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的猫大人-朱力格太太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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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马斯·A.让维耶

    钟姗译

    托马斯·A.让维耶(1849.7.16——1913.6.18):美国小说家、历史学家,曾在普罗旺斯旅居三年,本文即选自他在那个时期所著的《法国南部故事集》。

    朱力格太太是位有身份的中年寡妇——朱力格先生生前是政府道桥工程部的工程师。这位丰韵依旧的马赛女人,朱力格遗孀,在丈夫先走一步、只留她和心爱的波斯王作伴时,不得不面临对未来两难的选择:一方面,一个中年寡居、有一定社会地位的稳重妇人,理应过一种简朴克己的生活;但另一方面,她虽然寡居却仍充满活力,而且,她毕竟是个马赛人。

    如果朱力格太太是个严谨又意志坚定的人——鉴于她的出生地,这好像不太可能——她会不假思索地在这两者中做出抉择,并且绝无动摇。她会穿上比自己年龄再更老成一些的衣服,谨言慎行,也会表现出适合自己年纪以及寡居身份的虔诚来。那份仅奉献于上帝的虔诚会让一个中年女人散发出光芒,随着时间推移,愈发端庄优雅。但朱力格太太的个性和严谨是不沾边的。她的脑子在一瞬间就能产生至少二十种不同的想法——因为她,简单来说,是一个典型的、生性愉快的普罗旺斯人。让她在多种不可调和的结果中挑一个,真的太难了。所以她其实也不会动摇,因为她压根就不做出选择。

    事实上,她只是对未来顺其自然等待着,同时毫不掩饰地全力奉献于,不,不是上帝,是她的心肝宝贝波斯王。为了他,她声称已付出了她“残破凋零的心中仅剩的全部爱”,令人无奈地无视自己仍旧生机勃勃的事实。

    为了不造成任何不宜的误会,让我赶紧为朱力格太太解释一下,她这仅有的爱的寄托究竟是怎么回事吧。朱力格太太对波斯王是认真的,但他可不是如他名字所示、什么偶居马赛的东方君主;他是一只极棒的黑色波斯猫。他的性格和才能都超然出众,足以令所有人的心倾倒——无论“残破凋零”与否。

    像他这样拥有绝对美貌和脱俗气质的猫,朱力格太太勉强承认,别处可能也还有——只在波斯皇宫的猫舍里!除此以外,无论在东方世界,还是西方国家,朱力格太太万分笃定地说,再也没有一只猫,在聪慧和多才多艺上能及波斯王万分之一,更不用提他柔和的天性——即便面对最极端的挑衅,他也不会朝对方愤怒地挥出爪子。这绝不是说波斯王缺乏个性,没有存在感。偶尔有时,尤其是碰上了他讨厌的食物,他也会表露出不满,但都带着高贵的克制。他最接近失礼的举动,莫过于轻蔑地一掌把不喜欢的吃的从盘里扫出去,然后抬头冲喂他这种东西的人,冷冷但又不失礼貌地盯上一眼。通常,他不开心的时候,无论是因为不合适的食物还是别的,都只会自己默默地跑去墙角(不同的情绪下,他会选择不同的墙角待着)。他就那么蹲在那儿,只给这个伤到他的世界一个高傲的背影。这种时候,哪怕是在他平时最喜欢的角落,那拒绝全世界的孤傲背影都让人无法不心惊!

    但波斯王这种偶尔发作的猫咪的小脾气——其实那么温柔无害的举动能否用上这么严厉的说法呢——只是他亲切天性上瑕不掩瑜的太阳黑子。支配他生活的主要愿望,便是去爱人,以及讨人开心啊。这是只最粘人的猫咪,朱力格太太毫不犹豫地说,还有他那同样粘人的叫声——轻柔振动着,深情动人。每当他来兴致的时候,就会跳到朱力格太太饱满的大腿上,把他软软圆圆的小脑袋钻进她软软圆圆的胳膊肘下磨蹭,不断喵喵着,向她表达他的爱。不用说,朱力格太太每次都快感动落泪了。波斯王爱撒娇的个性还表现在,很喜欢给人家展示他会的各种猫咪小表演。凡是要求他“握手”的先生太太(他对社会阶层有着严格的划分),他都会文雅地递上爪子。有主人在旁时,他会一下跳起,用他的两只小肉爪,紧紧抱住她发福的腰,绝不会误伤她一点。他就那么挂在朱力格太太的腰上,不时从主人指缝间啃一小口她喂的食物。只要朱力格太太下令,波斯王的“装死”简直像得让人伤心:他会姿势夸张地僵在地毯上,一动不动,直到她再次命令他“活过来”,他立刻就翻身爬起,后腿立着靠在她舒服的膝盖上,柔声喵个不停。

    波斯王会的小把戏还很多,不一一详述了,反正只要一声令下,他就会立即兴致勃勃地开始表演。但他最经典的一个游戏,主人甚至连叫一声都不必——这就是他的聪明了——她只用给他发出信号就可以。这信号就是一顶白色的紧贴头发的帽子(好吧,就是睡帽)。每当朱力格太太把这顶帽子箍到她的头发上,就是在说,来玩这个游戏吧!

    游戏开始时,朱力格太太要先慵懒淡漠地戴上睡帽,就好像波斯王根本不存在一样,哪怕他那双金色的大眼睛正警觉地盯着她。同样,除了小心盯着外,波斯王也得装出一副完全没在注意朱力格太太的样子来。通常他会夸张地举高后腿,假装在清洁身子,或是佯装洗耳朵。看到他这样做,朱力格太太就会坐进她专用的安乐椅,仰靠着,让她的睡帽从高高的椅背上稍微伸出来一点。坐好后,她还是继续一副慵懒淡漠的样子,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本书开始读,表现得好似完全被书中的内容吸引住了。到这时,波斯王开始装着追踪一只假想的老鼠,而走着走着,他会“发现”,最佳狩猎位置就在朱力格太太的椅子背后!然后,这个小游戏愉快的结尾终于可以上演了:波斯王,以他波斯血统独有的优雅轻捷,闪电般地跃起,小小的黑色身体一下扑到朱力格太太的白帽子上。哦哦!吓到你了!波斯王得意地大叫起来。不过他很明白,这只是一出可爱的喜剧表演,所以他从不会在明显属于主人的私人时间去“袭击”睡帽。但每当那白色的诱惑在朱力格太太的椅子背后等着他时,他总是玩得很投入。朱力格太太的白睡帽对波斯王来说,就好似一面旗帜,有点像(但又不完全是)纳瓦拉的头盔[1]一样。

    如此一只迷人的猫,朱力格太太会把她“残破凋零的心中仅剩的全部爱”都给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有猫的陪伴,她也因此摆脱了孤单,淡定地观望着命运的安排。

    认为任何一个年纪还不算特别大、精力还特别旺盛的都市女人可以无视命运之轮的转动,只和一只猫一起过活,简直是太过于轻信了。尤其当这个女人是朱力格太太,当这个城市是马赛(!),这种轻信就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但另一方面,认定朱力格太太会因为要谨守独身,而在门口架设机枪的说法也未免太过极端。她住在爱之路与博赛街交汇处一栋简朴雅致的房子里,且不说她在爱之路上那些可敬的邻居们不会答应有那种机械存在,就是朱力格太太自己也从未暗示过,她会为了守卫只有猫儿作伴的孤独生活而做到那种地步——她本身就对是否要坚持这种生活摇摆不定呢。

    居于这远分两极的猜测之间的,才是真实情况:就像贵重的黄金隐藏在无用的岩石层里一样,真相只能从博赛街两边聒噪不已的长舌妇们不负责任的传言中提取一二。

    朱瓦拉太太是一位有信誉的女装商人,尽管她体谅地明白她那位慷慨的客人还不至于很快就来给自己订嫁妆,多年的职业敏感还是让她发现了些什么。她把自己的观察告诉了维克太太,维克面包店的店主:“之前,出于习俗,当然可怜的夫人本身也很悲痛,她与世隔绝起来了,只跟那只会安慰人的猫作伴,唯有这样,她才能慢慢化解自己的痛苦。但风雨过后,总有阳光。从她日渐开朗的神情,还有在我这儿订做的新的丧服来看,我可以高兴地宣布,她已经走出谷底,摆脱阴霾了。”

    “我完全相信!”维克太太说,“我根本没发现朱力格太太什么时候郁郁寡欢过。她现在穿的那件新丧服,简直太失礼了。天,那衣服的颜色,”维克太太举起双手,“如果再在帽子上别朵花,她可以直接去看歌剧了!”

    维克太太的刻薄是有原因的。她自己冒险尝试的第二次婚姻完全是个灾难,太过混乱,以至于她都无暇顾及自己的面包店了。店里的面包每况愈下,朱力格太太甚至在自己的早餐面包卷里发现了昆虫标本。于是她带头代表顾客去店里交涉,之后再也不到维克太太的店买面包了。

    “不过她守寡之短,也真配她那件衣裳!”维克太太继续道,故意不公平地缩短了朱力格太太寡居的时间,“追求者在家门口公然排成串,简直就是拿着大喇叭在宣布她有多不守妇道。连布里森先生都跑去了!怎么,勾搭上一个令人讨厌的秃头律师,还有一个老花花公子少校还不够吗?还要让那个药剂师跟在他们后面一块来?这家伙的手上,还沾着那个被他的破配方送进坟墓的可怜老妇人的血呢!啊!我真是受够她了!她?悲痛?与世隔绝?还有她那会安慰人的猫?这整个就是出不检点的悲剧——看起来更像是恶心的闹剧!”

    看得出,维克太太在具体清点时,已说出她所谓朱力格太太“排成串”的追求者实际上只有两位——第三位因为臭名昭著的错配方事件,实在不够资格,已被出局。布里森先生的加入纯粹是自己太过鲁莽可笑——他迫不及待地想抓住一切机会来重振声誉。另两位被维克太太轻蔑地提到的,一个是波鲁先生,一位有名望的律师,另一个是陆军二十九军团的龚达尔少校。在他们之间,局势就没那么鲜明了,人们的看法分出了两个阵营。

    “夫人想要再婚的愿望是合情合理的。”佛麦金先生说,他是朱力格太太经常光顾的俄国杂货铺的老板。“两位绅士都很优秀,她选谁都不会错。”

    正在跟他聊天的洗衣女工古提太太就没这么肯定了。“这要看怎么说了。”她回答,“只消打眼瞅瞅,您就应该清楚,她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会选错呢。他们可是一个瘦弱蜡黄,只有秃头惨白;一个身材强健,面色红润,头发虽短但很浓密,更别提那帅气极了的胡子!”

    “啊,女人就是这样!”佛麦金先生带着一抹居高临下、令人不快的微笑说,“如果夫人您能稍稍透过外表去看一个人的话,就会承认,我所说的已经不是什么观点之差,而是事实。波鲁先生那略微削瘦的身材和贵气的谢顶,在一个有思想的人眼中根本不算什么。别忘了,他可是一流的律师,我们都知道,很多紧急要务都在找他——”

    “就比如,”古提太太打断他,“那个保险掮客案,我兄弟就是那骗子数不清的受害人之一。无耻小人,应该把他关地牢里一辈子!但是,多亏了波鲁先生的花招,他这会儿正逍遥在外呢!”

    “他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佛麦金先生俨然说教的语气,“保护自己的客户。律师的声誉就取决于能否成功完成自己的使命——无关紧要的细节就不用多管啦。您可能不知道,波鲁先生凭借此案中的杰出表现,获得了他法律界同仁一致的掌声呢。”

    “那他那些同事就是更加无耻!”古提太太言简意赅地评价。

    “先不说这些了,”佛麦金先生轻松转移开,只坚持说,“现在,一位著名的法律工作者将他的一片真心献给了朱力格太太。他的年纪恰好成熟,又不会过于衰老;他有稳固的社会地位,家产也绝对不一般。我相信,夫人如果能接受他,一定会幸福的。”

    “但我相信,”古提太太肯定地说,“她要是甩了那个龚达尔少校,可是糟糕透了!”

    “您忽略了我的前提,”佛麦金先生尽力耐心地解释,“所以您是在和空气争论——当然这也是女人的特权。我并没有将那位殷勤的少校排除在外。他马上要升为团长了,社会地位和波鲁先生不差上下。他的军衔,也是自己一级一级慢慢干上去的。他在非洲的英勇表现,令他在我们本就是全世界最英勇军队的部队中都成为热门话题。他的生活也很优裕——尽管在这点上,波鲁先生要更胜一筹——他在卡马格有自己的葡萄园,光凭这个就足够他过得舒服了。他还在马蒂格有一套鲜花掩映的漂亮别墅,那些花都是他自己种的。他现在已经远离戎马生涯,一旦退伍,就会开始优哉地享受生活了。所以说,龚达尔少校和波鲁先生,在这些方面还真是难分优劣。他们都是朱力格太太值得考虑的再婚人选:两人都能继续给她优雅舒适的生活,而且身份也都和她的社会地位相当匹配——政府道桥工程师的遗孀,既不会高攀,也不会下嫁。我想我说的够清楚了,两位绅士都很优秀,夫人选谁都不会错。”

    “那我也重复一句,先生,”古提太太边从柜台拎起她的篮子边说,“夫人这次,要么能使自己得到一份成熟的幸福,要么就会陷入一个秃头的悲惨深渊。是的,先生,就是差得这么远!”古提太太已经挎着篮子走到街上了,还忍不住自言自语补上一句:“要是让我选,选一千次都会是那个可爱的少校!”

    当整条博赛街两侧都在为这件事议论纷纷时,身为主角的朱力格太太自己,也在心中展开了辩论(或许是她的心还没残破凋零的那部分)。

    谨守独身已经做不到了(一年多前,这还是选项之一),她最初纠结的一个点已经自行消失。在她的优柔寡断中,其实自己已不知不觉做出了决定。但是新的矛盾又产生了,少校还是律师?朱力格太太在心中都不敢偷偷承认,她的确在为这个选择困惑。这次,不到出最后结果,其中一个自动消失是不可能了。这么敷衍着拖下去,只会让两边都愤而离去。到那时,她就只能跟波斯王相依为命往后的日子了。

    因此,为了避免那样的严重后果,朱力格太太必须尽快考虑清楚。她一方面给自己提出佛麦金先生的“两边同样优秀”论,另一方面,古提太太所说的“一个病怏怏的又秃又瘦,一个英勇而强健”,她心里其实也颇为赞同。她能感觉到,律师先生性格严谨,内敛而神秘,跟爽朗自信的少校对比鲜明。而最需要时刻牢记的,是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时机转瞬即逝啊。

    思想斗争的结果,同时也是她多年生活经验的总结,朱力格太太决定用宣布进攻无效的方法,来战略性地挑起一场竞争。她精心措词,同时向少校和律师坦白,她只能把她受伤的心中残存的所有爱都倾注给波斯王,就像她之前曾公开讲过的一样。她没有明说,留下一个冷淡而诱人的空白,让绅士们自己去明白,他们费尽心机追求的她的爱,其实已经所剩无几——余量用完。

    龚达尔少校对此的答复,既有他一贯的亲切热情,又有军队作风的霸气:“毫无疑问,在合理的限度内,夫人理应继续宠爱波斯王先生。而这只勇敢的动物——他可是万中选一的优秀——也理应得到我的宠爱。事实上就我的感觉而言,我们俩已经是朋友了,夫人可自行观察求证。”的确,少校刚一笑着发出邀请,“来吧,先生!”,波斯王就一跃跳上他的膝盖,让少校很内行地抓搔他柔软的小下巴,舒服地直往前凑,喵喵不停。“就是这样,夫人!”龚达尔少校继续道,“我和波斯王之间已经很有默契了。不必说,我们在一起一定会开心的。但是,”少校忽然话锋一转,带着一种深深的热切和亲密感表白起来,“我也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赢得你的爱。哪怕你是那样说的,我也要得到你心中最美的花朵。让我做第一个闯进你心里的人吧,因为你也是第一个占据我全部生命的人。我曾经成功征服过非洲,相信我,我也一样会占领法兰西美丽的要塞!”

    龚达尔少校的风格确实大胆,但也自有其蛮横的迷人之处。朱力格太太有点难以抗拒了。

    另一边,律师先生,由于职业的影响,他更偏向机敏,而不是大胆。他没有用激昂的号角和战鼓来回应朱力格太太的爱猫宣言,而是故作幽默,用玩笑化解——其下却隐藏着暂时潜伏的阴暗想法。

    “夫人太风趣了,”他温和地微笑说,“当然,这对我并不算是鼓励。但我相信夫人因为爱猫的缘故拒绝我,不过是在开玩笑,呵呵。如果能看到夫人这个玩笑的深层原因,我们会笑得更开怀,因为,我们在感情上有共通点:我也很爱猫——”必须指出,向来不待见猫的波鲁先生在说出这句光天化日下的谎言时,深吸了一口气,“——更别说是这只如此可爱、跟夫人如此亲昵的小猫了。我们很快就能成为好朋友的。”

    好玩的是(当然这必然得是一个巧合),就在律师满怀真诚地说出这番十分讨好的话时,波斯王吊着脸走去了他的“生气角”,只扭给他一个嘲弄的背影。

    果断忽视了这不凑巧的突发事件,波鲁先生直切主题,用以下的话作为他的总结陈词:“请允许我再重申一次,我完全理解,夫人此时不过是用猫的事在逗我开心。但我想,您这种逗乐的幻想应该不会持久,您总会开始对我认真起来的。在那之前,我要强调,我永远都是您谦卑的仆人:不够资格,但真心实意,只盼获您垂青。如果您无情地拒绝了我的请求,它将一直伴随我,绝望而死的!”

    毫无疑问,这也是一种“迷人”——某个角度来说。但即便不去考虑他最后那句话里的微妙(巧妙地将波鲁先生从真的去死中解救了出来),朱力格太太对他也不满意。与龚达尔少校响亮而有创意的“攻占要塞”的表白相比,刚才这番表态就太无力了。并且,不得不承认她有一个弱点:她太容易受波斯王态度的影响了。他开开心心地一下跳上少校的膝盖,却给了律师——有意也罢无意也罢——一个轻蔑的背影。

    随着这些进展,朱力格太太渐渐开始倾向于,少一点的秃头,多一点的胡子(就让我姑且这样表达她思维轨迹的变化吧)。而她那从未当真过的、与波斯王一起终老的想法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朱力格太太还在自己心中比较的时候(尽管已快要有结论),有些事却正在别处悄然发生。

    事实上,她的犹豫造成了一段时间上的拖延,促使心急的律师将他阴暗的想法付诸于了行动。理智地说,他并不相信朱力格太太所谓全部的爱都只能给猫的话,但他确实感觉到,波斯王绝对是他求爱之路上的一个阻碍。而面对阻碍,这位绅士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开——半生成功的刑事辩护,也没能改变他这一习惯。

    由于职业关系,波鲁先生与这城市旮旯拐角、各式各样的犯罪分子,有着广泛而深入的联系。有时,当他需要为辩护用点非常手段,他们就能派上用场。渠道都是现成的,他很容易就和一个家伙接上了头,约在图雷特区一家臭名昭著的酒馆见面。这个区在老港口北岸,是马赛最古老、也一度最堕落的一个地区。

    按照他向来谨防被跟踪的习惯,波鲁先生这次赴约也是搞得神神秘秘。他先坐出租车去干船坞,做出要办理什么船舶业务的样子,然后才换乘客轮去了老港。在渡轮上,一股战栗忽然包围了他:他感到恐惧(虽然也并不想悔改)。以往为了工作去和这些犯罪分子会面时,他总是居于毋庸置疑的主导地位。而这次,他不仅成了共犯,还是唆使者——也就是说,他落于求人的位置了。黑色便帽下,他惨白的秃头比平时更无血色,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他几乎是呻吟了一声,摘下帽子,用手帕拭去头上的汗,那仿佛是他惭愧的泪水。

    波鲁先生和他雇的人见面了。一杯杯和这酒馆一样低级的苦艾酒灌下去,那家伙已经喝得醉眼迷蒙。这时,该说正经事了。波鲁先生避开对方的目光,羞愧的泪水又开始在秃头顶上汇聚。他尽量简短地提出他的要求,也报出了事成之后,他会付的价码。这数目令那人喜出望外——不过是杀只猫的小事,他可没指望有这么多钱。

    “包在我身上,先生!”杀手满心感激,热情地说,是马赛人那种典型的、喝了劣质苦艾酒后的夸张腔调,“您再不用为这等小事担心了!下一秒,这只猫就已经死一千回了,再一秒,他连尸首都找不着了!这是一个诚实的人在跟您保证,先生,一定立刻让您如愿!”

    事实上,除去那夸大的死亡次数,以及对波斯王葬身之处无谓的抹煞,这种极端的处理方式正合波鲁先生之意,也正是他适才委婉暗示的结果。但杀手如此直喇喇地讲出来,还有他脸上那副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做的无耻表情,狠狠冲击着律师心里残存的善良人性。他动摇了,他无法再接受这种犯罪方式。

    “不、不!”他虚弱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绝对不是。好伙计,你只要带那只猫离开马赛就够了。对,这才是我想说的。去卡西斯,去阿尔勒,去阿维尼翁,你想去哪儿都行,把猫就留在当地。我来出火车票钱,再给你二十法郎路上消遣。是的,这样就好。把猫装在袋子里,你知道的。赶紧去吧!”

    坐着渡轮再次穿过老港口的时候,波鲁先生不再为即将发生的罪恶颤抖了——他现在是为已经完成的罪行颤抖。他自己都没察觉,秃顶上冒出的负罪的泪水已经又汪成了一滩。

    每当可以休假回到马蒂格的可爱别墅,龚达尔少校就变成了现时代的辛辛纳特斯[2]。他与辛辛纳特斯的区别恐怕就在于:其一,他有一位哪怕在整个普罗旺斯也是数一数二的厨师(同时还是他的老管家)。勇敢的马尔特为他奉上的那些讲究饭菜,把他踢出了“简单生活”的阵营;其二,如果有传令兵或是其他什么人来宣布他荣升团长,他还是会满心欢喜地迎接的;其三,他完全不会用犁。

    关于不会用犁,少校有他的理由。他在山坡上的那两三英亩地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梯田,实在不适合用这种工具。他转而把全部耕作热情都投在了种花上。在经验丰富的老米歇尔帮助下,少校对花们付出了极大的心血。每日工作完毕,他会坐在山顶别墅前覆满葡萄藤的凉台,悠闲地抽会儿烟斗。傍晚凉风习习,深吸一口老马尔特正在准备中的晚餐的香气,少校感到一种心平气和的快乐。照映在远山的夕辉,令人看不厌的美,贝尔莱唐河上也是波光粼粼。

    除了因职业要求,在北非跟那些顽固的本地人有所摩擦外,龚达尔少校其实性格温厚,是个很和气的军人:只要对方人品不错,他都会仁慈以待。同样,他的善良也表现在对待小动物上,这也是为什么波斯王会愿意跳上他温暖的膝盖。他为动物做了很多实事,还是动物保护基金会慷慨的捐款人之一。每当他自己遇到有人欺负、伤害动物的事情,都会习惯性地挺身而出。

    介绍了少校这样的善良品性,我们就该明白,他那天——就是波鲁先生雇人偷猫的第二天——在骑兵火车站遇到那个拿袋子的人时的反应,对他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骑兵火车站是个小站台,只有一趟从马赛来的火车会经停这里,让乘客转去马蒂格。龚达尔少校从头等厢下车,在站台上等待去马蒂格的车次。他这一去要待上两天,此刻他的心早已经飞回了别墅,愉快地想象着老马尔特在家给他准备的早餐,和在花园里干活的快乐时光。这时,从三等车厢走下来一个拎着袋子的男人,也在旁边等去马蒂格的车。两人在月台附近随意转悠,偶尔擦肩而过,少校不禁注意到,那人的袋子里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扭动。他留神细听,竟听到里面传出“喵”的一声,微弱但清晰,似乎已快要窒息。

    “你的猫就快憋死了,”少校厉声对那男人说,“快把袋子打开让它透气!”

    “怎么了,先生,”那人心虚地回道,“这只小乖猫并没有气闷啊。它在袋子里呼吸得好好的。这是只宠物猫,早习惯坐在袋子里出门旅行了。它只是天性友好,在跟您开心地打招呼呢。”他正解释着,袋子里又传出一声可怜的透不过气的叫声,里面绝没有丝毫开心可言。那是猫咪虚弱而悲惨的呼叫,他在绝望挣扎!

    这时,一辆火车从月台另一边驶进站台,这是回马赛的车。

    “混账东西!”少校干脆地说,“我不会看着小猫受委屈的!”边说着,他一把从那个紧张的人手里夺过袋子,飞快解开袋口的绳结。那男人心里有鬼,一时也被骇住了,忘了去抢回来。

    命运的一刻降临了:袋子口打开,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黑猫的小脑袋,接着是激动跳出的全身。他认出了少校,欢呼着扑进少校怀中,少校随即也认出了怀里的小家伙。“我的天哪!”他大喊,“这是波斯王啊!”

    波鲁先生雇的绑架犯被抓了现行,吓得直哆嗦。“你这个强盗!”少校怒斥,“居然敢偷这么可爱的猫咪!实在比阿拉伯营的那些人渣还坏!如果那时在沙漠里也让我逮到你,”他冷酷地加了句,“一样把你宰了!”

    罪犯被少校的北非军人气概完全吓趴,连忙哀叫求饶起来:“先生!我只是个工具,是迫不得已啊——我是个诚实的人,是一个有钱人利用我的贫穷,用金钱诱我犯罪的。我什么都告诉您,只求您不要怪到我身上啊!”接着,除了瞎编出一个垂死的老婆和六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罪犯基本上算是如实招来。他背后的唆使人,清清楚楚就是波鲁先生!

    龚达尔少校一时惊呆了,稍顿才说:“畜生,不管是谁教唆的,你才是真正执行的人,理应受到惩罚!铁链和监狱在等着你!我要——”

    少校想象中捍卫正义的举措结果都落了空。趁他说话的时候——说这些狠话反而给了犯人可乘之机——那人一下从他身边闪走,冲过月台,跳上对面一节车厢的踏板,火车正徐徐启动。他灵活地从一扇开着的窗户翻了进去,就此消失,只留少校独自一人站在月台,满腔怒火无处去发,怀里的波斯王还在叫个不停。

    龚达尔少校冲动地跑进电报室:等他能赶下趟车去追绑匪,至少得两小时以后;但在这车直奔马赛的时候,电报却有可能赶在它前面。唉,他的花园,老马尔特为他精心准备的早餐,都只得暂且作别了。他抓住犯人的决心不会因此动摇。把波斯王随手墩在电报台上,少校抓起钢笔就开始拟文。然而突然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笔尖停了下来,心中的怒气忽尔变成了一阵喜悦。

    在这份好心情下,他首先伸手把拟了一半的电报撕成碎片,接着赶紧去安抚波斯王——没吃没喝,他已经饿坏了,刚才少校把他扔在电报台上,又伤害了猫咪的感情。龚达尔少校温柔地抱过他,带他去了车站餐厅,在服务生很不礼貌的吃惊注视下,给他买了一大份奶油。波斯王被关在袋子里,好半天没有吃东西了,这下拿出精神埋头大吃,粉红的小舌头深深舔进碟子里。他吃得狼吞虎咽,小黑鼻尖上溅满奶油。饿了这么久,想想真让人心疼。不过,哪怕吃得正着急,他可爱的猫咪礼貌也没有丢。他充满感激地朝少校轻叫,伴着“咕咕”的偶尔噎住的声音,表达着一只小猫真挚的心情。

    龚达尔少校看着如此可爱至极的一幕,胸中满溢出无限温暖的光亮来,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仿佛复活节的灿烂日出。他自言自语道:“真是美梦成真!卑劣的竞争对手已经自动落败,波斯王又绝对站在我这边,整个宇宙已经胜利在握了!”

    尽管明显还没有掌握住了全宇宙的自信,波鲁先生在这天傍晚也是心满意足——他亲眼确认诱拐波斯王的任务已经顺利完成了。一早,绑架犯就把可怜的波斯王带到了波鲁先生的私人办公室展示给他看(猫咪不开心地被装在袋子里,仍挣扎表达着抗议),接着理所当然地跟他要了买火车票的钱和说好的额外二十法郎。下午时候,这家伙回来了,肯定地宣布一切都办妥了:他把猫带到偏僻的骑兵火车站,在那儿遇到一个很想要这只猫的人,所以他就把猫留给了他。他说的都是事实,于是这话里的真实感让波鲁先生相信了,他爽快地把报酬全部付清,夸奖了杀手,然后遣他走了。只剩独自一人在办公室后,波鲁先生兴奋地搓着手,遐想着挡在前面的波斯王这一除去,一切该多么顺利。出于职业习惯,他往往会考虑到事情的多种可能性,但这回他一点儿也没想到,搬起的石头已经砸在了自己脚上。

    这充实的一天,注定也会有一个特别的晚上。波鲁先生来到了朱力格太太位于爱之路上雅致的住所外,心中还在为犯下的罪行忐忑——他毕竟是初犯,还没有铁石心肠。脑海深处,他忍不住咒骂自己是个大恶棍,简直该被人狠踹上一顿。可是他整个心里又不由得意地盘算:等下进去,朱力格太太一定正为了猫咪的走失伤心欲绝,这时他就要送上如潮的爱意和安慰,愈合她心中的伤口。面对如斯体贴,她一定会感化的,会充满柔情地感激他,而这种感觉很容易就能更进一步,变成爱!真是设计巧妙啊,这就是他广为人知的在不利局势下反败为胜的本领(就像在那个保险掮客案)——用煽情的辩护,软化别人的情感,将不利因素都化为无形。

    “夫人正在用餐。”波鲁先生按下门铃后,一个苗条齐整的女仆出来应门。“她已经吃很久了,应该很快就能结束。”女仆补充道,眼里闪过一丝奇怪的光,但此时的波鲁先生心有旁骛,没多留意。“先生可以先去客厅等等,夫人就来。”

    女仆的态度完全平平板板,波鲁先生立刻不快地意识到,这女仆对他和龚达尔少校孰优孰劣早有成见,就跟古提太太对佛麦金先生说的那些差不多。更甚的是,她还在借机报复。因为波鲁先生唯一给过她的小费,是只有两法郎的寒酸的圣诞礼金,而龚达尔少校则像一棵四季常青的圣诞树,隔三差五就给女仆送上一盒盒小糖果和五法郎、五法郎的礼金。

    波鲁先生选择无视掉这个年轻女人脸上奇怪的微笑和反常的主动邀请,走进屋,来到了客厅。他一屁股坐在了朱力格太太专用的安乐椅上——如果不是此刻心绪不宁,他是不会干出这种蠢事的。律师干瘦的身体长得并不匀称,上身太短,下身太长。这古怪的比例使他的秃头露出椅背的高度,与平时朱力格太太露出的所差无几。

    等待的时间过得很慢,说好的钟点不断后拖,仿佛从北极拖到了南极。为了打发无聊,波鲁先生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着。就在随手翻书之际,他听到一声开门的“咔哒”,有人声传来:朱力格太太,还有一个男人!声音越来越近,他终于确定,那是龚达尔少校。除此以外再没有别人的语声。显而易见,他们两人是独自吃了这么长的一顿饭!他知道,朱力格太太是个很讲礼仪的人,宁愿自己在热油里煎熬也不愿对别人失礼,他觉得现在这种情形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就是她突然间失去理智了,要么就是(他有点不敢想了),龚达尔少校,凭借他在非洲冲锋陷阵的英雄故事,已经胜出了。而门外夫人完全神智清醒的快乐笑声,把自我安慰的第一个假设击了个粉碎,逼着他只得接受第二种可能。波鲁先生一时难以自持,手掩住脸,呻吟起来,秃顶越发显得灰白。

    他不会注意到,此时,一个黑色的小身影,无声地蹿进了客厅。如果他能看到,以他当时情绪之激动,恐怕会直接尖叫起来——他肯定以为那是死去的猫的鬼魂!当然,这明显不是鬼魂,这是开心的小波斯王,正处在平安回家的兴奋中。以我所知的猫咪们的小心肠,我可以大胆地说,他的雀跃欢喜,很大一部分是由于,他的平安归来给另外两个人带来了天大的喜悦。

    因此,这顿漫长的晚餐中,这两人竭尽全力地爱抚他、娇宠他,他也感受到了他们巨大的快乐。作为回报,猫咪自然要献上他会的所有小把戏,一遍一遍不厌倦。只除了一个。他最厉害的那招,虽然没表演,但已经被反复提及。朱力格太太脸红红的,高兴地给少校讲解睡帽的重要性,并许诺说(这时她的脸更红了),遥远的未来某天,少校可以自己见识一下这个小游戏。而据我对小猫们的了解,我相信波斯王并没听清这两人调情之语的细节。他只听了个大概,于是抢先跑进客厅,以为朱力格太太很快就会紧随其后进来,坐在椅子上,戴上白色睡帽,手里拿着书,开始他们的“吓一跳”游戏。

    波鲁先生没发现波斯王的到来。他还在为门外渐近的欢声笑语心如刀绞,紧紧攥住手里的书,就好像那是谁的喉咙一样。他的秃头上满是痛苦的汗水,闪闪发亮,随着他心情的酸楚益发显出惨白,而他正直直地坐在朱力格太太的专用椅子上!

    “据说,”布里森先生边给朱瓦拉太太配制某种他们之间委婉地称为“补药”的东西,边对她说,“那个坏心眼的律师,雇了一个强盗来给他当帮手,想要毒死那只猫。可猫咪勇敢挣脱了,把律师的秃头抓了个稀巴烂,然后胜利地独自回家了!”

    “那头顶真是惨不忍睹啊!”朱瓦拉太太回道,“一层一层的绷带,头上裹得比苏丹的缠头都大!”朱瓦拉太太喜滋滋的语气是有原因的——朱力格太太已经通知她要准备嫁妆了。

    “这一切,”布里森先生恨恨地说,“都是因为他嫉妒猫咪在朱力格太太心中的位置。他忘了自己有多讨人厌,居然妄想赢得她的心!”

    “啊,总之亲爱的夫人没有选错。”朱瓦拉太太温和地说,“在讨人厌的律师——就如先生您刚才所说——和迷人的少校之间,她的直觉给她指引了正确的方向。她那只聪明的猫也帮助了她的选择,真应该感谢他才是。现在,她那颗备受伤害的心终于能得到慰藉了。她可以幸福地再婚,真是天意使然!”

    “是那个破鞋自己的天意吧!”布里森先生恶毒地说,“还没等她捂热那件不伦不类的丧服,她已经开始冲成群的男人抛媚眼儿了!”

    且不说布里森先生就这么当面诋毁朱瓦拉太太亲手缝制的丧服,光“破鞋”这个词就不是她能够接受的——这个词在法语里,可不像在英语里已经淡化了它的另一层意思[3],尤其是用在一位刚刚在她这里预订了丰厚嫁妆的女主顾身上。朱瓦拉太太当然气坏了。“您至少要承认,”她尖刻地说,“她的媚眼儿可从没朝您这个方向来过。”接着她又故意无比顺畅地柔声接道:“至于说到波鲁先生对猫犯下的罪行,先生您一定是最了解的了。我们大家都记得那个可怜的老妇人的事。如果有人想要下毒,一定会来找您的!”

    这一下攻击来得太猛,布里森先生一时张口结舌,只能狠狠瞪着朱瓦拉太太。接着,还是他手里正要递给朱瓦拉太太的药瓶提醒了他。“夫人您错了,”他礼貌地说,“去很多地方都能找到毒药,比如说,夫人您的舌头底下!”要是就停在这儿,还算是不错的反击。可惜他忍不住又加了句:“而且那些来找我的老妇人们是来配染发剂的。我可以跟您保证。”

    朱瓦拉太太令人钦佩地控制住了自己,她用略带怜悯的语气回答:“我对您的遭遇深表同情。”但随即又两眼亮闪闪地说:“可您明显是有点自信心过剩了。背负谋害这么多无辜老妇人的恶名,您居然还妄想对朱力格太太一亲芳泽,简直荒唐到了一个境界!”她一把抓起药瓶,扭头朝门口走去,越发没了顾忌:“您和您的妄想就是一出愚蠢的悲剧,而且也足够在水晶宫[4]上演一场闹剧了!”

    说完,朱瓦拉太太立即走出门去,布里森先生连回嘴的机会都没有。这倒也好,要反驳她这句伤人的大实话,还真不容易。

    在维克面包店,维克太太和佛麦金先生之间,也正在进行一场差不多的讨论,而且更贴近准确细节。佛麦金先生刚刚来结清他这个月的账单,一番讨价还价的争执后,整个谈话自然更透着股火药味儿。

    “我听说,”佛麦金先生讲道,“那其实只是那只猫的小游戏之一,跳到朱力格太太的头上。所以她一般是要提前戴上睡帽的,防止被猫抓伤,而且,当然,她的头发本身也很浓密——”

    “头发浓密!”维克太太立马打断了他,“她只是有钱成打成打买假发就是了!”

    “所以说,那只是猫的习惯性动作,”佛麦金先生坚持说下去,“他总得抓住点什么,不让自己掉下去。他错把律师的秃顶认成睡帽,这才是悲剧的来源。他开始只想和平常一样,轻轻用爪子勾住帽子,只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站在冰山上,滑不溜脚,要掉下去了,这才拼命抓了起来。”

    “有人说他的头皮都被一条条撕下来了!”维克太太说,“而与此同时,那个女人和那个不像话的少校,就那么站在旁边看着,又笑又叫,却不去把他从发狂的畜生爪子底下救出来!我很同情那个可怜人啊。至少他从头到尾,都是谨遵礼法的——我一点也不信他会指使人去偷猫——最后还被朱力格太太和少校有伤风化的独自进餐伤透了心。”

    “您忘了,那顿晚餐是在庆祝他们订婚啊。在少校如英雄般救出她心爱的小猫,并且把他平安护送回家后,朱力格太太已经愉快地答应他的求婚了。”

    “男人们总是会利用这些事,”维克太太回答,“而在正直的女人眼中,她的所作所为一直都是那么无耻。成月成月地脚踩两只船,勾引他们,还有数不清的别的男人;故作姿态地宣称她只会爱她那只恶心的臭猫,其他谁也不爱;最后又厚着脸皮,假借猫的缘故,把自己,明明已经是二手货了,奉献给少校——虽说人品不佳,但他绝对是她能在马赛找到的最英俊的中年男人了!一个女人,如此作为,先生,天上的圣人想必都会对她嗤之以鼻!”

    “可能只是那些上天堂前,二婚不愉快的圣人吧。”佛麦金先生温柔地替他最好的顾客做出了还击,“同时,请允许我大胆地说句,在人间恐怕也是一样的情况。夫人您自己婚姻不幸,因此有成见,这我们都是知道的。”

    “先生您教养不好,因此粗野无礼,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但您的言辞已经超过了所有的界限,我要求您立刻离开我的眼前。“维克太太凛然地说。

    佛麦金先生走出面包店的时候,她又在后面不那么凛然、但更肯定地追了一句:“您就是头不讲理的骆驼!我永远鄙视您!”

    注释:

    [1]英国历史学家Thomas Babbington Macaulay(1800——1859)的诗作Ivry中,有这样的句子:“Press where ye see my white plume shine amidst the ranks of war,And be your oriflamme today,the helmet of Navarre”(记住那时军列中看到我闪光的白羽,让纳瓦拉的头盔,作你今日的旗帜——自译)。纳瓦拉指法国国王亨利四世,因为他一度曾为纳瓦拉国王。美国女作家Bertha Runkle于1901年出版的关于亨利四世的小说亦以《纳瓦拉的头盔》为名。(译注)

    [2]辛辛纳特斯:古罗马政治家(519—438BC),简单生活的楷模。他两次受任执掌罗马,但每次都选择退隐农场。(译注)

    [3]原文baggage在法语中有“荡妇”意,在英语则更多取“行李”意。(译注)

    [4]水晶宫:英国为1851年第一届伦敦世博会而建造的展馆,以钢铁、玻璃为主要材料,通体透明,当时引起世界轰动,是19世纪代表性的建筑。世博会后,水晶宫移至伦敦南部锡德纳姆山重建,在此曾举办过很多的演出、展览和音乐会。后于1936年11月30日晚毁于一场大火。(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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