿井里工作,至少在秘书房间所在的那条走廊里是这种感觉,那么多天几乎看不到半个人影,除了几个偶尔白天来上访的老百姓在走廊里徘徊着,连头也不敢抬;或者顶多再看到一两个客房服务员,和你一样带着幽怨气。早上你不能出房间,那段时间秘书们想自己待着,用人们直接从厨房里拿早餐送到他们的房间里去,完全不允许客房服务员插手,而且,用餐时间也不许客房服务员到走廊上去。只有那些先生们开始工作之后,客房服务员才允许进去打扫房间,当然不是去有人的房间,而是去打扫那些恰好空出来的房间,清扫的时候还必须保持安静,以免打扰到先生们的工作。但是,干活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发出声响?特别是在打扫那种被人一连住了好几天的房间——如果那些肮脏的用人们也进过房间在里面乱忙一气——那么等到房间最终交给服务员打扫的时候已经不忍直视了,恐怕连《圣经》中上帝震怒时发动的那场大洪水都难以将其冲洗干净。没错,他们都是些身份高贵的先生,但在打扫他们住过的房间时,你必须要拼命地抑制住反感情绪才行。其实话说回来,客房服务员要干的活儿确实不算多,但是干起来实在太费劲了,而且永远也听不到一句好话,责骂声总是不绝于耳,特别是那句最让人痛苦,但时不时就能听到的话,说你在打扫房间时把文件弄丢了。实际上什么也没丢,哪怕是捡到一张纸的碎片,我们也都交给了老板。当然丢文件的事情也会发生,但那并不是清扫房间的姑娘们造成的啊。接着他们就派调查委员会来调查,姑娘们只好离开屋子,任他们在床铺上乱翻乱找,姑娘们能有什么财物呢?她们那点家当用一个背包就能装下,但调查委员会的人还是要在她们房间里搜查好几个小时。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找到,文件怎么可能出现在那儿呢?姑娘们要那些文件有什么用?可是,对姑娘们来说,这样的搜查结果也并不能让她们清净。那些因为没找到文件而大失所望的调查委员会成员还是会让老板转达那些侮辱和威胁的话语。客房服务员的生活根本就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吵闹声一直到半夜还不停歇,可是还没等到天亮又吵起来了。如果不住在那儿还好,但客房服务员必须要住在那儿啊!因为如果先生们在饭点之外的时间想吃东西,特别是在晚上,客房服务员的工作就是在接到命令之后跑到厨房拿吃的。先生们通常会突然猛敲客房服务员的门,然后大声吩咐要吃什么东西。姑娘们接到命令后,就立刻飞奔到下面的厨房里,摇醒正在熟睡的厨师,等食物准备好之后,然后再用托盘托着放在客房服务员的门口,等用人们过来拿了食物再送到先生们的房间去——这一连串的折腾是多么让人难受啊!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最糟糕的反而是有时在深更半夜里,大多数人都已经入睡,而且没人来敲门吩咐你准备吃的。但是却听到门外时不时地有一点动静,好像有人鬼鬼祟祟地走来走去。姑娘们听到这种声音都从床上爬下来——姑娘们的床都是双层的,因为房间实在是太小了,就跟一个被隔成三层的陈列柜差不多大。姑娘们从床上爬下来,跪在地上,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因为害怕而紧紧抱成一团。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都能听见,如果那人直接闯进来,大家也许反而释然了,但结果什么事儿也没有,也没人进来。然后我们就得自我安慰,外面不一定就潜藏着什么危险,也许是某位先生在门外踱来踱去,犹豫要不要点一些吃的,到最后也没有下定决心。也许就是这么回事,但也可能完全是另一种情况。其实客房服务员连一位先生都不认识,因为根本就没机会看见他们。总之,当姑娘们在房间里感到极度惊恐,而外面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她们就只能像一摊泥一样靠在墙上,再也没有力气爬上床了。而现在,这样的生活又在向佩皮招手了,今晚她就又要回到客房服务员的房间了。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K和弗里达。她好不容易才从那种生活中逃出来,又不得不回去了。虽然在逃离的过程中K也帮了忙,但她也使出了浑身解数啊。那种工作只会让姑娘们越来越不修边幅,即使是那些非常注意自己形象的姑娘也不例外。她们梳妆打扮能给谁看呢?没有人会看她们,顶多也就是厨房里伙计看她们两眼,如果谁觉得这样也还不错的话,兴许还会打扮打扮自己。但是除此之外,她们不是待在逼仄的小房间里,就是在打扫先生们住过的房间——谁要是穿着干净的衣服进那种地方恐怕是脑子进水了,浪费了那身干净衣服。她们一直在灯光的照射下,生活在闷热潮湿的室内——所以一直生着炉子——让人一直都感到昏昏欲睡。每周只有半天可以休息,而利用这半天的最佳方案就是到厨房找一间储藏室,不受任何干扰,没有任何惊吓地睡个安稳觉。所以说,何必要打扮自己?连像样点的衣服都不必穿。可是,突然间佩皮就被调到了酒吧间,要想坐稳这个位置,就要朝相反的方向努力。在酒吧间里,你每时每刻都被众人的目光所包围,这其中不乏一些挑剔和细心的先生们,所以要尽可能地穿好看一些。这真的是个巨大的转变,而佩皮可以说自己确实已经尽力了,至于后面要发生的什么已经无关紧要了。她知道自己具备干好这项工作的素质,这一点她丝毫不怀疑,而且直到今天她被打败,还是保持着这种自信,这是谁也抢不走的。只是,要在刚来到酒吧间的那几天就证明这一点,对她来说太难了,因为毕竟她只是个可怜的客房服务员啊,没有好的衣服,也没有珠宝首饰。而且先生们可没有耐心等着看你如何逐渐成长为一个酒吧女侍,他们需要专业的酒吧女侍为他们服务,否则他们不会多待一秒。但有人可能会想,他们的要求也许也不算高,不是就连弗里达都能让他们满意吗?但其实不是这样。佩皮之前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为此还经常和弗里达混在一起,甚至和她一起住过一段时间。但要想把弗里达琢磨透太不容易了,那些比较大大咧咧的先生一下子就上了她的当——不过话说回来,又有几位先生真正算得上细心呢?其实,没有人比弗里达更清楚自己长得有多寒碜了。如果你第一次看到她把头发披下来时,会禁不住对她充满同情,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默默为她祈祷。按理说,像她这样的姑娘连当客房服务员都不够格,这一点她自己当然也很清楚,而且在夜里还常常为这个哭泣,紧紧地抱住佩皮,硬扯着佩皮的头发往自己的头上缠。可一旦工作起来,她所有的疑虑和不自信就立刻烟消云散,她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并且想方设法地误导着其他人也这样想。她深谙人的心理,懂得如何跟人打交道,这的确是她的长项。而且她对撒谎骗人这一套很在行,谎话张口就来,让人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一眼就上当了。当然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因为谁都是长眼睛的,总有一天能看得出真相。弗里达自然也注意到了危险,于是立刻想出了其他方法,比如前不久她居然跟克拉姆搭上了关系。居然能跟克拉姆搭上关系!如果谁不信,可以去当面问问克拉姆是不是有这回事。弗里达真是太狡猾了!太狡猾了!可是如果,比如说你不敢就因为这么一个问题去找克拉姆,或者就算是你有特别重要的问题,克拉姆也不见你的话——就是像你这类人才会总是吃闭门羹,换做弗里达的话,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她想见克拉姆的时候就直接溜到克拉姆的房间里。好吧,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也还是有办法核实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你只要等着就行了。因为克拉姆决不可能容忍关于自己的虚假谣言满天飞,他肯定会急切地追查在酒吧间和那些公共场所里,人们是怎样议论他的,这对他而言太重要了。如果发现传言不实,他肯定立刻出来澄清。但他并没有澄清任何事,也就是说没什么可澄清的,可见那些都是事实了!人们能看到的只是弗里达端着啤酒进了克拉姆的房间,然后再拿着钱出来。但人们看不见的部分呢?就只有听弗里达讲,而且也只能是弗里达讲什么,人们信什么。但她其实不怎么跟人讲自己的秘密,既然是她的秘密,怎能由她亲自口无遮拦地讲出来呢?她的秘密都是不小心被传出去的,而一旦秘密传出,她就不再遮遮掩掩,而是大大方方地跟大家讲,但讲的时候又很小心,从来不做任何论断,只是不断地提及那些大家早就知道的事情。但是,她也不是什么都提,比如自从她到酒吧之后,克拉姆喝啤酒比以前少了,不是少很多,但也确实是少了,这个问题她就避而不谈。不过,造成克拉姆少喝啤酒的原因可能有很多,比如正好那段时间克拉姆不怎么想喝啤酒,或者因为弗里达的缘故连喝啤酒都忘了。无论如何,不管这让人感到多么震惊,弗里达还是成了克拉姆的情妇。连克拉姆都看上的东西,别人能说不好吗?所以,你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呢,弗里达就已经被说成了一个大美女,天生就是当酒吧侍女的料。甚至,在酒吧间工作都委屈了她的美貌和实力。是啊,她还待在酒吧间里,人们都觉得奇怪。能坐到酒吧女侍的位置可不容易,从这一点上推测,她和克拉姆的关系十分可信。但既然酒吧女侍都已经荣升成为克拉姆的情妇了,克拉姆为什么还要把她留在酒吧间这么久?他为什么不进一步提拔她呢?你可以千百次地跟人们说,这之中并没有矛盾的地方,克拉姆这样做自有他的考虑,也许弗里达突然就会被提拔,也许就在这两天。可是不管你怎么说都没用,人们对这件事情各自都有特定的想法,才不会因为你的花言巧语而把注意力转到别处去。已经没有人再怀疑弗里达是不是克拉姆情妇这件事了,哪怕是那些了解更多情况的人也懒得再去怀疑了。“以魔鬼的名义去做克拉姆的情妇吧!如果你真的是他的情妇,那么用你的升迁来证明给我们看啊!”他们一直这样想着。但是人们并没有看到任何证明,弗里达还在酒吧间里,她还因为这一切都是老样子而窃喜呢。但这还是降低了她在人群中的威望,这点她不可能没注意到,很多事情她都是先知先觉的。一个真正迷人的漂亮姑娘,一旦适应了酒吧间的工作,根本不用靠什么心机手段在这里生存;只要她一直保持貌美如花,不出什么意外,肯定能保住酒吧女侍的位置。但是像弗里达这样的姑娘就不得不常常感到自危了,虽然她从不显露担心的情绪,反而时不时地发发牢骚,对工作怨声载道。但却时常在暗中观察人们的情绪。她发现人们逐渐对她冷淡起来了,在她进来的时候,人们甚至懒得抬起眼皮看她一眼。就连那些伙计们都对她失去了兴趣,反而跑去纠缠奥尔加这类的姑娘了,这也在情理之中。老板的态度也让弗里达感觉到这里并不是缺不了她,她总不能再编造一些和克拉姆的新故事吧——凡事都是有限度的——所以,我们亲爱的弗里达决定玩点新花样。可是,如果当时谁能立刻拆穿她的阴谋就好了!佩皮确实有点怀疑,但可惜她也没能识破这个诡计。弗里达决定制造一出丑闻;她——克拉姆的情妇,要对别人投怀送抱了,如果那是个地位极其低贱的人就更好了。这样就会引起一阵轰动,人们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此津津乐道,最终,最终他们又会记起她身为克拉姆的情妇意味着什么,以及抛弃荣耀的旧爱却痴迷于低贱的新欢意味着什么。唯一不好办的是到哪儿去找这么一个合适的人跟她合演这出心机戏呢?不能找熟人,甚至伙计用人也不行,因为他们肯定会被弗里达吓得目瞪口呆,扭头就走。最重要的是他们肯定不会认真配合,这样一来,不管嘴巴多能说,人们也不会相信有个人主动勾搭弗里达,步步逼近,而弗里达没能逃脱,然后失去了知觉,这才被他占了便宜。而且,虽然要求这个人选是最底层的小人物,但还必须让人相信,尽管这个人愚笨粗鲁,但他一心想追求弗里达,让人相信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天哪!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娶弗里达为妻。虽然要求这个人必须是平民,地位可能比伙计用人还要低得多,但他又得是个正常人,不至于成为所有姑娘的嘲笑对象,而且还让某些姑娘觉得他有那么点吸引人的地方。但是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人呢?如果换做别的姑娘,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但弗里达很幸运,她的好运将测量员带到了酒吧间,也许正好就是在她想到这个办法的那天晚上。测量员啊!那么K到底在想什么呢?他的脑子里当时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他想达到什么特殊目的?一个不错的职位?某种奖赏?他谋划的是这类事情吗?如果是这样,他一开始就应该走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他什么都没有,那种可怜相让人看了心里都不舒服。他是名土地测量员,这可能就是他的专长,但如果不知道怎么利用专长做事的话,也等于白搭。而且他还敢提要求,在没有一点后台,没人给他撑腰的情况下居然还提要求。虽然他没有明着提,但看得出他还是在提某些要求,这自然是很气人的事儿。难道他不知道,连一个客房服务员跟他多说几句话都会觉得掉价?然后,他带着这些特殊的要求,在来到这里的第一晚就“砰”地一声掉进了那个低级的陷阱里。他难道不觉得害臊吗?弗里达身上的哪点让他着迷?现在他总可以坦白地说说了吧。那个又黄又瘦的女人真的俘获了他的心吗?不可能,他那时甚至都没正眼瞧过她,只因她说自己是克拉姆的情妇。而当时这件事对K来说还很新奇,所以他一下子就沦陷了。但是接下来,弗里达就不得不离开这里,酒吧间里自然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她走的那天早上,佩皮还见到了她,“绅士”旅店的全体员工都跑来了,所有人都迫不及待想来看看热闹。那时她多少还有点影响力,大家都很同情她,连她的对手也都同情她,可见她精心策划的阴谋已经初见成效;她居然甘心被这么一个地位卑微的男人带走,所有的人感到匪夷所思,认为这简直是命中飞来横祸;那些厨房女佣,她们平日里对酒吧侍女既仰视又羡慕,看到那一幕的时候简直是悲痛欲绝。就连佩皮也被打动了,她甚至也不能完全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虽然她的注意力其实并不在那儿。佩皮注意到弗里达的神情其实并不那么悲伤。但再怎么说这也是个巨大的不幸降临在她身上,所以她也还是装作难过的样子,但是演得不够逼真,根本逃不过佩皮的眼睛。那是什么支撑着她呢?也许是得到新欢的幸福感?没有这种可能。那又会是什么呢?是什么给了她力量,让她可以像平时一样和颜悦色,甚至在面对即将接替自己职位的佩皮时也表现得波澜不惊?那时佩皮无暇细究这些,她很快就要走上这个岗位,要做很多准备工作。想想看,她可能几个小时之后就要开始工作,而她没有美丽时髦的发型,没有漂亮的衣衫,没有质地优良的内衣,没有耐穿的皮鞋。这都是必须要在这几个小时之内准备好的东西,如果没办法把自己打扮得体的话,还不如直接放弃这个职位。因为如果就那样去工作,肯定不到半个小时就被炒鱿鱼了。好在她差不多是准备好了。她似乎在做头发方面颇有天赋,有一次这里的老板娘还让她来给自己做头发。她的那双巧手在做头发时发挥了很大作用,再加上她本身浓密的头发,变换各种发型都很容易。至于衣服的问题也有了着落。她有两个同为房间服务员的女同事一直诚心待她,而且从她们的小圈子里走出来一个酒吧女侍也是很荣耀的事情,再者如果佩皮以后发达了,也会给她们一些好处。其中一个姑娘手里有一些贵重的布料,已经闲置很久了。那可是她的宝贝,经常拿出来让大家观赏,也渴望在将来的某个时候能为自己派上大用场。不过——她这件事做得非常出色——既然佩皮需要它,她立刻就把布料拿出来了。然后她们两人就开始热心地为佩皮赶制裙子,那可能比给自己做衣服还要积极。甚至可以说,她们在做这件事的时候简直是乐呵呵的。她们坐在各自的床上,一上一下,边缝边唱,每缝好一部分,就把这部分及配饰递给对方,就这样一来一往,多么和谐的画面啊。佩皮每次想到这里,都感到心情愈加沉重,因为这一切功夫都白费了,她终究还是要两手空空地回到她的朋友那儿去。这是多么大的不幸啊,而造成这种不幸的人又是多么地欠考虑,根本不顾别人的感受,尤其是K!当时朋友们看到裙子的时候是多么欢喜啊,仿佛它就是成功的保证。裙子完成之后,她们发现有个地方还可以加一条小丝带,这样就万无一失了!看,这条裙子难道不是确实很漂亮吗?现在已经有点皱还有点脏了,但是这也没办法啊。佩皮只有这么一件裙子,一天到晚都只能穿着,连件换的都没有。虽然这样,你还是能看出来这是条多么漂亮的裙子啊!就连可恶的巴纳巴斯家的姑娘都做不出来这么好的裙子。而且,这条裙子还可以随意收紧放松,上面和下面都行。虽然这只是条连衣裙,但却可以随意变换款式,这是它最显著的一个优点,是她的独家发明。当然,给佩皮做衣服也并不难,佩皮并不是为了炫耀才这样说。但确实,健健康康的年轻姑娘穿什么都好看。相比之下,置办内衣和鞋子才更不容易,她的不幸确实也是从这里开始的。她的朋友们也竭尽全力给她帮忙,但她们的能力也有限。佩皮只得勉强把那些粗布内衣裤拼在一起凑合着穿。没有高跟靴,她就只能踏着普通的便鞋,出去的时候恨不得把脚藏起来不让人看到。她们安慰佩皮,说弗里达也并没有穿得多好看,她不是也有时候不修边幅地在酒吧间里晃来晃去吗?客人看到她那副样子,宁可找酒窖伙计来送酒也不愿意找她。她们说的没错,但弗里达是弗里达,她可以这样是因为她已经得宠,并且有了一定的地位。如果某位淑女偶尔穿着随意地出现在公众面前,只会显得更加迷人,但这适用于像佩皮这样的新手吗?况且,弗里达根本就不懂得衣着,她根本没有什么品位。假如一个人皮肤偏黄,那么她自然只能接受。但她总不必像弗里达一样给偏偏雪上加霜,非要穿一件低胸的奶黄色衬衫,让人一眼看上去,满目皆是黄色。就算她知道那样穿不合适,她也舍不得花钱买好衣服,挣的钱全部都攒着,谁也不知道她想用那些钱干什么,她工作的时候又不用花钱,只要撒谎耍滑就能过活。可是佩皮不会跟她学,也学不会这些,所以理应花时间打扮自己,让自己的优势得到充分的发挥,在刚开始工作时这个尤为重要。如果当初她有更多可供利用的资源,让自己的优势再明显一些,那么不管弗里达多么狡诈,K多么愚蠢,她也肯定能够取胜。她初来乍到,但却开了一个很好的头,因为她之前就了解过当酒吧女侍的必要学问和技能。一到酒吧间没多久就熟悉了环境。佩皮在酒吧间工作,没有人觉得缺了弗里达有什么不妥。直到第二天,才有一些客人问弗里达去哪儿了。佩皮在工作中没有出过任何差错,老板对她很满意;第一天老板还不放心,一直待在酒吧间里;后来就只是时不时过来看一眼,最后呢——因为账目丝毫无差,而且平均进账还比弗里达在时高一些——于是老板就放心地把一切交给佩皮打理了。除此之外,佩皮还想出了一些创新举措。之前弗里达总是亲自监督着用人们干活,不是因为她多勤奋,而是由于她吝啬又专横,生怕自己的权力被别人抢走哪怕是一丁点儿,尤其是当有其他人在场时,她就会盯得更紧。而佩皮恰恰不这么做,她将监督用人干活的工作全部交给酒窖伙计,他们显然对此更擅长。这样一来,佩皮就可以将更多时间花在先生们身上,让客人们的需求得到快速的满足,还能跟每位客人聊几句。这跟之前弗里达的风格截然不同,弗里达强调自己是专门服务克拉姆的,和别人说一句话,哪怕稍微亲近一点,都是对克拉姆的不敬。但她的这种做法其实很聪明,这样一来,一旦她哪一次允许谁靠近一点,岂不是让那人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但佩皮讨厌这种伎俩,而且对一个新手而言这根本没什么用。佩皮热情友善地对待每一位客人,因此客人们对她也报以友好态度。所有人都很喜欢这种变化;当那些先生们为公事操劳一天之后疲惫不堪,终于有时间坐下来喝杯啤酒休息一下时,如果你能好好看他们一眼表示在意,哪怕只是耸耸肩,也会让他们的倦意消减大半。他们都急不可耐地想抚弄佩皮的卷发,那种用手指穿过发丝的感觉令人迷醉。但佩皮一天内差不多要重新做十多次头发,可能是谁也抵挡不住卷发和蝴蝶结的诱惑吧,就连总是不在状态的K都不例外。这几天日子过得飞快,工作虽然辛苦,但每天都是顺顺当当的,令人兴奋。要是这几天过得慢一些,或者再多过几天这样的日子该多好啊!虽然每天都累到极点,但是四天的时间还是太少了,也许再多一天就够了,可是四天总归是不够。在这四天里,佩皮确实也得到了一批支持者和朋友;每次佩皮端着啤酒进来,大家都将目光投向她,如果这一点能够说明什么问题的话,那么佩皮几乎可以说已经被满满的友谊所包围。有个叫布拉特米尔的办事员被佩皮迷得神魂颠倒,还送给她一条带着吊坠的细链子,吊坠里夹着自己的照片。当然,他这样做脸皮是够厚的了。除了这件事,还有些其他类似的事情,可佩皮毕竟才来酒吧间四天的时间,如果她有这个决心,人们在这四天里可以几乎忘了弗里达这个人,虽然并不能忘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她蓄意编织出的那件丑闻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她可能还会被忘得更快些。但是她那样做了,因此成为了人们的新话题,人们也只是因为好奇心作祟才想再见到她。正是这个已经招致他人反感厌恶的人,却因为K而再次受到关注。而若不是因为这件事,他们对了解K这个人也是毫无兴趣。只要佩皮一直在酒吧里,让他们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那么他们肯定不愿意拿佩皮换回弗里达。但是另一方面,来酒吧的先生大多数都上了年纪,反应力和适应力都比较迟缓,需要花好几天的时间才能适应一个新的酒吧女侍,不管这个新人比之前的好多少倍;他们也希望能快点适应,但怎么说也得几天才行,也许只要五天,但四天肯定不够,因为四天的时间太短,无论佩皮的工作干得多出色,也只是被当作一个临时工而已。另外还有一点——这也许是最大的不幸吧。在这四天里,尽管克拉姆头两天一直在村子里,但他却没有到“绅士”旅店来。如果他来了,就意味着佩皮要经历决定性的考验,她不仅不害怕这个考验,还满心期待着它的到来。即使克拉姆去了,佩皮也不会——不过这种事情最好不要说出来——去当他的情妇,或者编造类似的谎言。但至少她能像弗里达那样轻轻地将一杯啤酒放在他的桌上,热情和蔼地迎送客人,而不是像弗里达那般急功近利。如果克拉姆想从哪个姑娘的眼睛里寻找点什么的话,那么佩皮的眼睛一定是最合适的。但他为什么就是不来呢?纯属偶然吗?佩皮那时几乎是这么认为的。那两天佩皮简直是盼星星盼月亮,每时每刻都在盼着克拉姆出现,甚至夜里也在等着他来。“克拉姆肯定会来的。”她一直这样想着。因为焦灼的期盼,也因为想在他来时第一个看到他,佩皮不停地跑来跑去。可是,不断的失望让她倍感疲倦,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她的表现不如预想的那么出色。她一有空就跑到走廊里,走廊是决不允许员工进去的,可她藏在一个壁龛里等着克拉姆。“要是克拉姆现在就来该多好啊!如果我能搀着他走出房间,然后用手臂环着他走到楼下的公共区域就好了!不管他多重我都撑得住。”佩皮一直这样想着。可是克拉姆还是没有来。楼上的走廊太安静了,没去过那儿的人根本想象不出来那种死寂,吓得人待了不一会儿就想逃跑。佩皮十次被吓跑,又十次都跑回去。这样做简直毫无意义。克拉姆想来自然会来,如果他不想来,那么即便藏在壁龛里的佩皮心跳加速快要窒息,也不可能将他引诱来。佩皮的做法确实没用,但如果他不来,那么其他的一切也就失去意义了。结果,他还是没来。现在,佩皮终于明白了克拉姆为什么没来。如果弗里达看到佩皮躲在壁龛里双手捂着胸口急切盼望克拉姆的样子,肯定会忍不住觉得很好笑。克拉姆之所以没来,是因为弗里达不让他来。她并不是通过恳求克拉姆而达到这个目的,因为他的恳求传不到克拉姆的耳朵里。但是她这只蜘蛛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网。佩皮跟客人说话都是光明正大的,连邻桌都听得到。但弗里达跟客人却无话可说,只是把啤酒放在桌子上然后扭头就走,只听得到她走路时丝绸衬裙摩擦出的沙沙声,这也是她唯一一件舍得花钱买的东西。可是一旦她有什么话要跟客人说,就总是偷偷摸摸地弯下腰,趴在客人的耳朵上窃窃私语,害得邻桌的人竖起耳朵也听不到她究竟说了什么。也许她说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但也不一定,因为她有关系网啊,用某些关系来支撑另一些关系,如果大多数关系都不起作用的话——谁愿意一直操心她的事儿呢?——总还剩下一两根线在那里。于是她就开始利用这些关系了,K给了她充分的机会。他不好好地坐在家里把弗里达看紧了,却总是不在家,到外面晃荡,四处找人聊个没完没了,一切其他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唯独忽略了弗里达。而且,为了让弗里达有更多自由空间,他甚至从“桥”旅店搬到了空空的学校里去,以此来开启他们的蜜月之旅,这还真是新奇!当然,佩皮是最不可能因为K没有跟弗里达黏在一起而责怪他的,她觉得没人受得了每天跟弗里达在一起。可是既然K每天都不待在家里,又为什么不直接离开她?为什么还要一次次跑回她身边?还要制造出一种假象,让人误以为他是为了弗里达每天四处奔波?这甚至给人一种印象:K在遇到弗里达之后才发现自己一无是处,为了努力让自己配得上弗里达,他不惜一切努力地往上爬,因此只能暂时牺牲他们相守的日子,为的都是日后能过上不被任何人打搅的二人世界。但弗里达也丝毫不懈怠,她坐在学校里——可能就是她指使K搬过来的——同时也观察着“绅士”旅店的情况及K的动向。她身边就有优秀的信差,即K的两名助手。K居然会把两名助手留给弗里达,这简直匪夷所思,即使了解K的人也不能理解他的做法。于是,弗里达派助手去找她的老友,让他们想起自己,哭诉自己何等悲惨,被一个像K这样的男人控制住了,说佩皮有多么不好,声称自己很快就会回去,请求他们帮她。还求他们别跟克拉姆透出一点风声,还暗示要保护克拉姆就不能让他到酒吧间里去。弗里达对一些人说不让克拉姆去酒吧间是为了他好,而却对酒店老板炫耀,说克拉姆就再也不到酒吧间来是因为她不在。只要佩皮在酒吧间工作,克拉姆怎么可能去?这当然不是老板的错,因为佩皮已经是老板能找到的最佳替代人选了,只是她根本顶替不了弗里达,几天都不行。而K对弗里达的这些活动一无所知,即便K不出门躺在她脚边休息,殊不知她心里还在默默倒数着重新回到酒吧间的时间。而助手二人的作用也不仅限于传递信息,他们的另一个作用是要让K吃醋,让他保持一种打了鸡血的状态。弗里达和那两个助手从小就认识,所以他们彼此间没有什么秘密。但为了演给K看,他们又开始装作互生好感,让K觉得情况很危险,生怕这种关系发展成伟大的爱情。于是弗里达想让K做什么,K就做什么,再矛盾再荒唐的事儿他也做,都是为了讨得她的欢心。他边吃助手的醋,边让他们三个留在家里,而自己出门晃悠,简直把自己变成了弗里达的第三个助手了。最终,弗里达凭借着自己的多面观察,决定丢出重磅炸弹——她决定回酒吧间去。确实是时候该回去了,弗里达这个狡猾的家伙太善于审时度势,令人佩服。她凭借着敏锐的洞察力和快速的决断能力才拥有了这套他人学不来的绝招,如果佩皮也有这种本事,她过得不知道会比现在幸福多少倍!假如弗里达能在学校多待一两天,佩皮就不会被赶走了,她会坐稳酒吧女侍这个位置,所有人都喜欢她,不让她走。她会赚足够的钱给自己寒酸的衣柜里添置些像样的衣服。只要再多一两天,不管什么阴谋诡计都阻止不了克拉姆到酒吧间来,坐下来,喝一杯酒,享受这份舒适。就算他注意到弗里达不在,也会为这一变化感到十分欣慰;再过一两天,弗里达这个名字,连同她的丑闻、她的关系网以及那两个助手都会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不再被任何人提起。等到那个时候,她也许会紧紧抓住K不放,如果她还懂得什么是爱的话,也许她也会真的学着去爱他吧。不,这种事也不可能发生,因为K不出一天就会厌倦她,就会看清她的可憎面目,发现一直以来她是如何卑鄙地欺骗着自己,她所谓美丽、忠贞,尤其是她对克拉姆所谓的爱,统统都是谎言;只要再多一天,他就能够把弗里达和那两个龌龊的助手全部清出门去,你看,即使是K这样的人,一天的时间都足够了!但就在那时,正当弗里达处于两面夹击的威胁中,眼看就要沦陷时,K却傻乎乎地给她留出了一线生机,让她逃之夭夭了。接着,突然就发生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违背常理的事儿——突然间,弗里达却一脚把K踢开,把这个一直爱着她,而且时时追求着她的K给甩了,然后反而在朋友们和助手们的强烈要求下,像个救星般地出现在了老板面前。而且,因为这场丑闻,她甚至比之前更有魅力了。事实证明,无论高贵还是低贱的人,都会被她迷住,而她只是一时被那个地位低贱的人蛊惑,才跌入了他的怀抱,但不久就理所当然地抛弃了他。而现在的弗里达和以前一样,在所有人眼里都是高不可攀的,当然包括K在内。不同的是,以前人们对她的遥不可及持怀疑态度,但是现在深信不疑。她终归成功重返酒吧间了,老板斜着眼睛看了佩皮一眼,他正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牺牲这个已证明了自己实力的姑娘呢?——但他很快被劝服了,弗里达有着明显的优势,特别是她能让克拉姆重新回来。此时已经是晚上了。佩皮不会等到弗里达洋洋得意地从她手上拿走这个位置,她已经把账本交给了老板娘,现在可以离开了。楼下的客房服务员床铺已经为她准备好,她马上就要重新回到那儿去了,她的朋友会含泪迎接她,而她会脱下那条裙子,扯掉头发上的丝带,把这些东西都塞到一个角落里藏好,这样她就不必想起那些本该忘掉的日子。然后,她就要提起那个大水桶,拿起扫帚,咬紧牙关,开始卖力地干活了。但在离开之前,她必须要把这一切跟K说明白,让他知道自己曾经对佩皮是多么残忍,带给她多么大的不幸。到现在为止,如果没人替他分析,他还是一头雾水看不清真相。而且,他也是受害者,被人恶意地利用了。

    佩皮说完了。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擦去眼角和脸颊上的几滴泪水,望着K不停地点头,仿佛是想说她并不是因为自己的不幸遭遇而难过,这些不幸她承受得了,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和安慰,尤其是K。她虽然年轻,但她很了解生活的种种艰辛,而她自己的不幸正印证了她对于生活的了解。然而,她确实是为K而感到难过,她一直想让K看清事实的真相,甚至在她自己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之后,他觉得还是有必要这么做。

    “佩皮,你的想象力真是太丰富了。”K说道,“其实你根本不是才发现这一切,那些都是你在楼下那间狭小昏暗的小宿舍里幻想出来的,在那个地方产生这些幻觉还说得过去,可是把你幻想出来的东西拿到这儿说就不合适了。你不可能光靠着这些想法就能在这儿出人头地,这是肯定的。包括你津津乐道的漂亮裙子和发型也只是昏暗的小宿舍以及狭小的床铺催生出来的,在那里看起来是挺漂亮的,可是出现在这里,就引得人偷偷发笑或大声嘲笑。你刚才还说了什么来着?对了,你说我被利用被欺骗了?不,亲爱的佩皮,我们都没有被利用,也没有被骗。没错,弗里达现在是离开了我,或者用你的话说,她是跟着一个助手跑了,你确实是看到了一丝真实情况,而且她确实也几乎不可能成为我的妻子。但是你说我会厌倦她,第二天会把她赶出去,或者她像女人欺骗男人那样骗了我,这些都完全不符合真实情况。你们这些客房服务员习惯透过锁眼偷看别人,形成了一种管中窥豹的习惯——只通过能看到的那么一点点,就得出一个宏大但错误的结论。比如在这件事上,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我知道的远比你知道的要少得多。我当然不可能像你那样逐条分析弗里达离开我的原因。但我觉得,最有可能是因为我冷落了她。你也提到了这一点,但没有把它列为原因之一。可惜确实是这样,我的确冷落了她,但这是有着特殊原因的,具体原因没必要在这里说。如果她能回到我身边,我会十分高兴,但我马上又会开始冷落她了,事情就是这样。当她和我在一起时,我经常不在家,像你刚才嘲笑的那样——总是四处游荡;而现在她走了,我却闲下来无事可做,而且感到极其疲惫,宁愿要做的事情越少越好。佩皮,你能给我点建议吗?我该怎么做?”K问道。“当然可以。”佩皮突然精神为之一振,抓住K的肩膀继续说道,“我们两个都被骗了,所以我们要团结起来,跟我一起到下面的姑娘们那儿去吧。”“你要还再抱怨上当受骗,那我们就没什么可谈的。你总是希望自己是被骗了,因为这样能够提升你的价值,让你有台阶下。但其实你根本不适合这份工作,这很明显,连我这个在你看来最无知的人都看出来这一点了。佩皮,你是个好姑娘,但要认识到这一点不容易。就拿我来说,我一开始觉得你既无情又傲慢,但其实你不是这种人,你只是被这个职位弄得不知所措,而这恰恰就是因为你不适合做这种工作。我并不是说这个位置对你来说太高了,其实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仔细想想,也许会比你之前的工作稍微体面一些,但总的来说,二者区别不大,几乎可以画等号。甚至可以说在客房当服务员比在酒吧间当女侍更好,因为客房服务员能常常见到秘书们,可是在酒吧间里呢,虽然也有机会招待秘书们的上司,但也难免要跟像我这样的底层人打交道,浪费你的时间。按理说,我除了待在酒吧间之外,不能到任何其他地方去。那么,难道跟我这样的人来往会让你很有面子吗?看来你是这么想的,你当然有自己的理由了,但正是因为这一点,你才不适合在这个位置上工作。其实说白了,这只是一份平常的工作,跟其他工作没什么大的区别,但是你却把它看得像天堂一样,所以工作的时候使出浑身解数,卖力得有些过火。打扮自己的时候也是,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正在梳妆的天使,但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你在这个位置上一直战战兢兢的,总觉得有人在觊觎你的位置。所以,你竭尽所能去讨好那些你认为会支持你的人,想把他们争取过来,但这样做反而让他们感到心烦,对你厌恶。因为他们来酒吧间就是为了寻得一丝清净,而不是给自己的烦心事上再加酒吧侍女的烦恼。也许弗里达当时离开并没有引起那些高级客人的注意,但现在他们都知道了,而且还盼着弗里达回来,因为弗里达的办事风格确实跟你截然不同。无论她在其他方面怎么样,无论她对这个工作有多重视,但她在工作的时候很有经验,冷静内敛有分寸,这你刚才也说过,不过显然你一点也没学到。你注意过她的眼神吗?那绝对不是一个酒吧侍女的眼神,而差不多是老板娘的眼神了。她只要扫视一圈,就能把每个人都看在眼里,而落在每个人身上的那点目光就足以将他震慑住。她或许是有些瘦弱,有些老相,也许人们觉得她的头发要能再浓密些就好了,可是这些谁会在乎呢?同她真正拥有的那些相比,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问题。如果谁总是纠结于她的这些小缺点的话,那么只能说明他没有识别大事的眼光。人们肯定不会指责克拉姆缺乏这种眼光,你只是以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姑娘的视角来看问题,误以为克拉姆不可能爱弗里达。因为在你眼里,克拉姆是那么遥不可及——事实的确如此——所以你觉得弗里达不可能接近得了他。但你错了。关于这个问题,我完全相信弗里达一个人说的话,尽管我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无论你觉得她说的话多么不可信,无论这些话是如何与你对世界、官场、文雅及女性魅力的看法格格不入,这些都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就像现在你我这样手牵手并排坐着一样,克拉姆和弗里达也许曾经也这样坐在一起,仿佛这就是世界上最自然而然的事了。克拉姆是自愿过来的,甚至是急匆匆地跑下来,没有谁丢下做了一半的工作而埋伏在走廊里等他,而克拉姆完全是不辞辛劳自己走下来的。弗里达的着装在你眼里简直不可忍受,但克拉姆却丝毫不在意。你居然不愿意相信弗里达说的话!你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种态度其实是暴露了你自己,显得你多么缺乏经验。即使是那些对她和克拉姆的关系毫不知情的人,肯定也能从她的个性中看出某些人物的影子,而这肯定不是你我或者任何一个村里人。而且,她和克拉姆交谈的样子显然不同于平日里客人与女侍者之间的相互打趣,不过你的人生目标似乎就是跟客人说说笑笑了。也许我这样说对你不公平,你确实看到了弗里达的长处,只是没能客观正确地评价她的优点。在你看来,她自私自利,凭借着自己的优势做尽损人利己的事,甚至把这个当做对付你的武器。不是的,佩皮,即使她手里握有这一支支的箭,距离这么近也没法射出去啊。至于自私自利,我看倒不如说,她牺牲了自己原本拥有的和即将拥有的一切,给了我们机会,让我们能在更高的职位上证明自己的能力,可惜我们让她失望了,于是就相当于又迫使她重新回到这里。我不知道事情是否真是这样,也不确定自己有什么罪责,只是当我拿自己跟你比较时,脑子里就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仿佛我们两个人像小孩一样幼稚而执拗,非得吵着闹着要得到什么东西,不惜哭哭啼啼,还伸出手胡抓乱拽,就像一个孩子伸手去扯桌布,不仅什么也没拿到,反而将一桌子琳琅满目的宝贝洒得满地都是,再也够不到了。事实上,如果我们能像弗里达那样平心静气、沉稳内敛,那些东西不知不觉就到手了,根本不需要花费大力气。我不知道事情是不是真的这样,但我敢肯定这比你说的那些更接近事实。”“哎呀,好吧。因为弗里达弃你而去了,所以你又对她念念不忘。她不在眼前时,要爱上她也没那么难。但就算事情确实像你希望的那样,你所说的一切——包括对我的冷嘲热讽——都是对的,那么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弗里达已经离开了你,不管是按照我的分析还是你的阐述,她都没可能回到你身边了。就算她肯回来,你也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吧,外面这么冷,你既没有工作也没有床,所以不如到我们那儿去吧。你会喜欢我那两个朋友的,我们会让你待得舒舒服服,你就给我们帮帮忙,那些活儿全靠姑娘们干实在是太辛苦了,如果你跟我们一起,我们就不必总得逞强,夜里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到我们这儿来吧!我的朋友也认识弗里达,我们会跟你讲很多关于她的事情,直到你听得不想再听为止。走吧,我们还有一些弗里达的照片给你看,她以前可比现在随和低调得多,你可能都认不出来,最多认得出她的眼睛,那时她的眼里就已经闪着狡诈的光芒了。那么,你到底跟不跟我去啊?”佩皮说道。“她们能让我去吗?昨天刚发生了件丑事,因为我在你们的那条走廊上被逮住了。”K问道。“那是因为你被当场抓住,所以才成了丑事。但是你跟我们在一起是不会被抓住的,除了我们三个人,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啊,你加入我们该是多么有意思的事儿啊!这让我一下子觉得那里的生活没那么煎熬了。也许我现在必须离开这里也算不上什么巨大的损失吧。我跟你说,即使以前那里只有我们三个人的时候,我们也没觉得无聊,人必须得学会苦中作乐啊,我们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尝到了苦日子的滋味,这样我们的舌头不会被甜蜜所宠坏。我们三人团结一致、相互支持,尽量让生活过得舒适一些。你尤其会喜欢亨丽埃特的,埃米莉也是一样。我已经跟她们提起过你,在那里,她们听到这样的事情都觉得不可思议,仿佛在那间屋子之外不会发生任何事情,房间里温暖又拥挤,我们三个挤得更紧,虽然我们相依为命,但并没有谁厌倦谁的事情发生。恰恰相反,只要我想到我的朋友,我几乎很乐意回去,我为什么要爬得比她们高呢?我们三人原本就是因为同样无望的将来而联结在一起的,但后来我还是突破那道壁垒,跟她们分开了。可是,我从没忘记她们,走出那间小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着如何能帮帮她们。我那时还没站稳脚跟,都不知道自己能在这个位置上干多久,就开始跟老板提起了亨丽埃特和埃米莉。对于亨丽埃特,老板并没有一口回绝,但是埃米莉年龄比我们两人都大得多,她跟弗里达差不多一般大,老板就一点机会都没给她。可是,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她们俩其实根本就不想离开,她们知道那里的日子苦不堪言,但这两个可怜的姑娘已经认命。我觉得,我离开的时候她们之所以流泪,主要是因为我就要离开我们相依为命的小屋,一个人到外面冰冷的世界里去了——在那里的时候,我们觉得只要走出我们的小屋,外面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我就要在陌生的大房间里跟那些陌生的高个子人打交道,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谋生,而在我们原来共有的小屋子里,不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而且过得还不错吗?我现在回去,她们可能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只是为了照顾我的感受,跟着我一起哭一会儿,哀叹命运的不公。但是,当她们看到你时,就会意识到我当初离开几天是对的。现在来了个男人可以帮助以及保护我们,她们会很高兴的,而且这件事必须保密,我们又会因为要同时守住一个秘密而比以前团结得更紧密了,这几乎会让她们欣喜若狂。走吧,求求你了,跟我回去吧!其实你不会被任何义务所约束,也不会像我们一样一辈子住在那间小屋里的。过段时间,等到开春之后,如果你找到其他住处,或者不喜欢跟我们住在这里了,你随时可以走,但即使到那时你也要保守这个秘密,不能把我们供出去,因为那样的话我们就不可能继续待在‘绅士’旅店了。当然,你住在我们这里的时候自然更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擅自出去瞎走,除非我们说那个地方安全你才能去,总而言之,你必须听从我们的安排,这也是在这里对你唯一的约束,在这个问题上你必须跟我们一样敏锐。不过除了这点,你就是完全自由的了,给你的活儿不会太繁重,这你不需要担心。好了,说了这么多,你究竟去不去呢?”佩皮说道。“还有多久才开春呢?”K问。“多久开春?”弗里达重复了一遍K的问题,继续说道,“我们这里的冬天十分漫长,而且很单调。但我们在下面从来不抱怨冬天,因为在那里很安全,感觉不到冬天的寒冷。反正春天和夏天迟早会来的,这些季节该有的景象总会有的,但在我们的记忆中,春天和夏天似乎很短暂,好像两个季节也就过了两天多的样子,而且有时候在这些季节里,在某个天气极其晴朗的日子里,还会下雪。”

    这时门被推开了。佩皮吓了一跳,因为她的思绪已经飞到离酒吧间很远的地方去了,可是进来的并不是弗里达,而是老板娘,她看到K还在这里,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K借口说自己是在等老板娘,还感谢老板娘允许他在这里住了一晚。老板娘不明白K为什么要等她,K说他似乎记得老板娘有什么其他事情要跟他说,如果他记错了,还请老板娘能够原谅他。况且,他现在确实得走了,他本来是学校的门卫,已经擅离职守好长一段时间了,这一切都怪昨天的传唤,他在这方面确实没有足够的经验,不过他保证,再也不会发生像昨天这种给老板娘添堵的事情了。说完之后,K微微躬身准备告辞离开,但老板娘却一直凝视着他,仿佛正在做梦一样。K本来打算走,但老板娘凝望的目光又让他停下了脚步。接着,老板娘竟然露出了微笑,直到K的表情转为惊愕,她才如梦初醒。似乎她刚才一直在等着K回应她的微笑,但K却无动于衷,她这才清醒过来。“我记得大概是昨天,你放肆地对我的衣服说三道四。”老板娘说。K说他想不起来了。“你不记得了?说的时候恬不知耻,现在反倒不敢承认了?”老板娘又说。K再次表示抱歉,说他昨天实在太累了,也有可能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但他现在确实是想不起来了。而且,对于老板娘的衣服,他能说些什么呢?也许是说老板娘的衣服太漂亮了,他以前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衣服吧。至少,他从没见过有哪位老板娘穿着这样的衣服工作呢。“打住吧,这种话别再说了,你对我衣服的评论我一句都不想听。我的衣服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许你再对我的衣服指指点点。”老板娘迅速打断K。于是K再次躬身,向门口走去。“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老板娘又在他身后喊道,“你说你从没见过哪个老板娘穿着这样的衣服工作?你说这种蠢话到底有什么目的?这话完全不着边际,你到底想说什么?”K又转过身来,请老板娘不要生气。他说自己说的话确实没什么意义,因为他对衣着之类的一窍不通。从他所处的地位来看,只要是干净、没打过补丁的衣服都是昂贵的好衣服。那天晚上,他看到老板娘穿着那么漂亮的晚礼服出现在走廊里,只是感到有些惊讶,特别是走廊里除了她,都是些衣服都没穿利索的男人。“看来,你终于想起来昨晚说过什么了,而且还给添油加醋了一番。不过你说对衣服一窍不通,这倒是事实。既然如此——我现在严肃地要求你——别再谈论衣服贵不贵,晚礼服合不合适之类的问题了。而且——”老板娘说到这里仿佛打了一个冷战——“不要再对我的衣服指指点点了,听到没有?”正当K一言不发打算转身走时,老板娘又发问了:“那么你是从哪儿学到关于衣服的这些知识的?”K耸了耸肩,说他并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你既然对此一无所知,就不该不懂装懂。跟我到办公室来,我给你看点东西,希望你看完之后再也不会那么大言不惭了。”说完老板娘抢先一步出了门;这时佩皮一下子跳到K面前,借口跟K结账,两人迅速商量好计策,这对K来说很容易,因为他熟悉院子,知道有扇大门通往一条小巷,大门旁边还有个小门,佩皮大概会在一个小时后站在小门背后,听到三下敲门声就开门。

    这间私人办公室正对着酒吧间,只要穿过门廊就能到。老板娘已经站在亮着灯的办公室里,不耐烦地向K来的方向张望。但半路又出了点状况,格斯特克一直站在门廊上等着K,要跟他谈点什么。要想摆脱他可不容易,连老板娘都过来帮忙,责备格斯特克挡道碍事。“你们要去哪儿?你们要去哪儿啊?”格斯特克不停地追问,甚至在门关上以后他的声音还能传进来,夹杂着叹气声和咳嗽声,听起来异常刺耳。

    这是一个过分闷热的小房间。房间是长方形的,靠较窄的两面墙旁,一面是一张写字台,另一面放着一个铁壁保险柜;较宽的两面墙边,一边立着一个储物柜,另一边放着一张卧榻。储物柜占据了大半个房间,它不仅占满那一整面宽墙,而且柜体还很深,让整间房显得更加狭长。要想将柜子完全打开,需要推开那三扇推拉门。老板娘指了指卧榻,示意K坐在那里,而自己则坐在写字台旁的转椅上。“你学过裁缝方面的东西吗?”老板娘问K。“没有,从没学过。”K答道。“那你是干什么的?”老板娘又问。“我是个土地测量员。”K说。“测量员是干什么的?”老板娘接着问道。K跟她解释了半天,听得老板娘哈欠连连。“你没说实话。你为什么不说实话?”老板娘说。“你说的也不是实话啊。”K说。“我没说实话?你又开始胆大包天了。就算我没说实话——难道我还必须向你坦白吗?我怎么就没说实话了?”老板娘说。“你说你自己只是个老板娘,但事实并非如此。”K说。“哎哟,你发现的东西还真不少呢。那你说说,我除了是老板娘,还是什么呢?但你现在似乎放肆得刹不住了!”老板娘说。“我也说不上你还有什么其他身份。我只看得到你老板娘的身份,但却穿着与之不符的衣服,据我所知,村子里没有其他人穿你这种衣服了。”K说。“现在终于说到重点了,我看你根本瞒不住。也许其实你也并不是放肆,只是像个知道某些事的小孩一样,根本没法忍住不说。所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的这些衣服有什么特别之处?”老板娘说。“我说出来你会生气的。”K说。“不,我只会觉得好笑,你说的充其量就是些孩子气的话。快说,这些衣服究竟是哪类的?”老板娘说。“看来你是很想知道了,那我就说说吧。做衣服的用的布料很好,肯定很贵,但衣服的款式过时了,装饰过于复杂,被改太多次而且穿旧了,与你的年龄、身材和地位都不符。大约一周前我在门廊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的衣服就立刻吸引了我的眼球。”K说。“哦,原来是这样。我的衣服都过时了,而且装饰太繁琐,还有什么来着?你是怎么能看到这些的?”老板娘说。“我不需要任何培训就能看得出这些。”K说。“那么你一眼就能看出问题,也就是说,你不需要问谁就能立刻知道什么样的衣服时尚。这么说来,我还真需要像你这么一个人,我对漂亮的衣服丝毫没有抵抗力。现在,如果你看到我的衣柜都满了,你会作何评价呢?”她说着推开了三道柜门,可以看到柜子里的衣服一件接着一件,满满当当的。大部分衣服都是深色的,很多都是灰色、棕色或黑色的衣服,全都被精心地挂起来或整齐地平铺开。“这些都是我的衣服,按照你的说法,它们都过时了,而且装饰太复杂了。但这只是一小部分,我楼上还有满满两柜子衣服,每个柜子都差不多跟这个一样大,而这里的这些衣服是因为放不下了才会被搬到这里来。你是不是很惊讶?”老板娘说。“不,这跟我原先预想的差不多,我刚才不是说了嘛,你可不只是老板娘,你还有其他的追求。”K说。“我唯一的追求就是穿得漂漂亮亮的,而你这个人,不是个傻瓜,就是个孩子,或者是个恶毒的危险分子。赶快离开这儿!”老板娘说。K已经走到了门廊上,格斯特克又拽住他的袖子想跟他说话,这时老板娘又在后面大声喊道:“明天我又有一件新衣服到了,也许我会派人找你来的。”格斯特克不高兴地挥挥手,仿佛老板娘打扰到了他,想用手势把她的声音压下去,然后示意K跟他走。K表示自己要去学校,不能跟他去,而格斯特克起初根本不理睬K的反对,也不跟他多作解释,只是一个劲儿拉着他走。直到K开始挣扎着不往前走时,格斯特克才跟K说别担心,到他们家里要什么有什么。他说K大可放弃学校门卫的工作跟他走,他已经在这儿等K等了一天,连他的母亲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K渐渐地不再挣扎,听凭格斯特克拉着他往前走,他问格斯特克既然给他提供食宿,又想得到什么回报呢?格斯特克只是笼统地说需要K帮忙照管马匹,因为他现在又有了新业务忙不过来,但是K不应该这样慢吞吞地让他拖着往前走,给他增加不必要的负担,如果K想要工钱,他会给的。但是K突然停了下来,无论格斯特克怎么拽他都不走了。K说他根本不懂如何养马。格斯特克不耐烦地说懂不懂养马没关系,说完生气地两手一扣,想让K自己跟着他走。“我知道你为什么让我去。”K最终说道。格斯特克一点儿也不关心K知道什么。“因为你觉得我能帮你从厄兰格那里谋求福利。”K说。“那是,要不然我会对你有兴趣?”K笑了起来,然后挽起格斯特克的胳膊,让他领着自己穿过一片黑暗。

    格斯特克家的客厅里光线昏暗,只有壁炉里的火光和一支残烛发出微弱的光。隐约可见有个人蜷缩在由几根斜梁和墙壁构成的小凹室里,借着微弱的烛光正在看书。这人是格斯特克的母亲。她颤颤巍巍地向K伸出手,让他过去坐在旁边,极其吃力地跟K说了几句话。K几乎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她所说的(卡夫卡手稿在此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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